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氏变了脸色,攥紧道袍袖角,指节用力得发白,“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怀疑!”
使女呆了一呆,惊惶道:“十七娘,娘子是世家贵女,怎么会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你确实是裴家女!奴伺候娘子十几年,娘子和裴郎君还未和离前,便有了身孕,奴可以证实此事!十七娘不信的话,可以去太医署寻当年为娘子接生的医者,一问便知。”
她话里有几分抱怨的意思,“您怎么能这么怀疑自己的母亲?!”
裴英娘没有理会使女,手里把玩着鎏金茶盏,缓缓道:“这不仅仅是我的怀疑,裴玄之、裴十郎、裴十二娘,裴家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么想的。”
和离的前妻,忽然送回来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裴家人并没有惊喜,只有惊疑不定。其中,疑惑占了大部分比重。
裴英娘确实是褚氏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裴玄之手上有当时的医者书写的详细记录,还有官府开具的凭证。
但是裴英娘的生父到底是谁,只是褚氏的一面之词,裴家人将信将疑。
正像裴玄之的从弟后来劝他的话:“如果那女娃娃果真是大兄的女儿,那么和离时褚氏必然已经知道自己有孕在身,褚家家破人亡,嫡系男丁全部流放至爱州,褚氏孤苦无依,怎么会在明知自己有孕时狠心同大兄和离?这个女娃娃只怕是褚氏和别人生的孩子,故意送来给大兄添堵的!依我看,那女娃娃未免太瘦太小了,一点都不像几个月大的孩子,倒像是不足月的早产儿。”
裴玄之爱面子,心中越怀疑裴英娘不是自己的血脉,越坚持要抚养她,还下令不许裴家下人议论她的出身。因为如果他拒绝抚养她,等于间接承认自己的妻子无媒苟合,生了一个生父不明的女儿,甚至可能孩子是在他们还未和离时怀上的,那简直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打他的脸。
不管裴英娘是不是他的女儿,他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如果说一开始裴玄之只是有些怀疑,对襁褓中裴英娘还算有几分慈爱的话,那么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五官眉眼和褚家人没有一点相似时,那一点点怀疑,就成了笃信。
裴英娘一无所知,以为裴玄之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由爱生恨,把对褚氏的复杂感情投诸到她身上,才会疏远她。
她曾试图讨好裴玄之,换来的,是无情的嘲弄和讽刺。
后来,她派人调查当年褚氏和裴拾遗和离的细节,渐渐明白,裴玄之的憎恶从何而来。
裴玄之厌恶她,但又要维持表象,给她一个裴家十七娘的身份。她的存在,对裴玄之来说,是一个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奇耻大辱。
她年纪还小时,裴家少不了闲言碎语,其中裴十郎和裴十二娘最无所忌惮,每每当着奴仆的面嘲笑裴英娘来历不明。奴仆们不敢碎嘴,但那些“野种”之类的话,还是不小心传出去了。
裴玄之知道后,大发雷霆,罕见地惩罚了裴十郎和裴十二娘。
那时候裴英娘傻乎乎的,以为裴玄之是因为疼爱她才会动怒。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原来裴玄之的怒气,并非出于回护自己的女儿,而是被人戳破心病后的恼羞成怒。
曾几何时,其实裴英娘也怀疑过,她到底是不是裴玄之的亲女儿。
如果裴玄之不是她的阿耶,那么她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呢?
如今,看到褚氏惊慌失措的反应,裴英娘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裴家血脉。
“褚娘子当年抛下我时,只留下一封口信,连解释的话都不愿多留一句,真的是因为负气吗?”裴英娘直视着褚氏的眼睛,捕捉到她的慌乱,微微一哂,“还是说,褚娘子是故意的?”
使女双眼圆瞪,嘴巴张得大大的,扭头看一眼褚氏,再看一眼裴英娘,半天回不过神。
褚氏沉默半晌,轻咳一声,坦然承认:“我虽然憎恨裴玄之,但从来恪守妇道,没有败坏褚家女的名声。同裴玄之和离之后,我就在义宁坊出家修道,不曾结交外男,你确实是他的亲女。”
裴英娘听到答案,眸中滑过失望之色,合上双目,过一会儿,复又睁开,眼里水光潋滟。
她宁愿自己不姓裴。
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只是个不晓事的女娃娃。那个原来的,可怜的,孤零零的裴十七,尚在襁褓之中时,连话都不会说,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她实在太小了,匆匆降临凡尘,又匆匆挥别人世,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她的离去。
而导致她过早夭亡的罪魁祸首,是她的亲生父母。
褚氏和裴玄之夫妻多年,深知裴玄之的个性,故意含糊其辞,抛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婴,飘然离去,就是想引导裴玄之怀疑她的身世。
裴玄之这些年对她有多冷淡,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就会有多后悔。
裴玄之有多痛苦,褚氏就有多快意。
褚氏多年来时时刻刻打听裴英娘的近况,但又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并非有什么苦衷。她利用自己的亲女报复裴玄之,探听消息,只是为了确认裴玄之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愚蠢罢了。
裴英娘扔下茶盏,慢慢站起身。
她接替原来的裴十七,懵里懵懂间成了裴家十七娘,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慢慢融入新的身份,这些年来,她是真的把裴玄之和褚氏当成亲生父母看待的。
事实证明,他们不配为人父母。
她冷笑一声,低头理理袖子,幽幽道,“褚娘子,没有裴十七娘了,我是圣人亲封的永安公主,我的阿耶,是圣人。”
“我不会拦着娘子为褚氏一族报仇,但是娘子想利用我接近圣人或者武皇后,是痴心妄想。今日一见,你我的母女情分彻底了结,日后再见,娘子还是莫要唤我的小名了。除了圣人,没人有资格这么叫我。”
再和褚氏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裴英娘觉得厌烦,她走到廊檐下,穿上木屐,拂袖离去。
落花坠在她的肩头发梢,袍袖里鼓满了春风,轻轻飞扬,她的背影决绝而缥缈,恍若世外仙姝。
“十七娘……”使女怔怔地喊一声,大着胆子推一推褚氏,“娘子,十七娘走了,您怎么不留下她……”
“鲁姣。”褚氏的隐秘心思被裴英娘毫不留情地戳破,脑袋里一阵眩晕,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心神,哑声道,“我们回去。”
常乐大长公主信誓旦旦说裴英娘和武皇后关系紧张,要她帮忙劝说裴英娘支持太子李弘,她还没开口,已经一败涂地。
任务失败,多留无益。裴英娘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她再胡搅蛮缠,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鲁姣看着褚氏气得青白的脸,咬了咬嘴唇,搀扶着褚氏离开。
前庭通向后廊,裴英娘缓步走到廊檐下,低头拂去落在身上的花朵。
半夏和忍冬眼神闪烁,迎上前,压低声音,“公主,裴拾遗……”
裴英娘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丝甜美的笑容,眉宇间却没有笑意,“裴拾遗。”
她举起袖子,向廊下失魂落魄的男人做了个揖,动作恭敬,神态敷衍,“从血缘上来说,我确实是裴拾遗和褚娘子的女儿,让您失望了。”
在半夏故意激将长史的时候,裴英娘暗中派蔡四郎赶去金城坊,请来裴拾遗。
她原先的计划,是让裴拾遗和褚氏当面对质,理清当年的纠葛,现在不需要了。
裴拾遗呆若木鸡,眼里有震惊,悔恨,恼怒,羞耻,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着一一浮现。
裴英娘竟然真的是他的亲女儿!
褚氏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故意留下疑问,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
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仇人,十几年来,放纵从侄、从侄女在眼皮子底下欺辱亲女!
他甚至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几年前她正式入宫的那天,如果不是厨娘舍身相救,他很可能一剑砍中女儿的脖子!
如果女儿真的死在他的手里……
“十七娘……”裴拾遗捂住脸,踉跄了几下,颓然坐倒在栏杆旁,笑容苦涩,“阿耶不知道……”
“我说过,我是永安公主。”裴英娘止住裴拾遗的话头,冷冷道,“褚娘子没有资格唤我的小名,拾遗同样没有。”
如果褚氏当年好声好气将她送回裴家,裴拾遗确认她是裴家的血脉,就一定会对她好吗?以裴拾遗迂直固执的个性,说不定还是会因为褚氏而迁怒到她身上。
怀疑她的身世,只是裴拾遗忽视她的借口罢了。
“今天冒昧请拾遗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了结这桩陈年往事。从此以后,拾遗和褚娘子究竟是爱是恨,亦或是其他,和我无干,你们自己折腾去吧。”
她轻笑一声,看也不看裴拾遗一眼,抬脚从他身边走过。
忍冬和半夏连忙跟上。
脚步声慢慢远去,裴拾遗忽然猛然一巴掌甩向自己,涕泪齐下,似哭似笑,满面风霜之色,像是陡然间老了十几岁。
他和张氏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十多年来他陆陆续续纳了几房姬妾侍女,始终没有人谁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他渐渐熄了心思,转而疼爱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兄妹俩是他的族侄、族侄女,和他血缘亲近,总比随便过继一个从没见过的远房后辈要强。
至于裴英娘,是褚氏生下的野种,被他视作耻辱,一想到他必须替褚氏和别人养大孩子,他就气得胸闷气喘,恨不能亲手掐死裴英娘。
现在,褚氏却说,裴英娘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血脉……
是他亲手把女儿推出去的,裴英娘不仅仅和他离心,还恨他入骨!
报应!这都是报应!
裴拾遗狂笑数声,霍然爬起来,挣扎着奔向院外,“褚宛贞!”
都是褚宛贞害的!如果不是褚宛贞太过绝情,断然同他义绝,他怎么会迁怒于十七娘?如果不是褚宛贞故意含糊其辞,他哪会怀疑十七娘的身世!
后廊临着一片莲池,春暖花开时节,水波荡漾,绿柳成荫,一群灰羽肥鸭嘎嘎叫着划过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裴英娘坐在四面大敞、花木扶疏的阁子里,倚着栏杆,翻看蔡四郎私藏的账册。
他没读过书,两年来跟着阿福和阿禄勉强学了些常用字,账册上东一笔西一笔,字迹歪歪扭扭,难看是难看了一点儿,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可惜认真是认真,但记账的方式凌乱草率,没有章法,一笔笔算下来有点麻烦。
“公主。”蔡四郎走到石阶下,似乎怕吵了她,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裴拾遗出府以后,去追褚娘子的牛车了。”
裴英娘没有抬头,淡淡应一声,“和咱们不相干,随他们去。”
蔡四郎听到咱们两个字,眼里爆出一丝喜色。点点头,退回阁子南面的回廊,挺直腰板,继续值守。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大家的脑洞比我的剧情精彩曲折多了……之前我剧透过,文里小十七的叙述身份从头到尾都是裴英娘……意思就是十七的身世没有隐情啦~
以后尽量不卡在容易误会的地方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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