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梵唱响起,身披袈裟的僧侣敲响木鱼,其余僧众紧随其后。
半刻钟后,钟鼓齐鸣,诵声戛然而止。
钟声渐歇,余音庄严肃穆,缭绕在殿前阶下,盘旋徘徊。庭中经幡随风飘扬,两名比丘僧默然伫立在石塔旁,聆听风中若有若无的佛音,姿态虔诚。
上官璎珞汗湿衣衫,定定神,道:“殿下,永安公主非寻常贵女,和亲怕是不妥。”
武皇后嘴角带笑,“你都吓成这样了,何况旦儿……”她顿了一下,回首看一眼殿中威严的金佛,“关心则乱,心之所系,才会格外忧虑。只有神佛能笑看世间悲欢离合,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成不了佛。”
即使是她,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候。李旦做了二十年心如止水的贤王,让她既欣慰又隐隐不安。
如今,她终于明白小儿子的弱点在哪儿了。
隆庆坊。
裴英娘发现相王府四角竟然修建有供甲士警示巡逻用的望楼,不由咋舌,李旦的警惕心如此之高,简直不像个养尊处优的亲王。
相王府占地颇广,隆庆坊中靠近春明门方向的中曲和下曲全被王府囊入其中。府中回廊相连,殿宇空阔,亭台楼阁,轩昂别致,比不上蓬莱宫恢弘壮观,胜在曲桥流水,风景秀丽。
几座主殿临水而建,周围廊庑环绕,飞桥跨水相接,围出一个个彼此独立的庭院。
庭中豢养有仙鹤、孔雀和一些裴英娘认不出来的珍禽异兽,水鸭、鸳鸯在池中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脚掌划出一圈圈涟漪。
杨知恩尽职尽责,带着裴英娘里里外外闲逛,连空着的后院寝室也大咧咧让她随便看。
裴英娘凭栏远眺,廊前凉风吹拂,甚为凉爽。
杨知恩说:“星霜阁建好以后,除了郎主以外,公主是头一个登上望台的。”
星霜阁建在高台之上,四周飞桥拱卫,楼高五层,夜里可在阁楼最高层的露台观星,星夜下俯瞰楼前盛开的花海,犹如霜雪,所以取名星霜阁。
王府的管家在一旁笑道:“这是将来夫人住的地方。”
杨知恩皱眉,暗暗瞪管家一眼,谁让你多嘴的!
管家脸色一白,理直气壮地回瞪杨知恩:明明是你自己刚刚叮嘱我,让我对公主热情一点的!一会儿嫌我不够谄媚,一会儿又嫌弃我话太多,你行你来为公主解说啊!
裴英娘没注意到杨知恩和管家正在用眼神激烈“争吵”,抬头看一眼高耸的星霜阁主楼,心中暗暗道:阁中主殿、偏殿风格各异,朝晒庭院,午晒厅堂,光照充足,冬暖夏凉,而且回廊宛转连接,完全不必担心刮风下雨,是个好居处。
李旦不在,裴英娘大致在府里转了一圈,看看天色,估摸着东市的点肆应该开张了,戴上帷帽,“去东市看看。”
杨知恩立刻让人套上几只牛车,车板上捆着一卷卷绢布。
裴英娘啼笑皆非,不过没有出言阻止。
绢布应该是李旦给她预备的零用钱。她自己带了金铤、金饼,半夏身上也揣了钱,但绢布都装好车了,不用白不用。
杨知恩在前面带路,裴英娘疑惑道:“不是要出府吗?”
出府只能走大门,坊门在西边。
杨知恩道:“往南门走,往东市去更近。”
裴英娘会意。李旦是正一品亲王,有随意于坊墙上开凿门洞的权力,南门应该是相王府专属的一道坊门。
一般平民百姓必须严格遵守规定,早上等坊门开启,才能出坊。夜里坊门按时关闭,坊中居民不能随意外出。而王公贵族可以在自家宅邸和坊墙相通的地方另开一道侧门,出入自由,不必受坊中武侯管束。
从南门走果然更方便,卷棚车才驶入长街,裴英娘就听到昭示东市坊门开启的钟声,坊前熙熙攘攘,比肩接踵,不止有城中蜂拥而至的百姓平民,还有许多奇装异服的胡人异族。
裴英娘一时有些犹豫,她只想随意逛逛,没有料到东市开张时会这么拥挤,“算了,先去醴泉坊吧。”
醴泉坊和西市离得近,回宫的时候人潮应该慢慢退去了,到时候拐去西市看看,也是一样的。
杨知恩悄悄松口气,郎主交待他事事听从公主,所以他刚才没敢开口劝阻,其实他并不赞同公主去东市。
东市热闹是热闹,但鱼龙混杂,尤其这两天许多外国商队从海路抵达广州,经运河到达洛阳,辗转将货物运送至长安,东市比平时更热闹百倍。公主绫罗绸缎裹身,珠翠钗环绕鬓,看起来娇滴滴的,去人多的地方太打眼了。
醴泉坊下曲一处宅院前,阿福抱着一摞书卷出门时,看到停在府门前的车驾,喜出望外,“公主来了!”
他回头把书卷往仆从怀里一扔,正准备迎上前,一个清瘦的身影飞快从他身边刮过,飞扬的袍角带起一阵轻风。
蔡四郎头一个赶到石阶前,垂首站在卷棚车外等候。
半夏掀开车帘,扶着里面的人出来,一双锦缎如意云履踩在脚凳上,目光慢慢向上,缀着玉饰珠串和镂空卷草葡萄纹银香球的丝绦垂在花绫裙边,衣裙摩擦,窸窸窣窣响,轻薄的垂纱飘带笼下来,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你们倒是机灵。”裴英娘刚下车就看到阶前站着一大溜人影,一边往里走,一边含笑问,“在忙什么?”
蔡四郎想跟上去,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他,一个方脸浓眉的扈从指指身后,硬邦邦道:“不可僭越,退到五步之外去。”
阿福扯扯蔡四郎的衣袖,“早和你说过要守规矩,你忘了?”
笑着把他拉走。
蔡四郎眉心紧皱,脸色阴沉如水。
阿福劝他:“公主平易近人,不代表咱们真的能放肆。那人是相王的随从,你快收起你那张鬼脸吧,公主会偏心你,相王可不会!”
蔡四郎垂下头,双手握紧成拳。
阿福向裴英娘禀报卢雪照等人最近的状况,末了,问道:“公主要不要见见他们?”
“不见。”裴英娘干脆道,还没到时候。
她问了些其他事务,随意找了个借口遣走阿福和其他人,唯独留下蔡四郎,“查清楚了吗?”
蔡四郎瞥一眼守在廊檐下的杨知恩,“回禀公主,都查清楚了,卢雪照几人来京兆府以后,曾接连去过几位国公爷府上毛遂自荐,无一例外被府中门客随意打发了。他们只和城中学子或是坊中游侠偶有往来,几乎不和其他人交际。”
裴英娘听完,若有所思。
“还有那些胡人。”蔡四郎等裴英娘喝了几口茶,接着道,“他们果然是鉴宝高手,我带他们看过库中的珍宝,将近有三成是用其他劣质玉石烧制成的,并非货真价实的琉璃宝石。”
醴泉坊库房里的珠宝大多是其他王公贵族在宫宴上送给裴英娘的,李治、李旦、李令月送她的在宫里,没运出来。
饶是裴英娘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由愕然,三成是假货,这比例未免太高了!
连见多识广的世家豪门贵妇们都频频上当受骗,市面上有多少以次充好的珠宝首饰就更别说了。
宫里的那些珠玉里头应该也有假冒伪劣的,胡人不仅擅长辨识假货,其实也精通造假。
说到造假,琉璃现在这么珍贵,李令月当年曾经把那只琉璃碗当成世所罕见的宝贝,如果让胡人烧一批没人见过的琉璃出来……
此时世家贵族们迷信日常使用金银器物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疯狂追捧金银器和各种各样的西域宝器。裴英娘在宫里生活多年,平时用的、玩的、看到的器物,不是金的、银的,就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舶来品。
这时候瓷器质量粗劣,不受重视,远远不像后世那样受欢迎。李治、武皇后和李令月从来不用瓷器的用具。
裴英娘以手支颐,陷入思索:琉璃不好烧,还可以烧瓷器呀!胡人长期垄断商路,她需要找到一个能撬动他们墙角的突破口……
她半天不说话,蔡四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廊前,静静等着。
这时阿福去而复返,匆匆走进庭院,“公主,裴拾遗求见。”
裴英娘愣了一下。
蔡四郎冷笑一声,道:“裴拾遗近来常遣人在府门外打探。”
醴泉坊和金城坊只隔一条长街,所以裴拾遗能来得这么快。
裴英娘皱眉道:“不必理会他。”
她现在连将来的宣传部长卢雪照都没时间见,哪有心情去应付裴拾遗。
羞愧也罢,懊悔也罢,父女疏远的局面是裴拾遗自己造成的,哪怕裴拾遗这会子病入膏肓,马上就要咽气,她也不会心软去见他。
阿福迟疑了一下,“裴拾遗在前门,倒是好打发。还有两个女子在侧门纠缠,求见的人递上来的是张娘子的帖子。”
张氏要见她?
裴英娘抬起头,嗤笑一声,示意半夏,“你去侧门看看。”
张氏想见她的话,怎么会这么小家子气,大大方方让半夏带个话征求她的同意就行了,何必这么迂回婉转,遣人在侧门撒泼?
那两人肯定不是张氏派来的。
半夏穿过重重回廊,缓步走到府门前,没有出门,只站在门槛背后往外遥遥扫两眼。
阿福指着两个穿窄袖襦裙、作婢女打扮的少女,“就是她们,她们说张娘子想念公主,想得茶饭不思,非要我进去通报。”
半夏一甩袖子,道:“那不是张娘子的使女,撵走罢。”
她不知道张娘子身边的使女是不是换了人,但裴十二娘的贴身侍女,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有了半夏的暗示,阿福不再犹豫,呵斥道:“哪里来的刁奴!连公主都敢瞒骗!贵主跟前,岂容你们放肆!”
不由分说,指挥两旁甲士,一顿乱棒打下去,把两个假借张氏身份颐指气使的使女打得惨叫连连。
账房里头的阿禄听到府门外的求饶声,背着双手走出来,忧愁道:“你怎么当街打人?小心坏了公主的名声。”
阿福嘴里叼着一根甜草根,坐在台阶前,摆摆手,“你放心,我有分寸。幸好是我,如果是蔡四,她们早见阎王去了!”
两名婢女意识到即使有张氏的帖子,也不能蒙混进宅邸,不敢再继续磨缠,抱着脑袋狼狈逃走。
裴拾遗堵在前门,她们怕被郎君认出来,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回到金城坊裴宅,径直奔进内院,哭诉道:“十二娘,公主府的人把我们打出来了!”
裴十二娘手中的茶盅翻到在地,嘶声道:“成事不足的东西!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张氏的名帖偷出来,你们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她气得发抖,尖声道:“打死!通通拖出去打死!”
婢女们惊慌失措,连忙磕头求饶。
裴十二娘不为所动,掀翻食案,“来人!”
她喊了半天,没人理会。
半晌过后,才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慢吞吞走进房,瞟她一眼,低头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懒洋洋道:“十二娘,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吧!你以为府中的婢女是你能随意打杀的吗?你真敢打死她们,明天大理寺的人就会来捉拿你。”
“我叔父是朝中拾遗……”裴十二娘涨红了脸。
妇人两手一拍,哈哈大笑,“今时不同往日,郎君看到十郎和十二娘就倒胃口,怎么可能纵容你打杀婢女?她俩是我们裴府的家奴,十二娘很快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没有资格决定她们的生死。”
两个婢女听了妇人的话,自觉有了底气,对视一眼,挺直腰杆。
她们又不是十郎和十二娘的私奴,为什么要对十二娘忠心耿耿?府上是郎君和娘子说了算,现在郎君已经厌弃他们兄妹,娘子也不理睬十二娘,她们为什么还这么糊涂,听信十二娘的威逼利诱,跑去醴泉坊冒犯公主?
如果刚才不是她俩逃得快,早被人打死了!十二娘根本不关心她们的死活,只会拿她们泄愤!
两人心底发寒,再看向裴十二娘时,两人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屑,根本没有丝毫敬畏可言。
裴十二娘脑袋里一阵阵发晕,踉跄了两下,颓然倒地。
连最后两个贴身侍婢都不听话了,她果然到了大势已去、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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