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那个站在昏暗楼道里的女孩子,如此年轻,个子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穿着一件臃肿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黄色格纹围巾,有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笑得像个耍了小聪明后求夸奖的孩子。
骆静语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应该是个陌生人。
内心却又反驳,不是的!她不是陌生人,你认识她。
不不,他怎么会认识她?
他认识的那个女生,不应该是长这样的。方旭见过她呀!说她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大众脸,和他自己透过蛛丝马迹猜测出来的完全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骆静语的思维陷入混乱,心里明明有个答案,手机上刚收到的照片更是佐证,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也不愿相信。
早已形成的思维定势一夕之间被全盘推翻,他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乱成一锅浆糊。
啊,高中时的数学老师果然没说错,他的逻辑思维真的很差,接受事物只看表面,不懂得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居然……这么好看,又聪明又好看!
而他,却是个实打实的笨蛋。
占喜看着面前近乎石化了的男人,心中泛起波澜,笑意渐渐收敛下来。
哎呀,她是不是搞砸了?惹小鱼生气了?
占喜扯扯嘴角,尴尬地说:“小鱼,是我,鸡蛋布丁,好巧啊,我就住在你楼下。”
骆静语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她说话时,他更是仔细地盯着她的嘴唇看。但此时此刻他的心脏跳得巨快,脑子太乱了,连唇语都读不出来,只看到她在说话,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分辨,都没搞清她在说什么。
关键时刻掉链子!
听不见,不会说,现在紧张得连读唇都不会!骆静语你究竟下楼来干什么?就不能装作看不懂消息吗?
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自、自什么网?
骆静语后悔了,就他这智商,凭什么和鸡蛋老师斗?鸡蛋老师可是双学位大学生!头脑多灵光!他还傻乎乎地不管不顾跑下楼,就为了自……什么辱吗?
他连成语都记不住几个!
看着对方那瞬息万变的眼神,占喜真的慌了,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她原本真挺得意的,还想逗逗小鱼,这时候已经变成愧疚自责。她还是太心急、太莽撞了,小鱼显然没有准备好见面,可她却不顾他的意愿,硬生生地让他掉马。现在好了,他生气了,是不是会像王赫那样骂她有病啊?
占喜的嘴巴噘了起来,耷拉着眉眼,垂头丧气地说:“小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骆静语的读唇能力虽然暂时屏蔽,眼睛还是能用的,清楚地看到面前女孩的表情变化,原本生动活泼的笑脸渐渐变成一张哭丧脸,小嘴瘪着,令他更加烦躁懊恼。
是因为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吗?她不高兴了?
但他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骆静语所有的伪装哗啦啦全部瓦解,彻底放弃抵抗,连着僵硬的肩背也松弛下来。
反正他人都在这儿了,逃也逃不掉,就别再垂死挣扎,告诉她吧。
他摸出手机,在备忘录打下一行字,语句很简单。
打完后,他向那女孩走了几步,与她只隔着不到一臂远时才停下脚步。
楼道并不宽敞,窄窄一条,两头分别是相对着的801室和804室,面向两扇电梯门的是802室和803室,他们正站在两间小户型中间的白墙边。
骆静语把手机屏幕递到女孩面前。
如此逼仄的空间里,当他靠近时,占喜闻到了一种味道,是来自于他身上的味道。
说不出是什么味儿,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植物,或是树木,很清爽,凉嗖嗖的还带着一丝苦。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凉苦味刺激到鼻腔,令她忍不住偏头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骆静语:“……”
“对不起。”占喜摸摸鼻子,这才转回头看清他手机上的那行字。
【你是鸡蛋老师?我是聋人,听不见。】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女孩子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就那么几个字,她盯着看了好久。
骆静语认命地闭了闭眼睛。
他害怕面对的一幕终究还是发生了。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对方已经抬起头,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神情挺微妙的,就像是……明明很惊讶,偏要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惜演技并不达标。
骆静语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他的口罩并未摘下,那女孩看不到。
他收回手机,又打下三个字。
【对不起。】
占喜再一次看向递到面前的手机,“对不起”三个字特别刺眼,直到这时候,她才理解小鱼之前所有的逃避和恐惧。
可惜还是晚了,她自作聪明,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了。
骆静语把手机收回去,没有再打字。
他站着不动,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好像八楼的格局和十五楼不一样似的。占喜也不动,垂着脑袋,像做错了事的小孩。
两个人面对着面,气氛沉闷,谁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交流。
占喜悄悄抬眸看他,终于,右手伸进衣兜拿出手机,也打开备忘录。
骆静语看到她的动作,没有阻止。他的心跳到现在都没平复,思维也很混乱,除非她讲得又慢又清晰,要不然,他还是读不懂她的唇语。
占喜打字比骆静语快多了,递给他看时已是很大一段:
【小鱼,我是鸡蛋布丁,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对不起,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来和你见面,请你原谅我。我是上周六才知道你就是好大一头鱼,那天晚上还探过你的话。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见你,我一点也没有讨厌你,没有失望,更加不会害怕,我们之间还是像之前一样的,是好朋友。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骆静语打字慢,阅读也慢,把这段话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视线再转到占喜脸上时,沮丧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
他也打字给她看:【我没有生气。】
占喜对着他笑了一下,又打字:【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占喜,你呢?】
骆静语看过她的手机,视线在她名字上逗留片刻,才在自己手机上打字:【骆静语】
占喜忍不住念出了他的名字:“骆静语。”
她打字夸他:【你的名字真好听!怪不得你喜欢鲸鱼。】
骆静语并不知道自己名字念出来是什么样的,打字解释:【意思我不会说话。】
占喜一愣,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之前都没意识到。她心中疑惑,孩子出生后就要取名,为什么……
骆静语的手机又递过来了:【先天性,双耳,全聋。】
占喜:“……”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占喜原本就不是个外向跳脱的人,抓住小鱼已经是她鼓足勇气做的一件事,前提还是基于她不介意他任何外貌上的缺陷。
实在没想到,他的缺陷不是在外貌,而是在听力和语言。
耳朵用来听,嘴巴用来说,听和说是人与人之间最常用的交流方式。当骆静语丧失这两项基本交流技能,占喜与他即使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用手机打字聊天。
这不是一种好的体验。
隔着网线,占喜或许还健谈一些,可现在这个情况,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小鱼交流,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开玩笑逗他,更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畅所欲言。
她曾经给他分享过带唱歌视频的推文,问他搞不搞笑,还推荐过几首她喜欢的歌曲,说适合坐地铁时听,聊天时她从没避讳过相关话题。占喜换位思考,小鱼当时肯定很不好受,想到这儿,她就尴尬得想抠墙。
骆静语已经看出她的局促不安,心里很平静。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他该走了。
他打字给她:【很晚时间,你回家,我上楼。】
占喜点了点头,打字:【好的,晚安。】
骆静语:【晚安。】
他转过身,刚迈出一步,突然感觉衣服被人拉住。
骆静语回头,眼神里透着疑问。
占喜揪着他的外套下摆,眼神怯怯的,打字后把手机递给他:
【小鱼,你长什么样啊?】
骆静语恍然,他的口罩一直没摘下。
罢了,最大的秘密都被发现了,还有什么再值得隐瞒?
骆静语转身面向占喜,抬手摘下了口罩,很轻巧的动作,并不像古装电视剧里女主摘面纱、男主摘面具那样还有慢动作和BGM加持。
可是,占喜还是体会到了郭襄看到杨过摘面具时的那种心情。
骆静语,好大一头鱼,小鱼,方旭嘴里文化不高的小伙计……一个个子很高、肩宽腿长的年轻男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衣。
而现在,他的脸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占喜面前。高挺的鼻,薄而优美的唇形,配上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竟是如此得丰神俊朗,纤密的睫毛缓缓眨动着,目光交汇时叫人移不开视线。
占喜仰头看着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罗欣然是个神婆吧?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骆静语很有些不自在,脸都微微热起来。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占喜被他温柔的笑容晃花了眼,直到他指指电梯,她才回过神来,松开拽住他衣摆的手指。
按下上行键,骆静语等了一会儿,电梯来了,他走进去转过身,发现占喜还站在那儿没动,视线追随着他。
骆静语向她挥挥手,占喜也挥挥手,电梯门关上后开始上行,占喜看着楼层显示,电梯最终停在十五楼。
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到802,换鞋时看到餐桌上玻璃瓶里的那支葵百合,伸手摸摸紫红色的大花瓣,又叹了一口气。
她成功抓住了小鱼,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住的楼层,知道了他的长相,也知道了他的秘密。
可小鱼看起来并不开心,很正常,换谁都不会开心。
占喜自己也不开心,虽然她并不介意小鱼听不见,可是刚才,她的表现绝不能算合格,她就是……没想到,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她真的,高估了自己的临场应变能力。
她那么不自然的反应,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小鱼。
骆静语又一次遭遇失眠。
晚上发生的这些事堪称离奇,直到躺在床上,他才开始思索,鸡蛋老师究竟是怎么认出他的?
他在哪里发过照片吗?泄露过个人信息吗?还是方旭说漏了嘴?
不管什么原因,掉马已成既定事实,他再想也没有用了。
骆静语翻了个身,心里想到鸡蛋老师……哦,现在该叫她占喜,“喜”这个字好像很吉利,与它有关的词语都是好意思。
占喜,不知道怎么读,读起来好听吗?
肯定好听,又好听又有美好的意义,她的名字取得真好。
她长得……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骆静语把脸埋在枕头上,心情很低落。
他是聋人,视觉是他接触世界最依赖的感官,其次是触觉、味觉、嗅觉。他习惯用眼睛去获取信息,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很难想象,越是抽象越是难以理解。
他好不容易在脑海里构建出鸡蛋老师的形象,结果全错了,年龄、身高、身材、相貌,就没有一点搭边的。
那个小人儿的样子本就模糊易碎,今天见到本尊,小人儿早跑得没了踪影,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年轻女孩漂亮到耀眼的模样。
鸡蛋布丁,鸡蛋老师,糖氽蛋,占喜……
他仰躺着在黑暗中抬起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手语。
是在叫她的名字,用他的母语。本名,网名……“叫”得意犹未尽,他甚至还帮她取了小名,小喜,喜喜,鸡蛋公主……
只是,不管他怎么比划,她都是看不懂的。
骆静语自嘲地笑了一下,放下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
虽然占喜说不讨厌他,没有害怕没有失望,他们依旧是好朋友,可骆静语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心慌意乱和不知所措。
他觉得,他们再也恢复不到轻松快乐的聊天模式了,也许再过些日子,他们就会不再联系,彼此躺列。再过些日子,占喜清理微信时会默默地删掉他。
她不会接受通讯录里有一个聋人的。
这一晚,失眠的人不止一个。
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的占喜,大半夜还瞪着天花板发呆。
9点半时,她等过小鱼的微信,然而他并没有发来。
占喜想主动发给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作罢。
这是三个星期以来,他们第一次没有睡前聊天。
10点多、11点多、12点多、1点多……占喜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堵得慌。
她又一次打开手机,看着和“好大一头鱼”的对话框,很自然地按键操作,把自己的朋友圈对他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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