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间大雪纷飞,书室内香气氤氲,炭火炽热,温暖如春。
说了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挽起袖子,自告奋勇,要帮李旦磨墨。
纤长的指尖晃来晃去,墨汁顺着辟雍砚外沿的沟槽缓缓流淌。
李旦低头看书,眼光却不由自主跟着她削葱嫩玉般的指头打转,干脆抛开书卷,握住她的手,捧到唇边亲吻。
裴英娘嘤咛一声,轻轻抽回手,刚拿墨锭的手,他也不嫌脏。推开薰笼,衣裙簌簌拂过坐褥,窝进他怀里,仰起脸蹭他,胡茬有点扎人。阿兄这么好,不给他亲手,亲脸吧!
李旦怔了怔,然后一笑,眼睛亮如星辰,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眉心的花钿。
难怪汉成帝不慕白云仙境,宁愿长醉温柔乡。
抱着如雨后初荷一样明艳娇美的小十七,他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琐事。
干脆让婢女烧起炉子,撤走南面的大屏风,抱起怀中人,一起歪坐着赏雪。
飞雪时断时续,扑扑簌簌飘洒。庭院里的小池子结了层薄薄的冰,唯有靠近回廊的湖面露出一汪淡墨水色,水下偶尔游过几条彩色锦鲤。
裴英娘安安心心往后一倒,靠着李旦坚实的胸膛,拢起他的宽袖盖在自己身上挡风,只露出一张晕红的小脸,指挥桐奴烤梨、烤栗子、烤柑橘,觉得光是甜的不够,扭头吩咐半夏去取鹤首银笼,“烤茶饼用的,也能拿来烤肉吧?”
李旦摇头失笑,刚坐了一会儿她就惦记起吃的,赏雪品茗多么风雅的事,她怎么就想到烤肉去了?
半夏从不考虑裴英娘的命令是否合适,当真拿来银笼、银匙、银箸、银钳,坐在小几上,专心致志烤起肉来。
烤的是牛肉。
李旦吃茶,裴英娘吃烤梨和烤肉。
除夕当天,照例要进宫陪帝后守岁,王府的驱傩仪式由长史代为主持。
早上吃过朝食,裴英娘把阿禄、冯德和外边管事叫到厅堂外,勉励众人一番,各自发下赏赐。
宫里的内侍亲自过来请李旦和裴英娘,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衣物,乘车进宫。
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宫人们个个脸上带笑,远远看到人就先道声好。
裴英娘准备充足,一路上不停散发红包,宫人们觉得很新鲜,叩谢不迭。
含凉殿十分热闹,太子李贤和太子妃房氏把几个小郎君、小娘子全部带进宫了。小孩子们打扮得齐整漂亮,闹着跳舞给李治看,手舞足蹈,转陀螺似的,压根看不出跳的是哪支曲子。
李治笑呵呵的,招手让裴英娘坐到他身边,细细端详她两眼,看她被殿外冷风吹得小脸红扑扑的,让近侍烫一壶烧春酒送到她跟前,搪搪雪气。
李旦和李贤坐在一处说话。
裴英娘看过去,发现两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
不一会儿,李显、赵观音和李令月、薛绍结伴而来,互相问过好,内殿摆上宴席,武皇后姗姗来迟,一家人吃了顿家宴。
李令月把薛崇胤也抱了来。
胖乎乎的小家伙夜里睡得饱足,精神很好,闹着要下地。李治把他抱了去,让他挨着自己站起来。
李令月笑:“他才多大,还没学会爬呢!阿父就想要他走了!”
众人都笑了。
闹腾了一整夜,烧去几百车的檀木沉香,爆竹声声,子时过后方才慢慢停歇。
元旦之日,二圣接受百官朝贺,君臣同贺新年。
裴英娘睡到卯时起来。
身边空荡荡的,醒来时李旦竟然不在,她不大习惯,揉揉眼睛,掀帘下床,打量四周。
葱白色床帐高卷,室内香榻几案齐备,陈设古朴,屏风后面是山高的箱笼,水晶帘底下立着数座嵌紫檀木云母屏风。
她绕过屏风,走进书室,架上累累的书卷。琴室挨着棋室,榻上设棋桌,盘式博山炉里点了一炉甜梦香,崇山峻岭间飘出丝丝甜香。
这里不是东阁。
她昨晚守岁时一直在打瞌睡,整晚的歌舞筵席,火树银花,冲天篝火,好玩是好玩,坐久了实在熬不住,听到钟鼓齐鸣,才清醒了一会儿,然后又迷迷糊糊挨着李旦睡着了,后来是他把她抱回来安置的。
裴英娘眼前一亮,这是李旦在宫里居住时的卧房。
说起来,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李旦的书室她常去,闭着眼睛也不会磕碰到墙角的矮榻小几,寝室好像是头一回来?
第一次来,就直接躺上床了……
“娘子醒了?”半夏听到走动的声音,端着热水巾帕进屋,服侍裴英娘洗脸漱口,喂她喝醒酒的酸汤,昨晚宴席上她吃了不少酒。
“郎君呢?”她问,熬了大半夜,脑袋还有点昏沉。
半夏绞干锦帕,“郎君和英王一道去含元殿了。”
宫婢送来朝食。
若是一般人家,元日这天应该按着长幼次序互相拜贺,从年纪最小的开始饮椒柏酒,桃汤,屠苏酒,吃胶牙饧、五辛盘、粉荔枝。
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李治和武皇后这会儿正忙着赏赐大臣们呢。
依次敬酒的规矩没有,五辛盘还是要吃的,碗口大的酒盅里满满一杯椒柏酒,一杯屠苏酒。
裴英娘看到五辛盘就头疼,一盘鲜嫩的菜蔬,看着是挺喜人的,可生吃……她真吃不下。
吃点生菘菜、萝卜也就算了,一把把蒜、芫荽、芸薹、韭菜,洗干净之后拌上辣姜,就这么直接咽下肚,喉咙鼻腔全部是腥涩的辛辣味,喝多少酒都压不下去。
半夏劝她,“娘子,服食五辛盘能通五脏,去内热,您好歹吃几口。”
裴英娘随便夹一筷子菜苗,闭着眼睛往嘴巴里塞,也不嚼,直接咽下肚,然后赶紧端起酒盅喝屠苏酒。
李旦回来的时候,她两眼泪汪汪的,还没从五辛盘的古怪味道中缓过来。
他抬起她的下巴,侧过脸摩挲她的脸颊,胡茬蹭得她有点不舒服。她伸手推他,迁怒到他身上:“你也吃!”
他笑了笑,帮她擦去眼角泪水,然后把盘子里剩下的生菜吃完了。
吃完了再来吻她,一股子呛人的辣味,她扭来扭去挣扎,被他按到怀里才慢慢老实下来。
宫婢们早退出去了。
前朝的典礼过后,李治和武皇后率领众臣到麟德殿观看波罗球比赛。
李旦换了身窄袖锦绣袍,戴幞头,手执偃月形鞠杖,先去麟德殿准备。
裴英娘送他出去,不一会儿李令月过来找她,和她一起去麟德殿。
比赛喧腾热闹,人声嘈杂,她没带薛崇胤,让他多睡儿。
麟德殿前珠环翠绕,命妇们身着翟衣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眼望去,鬓似浓云,花钿朵朵,各色鸦忽在日光照射下闪耀着晶莹色泽。
大臣们也不遑多让,穿戴起最精致漂亮的衣裳,花花绿绿,尽显风流。
裴英娘和李令月共坐一席。
太子妃房氏的坐席和两人挨得很近,席间的命妇频频和房氏打招呼,房氏平易近人,对宫婢说话也很客气温柔。
众人少不得夸太子妃贤良淑德,房氏矜持一笑,岔开话题。
裴英娘想起李弘的妻子裴氏,自从李弘亡故后,她心如死灰,再没有出席过任何饮宴聚会。
一声锣响,比赛开始了。
马蹄踏响球场,声震如雷,十几骑骏马奔入场中,健壮潇洒的青年郎君,神采奕奕,朝气蓬勃。
李贤也在比赛的队伍之中,李旦和李显分列李贤左右。
三人额前都扎着泥金帛带,他们同属一队。
裴英娘暗暗松口气,既然是一队,那么今天不管是场上,还是场下,都不会起冲突。
正如她所料,比赛进行得很顺畅,兄弟三人配合默契,李显负责横冲直撞,李旦东驱西突,次次把波罗球击向对方的半场,李贤稳稳接住波罗球,然后一击挥入对方球囊。
尖锐的锣声连续响起,他们把另一支队伍打得喘不过气。
比赛结束,令官高声吟唱出比赛结果。
李治欣然大悦,颁下赏赐,百官奉承恭贺,席间其乐融融。
裴英娘偷偷溜到后殿等待。
李贤、李旦和李显大汗淋漓,拾级而上,身后跟着其他年轻郎君,仆从宫人簇拥环绕。
数十人边走边议论刚才的赛事,欢声笑语不绝。
李旦看到半夏站在廊柱旁边,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
李贤也看到半夏了,眼珠一转,嗤笑一声,凤眼微挑,扭头笑道:“八弟和十七娘夫妻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呐!”
李旦脸色不变,“让六兄见笑了。”
李显接过侍从递来的锦帕擦汗,“六兄,你别取笑阿弟了,阿弟成婚晚,还新鲜着呢!”
其他郎君闻言哈哈大笑。
李旦等他们走远,快步走到廊柱前。
裴英娘躲在半夏身后,伸出脑袋往外张望,确定其他人都走光了,欢欢喜喜奔到李旦面前,“阿兄累不累?”
李旦低头看她,额前有汗迹,刚刚经历了一场赛事,他面色微红,气息粗重,眼眸格外锐利。
她抽出袖底罗帕,踮起脚帮他拭汗。
以前住在东阁时,她常常在围场骑马,无聊了就顺便去麟德殿逛逛,经常能看到他和其他王公子弟打波罗球。
她知道他打球的习惯,今天这场波罗球他的打法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肯定打得很辛苦。
他倒不是为了让着李贤,李贤平生最喜爱打球斗鸡,马术球技都很出色,用不着他让。整场比赛,他都在积极配合李贤,帮他出风头。
“别担心,我没事。”他俯身抱抱她,怕一身汗味熏到她,又很快放开,“回去继续吃酒吧,等会儿宴席散了,我们回王府。”
他说完匆匆走了,其他人已经去前殿了,不好耽误太久。
裴英娘确定他没有不高兴,反而忧心忡忡。
阿兄这是在捧杀李贤么?
她回到宴席上,王公贵戚们正轮番向李贤敬酒,恭贺他拔得头筹。
令官算清筹数,他击球次数最多。
李贤凤眼斜斜上挑,表现得很谦逊。
一片奉承声中,裴英娘找到李旦的身影,他最后进殿,和薛绍坐在一起吃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薛绍不巧分在另一队,输得很惨。
宴席散后,裴英娘和李令月一起去李治跟前辞别。
李治笑容满面,没有露出感伤之色,笑着让内侍送两人出去,又给了许多额外的赏赐。
进宫时一辆卷棚车,出宫时变成三辆车,还多了几个温顺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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