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兴冲冲向裴英娘禀报,瑞兽送到上阳宫了。
裴英娘正坐在廊下吃鲜果,几案上陈列卢橘、葡萄、鸭梨、黄柑,另有几样蜜煎干果。她手里刚剥出一粒饱满圆润的葡萄,闻言浮起一脸笑,随手把葡萄往李旦唇边一送,就要站起来,“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李旦抓住她的手腕,慢慢把葡萄咬住,手指勾勾她的手心,然后才放开她。
这是不想她走的意思。
裴英娘笑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坐回榻床上,一只接一只剥黄柑,剥了满满一盘,推到李旦面前,“阿兄,给你吃……你接着忙,我去瞧瞧剑南瑞兽,一会儿就回来。”
李旦嗯一声,没有抬头,他在抄经书,最忌讳半途而废。
裴英娘洗净手,起身下廊,穿上木屐,问冯德,“你见过貔貅了?是不是圆滚滚的,黑白两色?”
冯德挠挠脑袋,“难道殿下以前见过貔貅?”
裴英娘抿嘴一笑。
貔貅是传说中的神兽,根本不存在,她没见过,但是现在被人叫做貔貅的山兽,她上辈子见过。
那时只能隔着人山人海看一眼,现在她自己能养国宝啦!
瑞兽是薛绍送来的,加上其他诸州进献的仙鹤、狸猫、猞猁狲、猎豹,一共有奇兽十几只,全部送到上阳宫南面的林苑里。
另有四名专门负责豢养瑞兽的狸奴,是蜀地人,也都跟了过来。
圈舍四周修有木栏,防止野兽跑出来伤人。
裴英娘站在圈舍外面,两眼放光。
两只肥头大耳、眼圈墨黑、憨态可掬的貔貅躺在草地上打滚,四周散落着新鲜翠竹。
“怎么有两只?”她问薛绍。
薛绍苦笑:“太子殿下全都要。”
貔貅是独居动物,所以裴英娘只要一只貔貅。
李旦不管这些,看她喜欢,把所有异兽全要过来了,反正上阳宫的宫殿坐落松散,彼此离得远,地方很大,养几百只也没什么。
“它们多大了?”裴英娘双手托腮,倚着篱笆,眼神跟着貔貅打转。
它们打架的动作慢条斯理的,你咬一下我的黑耳朵,我啃一下你的大脚爪,打着打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要打架,想着想着趴在一块儿呼呼大睡,就像两块松软的芝麻软糕叠在一起。
“两岁多,是山民无意间捡到的,养了一年。”薛绍和冯德交待几句,扭头和裴英娘说,“貔貅原本是要送去日本的。”
女皇登基后,倭国使臣递交国书,请求女皇为他们赐名,倭国这个名字始终带有贬低嫌弃的色彩,他们希望上国能给他们换一个国名。
女皇答应下来,于是倭国成了日本。
正值一批学成的遣唐使要回国,貔貅天性温顺,喜食翠竹,不会猎食领地内的其他兽类,渐渐成了睦邻友好的象征,女皇决定赠送日本一对貔貅,另外还有八十张熊皮。
裴英娘看着两只软绵绵的大号芝麻团子,哼一声,“送去日本肯定养不活,留下来才好。”
貔貅肠胃脆弱,很容易染病,而且对吃的东西特别挑,精心护养都不一定养得大,跟着遣唐使回日本,十有**活不成。
仙鹤、貔貅和其他异兽都被李旦要走了,薛绍在为送什么给日本而头疼。
日本使臣整天哭爹喊娘,泣告鸿胪寺卿,他们想要上国的神兽,接回本国奉养,以感念上国恩德,一只也行。
裴英娘眼珠一转,“送乌龟好了,乌龟长寿,好养活。”
乌龟的象征意义也很适合送给属国。
薛绍觉得裴英娘笑得古怪,显然没安好心,摇头失笑。
最后还真送了乌龟。
据说日本使臣很满意,特意写了篇《获龟赋》感谢上国的慷慨馈赠。
他们当然满意,随船运回日本的,除了大批精美的丝绸、瓷器,手工制品,各种书籍、佛经,记载中原律令制度、书法绘画、音乐舞蹈、农业生产方式等先进文化的典籍,还有饱读诗书,将中原的文化传统、历史沿革、政治制度和科学技术熟记于心的人才。
与此同时,裴英娘从日本换来的银子也一船一船运回港口。
民间交易基本不用银子,不过国与国之间的大宗贸易可以用银子结算。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的胡人接受银子作为支付手段,裴英娘投其所好,和中亚各国进行商贸往来时,基本上用的是银子。
反正还会赚回来。
最近老有人找裴英娘借钱。
一开始是裴宰相。
那天她陪女皇参加延安大长公主府中举行的赏花宴——千金大长公主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把狗腿谄媚进行到底,强烈要求认女皇当干妈,女皇欣然应允,改封她为延安大长公主,赐武姓。
裴英娘和大长公主成了同辈。
秋天的赏花宴,主题是各地的珍奇菊花,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郑六娘喜欢菊花,拉着裴英娘,一一介绍各种菊花的品种和独特之处。
这时裴宰相走过来,捋一捋胡须,想和裴英娘“借一步”说话。
他想借一百万钱。
一百万钱也才一百七十两金子左右,并不算多,裴英娘没有多想,答应下来。
接着张宰相,吏部尚书,工部尚书,侍郎,谏议大夫,越来越多的朝臣找她借钱。
数额有大有小,甚至有人只借几万钱——只够买一匹马。
裴英娘一面让阿禄去调查原因,一面和李旦说了朝臣找她借钱的事,问他:“阿兄,朝堂上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怪事?”
秋日天高气爽,早起宫婢卸下槅窗,风从外面吹进侧间,凉爽宜人。
裴英娘坐在梳洗床里,李旦站在地下,帮她梳头发,今天是初八,他不上朝。
“没什么,他们只是想借机讨好你。”李旦拈起一对树叶形簪牡丹花银簪子,为裴英娘戴上,心里想着是不是该让宫人给她打制些新首饰,快出孝了,她可以装扮得富贵喜气一点。
听李旦口气轻松,裴英娘放下心来,她就怕自己一时不注意,给他添麻烦。
女皇对她的态度很微妙。
出入宫廷,女皇点名要她陪伴,召见三省高官时,从不忌避她,还要她留在一边帮忙起草诏书。
前几天女皇甚至命她换上男装,带她去上朝。
女皇已经顺利登基,李唐宗室杀得差不多了,社会安定,民户繁衍,经济发展,寒门出身的文士们逐渐崭露头角,她稳坐江山,运筹帷幄,不再肆意屠杀同情宗室的大臣。
武承嗣似乎意识到女皇不会册立他为太子,消停了不少。
朝臣们也反应过来了,所以陆陆续续找裴英娘套近乎。李旦毕竟身份敏感,贸然靠近他会惹怒女皇。太子妃不一样,她死而复生,是女皇登基的祥瑞之兆,和女皇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女皇一直没有提改姓的事,说明短时间内不会动太子妃。
既然非要找一个武家人来讨好,为什么不干脆讨好太子妃呢?
魏王武承嗣只能得意一时,而太子妃将来可是皇后呐!
“萨宝前几天要求和我会面。”梳妆好,裴英娘揽镜自照,笑着说,“以前大臣们都找粟特人借钱,最近他们过来找我……萨宝试探我会不会放贷。”
“不必理会他们。”李旦放下玉梳,随口说。
裴英娘回头睨李旦一眼,“阿兄,我谈钱你不高兴,我要是真的放贷去了,你会怎么样?”
李旦垂眸看她,手指插进她的发鬓里,轻轻摩挲,“随你喜欢,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裴英娘一边摇头一边笑,他这么放纵她,烽火戏诸侯这种事说不定也干得出来。
李旦俯身含住她的唇,刚涂过唇脂,饱满粉嫩,他想尝一下是不是和想象中的一样甜美。
这个吻和平时的温柔缱绻不一样,直接撬开她的牙关,绞着她的舌头,强迫她跟上节奏,侵略气息十足。
槅窗是开着的,秋风吹动纱帘,裴英娘心口扑腾扑腾直跳,等他松开,脸颊布满红晕,乌黑发亮的眼睛浸润了一层朦胧水光。
像极了昨晚帐中承受不住时祈求的模样。
想起昨夜罗帐里盛开的旖旎风景,李旦下腹火热,手指往下,围着系带打转,像是要解开她的衣襟,轻笑着问,“昨天那样,累不累?”
裴英娘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瞪他一眼,不正经的话能不能留着夜里说?
“那就是不累了。”李旦摸摸她烧热的脸,“母亲要我去魏国寺走一趟,到夜里回来,中午不必等我。”他刻意停顿一下,“今晚继续。”
他走了好一会儿,裴英娘才缓过神。
你自己一个人继续吧!
中午李旦果然没回甘露台。
裴英娘吃过王母饭,兴致勃勃去圈舍看貔貅吃竹子。
上阳宫有片竹林,狸奴看过后说其中两种竹子貔貅爱吃。裴英娘吩咐阿禄把上阳宫外一座空着的山林买下来,全部用来种那两种竹子,免得貔貅吃不上新鲜食物。
貔貅换了一座圈舍,地方很宽敞,有山有水,有参天古树。
风景很美,缺点是地方太大了,貔貅随便往树洞山石后面一钻,裴英娘围着圈舍转了个大圈,什么都看不见。
狸奴要进去把貔貅赶出来,裴英娘制止他们,貔貅早上最活泼,其他时间要一直进食,她应该早上过来的。
她回头对半夏和忍冬道,“两只貔貅,一直叫圆圆,一直叫滚滚,这名字好听么?”
两个使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貔貅可是神兽啊!娘子您就不能起两个威风一点的名字吗……圆圆滚滚,完全没有神兽的感觉……
在场诸人纷纷点头附和,然而只有冯德一个人真心觉得圆圆和滚滚这两个名字取得好。
※
魏国寺。
为降低皇室的影响力,女皇大力扶持佛教,下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宫中举行大型典礼时,僧尼站在道士、女冠之前。每年捐赠脂粉钱,倾海国名珍,河宫秘宝,以充供养。
魏国寺也是女皇捐资扩建的,大雄宝殿,宝相庄严,鎏金镶银,极尽奢侈。
寺外翠柏森森,长街车马塞道,宝盖如云,锦衣绣袍的五陵少年郎和珠翠满头的仕女们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下登上宝殿,知客僧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李旦扫一眼拥挤的人潮,翻身下马。
都说佛门清净地,这魏国寺,却比里坊的烟花之地还要热闹,能干净到哪里去?
寺中大和尚披挂袈裟,亲自迎接李旦,一名梳高髻,穿窄袖衫的女子跟在和尚身后,朝李旦颔首致意。
房瑶光先到了。
女皇命李旦代他供佛,房瑶光和其他宫婢是来送锦帐的,魏国寺要迎舍利,女皇为此捐出两千匹上好的宫缎。
举行过简单的供养仪式,僧人请李旦去后院休息。
知客僧举止有度,精明谦逊,既不失僧人的淡然超脱,又能不动声色揣摩各位贵人的喜好,偶尔还会说几句俏皮话,看出李旦性情冷淡,他并不刻意讨好,转而和桐奴道,“寺中斋饭做得很好,不知殿下可要留下用膳?”
桐奴不敢自作主张,小跑几步,小声问李旦。
李旦看看天色,点点头。
魏国寺的斋饭很出名,很多人慕名前来吃斋饭,英娘好像提过一次,他不喜欢寺庙,不过如果斋饭真的做得好吃,下一次可以带她过来尝尝。
太子要吃斋饭,马虎不得,魏国寺的仆役使出浑身解数,汤羹菜肴,预备了几十上百种,一道道先做好,等桐奴尝过以后,送到后院雅间,摆了半间屋子。
李旦坐在蒲团上,一样动两筷子,旁边伺候的人立马把盘子撤下去,送上一盘新的。
吃完饭,知客僧送来香茗。魏国寺的斋饭味道一般,茶倒是不错,茶水清冽,余味悠长。
知客僧道:“这是寺中种的茶树,在佛前长大,每天聆听梵音,享烟火,也沾染了佛性。”
李旦皱眉,撂下茶杯。
知客僧连忙告退出去,平常招待世家公卿,习惯这么说话,没想到今天会在太子面前碰钉子。
等知客僧出去,桐奴吃吃笑,“这茶叶我见过,明明是南边养出来的,前些天娘子才送了几包给裴相公。”
李旦摇摇头,倚着黑漆小几,闭目假寐。
桐奴蹑手蹑脚退出去,合上房门。
殿中处处焚香,香雾经久不散,经幡迎风舒展,刺啦啦一片响。
嘎吱一声,有人推开房门,然后轻轻关上。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
李旦睁开眼睛,眼帘微抬,看到一双青地缠枝花卉纹锦缎丝履,黑红间色裙边垂下玉佩丝绦,披帛在地上拖曳。
“殿下。”女子见他睁眼,甜甜一笑。
李旦姿势不变,半倚着凭几,漫不经心瞥女子一眼,“什么人?”
女子僵了一下,娇笑着道,“殿下不记得奴了?奴是陛下身边的贴身侍从,名字叫团儿,今天为陛下护送供养。”
李旦问她:“怎么进来的?”
语气很平静。
韦团儿矮身坐到蒲团上,举袖掩嘴一笑,十七八岁的娇俏小娘子,自有她的妩媚风情,“殿下是聪明人,如今陛下偏心从子魏王,您身为陛下的亲子,却只能忍气吞声,陛下甘心么?”
李旦没说话。
“奴愿助殿下一臂之力。”韦团儿郑重稽首,压低声音说,“奴仰慕殿下已久,不求殿下的任何回报,只希望能帮殿下解忧,协助殿下早日得偿所愿,只要殿下喜欢,奴心甘情愿做任何事。”
自荐枕席固然为人不齿,但没有牺牲,何来回报?韦团儿自矜美貌,又是女皇得用的近身侍婢,魏王武承嗣、汉阳郡王和其他王公贵族都得好声好气捧着她,她不信太子不动心。
就算太子看不上她的姿色,也不会直接拒绝她,她可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
李旦站了起来。
他身姿高大,俯视着她时眉眼深沉,从这个角度看,气势如山,五官仿佛比平时更加俊朗。
韦团儿脸上一热,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她主动献媚,不完全是为了太子的地位,太子眉目端正,面如冠玉,平时不爱搭理人,但打波罗球时像是变了个人,俊秀飞扬,风流肆意,策马奔腾的样子很有魅力,宫中爱慕他的宫婢不在少数。
韦团儿浮想联翩,眼看李旦离她越来越近,她心跳如鼓,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她抓紧披帛,慢慢抬起头,欲语还羞,“殿下……”
眼前只剩下蒲团凭几,榻前空荡荡的。
韦团儿愣了一下。
李旦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殿下!”韦团儿脸色变了变,一骨碌爬起来,追到门边,“奴一片真心为殿下打算,殿下为什么要践踏奴的心意?”她灵机一动,“殿下怕太子妃作梗吗?太子妃身为殿下的妻子,理当事事为殿下考虑,奴相信以太子妃的为人,一定会真心接纳奴……”
李旦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韦团儿自以为猜准李旦的想法,笑了一下,接着道,“奴可以和太子妃里应外合,为殿下通风报信。不瞒殿下,武家人曾多次向奴示好,奴心里想着殿下,不为所动。他们怎么能和殿下相提并论?”
庭院中香风阵阵,微风拂动李旦的衣袍,远处飘来僧人念诵经文的声音,模糊而庄严。
李旦双眼微眯,嘴角微微勾起,“谁放人进来的?”
语气依然平静,音调很轻,近似呢喃。
但是这一句问话却让躲在暗处的护卫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嗖嗖几声,护卫们纷纷蹿进回廊,跪地抱拳,“殿下,这女子是宫中户奴……”
女皇身边的人,他们不敢拦啊!
李旦面色未改,不听他们辩解,淡淡道:“先把人料理了。”
他丢下这一句,抬脚走开。
护卫们对视一眼,叹口气。
殿下真的动怒了,等回到上阳宫,不知会怎么处置他们。
现在只能将功赎罪,好让殿下消气。
他们站起身,七手八脚按住站在门边发愣的韦团儿。
韦团儿回过神,厉声叱骂,“大胆!我是陛下的人,没有陛下敕令,谁敢伤我?”
护卫们撇撇嘴,手上微微使力,卸掉韦团儿的下巴。
韦团儿痛得惨呼,晕了过去。
护卫扛起她,嘴里抱怨道:“触怒太子就算了,还敢提太子妃,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吗?你自己上赶着找死,怪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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