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冯老三和寇金萍这个时候摔伤也太倒霉了。
年三十的晚上,天冷路黑,带累得别人也跟着晦气。送到镇上医院一看,倒是有人,除了看大门的一个老头,就住在医院传达室里的,整个医院只剩下一个医生一个护士——这种乡镇卫生院,八十年代初的条件和医护人手,平常少有住院病人,过年更是没有,医生护士就不许过年呀?
大过年的,白天也没几个人值班,夜班?能有人就不错了。
一个医生,卫校分来实习的,一个护士,产科兼注射室值班。就这么多了。
实习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本来嘛,乡镇医院值夜班也少有病号,大过年就更没认为会有急诊病人,结果一下子遇上俩。小医生检查了一番,抓了半天脑袋。
冯老三一路颠簸到医院,虽然已经尽量把他的伤腿固定在门板上了,可还是没法保证纹丝不动呀,结果大概骨折错位,更疼了,疼得脸色蜡黄。寇金萍一张脸也是蜡黄,少气无力地呻.吟着,萎靡得不想睁眼,只说头晕得厉害,恶心想吐。
那年代,偏远农村的乡镇小卫生院,连个B超、X光都没有,也没法做什么仪器检查呀。
冯老三的左大腿基本确定是断了,可小医生也不会接骨。接骨可不是一般医生能行的,当时那个条件,接骨全凭经验和手感,小医生根本不敢碰他,先给了两片止疼药,说等明天外科的医生上了班再处理吧。
至于寇金萍,尽管她浑身摔得哪哪都疼,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检查也没啥外伤,也没发现骨折,小医生挠着头说,估计是严重脑震荡。
“那怎么办?”冯小粉瞅了她妈一眼问,“脑子会不会摔坏了?”
“不好说,先观察吧。”
小医生自从他们来到,也不知挠了多少遍头了,尽管不情不愿,可这样的病人也不敢应付走,也不敢移动,只好先让他们送到病房,冯老三给了两片安眠止疼的药,寇金萍则让静卧,也给了安眠镇定的药物,都等着明天天亮医生上班。
“现在怎么办?”冯亮先开了口,“我们这么多人,也不能都在这儿耗着呀,我们仨来的时候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孔志彬沉默不语,丈母娘,总不能让他在这儿照顾吧?丈母娘再老也是女的,摔成脑震荡,他照顾也不方便呀,便拿眼睛看看冯小粉。
“你们都是他俩什么人呀?”小医生问。
“我们三个是侄子。”冯亮指了一下孔志彬和冯小粉,“他俩是闺女和女婿。”
“那你留下来。”小医生指着冯小粉说,“你们得有个直系亲属在这儿看着,万一夜里有啥情况,侄子不能做主的。”
“我留下?”冯小粉无奈地看看孔志彬,“那孩子在家咋办?”
孔志彬:“来的时候不是抱给我妈了吗?”
“她一个不行,你们还得留个男同志。”护士跟在一旁说,“一次俩病人,光她一个女的也不行啊。”
“行,那你们今晚就辛苦一下。”冯亮反应最快,立刻一指孔志彬,都没给孔志彬说话的机会,然后转向冯老三,“三叔啊,那你今晚好好的别乱动,这么多人都留在这儿也没用,我们就先回去吃个饭,明天一早就来。”
冯老三那止疼药看样子还没见效,疼得闭着眼睛龇牙咧嘴,迷迷糊糊点点头,冯亮便转身大步往外头走了。
冯海顿了顿,转身跟上冯亮,剩下个冯东,站那儿犹豫了一下,安慰了冯老三一句,追着那俩出来。
“大哥,老三,我们就这么走了啊?”冯东追上冯海冯亮,小声说,“要不我们也留个人?留他们俩行不行啊,万一夜里头……”
“走了!”冯亮一拉冯东,走出医院大门,贼冷的天啊,冯亮打了个哆嗦,缩着脑袋说,“二哥,你就放心吧,三叔就是骨折了,硬伤,不会怎么着的。你在这儿看他一夜又能怎样,你啥也干不了,一点作用没有。来时也没带多被子,冻死人了,我年夜饭还没吃上呢。”
“我这不也是怕不好看吗,好赖也是我们三叔,留下冯小粉和孔志彬……”
“不留他们留谁?”冯亮嘁了一声,对冯东的慈悲心肠有些无奈,“二哥你就别迂了。我跟你们说,我们三叔骨折,吃点儿苦头,横竖也没啥大危险。可是寇金萍她那个脑震荡,可大可小,严重了真能死人的,谁知道会出个什么事儿,冯小粉作为她唯一的亲闺女,她不留谁留?我们几个都是男的,也不好照顾啊。至于孔志彬,那是他媳妇儿,他不留下,难道你想留下来陪着冯小粉?”
冯东:……
就说他们一家子的心眼儿,全长冯亮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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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月末,大年三十月黑天,黑得看不见路,天又冷,也幸亏三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黑咕隆咚牛车没敢坐,冯海在前边牵着牛,冯东冯亮两旁跟着车,一路走到家。
路上冯亮忍不住就发了两句牢骚,你说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爸和大伯尽管没啥大能耐,可也都老实本分,在村里为人评价都挺好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三叔呢,大过年给人添事儿,叫人过不安生年。
一路回到家,院里亮着门灯,村里半年前通了电,年前为了迎接第一次来的三儿媳妇,二伯娘特意让人装了个大瓦数的门灯。
此刻一看见自家院里的灯光,三兄弟可真幸福。
一听见动静,小胭就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了,二伯和二伯娘在后边跟着。二伯娘一边心疼儿子,一边叫他们赶紧进屋暖和,冯亮先跑进了屋,倒热水洗一把手脸,坐在炉子前烤手。
冯海冯东卸了牛车,冯海把车放到院子角落,冯东则把牛牵到牛棚去拴上,小胭在后头跟着进去,赶忙给辛苦的老牛添了一筛子草料。
“二哥,冷不冷?冻坏了吧?”小胭说着一伸手,便拉着冯东的手试了试,怎么这么凉啊,赶紧拿自己两只小手给他捂。
“没事儿,也不太冷,我路上带着手套呢。”冯东倒是没往别处想,只觉得那两只小手滚热的,反倒怕弄冷了她,便抽回手,笑着说:“笨小孩,是你的手太热了,你一直在炉子烤着呢吧?”
天虽然冷,他穿着小胭做的大棉鞋,带着她缝的大手套,刚才栓牛的时候才脱下来。
小胭搓搓手,嗯,好像真是她手太热了,忙催他先进屋,放开了炉子给他们煮饺子。
“你三叔……到底咋样了?”二伯担心地问。
“嗐,没大危险,爸你别担心。”冯海简单几句说了冯老三和寇金萍的情况,二伯听说冯老三腿摔断了,便连连叹气,直说冯老三流年不利,大过年的倒霉。
桌子上年夜饭的饭菜还没收拾,故意给他们留着呢,还有剩下的饺子,刚出锅他们没吃就走了。二伯娘一边心疼儿子,一边赶紧给他们倒热水喝。
“哎,我还真饿了。“冯亮捏起一个冷掉的饺子丢进嘴里。
“三哥,别吃冷的,热的马上就煮好了。”炉子上一直烧着水,小胭看着水开了,便把饺子下到锅里。
冯东指着桌上剩下的饺子说:“这不是有剩的吗,放锅里温一下就能吃了。”
“剩的留着过天煎了吃吧,给你们煮点儿新的热乎。”
饺子煮熟出锅,又给他们热了点儿肉菜,三兄弟才吃上这顿年夜饭。眼看着都小半夜了。
二伯仍是有些担心,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算冯老三不成器,可二伯也不希望他摔断腿呀。这下好了,自己把自己摔成这样。
“你三叔跟前没个人守着,也不知咋样。”二伯仍是担心,就嘱咐儿子们,“你们就别跟着守岁了,先去睡吧,明天一早赶紧去看看。留个冯小粉咋行啊,总归不是亲生的,咋会尽心照顾他。”
“你拉倒吧你,你倒是心疼你老三,就没看三个儿子挨冻受累的。”二伯娘气哼哼责备二伯,“留她冯小粉在那儿咋啦?那不是还有孔志彬吗?他冯老三亲闺女逼得不回家,出嫁也没过问,倒是把个拖油瓶养大出嫁了,那就让他指望拖油瓶的后闺女去。”
“哎呦爸妈,你们就别吵吵了,反正三叔就是腿断了,接骨养着呗。在医院里就有医生呢,我们留在那儿也没啥用,我们明天去个人照应一下就行了。”
三兄弟热热乎乎吃了顿迟来的年夜饭,吃饱了冯亮拍拍肚子就跑去睡觉了,冯海也跟着跑回家去了,媳妇怕还等着他呢。
冯东一看,得,他也懒得守岁了,赶紧睡觉去。
剩下二伯和二伯娘,二伯娘便叫小胭也去睡觉,老夫妻俩按照古老的风俗继续守岁。
其实刚躺下,就响起了一阵阵鞭炮声,零点了呢,新年到了。鞭炮声响过一阵便渐渐沉寂,蒙头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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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于孔志彬和冯小粉来说,这个大年夜注定是不安生了。
毕竟八十年代初,乡镇医院的住院部其实也就是几间平房,铺着几张光板床,床上有垫子却没有被子,乡下老百姓也都知道,需要来住院,自带被子。
天这么冷,想睡都没法睡。
为了方便照顾,冯老三和寇金萍被放在同一间病房,病房里并排三张床,寇金萍放在最外面那张,冯老三在中间,冯小粉便坐在靠北墙剩下的的那张光板床上,神情木然地坐着不动。
孔志彬围着病房转了几圈,冷,进屋坐着,气氛却总有些诡异。冯小粉从来到以后,就一直一幅木然的表情,好像眼前的事情跟她无关似的,让人不由得开始怀疑,躺在病床上那个到底是不是她亲妈。
大约是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了,冯老三和寇金萍渐渐都闭上眼睡了,偶尔身体动一下,发出一两声呻.吟,似乎在努力证明他们还活着。
冯小粉坐着不动,孔志彬便在屋里唯一一张木椅子上坐下来,坐下一会儿脚就冷得麻木,只好又起身踱步转悠着。
附近村子响起一阵鞭炮声,新年到了,历史已经步入了一九八二年。
孔志彬出去转了一会儿,回来对冯小粉说:“我看注射室生了炉子,护士在里头值班,不然你去那儿吧。”
“你去吧。”冯小粉眼皮都没抬地说。
“你去吧,有长椅子,也比这屋里暖和。”
孔志彬想说,深更半夜,他未尝不想在木制长椅上躺下歇一会儿,可人家只有一个小护士在里头,难免提防他,不敢让他在里头呆呀。
冯小粉顿了顿,沉默地起身出去了。没办法,这屋里坐着不动,脚都冻得没知觉了。
冯小粉找到注射室,果然生着带烟道的取暖炉子,女护士却没在,已经去里间的值班室关门睡了。冯小粉于是把木制长椅往炉子跟前拉了拉,躺下休息。
冯小粉一走,孔志彬就去那张病床上躺下,翘着脚也没脱鞋,枕着双手看着屋顶,虽然睡不着,可好歹比坐在木椅子上强多了。
这一躺就躺到了五更天,冯老三还在迷迷糊糊沉睡,寇金萍却发出一些声音,听起来很难受。
孔志彬于是从床上坐起身,冷眼看着寇金萍。说实话,这屋里如果说他在照顾病人的话,他宁愿照顾一下冯老三,只因为他是冯荞的父亲,自己上一世的岳父,而寇金萍……孔志彬对这个丈母娘只有一种深深的厌恶。
他看到寇金萍支起身体,趴在病床边呕吐,呕了几口,便趴在床边喘气。一股酸臭味在屋里溢开,孔志彬皱了下眉头,捂着鼻子走了过去。
他走到那边床前,寇金萍还趴在床边发出呻.吟,好像还想呕吐的样子。孔志彬知道,这应该是脑震荡的常见症状。
“志彬?你咋在这儿?”
寇金萍抬起头看见他,眼神迷离,像是不太清醒的样子,然后看看眼前,没看到她身后床上的冯老三,入目是白色的墙壁,水泥地,白色油漆的椅子。
“这是哪儿啊?哎,我咋觉得晕晕乎乎的呢。”寇金萍把头歪在床边上。
“这儿是医院。”孔志彬说。
寇金萍皱皱眉,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混沌着,迟钝地努力回想之前的事儿,发生什么了?
“咱俩出车祸了?”寇金萍说,“志彬啊,你没事吧?我想起来了,你开车撞桥了,出车祸了,我还以为要死了呢……”
孔志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觉脚心发虚,手心出汗,头脑嗡嗡的,整个人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紧紧地盯着寇金萍,寇金萍却好像意识不太清醒,闭着眼睛趴在床头,又不说话了。
“喂,你怎么样?”孔志彬慢慢靠近寇金萍,弯下腰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寇金萍老半天却又没了反应,正当孔志彬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寇金萍却又迷迷糊糊念叨了一句:
“冯荞就是个短命的,她凭啥比你过得好?小粉啊,我想法子把你嫁给孔志彬,等他发财当上大老板,我们这辈子就能有钱有势,就跟着享福了。”
孔志彬努力控制着自己,感觉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蹲下.身子,靠近寇金萍,几乎贴在她耳边轻声问:“那你想出什么法子了?”
寇金萍却没回答他,像是很难受的样子,身体动了动,又趴在床边干呕了一下,然后昏昏沉沉靠在床边闭上眼睡了。
孔志彬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寇金萍到底在这里头搞了多少鬼,联想之前的种种,说他跟冯荞命相不合,说他跟冯小粉天定姻缘,把冯荞逼得离家出走……反正这个女人绝对没干出什么好事来。
孔志斌不是没怀疑过,怀疑寇金萍是不是也重生了,可怎么说呢,他一直没能确定,接触不多是一方面,主要是这女人也没表现出重生该有的举动作为。
孔志彬心里涌起一股愤怒和恨意,他此刻完全断定,那场离奇的车祸,寇金萍也重生了。
相对于去恨别人,人总是更容易原谅自己。
此刻的孔志彬已经不去想自己做错了什么,脑子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他愤恨地想着,如果不是寇金萍处处搞鬼,他也许就不会失去冯荞,也许冯荞就不会那么快嫁给别人,也许他还可以回头,更不会错误地娶了冯小粉,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是的,肯定是因为眼前这个恶毒的女人,才害得他失去了冯荞,失去了上一世平静美好的家庭和生活……
孔志彬死死盯着寇金萍,慢慢直起腰,瞥了一眼另一侧床上的冯老三,冯老三还在沉睡,没有要醒的样子,于是孔志彬像着了魔似的,四处看了一圈,脑子里设想着各种不容易被发现的手段……
他恨不得要让这个女人马上去死。
他整个人已经出于一种下意识状态,魔怔了似的,双眼赤红,身体微微发抖,双手慢慢靠近,掀起寇金萍身上的被子慢慢往下压去……脑震荡,脑震荡,那就让她永远不要再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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