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边疆辞职的事情在自己家里没咋样,在村里却引起一片惊讶,有人说,这人怕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冯荞回二伯家,被二伯娘一顿狠批。
“冯荞啊,你咋也不拦着他,到底是咋想的!好好的农具厂工人,工资又高又有面子,别人挖空心思没资格进去,他倒好,自己辞职了。”二伯娘气得直拍巴掌,“你说你这个丫头,这事你也由着他。”
冯荞赶紧安抚:“二伯娘你别急呀,他也有他的道理,再说家里也有难处。”
“啥难处,不就是你俩分了那几亩地吗。我知道他就是怕你吃苦受累,这个边疆也真是的,疼媳妇也不用辞职呀。叫他去看看村里,谁家的孕妇不下田干活呀,足月快生了都照样割麦子。”二伯娘大手一挥,“屁大一点活儿,他真要心疼你,你家那地我给你种了,你让他赶紧回去上班。
冯荞弱弱地:“辞都辞了……二伯娘,你就别担心了,我相信他,他有能耐怎么都能混好。”
“大包干”之后,老百姓最先面对的不是欣喜,而是一波告别大集体的无序忙乱:牲口怎么办?工具在哪里?这块地种什么?
要知道,生产队大集体你只管听队长的安排干活,啥也不操心,耕牛是公家的,耕地的犁和耙是公家的,社员家里除了两把锄头和镰刀,其他东西统统没有,现在包产到户让你单干了,这些东西自然要你自己操心。
生产队把牲口也分了,可整个生产队统共十几头牛和毛驴,哪里够户头分的,于是抓阄,抓到阄的人家分到一头牲口,找补给生产队一部分钱,其他分不到的人家,就只能拿着很少的补贴另想办法。
当然,尽管忙乱,大家还是更愿意自己干。杨边疆辞职以后,首先迎来的第一波繁忙业务就是做各种农用工具,犁、耙、耩子,还有手推车或者平板车,“订单”竟然需要排队。
李师哥那边同样也是,两位为了提高效率,有时就得合伙干,大件的木工活儿是需要合作搭把手的。
杨边疆本来是打算自家养一个牲口的,他心心念念要养一匹马。当兵时候见多了草原的马,骑过马,他对马有一种情结。养马还有个好处,马力气大,一匹马就能耕地种庄稼,不用跟别人家“合具”,比如你养一头毛驴,耕地拉不动犁的,要找一家养牛或者毛驴的农户合作干活,这叫“合具”。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眼下忙于“订单”,加上家里的田也要种,他根本就没有工夫养牲口,让冯荞一个孕妇养,他又绝对不放心。于是杨边疆就跟杨爸商量,他出一半钱给杨爸买了一匹枣红马,马算是杨爸的,平时杨爸养着,需要耕地拉车他也可以用。
于是,从包产到户开始,杨边疆除了抽空忙自家几亩地,整天忙着接各种木工活。他很快就尝到甜头了,从他辞职“订单”就没间断过,当然比不得在农具厂清闲自在,可这挣钱也远比他以前拿的工资多多了。
他忙,冯荞就忍不住心疼。两亩多春田,种了一亩多花生,半亩豆子,半亩玉米,还种了三分的地瓜,种这么一小块地瓜也就是留着自家吃。
田里重活冯荞干不了,也她也不肯闲着,杨边疆去刨地,她就跟着丢豆种,杨边疆去玉米田除草,她就跟着去间苗。两个人也不全指望种田的收入,干活也不着急,说说笑笑一起下田,一起收工,除了不许她干重活,杨边疆倒也不拦着她下田,全当田间地头活动活动了
冯东起初对杨边疆辞职的事儿也挺不赞成的,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简直是胡闹。可没过多久,冯东就琢磨出味儿来了,这家伙辞了工作,除了把家里照顾得更好,收入更高了,活得还更滋润了。
冯东也只能服气了,这叫什么?疼媳妇的男人有好报?
“大包干”之后,二伯娘一家算上小胭四口人,分到了七亩多地,冯东还在河边开垦了一块开荒地。他还养了一头牛,跟养毛驴的大堂哥合具,一家人甩开膀子干,劳动力多,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院子里那樱桃红了,冯荞的肚子也开始显怀了,杨边疆忙着挣钱,为了照顾媳妇,本村的木工活他便让人家把木料送到他家里来做。他做一辆手推车,冯荞便坐在旁边陪着他,给他递个工具啥的,有时还能搭把手。
“媳妇儿,把那墨斗递给我。”
冯荞于是从工具箱里找出墨斗递给他。杨边疆打开墨斗,拉出线,冯荞便很有默契地帮他拉住线,绷紧,杨边疆轻轻一拉线,便在木板上打出一条笔直的墨线。冯荞接过墨斗摇动手柄,把线收回去,杨边疆拿起锯子,顺着墨线把木板锯开。
冯荞在农具厂干了快三年,虽然只是半成品的加工活,真正木工活她没学过,可真心不外行,起码木工行当她都懂一些,给杨边疆打打下手完全没问题。手艺技术是王道,想想这一辆手推车,他一天工夫也就轻松做好了,手工费拿八块钱还算看同村熟人的面子,非熟人手工费都是十块,就这还得排队,农具厂里可还要贵一些。
杨边疆辞职可真是辞对了。
当初他任性辞职,村里可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呢,包括大哥大嫂那种人,结果却是,那些人只看到小两口日子更加滋润了。
冯荞现在打算着,等孩子大一大,她就帮着杨边疆一起干。虽说没有女人当木匠,可她给他打个下手也比旁人强,嗯,还能帮他收钱呢。
“媳妇儿,中午吃啥?”杨边疆一边拿凿子在木头上打眼,一边问她,想了想提议,“要不我骑车去割点儿肉,做个四季豆烧肉?”
四季豆烧肉?冯荞脑子里想着肉,胃里不知怎么就翻涌起来,捂着胸口一阵犯恶心,恶心偏还吐不出来。
按说三个月过去,孕期反应也过去了,可她一直反应不重,也一直偶尔犯恶心,好像这孩子平日里很乖,冷不丁就来点儿叛逆似的。
哎。冯荞捂着胸口不舒坦,杨边疆顿时也不敢提什么四季豆烧肉了,忙拿了个竹篾扎的苍蝇拍递给她:“媳妇儿,去,转移一下注意力,去看着咱那樱桃树别让小鸟啄了。”
冯荞撅着嘴哀怨地看看他,当真接过苍蝇拍,去围着院里那棵樱桃树转圈圈散步,守卫樱桃。樱桃树今年结了不少于樱桃,已经开始变红,吃起来还有点酸,杨边疆为了保护媳妇心爱的樱桃,给树上罩了一张渔网,可架不住机灵的小鸟儿还会飞来啄靠近网眼的樱桃。
冯荞拿着苍蝇拍,围着樱桃树转悠了一会儿,又跑去吃了两个蜜枣,那种油腻恶心的感觉终于压下去了。恶心感压下去了,食欲也就上来了。
冯荞:“哥,我想吃野杂鱼汤了呢,啥时候有空去捉一些吧。”
杨边疆看看手表,丢下刨子:“河边有个李老头每天捉鱼卖,我去找他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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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亮从大学回来过暑假,对杨边疆辞职单干的行为很是佩服,笑着说,换了是他,他大约没那魄力。这年代,绝大部分人都十分重视工人身份,就算知道单干能挣钱,舍得辞职的有几个?
“其实也无所谓,时代不一样了。”冯亮说。他在省城学校信息快,给他们讲起了新鲜事,听说南方的深圳,甚至都允许台湾香港和外国人来办厂了,他同学的姐姐去深圳打工,计件工,一个月光工资就能拿到两百块。
以前大集体,冯亮回家过暑假的日子就俩字:吃和玩。他又不用去生产队上工,每天便各种懒各种玩,捉野兔捞河鱼,跑到田野里捡野鸡蛋,用蓖麻叶子包着泥鳅烧了吃。你说他大学生,他比村里那些野小子可会玩多了。
今年再回来,便没那么多闲工夫去玩了,他家里六七亩庄稼呢。别看冯亮考上了大学,却是个能吃苦的,白衬衫一脱,粗布大汗衫一换,扛起锄头就跟着家里下田除草去了。在学校里一整年养出来的小白脸,没几天就晒黑了一层。
二伯娘却还笑话他,说他现在娇气了,不禁晒了。
所以当几个大学同学从城里跑来找他玩的时候,对着他脸无比惊讶。当时不时兴阳光肤色男人味儿,冯亮那一张晒黑的脸尤其让女同学惋惜:才放假几天呀,冯亮同学你咋黑成这样了?
来找冯亮玩的大学同学一行四人,一个男的三个女的,三个女生都穿着连衣裙,吸引了村里大人孩子新奇的目光。四人跑到村里来找冯亮,找到二伯娘家时家里没人,一路打听着就找到田里来了。
一家子都下田来干农活了,连小胭也来了,三岁的小宝也被带到田间,带着个遮阳的小帽子,跟在大人后头跑着玩,玩累了就到田头树荫下休息吃喝。那年代治安好,农村孩子都这样,也不担心人贩子。
大片的玉米田,玉米苗齐着大腿深,四个同学一路打听找过来,看到田里干活的冯亮了,远远看着像,喊了几声冯亮没听到,一个女同学指着田里的冯亮问坐在田头吃饼子的小宝:
“小朋友,那个人是不是冯亮?你认识他吗?”
小宝嘴里还吃着大人专为他准备的面饼呢,含混不清地回答:“认识,我三福(叔)。”
女同学一听,赶紧掏了一把糖果给小宝,然后吃货冯小宝同志就丢下面饼,吃着糖果,屁颠屁颠领着人家顺着田边的墒沟找进来了。
可把冯亮意外得够呛。
据冯亮介绍,四个人,男的叫李红岩,是他中文系同班的,三个女生都是隔壁美术系的,其中李红岩和美术系的李红彤是一对兄妹,四个都是省城来的。冯亮介绍之后,四个人纷纷跟二伯他们打招呼,说话倒是挺有礼貌的。
城里人啥都新鲜,看着玉米苗也新鲜,看着吃草的老牛也新鲜,美术系的女生们兴奋不已,表示要赶紧画下来。
三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感叹美景,拉着冯亮问这问那。
“冯亮,这个是什么呀,好漂亮的藤和叶子。”
冯亮:“那是地瓜。”
“地瓜?原来地瓜是这个样子的,我还以为像马铃薯那样的一棵呢。它能开花吗?”
“不能。”冯亮嫌弃的眼神,“地瓜开什么花呀。”
冯亮和李红岩聊了几句,知道他们住在镇上唯一的镇招待所里。
冯亮:“招待所条件可不太好,你们不嫌艰苦?”
李红岩:“没事儿,反正放假了,我们来体验田园生活,这不是听你说家乡美吗。我妹妹和她同学来采风。”
冯亮放下锄头,歉意地对家人笑笑,然后跟李红岩说:“那行,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咱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绝对的好地方。”
然后冯亮带着他们去了河边,几个女孩坐在河边,对着河边瓜地里看瓜老头的茅草棚子画了一下午。
下午二伯娘带着小胭提前收工回家了,打算准备些饭菜招待冯亮的同学。人家千里迢迢从省城来的,尽管对这些城里年轻人跑这么远来玩的行为不是很赞同,但二伯娘觉着,既然是冯亮的同学,就该好好招待一下。
大热天下午了,没处买肉,二伯娘好容易拾掇了一桌子菜,尽管舍不得,二伯娘还是杀了一只小公鸡放了青辣椒干炒,咸鱼炖茄子,豆角炒丝瓜,辣椒炒鸡蛋……想到那四个同学可能吃了饭要走,二伯娘又让小胭煮了二十个鸡蛋,寻思着让他们带着路上吃。
等冯亮带着四个同学从外头回来,天已经黑了,说是贪看落日的美景,耽误晚了时间。二伯娘家反正住不下这么多人,他们等会儿还要摸黑回镇上招待所住呢,赶紧让他们先吃饭。
吃饭时候,李红岩吃得挺香,连说好吃地道,三个女同学却食欲不佳的样子,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吃,对二伯娘煮的鸡蛋倒是情有独钟,每人都吃了几个煮鸡蛋。吃完饭,冯亮拿了手电筒送他们回镇上招待所住。
客人走后,二伯娘跟小胭收拾桌子,看着那么多剩菜,二伯娘说:“这些城里女学生咋都不喜欢吃菜呢,光吃煮鸡蛋了。”
小胭停下手,顿了顿,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
“二伯娘,我看……我看那些女学生,可能是怕咱们做的菜不干净。我刚才领她们去茅厕,听见她们在里头说农村到处都脏死了,农村人不讲卫生。”
二伯娘一听,顿时不高兴了,她放下田里的农活,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还杀了家里的鸡,合着那三个女学生不肯吃是嫌她脏?二伯娘哗啦一声把手里的筷子丢进洗碗盆里。
“嫌农村脏?又没请她们来,下回再来我可不招待了。”
小胭劝道:“二伯娘你别生气,她们到底是三哥的同学,那么远跑来找三哥玩,反正也不会呆多久的。咱们就客客气气的,维护三哥的面子。”
结果第二天,四个城里学生吃过早饭又来了,熟门熟路到家里来找,客客气气跟二伯娘一家打完招呼,叽叽喳喳拉着冯亮继续去西大河游玩画画,用他们的话说叫采风。
二伯娘冷眼看着,撇着嘴嘁了一声,对小胭说:“采啥风呀,我看她们是来采咱家冯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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