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落越大,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庭院台阶底下很快积起一汪汪水洼。
宫人们放下高卷的竹帘,原本就是阴天,竹帘一挡,回廊里变得更昏暗。
李令月忧心忡忡,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晶亮的雨线,这么大的雨,英娘被挡在殿外,会不会淋湿?
她刚想起身,身旁一阵轻风拂过,李旦率先走出去了。
翻卷的云层间偶尔传出闷雷声,闪烁的电光转瞬即逝。
李旦眉头紧皱。
早知道今天会落雨,不应该答应她今天进宫的。她身子虚弱,年纪又小,不能受凉。
他没有撑伞,穿过回廊,冒雨赶到含凉殿,踏着淋漓的雨水拾级而上。
到正殿时,却见大殿里头忙忙碌碌,一派喜气洋洋,秦岩指挥着几名金吾卫扛箱子、搬锦帛。
看到他进殿,秦岩笑嘻嘻迎上前,“圣人再次开启私库,让王妃随便挑宝贝!”
李旦怔了怔。
刚好裴英娘抱着几卷书轴转出折叠画屏,看到他来了,步子加快了些,把书轴一股脑往他怀里塞,“阿兄,我帮你挑的,王右军的摹本,你先拿着。”
没有真迹,摹本也算是难得了。
不等李旦说什么,她掉头走远,发髻上成对的鎏金镂刻菊花卷草纹银钗和鬓边楸叶摩擦,叮叮响。
她很快回来,这一次身后跟着四五个内侍,每个内侍手里、怀里都抱着一堆漆盒。
“送人的也够了,阿姊想要的波斯宝石项链帮她拿了……”她逡巡一圈,暂时想不出还缺什么,拍拍手,“就这么多吧,下次再拿。”
秦岩瞠目结舌,“还有下次?你想把圣人的私库搬空吗?”
一边说,一边怂恿裴英娘再进去拿点珠宝玉石出来。他心里由衷为裴英娘高兴,京兆府的世家侯门私底下认定她这次彻底惹怒圣人,再无翻身的可能。谁知她只进宫一趟,就把圣人哄回转了,以后看谁还敢落井下石!
说笑间,宫人已经把搬出来的箱笼锦帛装车,内宫的车驾是靠人力牵挽的,待会儿他们出宫,走到宫门前时,才会套上牛马。
李旦示意宫人取来一件彩绫白鹤衔灵芝披风,拢在裴英娘肩上,低头为她系好丝带,“可以回去了?”
裴英娘摇摇头,“等等,我去向阿父辞行。”
她拢紧披风,走进内室,李治半靠着榻栏打瞌睡,见她去而复返,温和地笑了笑,“怎么,还想要什么?”
裴英娘搓搓手,往炭盆里加炭,“阿父,这一次你让我好生委屈!我怕惹得你伤心,等了几个月才进宫找你诉苦,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好在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啦!您得把心放宽一点,以后不能再这么欺负我。”
火炉床内外的近侍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曾吓退外国使臣的永安真师,这么和圣人说话,胆子可真大!
李治失笑,“好,阿父错了,让十七委屈了,以后不欺负你。”
裴英娘满意地点点头。
近侍们无语凝噎,圣人这么配合就算了,王妃你竟然就这么坦然地接受圣人的歉意?真的不推辞委婉一下?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
李治的视线掠过裴英娘身上多出来的披风,“旦儿来了?”
她笑着道:“阿兄就在外面,阿父要见他吗?”
李治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
裴英娘没有多说什么,接过近侍递来的药茶,送到李治手中,看他慢慢喝了,服侍他躺下安置,才退出内殿。
李旦等在屏风后面,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心柔软温热,像香甜的玉露团。
两人并肩走出含凉殿时,发现殿前亮堂堂的,原来雨不知不觉间停了。
云销雨霁,天朗气清,日头探出半个脑袋,洒下万丈金灿灿的光束,蔚为壮观。
夫妻俩离开含凉殿,身后跟着恭敬的仆从和堆满赏赐的卷棚车。
“阿兄,你和母亲的事情谈完了?”裴英娘问李旦。她冒雨进宫,李旦不放心,找了个借口,说是有要事禀明武皇后。
李旦揉揉她的脑袋,“谈好了。”忽然想起李令月,“令月也在蓬莱殿。”
裴英娘吃惊道,“阿姊也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夹墙后响起一阵脆亮的笑声,四五个彩衣宫婢簇拥着李令月穿过八角亭,迎面走过来,“英娘,你总算和阿父和好啦!”
裴英娘放开李旦的手,转而去挽李令月的胳膊,“阿姊,让你担心了。”
李令月拧拧她的脸颊,压低声音问,“阿父前些时候为什么生你的气?”
裴英娘叹口气,“阿父没明说……总之阿父是为我好。”
李治没有吐露明崇俨到底说了什么,一切都是她的猜测。
李令月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拍拍裴英娘的手,“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事了就好。”
卷棚车行到宫门前,套上壮牛。
李令月嫌卷棚车四周遮蔽,看不到车中的锦帛、金银器,起不到震慑旁人的作用,指挥公主府的家奴给换上板车。
这样把一车赏赐拉出去,沿途经过长街里坊,让那些躲在高门府邸里的人好好看看。
李令月今天和裴英娘一样骑马出行,姐妹俩并辔走在最前面。
“阿父叮嘱我不要和旁人提起云华寺。”裴英娘手挽缰绳,帷帽掀开一边,垂纱笼在帽檐上,方便和李令月说话。
她发现云华寺的特殊时,和李令月说了,李令月那时也很诧异。
“阿父想瞒着,我们当做不晓得就是了。”
李令月心下暗想,幸好她忍着没到处嚷嚷,不然云华寺现在肯定早就被长安世家们挤得水泄不通。
走到平康坊和东市之间时,姐妹俩作别,一个往南,一个往东。
第二天,相王府格外热闹。
送礼的,探听消息的,赶来赔罪的,府门前人头攒动,宝马香车堵住整个巷口。
裴英娘坐在廊下,看忍冬领着使女们摘石榴。
石榴果然和冯德说的一样,个个有壮年男人拳头那么大,红灯笼一样,挂满枝头。
廊前铺设簟席几案香榻,半夏跪坐着煮茶,煮的是当季茱萸茶。
李旦低头翻看裴英娘昨天从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书轴,确认是哪位大家的手迹,他早起吃饺子的时候说今天不出门。
裴英娘盘腿而坐,竹帘高卷,日晖打在她身上,给她的缥色镜花绫襦裙镀上一层薄薄的晕光,依稀能看见若有若无的精美花纹,光华浮动。
她手里剥着石榴,葱根纤指,猩红指尖,金花银盘,鲜红石榴籽,怎么看怎么像一幅画。
李旦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觉得她剥石榴的姿态十分赏心悦目。
她剥完几只石榴,分出一半石榴籽,往李旦跟前递。
李旦接过银盘。
阿禄小跑进院,走到门口时煞住脚步,扯扯衣襟,整整帽子,低头往里走,“娘子,求见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奉上各家的帖子。
婢女端来热水、锦帕,裴英娘洗去指间染上的石榴汁,擦干手,随意拣一封请帖看两眼,嗤笑一声,“重阳、小重阳都过了,难为他们还能想出由头来请我。”
她昨天大摇大摆,带着大批赏赐,从蓬莱宫返回王府,那些想趁机落井下石的人听说李治待她慈爱如初,她依然恩宠不衰,立马转换态度,像闻着花蜜甜香的蜜蜂一样,一窝蜂上门,请她赴宴。
重阳已过,冬至还早,深秋寒冬,没什么节令,各家的帖子便以赏花宴为名邀请她。
几场秋雨过后,城内的桂花已然落尽,菊花、葵花、兰花、玉簪花开得还不错,世家们宅中一般都建有暖房,养一些娇嫩的花花草草,随时可以应付一场赏花宴。
驸马杨安明家的请帖最为显眼,杨家在城外有庄园田地,据说杨家花圃种植数十亩玉兰树,花开时节枝头如白雪皑皑,满园香气浓烈,是城外一景。
裴英娘扒拉来扒拉去,李旦俯身抽走她手里的烫金书帖,翻开扫几眼,“想出去玩?”
她笑着摇头,“随便看看。”
这些世家因为李治的态度改变,而随之改变对她的态度,她一个都不想搭理。
现在他们有多热情,以后局势变化,他们就有多冷漠,说不定还要抢着踩她几脚。
她继续翻帖子玩,忽然眉峰一蹙,“房家的帖子?”
李贤的正妃房氏出自房家。
房瑶光和房氏都姓房,两人是从姐妹,但是多年前两家分开,子女排行是单独算的,据说当年房家出了什么变故,两家怕受牵连,才断绝关系。
裴英娘和房氏关系一般,见面说说笑笑客气两句,从没有深谈过。
房氏和李贤夫妻多年,性格迥异,李贤爱出风头,房氏谨慎低调,裴英娘对她的观感还不错。
“阿兄,你去吗?”她问李旦。
在王公贵族们看来,如果没有意外,房家就是以后的后族。李贤的几个儿子认在房氏名下,他奉诏监理国事,房家鼎力相助,风头正盛。
武皇后的出身每每被人不齿,房家是世家,宗室皇亲自然而然会偏向房家。
李旦缓缓合上书轴,指间拈着一枚象牙签子,“去。”
裴英娘把房家的帖子交给阿禄,“那我也去。”
李贤不是仇视她吗?还欺负她的好阿兄。
她偏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李贤面前耀武扬威。
人人都说她恃宠而骄,那她就骄横给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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