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狐灭族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峡谷中仙门各家的家旗上,谷中无风,所有旗帜都颓丧地垂着,像是昭示一场交兵最终败北。
猎妖场的秘境结界此刻已被撤去,魇雾铺展,渐渐消散,各家弟子或站或坐,各个神色疲惫,宛如霜打的茄子。
几个女弟子聚在一处,嘤嘤低泣。
“师兄为了保护我们,被那怨气吃掉了……”
“太可怕了,那怨气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兄的尸骨还留在狐仙庙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段红昭走过去,揽住哭得最伤心的那个女弟子,用力抱了她一下,张了张唇,终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她抬头望向远处,看见碧游观观主沈天青负剑而立,站在谢家家主谢涟身侧,似乎正与他说些什么。
方才沈天青凭一己之力,一剑定住狐仙庙这座幽灵秘境,各家家主合力之下,终于将庙门破开一小条缝,救出困于秘境中的弟子们。
可是压阵的谢家少主和谢家另外一名弟子却没来得及逃出来。
尽管临到最后,碧游观六师祖云冲道君又再度返回狐仙庙,可谢涟依旧满怀忧虑,愤怒自责。
早知碧游观一行有此惊变,他宁愿待在姑苏,不来赴这砺剑会。
妙芜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他对妙芜的疼爱,甚至远超过对谢荀。
近来连番事变,他已痛失精心教养长大的“儿子”,若再失去一个继承人,谢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撑下去。
命运给他的打击,委实太多太多了。
从青年时父母突然离世,他不得不以单薄的双肩扛起守护谢家的重任;再到后来萧氏祸乱,妻子病逝,最后发现谢荀并非谢家骨血,乃是仇人之子……
可是他不能呼痛,不能于人前显示出一丝软弱。
因为他是谢家家主,他没有软弱的权利。
段红昭耳力颇佳,听见谢涟隐忍着担忧说道:“我可以通过妙芜的生辰八字推算狐仙庙秘境逃逸的方位,可否请观主相随,再次助我等定住狐仙庙?”
沈天青道:“意欢兄但勿担心,此事既是在碧游观的地界上发生,我自然责无旁贷。
方才我观云冲道君已再度折返,有他相护,想来谢家两个小辈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谢谨走到谢涟身后,静静地站着,默默听谢涟与沈天青商议救人事宜。
沈天青说,狐仙庙庙门开启,还须各家鼎力相助,他会出面协调这一事宜。
谢涟道过谢,沈天青便仗剑离去,找其他家主相商去了。
谢涟转过身,看了谢谨一眼,轻轻叹息,眉宇间难掩忧色。
谢谨犹豫了会,唤道:“大伯父……”
谢涟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便猜到这个侄儿想必是有什么难以对外人言道的事情想同自己说。
于是反手设下隔音结界,问道:“棣华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谢谨眉心紧紧攒起,犹豫再三,终于说道:“伯父,我是最后从狐仙庙里出来的人。
最后那一刻我看得很清楚,那庙门……是阿芜自己关上的。”
谢涟脸上闪过震惊之色。
但到底是执掌一家多年的人,他按下惊悸,神色未改:“阿芜为何要这么做?”
谢谨忽然抱拳施礼,满怀歉意道:“伯父,棣华有错,有一件事棣华一直瞒着您。”
像是猜到了什么,谢涟轻轻皱了下眉,撤掉结界。
“此事不要在这里说。
你随我来。”
谢谨跟上去,同谢涟走出峡谷,来到一处孤峭的悬崖上。
这悬崖四面无树木遮蔽,四野风景,一眼尽收。
谢涟负手立于崖边,轻叹道:“你可是见到他了?”
谢谨浑身一震,万没料到谢涟居然猜到了。
他一时不由有些语结:“伯父,您、您怎会,知、知晓……”
“今日谢燃扛着家旗从我身边走过,我忽然心有所感。
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但我毕竟养了他十八年,教了他十八年,怎么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
谢涟眼眶微湿,哽咽道:“伯父,琢玉这些时日一直都在追查自己的身世。
仙门各家都被萧恨春骗了。
琢玉他根本不是萧恨春的遗腹子,他的父母另有其人!”
谢涟倏然转身,目露震惊,“你说……什么?
!”
谢谨便将那夜兄弟二人夜谈之话告诉了谢涟。
谢涟听到最后,容色渐渐惨淡灰白,似是陡然老了好几岁。
最后,他忽然惊觉自己竟在小辈前失态,便挥了挥手,让谢谨离去。
谢谨有些担心,暗悔自己不该将真相全盘告知。
若谢荀是萧恨春与柳明瑶之子,于谢涟而言不仅是深仇大恨,更是奇耻大辱。
可谢荀其实不是,柳明瑶与谢涟的孩子恐怕早已不幸。
这个结果于谢涟而言,又是怎样一种哀伤呢?
然而不管如何,谢涟终有一天要知道真相。
谢谨从小就仰慕这位大伯父,将其当作自己的楷模。
在他心中,大伯父是个心性坚韧,刚勇果敢的大丈夫。
可此刻谢谨却突然发现,其实脱下家主这层外衣,谢涟不过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男子罢了。
他的刚毅是为了守护,为了庇佑。
他也会痛,也会软弱。
“伯父……”
谢谨往崖下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
谢涟挥手道:“你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到底应该怎么办。”
话已至此,谢谨只好听命离开。
谢谨才走,谢涟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会,指缝间慢慢渗出血迹。
谢涟猛然握拳,一圈打碎崖边一块岩石,眼中血丝遍布,突出的指骨血肉模糊。
“萧、恨、春!”
谢谨下了悬崖,原路返回峡谷,打算先带谢家弟子回去修整。
行到半路,忽见徐家带队的那个力士连人带椅扛着徐沼,旁边还跟了几个弟子,扭住一个同门小弟子,阔步往洛小家主所在之处行去。
谢谨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徐沼还停下来,笑着同他说了几句道谢的话。
可谢谨却觉得他那笑不达眼底,半点真心实意也无。
想到妙芜和谢荀还困在狐仙庙中,他顿时丧失了维持风度的兴致,胡乱敷衍几句,便说就此别过,与徐沼等人分道扬镳。
狐仙庙。
妙芜和谢荀带着柳悦容藏身于兔妖的地洞里,中间转移了三次。
妙芜能感应到云冲道君也进了地洞,二人身上的罗刹都出自帝王墓,气息同源,一旦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体内的罗刹就会变得狂暴起来。
妙芜体内那只罗刹显然比云冲道君的罗刹弱小许多,在气势上完全被对方死死压制。
每逢二人靠近,妙芜便感到无比痛苦,像是所有怨毒不甘的情绪一齐在脑海中爆炸开来。
罗刹惯会诱惑人心,这罗刹因为害怕被云冲道君吞噬,开始加倍诱惑妙芜将神魂进献给它。
妙芜虽是勉力抵御,但她到底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不是什么意志坚如磐石的圣人,若不是谢荀神魂出窍,入神府将她唤醒,她险些着了罗刹的道。
等到妙芜清醒过来,谢荀摸了摸她被冷汗浸湿的鬓发,眸光微沉:“不能再这般下去了,这罗刹只怕不会给你时间慢慢来驯服它。”
妙芜一下想起剧情碎片中的回忆来。
她握住谢荀的手指,微微仰起脸望着他,目光坚定,不容拒绝。
“小堂兄,你信我。
不过是只小小罗刹罢了,我不会被它打败的。”
谢荀勾起嘴角笑了下,笑容转瞬即逝。
“我信你。”
“咳咳……琢玉,阿芜……”
昏迷许久的柳悦容忽然转醒,发出低弱的呼喊。
妙芜和谢荀赶忙走到他身边蹲下。
谢荀点燃一道火符照明,闪烁的火光映照出柳悦容枯瘦的面庞,不过是短短半日时光,柳悦容的身体已被那怨气侵蚀。
谢荀低声问道:“柳前辈,你可还能撑住?
我们会想办法带你出狐仙庙,寻医救治。”
柳悦容慈爱地看了谢荀一眼,轻轻叹息。
虽然不想相信,但是妙芜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恐怕时日无多了。
柳悦容看到妙芜悲切的模样,转过脸,朝她微微笑道:“傻姑娘,你难过什么?
不是你们把我从徐家地牢里救出来,我早就成一把白骨了。”
“我多活的这几个月,完全是赚来的。”
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妙芜眨了眨眼,忍下泪水,轻声问道:“柳前辈,你不是被几只大妖保护,隐居在乡下,怎会跑到碧游观这里,又到了狐仙庙?
是何人害你?”
柳悦容黯然道:“主仆之契。
我没想到这世上除了琢玉你,竟然还有别的萧氏族人存在。
此人野心不小,他用主仆之契驱使我到碧游观闹这一场,我也没想透他所图为何。”
谢荀问道:“前辈可见到那人容貌?”
柳悦容道:“未曾得见。
等我清醒过来,已经身在狐仙庙中。”
他说到这里,缓了口气,突然转向妙芜,“阿芜姑娘,你身上可带着核桃酥糖?”
妙芜愣了下,赶紧解下腰间的万柿如意荷包,取出一枚酥糖送到柳悦容嘴边。
柳悦容吃下酥糖,似乎增加了点气力,神色一肃,道:“琢玉,阿芜,那人是谁,我猜不出。
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
我时间不多了,你们好好听我说。”
妙芜身体微震,哽声点头:“是。”
“这命书九钱原是萧恨春之物。
萧恨春死后,他身边一个影卫找到我,称此物乃是天狐一族所有,托我将此物送回天狐秘境埋葬,那影卫说完便死去。
我便将他就地埋葬在帝王墓附近的荒地上,启身寻找狐仙庙,将此物送入秘境中。”
“当时我送入秘境的命书九钱只有八枚,然而今日现世的命书九钱却有九枚,另外一枚铜钱,势必是落入当年萧恨春身边心腹手里。
而此人,也必定是此次动乱的幕后主使。”
“这命书本是天狐一族的占卜圣物,是沟通天地、生死的媒介。
我幼时曾听父母言说,天狐灭族,乃是当年被天狐萧随送入狐仙庙的那位少帝之女所为。”
“少帝之女被送入狐仙庙,由族长亲自抚养成人。
二人日日相对,少帝之女渐渐对族长生出病态的恋慕。
可点亲宴上,族长的姻缘另有天定,卜签上显示二人无夫妻之缘。
少帝之女因此愤而离开狐仙庙。”
“她独身在外界闯荡多年,其间曾用主仆之契召集过不少萧氏旧仆,与殷氏暗部作对,我柳家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不知怎么地,她似是厌倦了这种日子,有一日忽然消失,再度出现,已为人妇。
她的夫君得了重病,世间名医难治,她不得已带夫君返回狐仙庙,请求族长相助。
天狐族长不肯,她那夫君终于病逝,她十月怀胎生下一位遗腹子,却先天便带不足之症,不过半年便也夭折。”
“少帝之女受此重击,自此对天狐一族生出怨恨。
有一年,趁天狗食月,天狐一族最为虚弱之时,她将沾染了帝王墓雾气命书九钱带入狐仙庙中。
天狐在怨气侵蚀下互相残杀,最终几近灭族。”
“少帝之女也自杀身亡,用神魂血肉献祭,设阵将天狐亡灵困于秘境中,自此,狐仙庙变作一座幽灵幻境。”
“二十年前,萧恨春祸乱仙门之时,人人惧他,除了害怕他的主仆之契和命书九钱,还害怕跟在他身边的狐仙庙。”
“与狐仙庙结契,需献祭神魂血肉,且必须是天狐血脉,才能被天狐的亡灵所接受。”
“可萧恨春只是萧氏一族旁支后代,身上萧氏血脉本已淡薄,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同狐仙庙结契成功。”
“我当年也暗觉蹊跷。
直到你同我说起那位天狐少年,我才终于明白……”
谢荀听到这里,喉结滚动,哑声道:“柳前辈……你是说,当年……与狐仙庙结契之人其实是那位天狐少年……我的生父……而他受制于萧恨春的主仆之契,所以狐仙庙的力量才能为萧恨春所驱使?”
柳悦容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深切的忧色,“所以不管这幕后之人是谁,他这一次,只怕多半是冲着你来的。
琢玉,这狐仙庙的力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一定要记住我这句话。”
柳悦容一口气说到这里,脊背一塌,忽然软倒下去。
谢荀赶紧扶住他。
妙芜低头看他,见他面如金纸,竟是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柳悦容闭了闭眼,笑道:“啊,累了。”
“不必难过,我年轻时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人命。
能得一个全尸,已是上天垂怜。”
他摸索着从腰带的夹层里抽出那柄名为“扶风弱柳”软剑,交到谢荀手上:“这生辰贺礼,如果还有机会,明年明瑶祭日,你帮我送给她吧。”
做完这件事,他便慢慢合上眼睛,低声喃喃道:“我实在是累了,累了……”
妙芜心里一惊,立刻抓起柳悦容的手腕探他的脉搏,感觉到那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才垂下头,心里难过极了。
谢荀收好弱柳扶风剑,静默片刻,收起面上的忧伤。
云冲道君入了魔,正不知在何处虎视眈眈。
他还有两个人要保护,须得尽快想个法子将其擒住。
妙芜抬起头,对上谢荀的视线,立刻领会到他心中所想。
“小堂兄,你可是想到什么制住云冲道君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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