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容瑾和顾念说着话,余光注意到容辉正朝他看过来,表情平静,嘴角带笑。
容瑾看明白了容辉的眼色,识趣地拉着顾念站起来,主动走到容辉身边,介绍道:“阿念,这是我大哥。”
顾念在容瑾拉着他往容辉身边走的时候,就心中一颤,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曾经在辰国,面对长辈时的姿态。印象中,总是乖巧些的人,更受家长喜欢的,他眼睫低垂,清俊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的乖顺和无害:“容大哥。”
容辉的态度很和善,既然容瑾选定了人,那这就是他的弟妹了。尽管他的身份特殊了一些,但也是一家人:“直接跟着阿瑾叫大哥就好。”
顾念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顺从道:“大哥。”
“嗯。”容辉知道容瑾急着和顾念单独相处,也不再多说,他将早就备下的见面礼给顾念:“有时间跟着阿瑾去家里看看。”
顾念接下:“多谢大哥。”
见容辉说完了,容瑾果然道:“哥,你先走吧,我送阿念回去。”
容辉心里吐槽,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两个十七大八的小伙子,送来送去像什么样子,面上却温和大度:“好。记得莫要误了出宫的时辰。”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容瑾直接大大方方地拉着顾念的手。他们特意避开了大路,挑人少的地方走。越是接近顾念的居所,路就越荒凉,走到一半,前后已经完全看不见其他的身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空中的一轮明月。
周围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偶尔“吱吱”的虫鸣。顾念将容瑾的手裹在手心。练武的少年人火力旺,容瑾的手很暖,暖意一直从顾念的指尖,传到顾念的心上。
容瑾心中有些歉意。大哥是到了宴上,才提起要见顾念,后来容瑾和顾念坐在一起也没想起来这回事,没能提前和顾念说一声:“今日大哥要见你,我本来该提前和你说的。阿念别生气。”
顾念将容瑾的手握得更紧,轻轻摇头,道:“大哥很和善。”
没有哪一户人家,会喜欢自家的儿郎和男人厮混在一起,何况他的身份又这样麻烦,容瑾曾经还有过许多红粉知己。容瑾说过要带他回容家,顾念当时为容瑾的这个承诺欣喜激动,却对容家的态度并不如何乐观。他曾经想过,容家可能冷待他,甚至干脆将他拒之门外,或是叫人来劝诫警告他,让他不要痴心妄想。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觉得这些也是应该的,是每一个高门大户面对这种事,最平淡正常的反应。
但是,他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个容家人,容友清的长子,容家的继承人,完全能够表明整个容家立场的容辉,却待他这样地和善和亲近。
他原本想,为了阿瑾,刀山火海,荆棘遍地也走得。可他转过弯,却陡然发现,路上的荆棘,都已经被他的心上人铲平了。容瑾不舍得他受苦。
这是容瑾对他的,珍之重之的心意。
容瑾摇了摇两人相握的手,似乎能体会到他心里的忐忑不安,笑道:“我家所有人都很和善。”
两人并肩走着,容瑾和顾念说一些容家人相处间的趣事。顾念默默听着,偶尔出言问几句各人的脾性喜好。
片刻后,顾念所在的那个小院落,出现在了路的另一端。
为什么这段路这么短?顾念明知道现在该让容瑾走了,却还是忍不住出口留他,借口信手拈来:“阿瑾宴上没怎么吃东西,我院子里备了饺子,阿瑾要进来吃一点吗?”
容瑾也很想再和顾念待一会儿,但他知道已经不早了,如果宫里落了锁,他被锁在宫里面,那乐子可就大了,狠心摇摇头:“不了。我过几日,要进宫请安,到时候再来找阿念。”
顾念听了,也不再出言留他。
容瑾一直将顾念送到小院门口:“那我走了?”
顾念点点头,却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容瑾对顾念的意思心知肚明,却挑眉笑着看他,故作不解:“阿念怎么不松手?”
顾念早就习惯了容瑾这样戏弄他,不像刚开始那么傻,直接将容瑾搂在怀里,就去亲他。
容瑾玩闹着躲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顾公子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顾念的嘴唇贴在容瑾耳后,含糊道:“没有光天化日。”
容瑾忍笑:“那也有朗月当空啊。”
话音未落,巧的很,一片厚厚的云飘过来,刚好将那轮明月遮住了。
清辉被云朵尽数挡住,视线陡地暗下来,容瑾看不清顾念的神情,嘴唇被堵住之前,只听到温柔又急切的一句——“现在没有朗月了。”
……
顾念站在院门前,看着神采飞扬的少年一路小跑着离开。容瑾偶尔回过头,会冲他摆摆手,催他回去。顾念没有动,一直到容瑾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才转身去推闭合的院门。
柳弈站在院中,顾念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他。顾念去参加宫宴,柳弈自然是跟随的,只不过他坐在下面下属的席位里。宴散后,见容瑾和顾念携手而归,他便识趣地自己先回来了。
他原本是听到顾念的声音,想出来给顾念开门的,但刚刚走到院中,听清两人的对话,脚步便顿住了。柳弈知道容瑾耳力好,所以也没动,就这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
柳弈定然听到了他和容瑾的对话,顾念觉得有些窘迫,正不知道说什么,柳弈低声开口道:“殿下,除夕过了,我去为殿下将珠串扔进河里。”
按照辰国的习俗,要在过年的前些天,将铜板,玉珠之类生活中常见的小东西用彩色的丝线穿起来,做成坠在腰间,正月初一这一天,再将串子埋掉,或者丢进河里,希望能带走这一年所有不好的东西,让新的一年顺顺利利,百邪不侵。在辰国的时候,这些小东西,都是母后亲手做的,到了邵国,都是柳弈在做这些事。
顾念从腰间解下那串杂饰,摩挲了一下,将那枚铜板从上面拆了下来,然后将串子递给了柳弈。
柳弈没有接:“殿下,那铜板呢?”
顾念将铜板收进手里,平静道:“这个留着吧。”
柳弈默不吭声地接过串子,向门口走,走了两步,停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顾念:“殿下,您还想回去吗?”
顾念面对这个问题猝不及防,脸色苍白了一瞬间。
顾念没有说话,柳弈心中凉了一大半。他苦笑了一声,没再说话,攥着手里的串子,大步走出院落。他们这地方不远处,有护城河经过。
在邵国的宫里面,步步都要谨慎小心。这串子是柳弈编的,上面选的铜板,玉环,佛珠,丝线,都是最普通的,大街上遍地都是的东西。若不是必须要大年初一扔,柳弈估计会选择带出宫后,再将它扔掉。柳弈将串子拆开,丝线打算拿回去烧掉,零碎的小东西扔进了有些湍急的护城河中。
东西扔进河中,一声轻响,便沉了底。扔完了东西,柳弈回到院中,顾念还站在原地。
“回去。”
柳弈关上院门,顾念开口:“我没想过不回去。”
我喜欢他,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为了他,可能连命都能不要吧。但是我没想过不回去。
因为这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他愿意为了容瑾,放弃所有的雄心壮志,留在邵国做一个闲人,可别人呢?柳弈放弃世家子的尊贵,非要追随他,几乎闹得被家族除名,更不必说这一路吃了多少的苦;外祖家为了他在辰国京中暗地周旋,打点关系,折了不少人;而母后还在京中等着他,白日里隐忍谋划,梦里咬着牙流泪,据说已生出华发。
他必须回去。要么回去争一争,要么就死在回去的路上。
顾念和柳弈进了屋子,点上灯。柳弈低声道:“那殿下为什么要冯叔中止之前的布置?”
冯叔是顾念外祖父流落在外的一个私生子,十岁时才找回,虽然没入冯家的族谱,但其实一直养在冯家,暗地里为冯家办事。当初顾念被流放,他代表冯家,暗地里跟着顾念来到邵国,在此地经营了几年,是顾念在邵国最信任,也最强的一股势力。
“我们换条路走。”顾念面容平静,“之前那个法子不稳妥。别忘了,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回去,我要争一争,怎么能如同丧家之犬逃回去?自然要名正言顺地被辰国的皇帝下旨接回去。”
顾念的理由很正当,也很有道理,柳弈心里却清楚,突然改了计划,无非是怕牵连了容瑾。顾念没想过,容瑾会这样正大光明地将他们的关系摆出来,几乎是公示朝中,将他视作半个容家人。如果他到时被辰国正大光明地接走也就罢了,可若是自己暗地里顺利离开,容瑾肯定会被查。
柳弈面色复杂:“殿下有了计划吗?”
顾念的声音很轻:“前些日子,外祖父寻到了一位隐士,极擅长观星推演之术。明年十月,有祸星从空而过。若是其时有山陵崩,石碑现等异事,朝中自然要找失德悖理之处的。”
柳弈一针见血:“若是那术士测得不准呢?”
顾念看着一下下跳着的火苗:“若是天命不来,那只好以人力代之。”
柳弈想说什么:“殿下……”
顾念打断了他:“阿弈,别逼我了。”
“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可至少不能连累了他。”
柳弈心里也戚戚。罢了。虽然这样风险是高了些,可若是能名正言顺地被接回去,自然比自己擅自回去要强许多。无论初衷如何,至少顾念心里还是清醒的。
柳弈见顾念不再说话,站起身告退。他知道自己今夜已经逾越了,可还是忍不住恻然道:“殿下,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啊。”
顾念没有应声。
柳弈关上房门,离开了。顾念沉寂着坐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了眼自己手心里拿着的那枚铜板,突然自厌地笑了笑:“我可真是,谁也对不起。”
对不起柳弈的追随;对不起下属的忠心;对不起外祖,母后的期望。
也对不起,容瑾的真心。
“真是自私透顶。”
他不走,母后,外祖,柳弈他们怎么办;可他走了,容瑾会伤心吧。
“阿瑾。”
顾念伏在桌子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铜板。
“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贪恋和容瑾相处的时光;后来又贪恋不舍容瑾的爱,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容瑾的真心,他梦寐以求,视之至宝的东西,为什么现在放在他手心里,他却不能好好珍惜。
“明知自己不配,我不该,想伸手去拿。太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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