第510章 风干九重葛
叶凤泠托腮望来,眼波似流,勉力一笑。
蜡黄的脸、温柔的眼、娇弱的笑。
孔二哥发愣。
叶凤泠故作不知孔二哥的失神,其实孔二哥忙起来她是高兴的,再发展下去,她真觉自己是女人这事快被孔二哥看穿了。
拉回思绪,她一心一意问孔二哥童真的事。
叶凤泠已经留心好久,童真极有可能就是苏牧野放在安西都护府里的“眼线”。
她的理由很充分:一则童真叫人把她搬到了叶维阳院子里,还单独给她分配一个帐篷;再者童真每晚亲自提水,作为叶维阳亲卫首领,实在奇怪;还有,给孔二哥安排事、告诉老张头不可轻视她、找军官陪她逛集市……处处都是童真影子!
越想越觉得童真有问题。
孔二哥是耿直人,他问叶凤泠什么意思,难道童真是番波斯国的眼线?
叶凤泠瞪了他一眼,道:“当然不是,我怀疑他是别人的眼线。”
除了番波斯国还有谁?
孔二哥糊涂了。
鉴于这些日子他脑袋里装的全是打仗练兵,根本没空想别的,叶凤泠把神机影卫四个字咽了回去。
她本想一吐为快,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到底为何没有说出去这个秘密呢?
她不去想这个问题。
孔二哥最不喜欢话说一半,太憋屈了,他沉吟了下,扭脸出去把正在巡视都护府的童真拉进帐篷。
童真开始不知道孔二哥拉他干嘛,没太反抗,待意识到是进叶凤泠的帐篷,激烈地挣扎,奈何孔二哥那雍曲长猿臂的称号不是花钱买的,有力臂膀一钳,童真呆若木鸡被“捧”进了帐篷。
叶凤泠抬眼一看童真脸色以及躲闪视线,瞬间明了,童真知道自己是女人了!
“你是不是别人眼线!”
孔二哥声音大剌剌。
童真眼皮一突,猛地抬头:“什么眼线?
都护府混进眼线了?”
叶凤泠不放过童真脸上一丝变化,眼光深邃悠远,她忽而困窘一笑:“没有,我逗孔二哥玩呢。
想试试他是不是足够警觉,他没反应过来,反而把童真大哥你抱来了。”
童真推开孔二哥,恼怒他们两人拿眼线二字开玩笑,警告他俩,大将军查处奸细最清水无鱼,搞不好会死人的。
叶凤泠的大眼睛里有着露水一样的明亮,极快地答应着,跟童真对视时,如同滴晨露坠入古井寒潭,摇晃出高深莫测的涟漪。
童真心虚地撇过眼,掉头离开。
叶凤泠在童真掀门帘向外走时,天真追问一句:“童真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每晚想用清水又不好意思麻烦大家的啊?”
童真脚步一滞。
“对了,我那日是病糊涂记不清了,后来听孔二哥和大娘说,是童真大哥忙前忙后帮我搬家,又找军医又帮我擦脸擦手。
一直没好好谢谢童真大哥,今日一并谢了!”
童真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眼仰着脸笑得像狐狸的叶凤泠,斟酌一番叶维阳对叶凤泠态度,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一下,道:“我都是听命行事,你要谢我就谢错了人。”
说完,摔帘而出,才走两步,袖子却被人从后拽住。
叶凤泠嘴角挂着浓浓笑意,语声却十分冷静,“童真大哥,话可不能说一半。
我应该谢谁?
大将军吗?
还是谁?
我知你是忠直磊落之人,我亦不会胡搅蛮缠。
只是这些日子许多事让我迷惑。
如果不说清楚,我可说不好明日大将军的膳食会不会出问题。”
“你敢?”
童真气急,抓住叶凤泠胳膊,眉毛根根横立,显然当真。
叶凤泠眼睛压了一下,又缓缓上抬,她心思极快转念,在若远若近的将士军兵练兵声、巡查兵吆喝声、零散士兵玩闹声中,用嘴摆出了戏谑口型——“你猜我敢不敢。”
几乎是霎时,童真脸砰的红了,神色却是阴晴不定。
叶凤泠好不容易把胳膊从童真的铁爪中自救出来,也不点破,掠了掠唇角,踮脚尖轻声:“童真大哥告诉我吧,不然我可能真的会直接去问大将军呦。
我会怎么跟大将军说,可就不一定了。
刚我没告诉孔二哥实情,那眼线二字可是我送给童真大哥的呦。”
童真面带惊异,似乎不能接受一直没什么脾气的柳涯忽然露出爪牙,只觉有一只大锤从他头顶砸落一般。
“眼线”二字绝非儿戏,在安西都护府几乎跟“奸细”划等号。
他在叶维阳身边多年,对自家将军多痛恨奸细了如指掌,就是眼前人,也是近几日才从叶维阳心里“可能是奸细”的池沼里爬出来。
叶维阳对付奸细手段,不仅有抓、捕、屠,还有不大肆宣扬的“欢迎告发”,也就是说,叶维阳欢迎一切人告发检举身边可疑人,一经举报,立即调查。
自己没问题是没问题,可如果被告发是眼线,经过彻查后,还能否继续当大将军的心腹就不好说了啊。
自己有没有心结、会不会埋怨大将军是个“雷”,大将军会不会猜疑自己不满、生出二心又是个“雷”。
柳涯太损了!也太坏了!把人心之间细若游丝的牵连和推敲摸得一清二楚。
童真常年在军营,接触女性最多就是厨房大娘及其亲戚,还有安西都护府外集市的小商小贩,第一次遇上睁着眼说瞎话、倒打一耙还让他说不出话的女人。
眼前女人显然不得到想要的话誓不罢休。
童真抬头望天苦笑,塌下脸极轻极快道:“给你换帐篷是大将军吩咐的。
至于给你提清水是赵大人来信托付我。”
他想了想,继续道:“给你擦脸擦手一事我是无奈,早就想跟你说句抱歉。
因为大将军交代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真实情况,所以只能我动手。
你可以放心,大将军和我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不容易,恰好你又精通厨艺也愿意留在这里,便替你隐瞒下来。
大将军说了,等时局稳当了,你想走随便走。
没人拦你。”
叶凤泠脸上风云变幻不住,垂下眼睑掩藏火焰般闪烁的光芒,“谁说我愿意留在这里的,赵向前?”
童真怔忪,下意识点头。
叶凤泠发出“呵呵呵呵”笑声不断,听得童真不由自主头皮发麻。
跟童真谈过后,叶凤泠回帐篷见孔二哥已经走了,脸色全黑下来,她终于弄明白到底谁是眼线了!哪里是童真,分明是答应向叶维阳求情、实则刀切豆腐两面光的赵向前!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捂住又开始隐隐疼起来的肚子,脱鞋钻被窝。
她得动脑筋怎么甩掉这群黏人又恶心的眼线了,不然等到苏牧野忙完西南战局,大概率是要卷土重来的。
一想起昭阳公主,叶凤泠心又疼了一下。
虽然这么想着,叶凤泠还是被苏牧野的跋扈气得没睡沉。
暮色西沉时,她懒懒起身,坐起来的同时就看见了放在枕边的书信。
一定是神机影卫看她不收,偷偷放进来的。
叶凤泠立意不看,拿起信要撕,想到有碎纸屑留下,又要扔进炉灶烧干净。
可等她蹲在炉灶前,辗转捏紧信封,又默默回了帐篷。
当信纸被抽出时,一朵风干的九重葛从信封里跌落下来。
叶凤泠捻起干花,认出这是长在西南最常见的一种花朵,因其有九种花色、生命力顽强、花开连片绚烂如海而得名。
西南那边的姑娘,在花开季节都爱采来编在辫子里。
她听白灵讲过,九重葛的花语是坚韧永不放弃的爱意。
手里这一朵红色九重葛颜色艳丽,热烈如火,光想象都能感受到一片红色九重葛盛放时,何等夺目妖娆。
叶凤泠将花放置到枕边,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将信展开看。
信纸很厚,居然有七八页。
上来就先解释叶凤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是已经觉察到神机影卫在身边。
解释之后……叶凤泠反复看了两遍,都没捞出来正经意思。
她以为苏牧野要么解释他和昭阳公主那轱辘事,要么就是说一些情话哄她软下心肠,总之不会是她手里这封信的样子。
苏牧野先描述他一路向南路上风景,戈壁连着雪峰,点点湖泊似镜,云杉环拥倒映,风光如画。
后讲抵达昆州拜访藩王,跟蒋奉奉见面诸事。
最后又聊路峰性情跟以前比变化巨大,来了个下马威摆出九曲十八盘为难他。
辛亏他性情变好,收敛骄傲,在军营里除了理理庶务、管管粮草,不操心其他。
雍曲班扎这个时节风景很美,漫山遍野开满九重葛,有很多种颜色。
他最喜欢红色,象征热烈,让他想起她。
若是没有决裂,单从书信内容讲,根本就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之间唠叨爱语,分享日常点滴。
叶凤泠自问自己哪里热烈?
明明每次都是他很热烈啊!
而且,为什么要写给她这些!
叶凤泠心绪难言,没忍住嗅闻了一会儿信纸上的花香,一时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穿着风骚的白袍子跑去山坡上采花……
待她意识到在愣愣发呆,使劲摇头,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路峰更加暴躁,还不给苏牧野面子。
不知苏牧野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信中,字里行间无不渲染出一个独断专横、不讲情面的上司形象,叶凤泠嘴角上勾。
然她又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想偏了,心中一凛,连忙收起了笑意,然后慢慢起身,走向厨房炉灶,将信投入火焰,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只剩下那朵风干却依旧火艳的九重葛,被她刻意遗忘,静静躺在她的枕旁,望着她在帐篷内外进出、于日月交替中起身躺下……
偶有风至,吹起一丝袭人花香,悠悠荡尽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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