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粉:“你才要死了呢。”
得,好心当成驴肝肺,算她自己犯贱,冯荞气转身要走,冯小粉却又在身后叫她。
“冯荞,你等等……”
“干啥?”冯荞停住,背靠着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小粉。
“你把那个给我……”
冯荞扬起手里的纸包:“冯小粉,你到底要这个干什么?你既然没打算自己吃,难不成是要给你妈吃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是我亲妈。”冯小粉跳脚,在冯荞面无表情地注视下,缩缩脖子,老半天嚅嚅说道:“冯荞,你说……这个要是吃一两粒,不能毒死人吧?我就是……就是想吓唬吓唬我妈,等会子我要是吃了,你就赶紧喊我妈……”
哎!冯荞一拍脑门,心中满满的无力感。“我说冯小粉,你还能不能靠谱点了?这东西要是能毒死人,你吃下去还能不能吐出来?”
“那……那怎么办?呜呜,我怎么这么倒霉……”
冯小粉上午割麦子,故意磨磨唧唧落在后面,一离开寇金萍的眼,就悄悄顺着麦田沟垄溜了。
那个年代,人走不出去的,到哪儿都得要介绍信要关系证明要粮票油票……等等等等各种票呀证呀,冯小粉倒也不能私奔,其实也没打算私奔,她才十六岁,爱情遇到阻力,脑子里想到的就是找心上人商量。
冯小粉其实也不清楚她妈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王振龙的父母在河边找到他们的时候,满脸的屈辱和气愤,王振龙的爸爸连打带骂地带走了王振龙,王振龙的妈妈则含着眼泪指着她骂,叫她以后不要来找王振龙了。
“我家儿子我们会好好管的,你赶紧回去吧,往后你们不要再来往了。我们家儿子又不是说不上媳妇,你妈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们王家脸上也有脸皮,我们家振龙也要脸,我家儿子我们自己管,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你自己也要点逼脸,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们振龙了。”
冯小粉一路上茫然惶然地跟着寇金萍回了家。寇金萍一路上死沉着脸,倒没有骂她,只是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洗脑:都是为你好,都是为你好,为了你将来享福,王家就是个穷鬼穷坑,为了你将来不后悔……
其实一对小情人被找到之前,已经初步商量好了策略,亲妈呗,总归还是疼闺女的,当妈的能用死来吓唬人,闺女也能用死去吓唬她,于是一对小情侣决定:弄包老鼠药,吓唬吓唬寇金萍,寇金萍总不能真看着闺女去死吧?
老鼠药现成的,王振龙他爸当生产队长,眼下麦收时节老鼠多,家里就存着生产队准备的老鼠药。于是王振龙悄悄回家拿了一包老鼠药,怕不稳妥还特意丢掉了一些,只留下几粒,还专门嘱咐冯小粉:千万别真吃,你就是装装样子,吓一吓你妈,叫她不敢再阻拦你。
冯小粉觉得,她妈那个人,怕不是那么好骗的,实在不行就吃一两粒,放在嘴边上别咽下去,应该也毒不死人,只要想法子让人及时发现,事情一闹,她冯小粉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别人也不敢再说她什么,她妈就不敢再阻拦她的亲事了。
跟着好人学好事,寇金萍惯用的招数,她闺女也学个八.九分,琢磨着用来对付她呢。
谁知那么快就被两家大人找到了。下午王振龙妈妈的话,却让冯小粉开始灰心丧气,要是王振龙的父母也开始坚决反对了,他们还能在一起吗?她就算如愿嫁过去,也叫公婆厌恶嫌弃,这日子还能好过吗?
“冯荞,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呜呜呜……”
冯荞不知说什么好,无语。这时候外头咣当一声,冯荞解放了似的,赶紧走出西屋,正好看到冯老三推门进来。
“爸,你回来了?”冯荞迎上去,欲言又止,“那什么……嗯,爸,大锅里烧了温水,你先洗把脸,饭也都好了。”
“饭都好了?她们呢?”
“嗯……都回来了,都在屋里呢。”
“那该吃饭吃饭。”
家里这两天鸡飞狗跳,冯老三心里也清楚。继女的事情他平常都不怎么管,也不好多管,不落好,至于继女的婚事,他就更不好多管了。大概这就是亲的和后的区别吧,就如同当初冯荞跟孔家的婚事,冯老三想把闺女嫁得近点儿,冯老三做的主,寇金萍也没多掺和。作为继母,当时寇金萍就是一副“她嫁给谁关我啥事”的态度。
所以冯老三也不再多问,他干了一天的重活,身上那汗水湿透一遍又一遍,汗淋淋就没干过,浑身衣裳就像裹了一层盐碱,又潮又腌地难受,哪有力气去关心这个那个?想想屋里躺着那三个,冯老三又叹气,这会子他打心眼里觉着,闺女还是自己的好啊。
冯老三打水冲了个凉,擦着脸进了东屋,寇金萍果然又在里屋床上躺着,静悄悄的,这次倒没有哭喊骂人,冯老三冲床上喊了一声:“吃饭了。”自己就在饭桌旁坐下。
三个菜,还有荤菜(辣椒炒小咸鱼),青椒土豆丝酸辣开胃,凉拌洋葱被酱油浸的十分爽口,竟然还有芝麻烧饼。冯老三一口气喝了半碗放凉了的绿豆汤,心里忽然很不是个滋味儿,他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回到家东屋西屋都是躺着装死的,还是亲闺女最疼爸,看起来自己的闺女,还得自己疼。
“冯荞啊,你这个月工资不还没发呢吧,又买烧饼,又买咸鱼,你还有钱?”
“还有几毛。爸,我平常也不怎么花钱,寻思你这几天干活太辛苦,就拿去买几个烧饼。”
“嗯,身上要没钱了,爸等会再给你一些。”冯老三瞟了一眼里屋,“横竖你也都花在家里了。”
冯荞看着冯老三吃饭,攥了攥手里的纸包,这大热天的,手心里都攥出汗了。“爸,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该吃饭吃饭。”冯老三说,“不好好吃饭你干啥去?”
“我去叫小粉、小胭她们吃饭。”
冯老三:“多大功劳,吃饭也用人叫。”
“小胭今天不是中暑了吗,身体不舒服。”
冯荞随口撒了个小谎,悄悄跑到院外,摸黑在自家粪坑旁边挖了个坑,把那包老鼠药埋了进去,不放心地多踩了几脚。她回到院子里,总觉得攥过老鼠药的手心毛乎乎的瘆人,赶紧打了盆水,拿肥皂仔细把手洗了两遍。
洗完手,冯荞走到西屋门口喊了一声:“你们两个,吃饭了。”
“烦死了,不吃不吃,饿死算了。”冯小粉尖着嗓子发脾气。冯荞理都没理,不吃正好,反正谁又不欠她的。
小胭怯可怜巴巴看着她,也没敢动,大约是怕又被寇金萍炮火波及吧,冯荞心里一琢磨,这个情况,她自己跑去东屋,跟冯老三爷儿俩吃得有滋有味的,很有点幸灾乐祸的嫌疑,指不定又引燃新的战火,还是别了吧。
她回到东屋,冯老三正稀里呼噜喝汤。冯荞端起一碗绿豆汤喝了,动手卷了两块煎饼,多多的卷了些土豆丝和小咸鱼,又摸了三块芝麻烧饼。光吃烧饼舍不得,太贵了,她没买那么多。不过煎饼也是这几天家里新烙的煎饼,玉米兑着一半小麦,可香了呢。
东西多,冯荞两手拢在胸前抱着,抿嘴冲她爸眨眨眼,悄悄回到西屋。
“给,你的。”冯荞递给寇小胭一块煎饼,又给了她一个烧饼,“厨房锅里还有绿豆汤,掀开锅盖冷着的,吃完了自己去厨房喝。”
冯荞跟寇小胭坐在外屋床上,把煎饼、烧饼都吃了,摸摸肚子也饱了。寇小胭跑去厨房盛汤喝,冯荞拿着剩下的一块芝麻烧饼进了里屋。
“你的,就一块没有多的了,吃不吃随你。东屋还有小麦煎饼和炒的菜。”
冯荞把那芝麻烧饼往床头小柜子上一放,就自顾自出去了,这时节忙死人,她得去把冯老三换下来的汗衣裳洗了。
冯荞洗完衣裳,自己温水冲了个澡,就回西屋跟寇小胭说,她去二伯家一趟。
“小胭,你先睡吧,不许占着我的床啊,你回里屋睡你的床。我去去就来。”
冯荞白天多买了一包小咸鱼。二伯家干活也辛苦,日子拮据,饭桌上平常也没什么菜,冯荞白天买了两包小咸鱼,打算趁着现在,给二伯娘送过去。
“大表姐,我跟你去。”寇小胭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到我二伯家,玩一会就回来,你跟着我干啥。”
寇小胭嚅嚅:“我、我……我跟你做伴儿,你看天都黑了,我跟你去作伴儿。”
冯荞无奈地撇撇嘴,戳戳她的额头:“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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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荞领着寇小胭,穿过黑咕隆咚的小巷来到二伯家门口,拍拍门:“二伯娘,你在家吗?是我。”
广而告之一声,她就站在门口等,稍稍等了一会子,二伯娘来开门了,一把扯过冯荞:“好了,赶紧进来吧,你二哥、三哥刚才在井台冲澡呢。”
“我就是怕碰巧了。”冯荞偷笑,“二哥、三哥也真是的,学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在家里洗澡,他俩去西大河洗洗,多舒畅多方便,我要是男的,我整天跑西河里洗澡玩水。”
“你三哥不去,说人懒不想走路,你二哥也不去,说洗完了走一路回来又淌汗了。就你二伯每天跑河里洗。”
她俩随意聊着这话题,却不知跟着的寇小胭听见“洗澡”俩字,小表情顿时垮了下来。
二伯娘拉着冯荞往屋里走,天本来就黑,后边的寇小胭被直接忽略了。冯荞回头喊了一声:
“小胭,进来吧。”
“哟,后面还有一个呢?”二伯娘伸着头,借着屋里的一点灯光,依稀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哦了一声说:“小胭跟着你来了呀,进来吧。”
冯荞跟二伯娘进屋聊了些家常,把小咸鱼给了二伯娘,二伯娘挺高兴的样子,嘴里却埋怨:“咋又买这贵东西,你可有两个钱了,叫你好好攒钱,好好攒钱,攒钱给你自己买嫁妆,你整天穷大方啥呀。”
“也不贵,这天气加点儿青辣椒炒,卷煎饼特别对味儿。”冯荞笑,拉着二伯娘撒娇,“二伯娘,你看看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今天割麦子累了吧?”
“哎哟,可累死我了,今天这个热,淌汗就跟洗澡似的。”
寇小胭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又听见二伯娘提到一遍“洗澡”,就感觉身上哪儿痒痒似的。这时冯东和冯亮换好了衣裳,一前一后进来了。
“三表哥,二……二表哥。”寇小胭一看见冯东,越发紧张不安,坐的更加端正,整个人绷着,连两只手都老实放在膝盖上,比那听课的一年级小学生还拘谨。
冯东没回应,冯亮倒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咦,小毛丫,你都好了吧?”
二伯娘已经听说了白天寇小胭中暑的事,看着瘦小的小毛丫头心里终究不忍,便嘱咐她往后下田,要注意戴草帽,多喝水。
“明天三婶要是再不上工,你就跟我妈后头,她最会讲理了,队长都说不过她,她一准不会叫你吃亏的。”冯亮笑嘻嘻建议。二伯娘瞥了一眼冯亮,却没表态,她跟寇金萍一直不对盘,同情寇小胭是有的,却也不想跟寇小胭多近乎,偏偏她性子直,说不来那些虚的客气话。
聊了一会儿,冯亮跟冯荞说今天听见院墙外那大杨树上有知了叫,知了猴开始出来了,冯荞来了兴致,就跟着冯亮跑到外头去捉知了猴。
“都去捉去,捉到知了猴,我搁锅底下烧给你们吃。”二伯娘挥着手说。冯东和寇小胭便也跟着出去。
寇小胭尾巴一样跟在冯东身后,走到院子里,小跑几步跟紧了,小小声地说:“二表哥,今天……谢谢你。”
冯荞只当寇小胭胆小鬼才跟着她躲出来,殊不知寇小胭跟着她来,其实也有目的。她这样一个小孩,小兔子一样敏感怯弱,看着胆小老实,木木呆呆的,可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却比谁都敏感,都记在心里。
“谢啥呀。”冯东笑,“你一个小孩儿,谁还不该帮你一把。冯亮刚才说的对,我妈那人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自己上工没人管,你就跟在我妈后头,她就算数落你两句你也别怕,她不会让你吃了亏的。”
寇小胭连忙答应着,她其实还想说,今天“洗澡”的事,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呀——十二岁的小姑娘,毕竟已经有性别意识了,羞羞脸,人家会笑的。
可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从二伯家回来的时候,闷热的天气终于来了凉风。临睡前冯荞伸头看了看里屋,小粉已经睡下了,小柜子上的芝麻烧饼也不见了。冯荞心说,这倒霉孩子,也敢跟她那个妈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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