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听到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帐外亮起灯烛,宫婢仆从来回走动,裴英娘嘤咛一声,睁开双眼。
一双手掀开罗帐,轻轻按住她,手指修长干燥,“皇城有动静,我出去看看,你接着睡。”
裴英娘愣了好一会儿,揉揉眼睛,出声呼唤,“阿兄?出什么事了?”
李旦摸摸她丰泽的长发,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南边走水了。”
他披了件黑氅,为她掖好被角,起身出去。
护卫们簇拥着他出了甘露台,直奔上阳宫南门。
裴英娘睡不着,在半夏的搀扶中坐起身,靠着床栏问:“哪里走水?”
半夏斟了杯茶送到她手里,小声回道:“南边一片火光,半边天空映得红彤彤的,不晓得是哪里走水了,看方向,好像是天津桥附近。”
裴英娘喝口茶,慢慢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既然能惊动李旦,那火势肯定不小,而且烧着的一定不是寻常建筑。天津桥周围的高大建筑只有正在修筑的天枢,天枢由铜铁铸就,不会起火。
她撂下细瓷莲花茶杯,“扶我出去看看。”
宫婢们小心翼翼搀扶她踏出正殿。正是三更半夜时候,风从东边吹过来,恍惚像是又回到隆冬时节,凉意刺骨。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夜空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南面那一团朦胧的红光因而愈发显眼。
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锣鼓声,金吾卫骑着快马一路奔驰,叫醒睡梦中的坊民,守卒领着仆役救火,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半座城都惊动了。
从楼阁眺望远处的火光,那抹微红若有若无,温润柔和,像浸在水中的鸦忽。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火光,想必火势极其凶猛,非人力所能挽救。这几天天朗气清,空气干燥,夜风吹拂,坊中房屋鳞次栉比,大多是木制结构,都会助涨火势。
裴英娘蹙眉,拢紧貂皮披风。
外边太冷了,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半夏劝她回去等消息。
她点点头,吩咐等在一旁的冯德,“派人跟着郎君,劝他不要太靠近起火的地方。”
冯德应了声是。
她回到内殿,重新睡下。
半夏换了汤婆子塞进被子里,忍冬移灯入帐,红烛里添了能令人心平气和的香料,灯火摇曳,窗外人影幢幢,李旦走之前命郭文泰加派人手护卫甘露台,身着白氅、腰佩长刀的甲士把内殿围得如铁桶一般。
裴英娘凝望着翘头案上跃动的烛火想心事,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两个多时辰过去,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长廊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唤出璀璨的朝霞,李旦踏着熹微晨光走进内殿,先去看裴英娘。
她刚好醒了,看李旦神色平静,心里一松,“哪里着火了?”
“万象神宫。”李旦扶裴英娘坐起来,道,“薛怀义放的火,火太大了,现在还在烧,正堂烧得焦黑,只剩下几座铜佛。”
她轻笑一声,“果然是国师,这么大的动静,朝臣们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此前女皇命薛怀义剃度为僧,册封他为国师,方便他出入宫闱,掩人耳目。薛怀义以僧侣的身份,带领白马寺群僧修撰佛经,四处宣扬女皇是弥勒佛转世,武周代唐顺应天命,为女皇登基称帝造势,立下汗马功劳。
裴英娘当初秘密于万象神宫内准备“神迹”,而薛怀义正是营建万象神宫的主事,她在薛怀义的眼皮底下装神弄鬼,算是间接和这个假和尚打过交道。
薛怀义表面上忠诚老实,实则私底下暴躁易怒,仗着女皇的宠爱日益膨胀。朝中文武大臣和武氏诸王尊称他为“国师”,朝臣的退避礼让给了他更多底气,他愈发骄横,甚至把宰相当成属臣对待。
他无法容忍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崛起。
天已经亮了,裴英娘起身梳洗,李旦简单吃了碗羊肉馎饦,进宫向女皇禀报万象神宫的火情。
直到下午,李旦才返回甘露台,换下外袍,走到裴英娘身边,盘腿坐下,卷起袖子陪她玩双陆,“母亲委任薛怀义负责重新修筑明堂事宜。”
裴英娘挑眉,“火烧万象神宫的事,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李旦撒开骰子,一边算点数,一边漫不经心道:“母亲派人调查起火原因,是工巧奴疏忽大意所致。”
裴英娘沉吟半晌,万象神宫半夜起火,今天上朝时女皇就迅速处理好善后的事,连替罪羊都找好了,反应不可谓不快。女皇主动为薛怀义遮掩,可能是怕这事揭开了会影响她在民间的名声,薛怀义没有上过学,本是个粗莽市井闲汉,闹大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女皇不怪罪薛怀义,反而把修缮万象神宫的差事交给他,不是偏爱纵容,而是在麻痹他。
她沉思间胡乱丢出骰子,扔了个好数字,高兴地拍拍手,挪动黑棋,“是不是该动手了?”
李旦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再过一个月,宽松的大袖衣袍也遮不住她的身形。
她拉起他的手,掰开他因为紧张而曲起的手指,笑着说:“我正嫌整天待在甘露台闷得慌,想出去转转,别想拦着我。”
李旦低叹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多带几个人。”
裴英娘甜甜一笑,“好。”
他们接着打双陆,半夏和忍冬跪坐一旁为两人点筹。
※
薛怀义放火烧了女皇登基的象征万象神宫,倾尽国库的珍宝玉石堆砌出来的雄伟宝殿化为乌有,只剩下断井残垣和烧得焦黑的架子,触目惊心。
李令月乘车路过附近,特意让驾车的健仆改道前往万象神宫,下车驻足观望许久。
明火还未熄灭,坊卒们提着水桶来回奔忙,破瓦残砖里冒出一股股浓烟。
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女皇在寝殿等她。
进宫的时候,迎面遇见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俩衣着华丽,涂脂抹粉,眼角眉梢天然一股肆意风流,这是只属于年轻郎君的气质。
两人没有下马,随意揖礼,“原来是公主的车驾,还真是凑巧。”
李令月掀开车帘,倚着车窗含笑道:“五郎,六郎,听说你们又升官了?”
短短半个月内,女皇先后几次提升张昌宗和张易之的官职,眼下张昌宗已经升任为光禄大夫,张易之为控鹤府主事,赐给住宅、豪奴、健马、骆驼,甚至还追封他们的父母。
兄弟俩的晋升速度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朝野侧目,天下震惊。
连李令月也吓了一跳。
薛怀义至少还有国师这个身份来遮掩,张昌宗和张易之却是堂而皇之以男子身份出入宫闱。女皇十分喜爱兄弟二人,迫不及待以他们为核心,迅速建立起一支既不偏向李旦,和武家诸王也没有丝毫牵连的亲信势力。
李令月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从容不迫、冷静睿智,朝臣们畏惧母亲,母亲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大气不敢出,胆战心惊,汗如雨下。然而母亲其实从来没有当众发过脾气,她笑容温和,态度可亲,泰山崩于眼前,依旧不慌不忙。
她没想到母亲会如此重用张昌宗和张易之。
升官的两兄弟春风得意,大大方方道:“多承陛下厚爱。”
说完这句,笑了一笑,夹一夹马腹,扬鞭离开,再无以前面对李令月时的恭敬谦卑。
等兄弟两走远,昭善低啐一口,“得志便猖狂,公主在此,他们竟然不下马!”
李令月沉默不语。
女皇登基以后,宫中禁卫换了一批将官,守卫极其森严。
李令月经过几重暗哨,走进正殿。
女皇端坐在书案前,十几个穿半臂间色裙的宫婢立在折叠刺绣屏风前,或手执拂尘,或手捧金盘,或怀抱水盂,或手抱香炉,上官璎珞和房瑶光跪坐在窗下的坐席上,伏案写着什么。
女皇开门见山,直接道:“魏王妃病逝了。”
李令月愣了片刻,明白母亲的暗示,心口猛地一沉。
武承嗣的原配妻子死了,女皇要为武承嗣再挑一位王妃。那个人选,就是她。
女皇抬起眼帘,扫她一眼,“令月,你觉得武承嗣如何?”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冷汗淋漓,“母亲,我和三表兄琴瑟和谐,育有两子,无意改嫁。”
女皇没说话,看完两本汇报各地逃户情况的奏章后,才道:“薛绍真有那么好?”
李治喜欢薛绍,李令月也喜欢薛绍……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这个女儿偏偏喜欢城阳公主的儿子。如果不是李治下旨赐婚,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李令月握紧双拳,“母亲,他是我的丈夫。”
女皇淡淡道,“你可以换一个丈夫。”
李令月闭一闭眼睛,郑重稽首:“母亲,我和三表兄生了两个孩子,为什么要换一个丈夫?”她笑了笑,笑容略带讥讽,“只因为武承嗣姓武,所以我就非要嫁给他?”
宫婢们垂首侍立,面无表情,即使听到母女俩的对话越来越剑拔弩张,也波澜不惊,宛如泥胎木偶。
女皇接过茶盏,徐徐吹散杯口萦绕的热气。
如果李令月有野心,应该欣然答应她的提议,痛快和薛绍义绝,嫁给武承嗣。
成为魏王妃以后,她可以利用李氏血脉和武家媳妇的双重身份,为她自己积累政治资本。李旦不会防备她,武承嗣要巴结她,她可以左右逢源,不管谁占上风,不论风云变幻,她永远占据主动地位,高高在上,地位尊崇。
可她却果断拒绝了。
女皇呷一口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李令月还小的时候,她对李治说,“令月类我。”
李治很高兴,揽她入怀,含笑说:“她能有你一半的聪慧就好,以后长大了,我们不必担心她会被那些纨绔子弟哄骗。”他顿了一下,促狭道,“她可以去哄骗那些纨绔。”
女皇长叹一口气,李令月像她又不像她,她经历了太多事情,心底永远保持清醒,即使是和李治两情缱绻的时候,她依然不忘为自己积存实力。李治对她很好……可李治最看重的,始终是江山霸业。
她永远主动出击,决不允许自己陷入被动的情境。她筹谋多年,费尽心机,开创女子称帝的武周朝,前无古人,以后也可能后无来者,这一切得来不易,她不能软弱。
李令月自小长在锦绣堆里,顺风顺水,不可能体会她的感受。
杀了薛绍或许可以激起李令月的野心……
“咚”的一声,女皇放下茶盏,这个想法曾无数次掠过她的心头,此刻她却犹豫了。
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她已是垂垂老矣的年纪。前些时日她偶感风寒,卧病好几天,这种状况以前很少发生,她一直身体健康,思维活跃,亥时睡下,寅时便能起身处理朝政。
可是最近她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奉御常常欲言又止,她依然思路清晰,但身体早就衰老了,无法承担太多政务。
这种时候她很佩服李治,他对长生之说不屑一顾,驱走方士,看淡生死。他留恋尘世,但不会因为执着长生而丧失理智。
女皇做不到那样的云淡风轻……但是她亦明白,即使她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也免不了一死。
“罢了。”女皇翻开一本奏疏,把注意力放回朝政事务上,“既然你不喜欢武承嗣,不勉强你了。”
李令月默然不语,足足一盏茶的辰光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
春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层层荡开,互相追逐,摇碎岸边垂柳的倒影,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薛怀义主持重新修建万象神宫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无心欣赏烂漫春光。
他一怒之下火烧神宫,清醒之后肝胆俱裂,生怕女皇责罚他。好在女皇没有生气,依旧重用信任他,他这些天将功折罪,卖力表现,暗中和张家兄弟抗衡,那兄弟俩毫不避讳地出入宫闱,真是太嚣张了!
薛怀义想起前几日路遇张昌宗,对方竟然不理会自己,气得咬牙切齿。
女皇离不开他,等女皇厌倦张昌宗,看他怎么收拾那对兄弟!
这时,下仆捧着一封信走到薛怀义面前,小声道,“薛师,太平公主遣长史给您送来一封信。”
“给我的?”薛怀义疑惑道,“信上写了什么?”
下仆拆开信封,仔细看两遍,回道:“禀薛师,公主府的杏花提早开了,太平公主特意准备了丰盛的赏花宴,请您过府一叙。”
薛怀义哈哈大笑,太平公主是女皇的掌上明珠,如今公主上赶着来巴结他,以后谁还敢给他脸色看?
他吩咐下仆,“告诉公主府的人,我一定准时赴宴。”
三天后,薛怀义特意沐浴一番,换上一件华丽的袈裟,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横冲直撞,行到公主府前。
长史亲自出来迎接他。
薛怀义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公主府殿宇宽阔,处处奢华。
走到内院时,护卫拦住他们。
薛怀义皱起眉头。
长史看一眼薛怀义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为难道:“薛师,内院是公主寝居之所,您乃白马寺高僧,陛下册封的国师,公主自当扫榻相迎,其他人进去,就不大合适了……”
薛怀义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庭院深深,鸟语花香,看似没什么危险。
他停下脚步,微笑着道:“公主是贵人,不可唐突公主,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公主好了。”
说完这句,不等长史反应过来,他转身离开。
他不聪明,但是嗅觉灵敏,公主府不对劲!
长史一脸莫名其妙,没有阻拦薛怀义。
快走出长廊时,薛怀义回过头,那些护卫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咦了一声,难道是他多心了?
正左右为难,一名头梳双鬟髻的使女从夹道里走出来,拜了一拜,“薛师,请您借一步说话。”
薛怀义看使女生得秀美,不自觉放慢脚步,“你是什么人?”
使女抿唇一笑,“奴是伺候太子妃殿下的。”
“太子妃?”薛怀义满腹狐疑。
使女指指长廊另一头,“不瞒薛师,殿下身怀六甲,近日整夜不能安睡,心中不安,闻听薛师是得道高僧,专为京中贵人解忧,殿下想请薛师为她做法,求佛祖庇佑腹中胎儿。”
薛怀义顺着使女的指尖看过去,长廊对面是一座四面敞着的圆亭,一个穿海棠红地花树对鸭纹绫半臂,赭色窄袖上襦,束宝带,系柳芳绿留仙裙的美貌女子凭栏而坐,双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眉尖微蹙,面色忧郁。
太子妃怀孕了?
薛怀义清了清喉咙,怪不得太平公主请他来赏花,原来是真正想请他的人是太子妃!这么大的事,太子一直瞒着女皇,长史不许他带其他人进院,肯定是怕走漏消息。看到他要走,太子妃只好亲自出马来见他。
一个孕妇而已,没什么好怕的。而且她身边只有几个身娇体弱的使女,没有护卫,太子妃想害他,也奈何不了他。
薛怀义放下心来,回头示意亲兵等在原地,拔腿走向圆亭。
圆亭内,裴英娘缓缓站起身,看着薛怀义越走越近,神色不变,仍旧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嘴里却说着和她的表情完全不符的话,“动手。”
一声落下,几个正提着花篮在树下摘花的使女猛地扑上前。
薛怀义猝不及防之下,被使女们绊倒在地,他立刻扬声呼救,亲兵们却迟迟没过来。
一个孕妇,竟然敢设计加害他!
薛怀义睚眦目裂,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既然太子妃敢朝他下手,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他拼命挣扎,想冲进圆亭。
使女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越来越多的使女蜂拥而上,她们手中拿着棍棒,狠狠敲在他脑袋上,他头破血流,很快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裴英娘转过身,扶着忍冬的手从另一边回廊走出去,薛怀义的嘴巴被塞住了,她没有听见惨叫声。
郭文泰从隐蔽处窜出来,牢牢守在她身侧。
她没有回头,走到拐角的地方,才轻轻问一句,“死了没有?”
郭文泰抱拳道:“死了。”
裴英娘嗯一声,“装上车,送回白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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