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区的圣劳伦斯医院比起医院更像是一座教堂。红砖与大理石构成的外观庄严挺拔、几何形状明确,大量圆形、椭圆形、梅花形、圆瓣十字形的柔性设计使其看上去慈爱而内敛。
穹顶外部七芒星尖端直指天际,既有宗教性的庄严肃穆,又隐含着脉络分明的严谨理性。
是人都能看出来,这里的医疗费绝不会便宜,不过狄伦慷慨地承担了坤图先生和奎茵的治疗费:
“这位是罗温·夏尔,银雾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和神枪手,神调局唯一还有良心的男人。”
此刻他的脖子上已经缝好了线,但嗓音依旧沙哑,可这并不影响狄伦满口天花乱坠。
“我已经退休了。”
主治医生罗温·夏尔是个鹰一般锐利的老男人,深褐色的眼睛像小伙子一样炯炯有神,不苟言笑。身板健硕结实,没有一丁点赘肉。
像这个年纪的老绅士往往会将胡须蓄养得修长浓密,可他却剃得一干二净,全白的短寸头发不过一个指节长。
“奎茵没什么大碍,对她来说不过是小伤,只是眼部需要避光静养几天。”
“……反倒是这位坤图先生,脑部结晶穿刺的状况比我预想得还要糟糕,不及时处理的话会造成脑部伤口感染。”
“右膝盖粉碎性骨折,必须先把弹片取出来,最坏的情况可能需要截肢。”
艾德低头心虚地看着地板,那一枪显然是自己的杰作。但当时情况紧急,也由不得他顾虑那么多。
“对了,罗温。”狄伦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你那个愿望实现了没有,现在救活多少人了?”
“346个。”罗温低头用小锤子敲击着坤图先生完好的左膝,没有任何反应:
“中枢神经受损。”他分析道,“就快完成了,还差11个。”
老医生抬头看了一眼座式钟表,对助手说道:
“现在立刻准备手术,帮我把坤图先生送进手术室。你们两位先回去吧。”
“好嘞,那支票我就放这儿了。”
狄伦神父将签好的支票放在茶几上,起身告辞。艾德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跟罗温大夫告别。
“安心吧,她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没人能杀得死她。”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狄伦开口说道。尽管脖子被开了一条缝,他的心情依然不错。
“夏尔医师的愿望到底是什么?”艾德有些好奇。
“赎清自己的杀孽。”狄伦突然阴森诡笑着答道。
罗温杀了357人?
艾德的左腿抽搐了一下,仿佛刚刚那锤子敲在了自己膝盖上。
“我故意吓你的。罗温年轻时是个军人,杀人就是他的职责和义务,有些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
油头神父像是料到了艾德的反应,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二人走到公共马车的站牌前停了下来。
“我得赶回教堂了。圣物一旦离开圣物柜太久,其中的力量便会开始消退,甚至产生永久性损耗。”
“没问题,我走着回去吧。”
这里离侦探所并不遥远,艾德徒步回去顶多也就是半小时的行程。
最重要的是,他想再去见巴克一面……
迎面缓缓驶来一辆蒸汽公交车,后方的座箱与公交马车别无二致,只不过前面换成了蒸汽驱动。伴随传动杆咯哒咯哒的转动,垂直的烟囱向天空喷射出高温的白色冷凝蒸汽。
狄伦转过身来,拍了拍艾德的肩膀告别:
“你是个有天分的小子,艾德,我理解伯纳德为什么想要拉你入伙了。那一手湖泊秘文玩得真不错……可我记得你研习的应该是傀儡秘文啊?”
艾德顿时又冒起了冷汗,守秘人程式可是他最大的秘密。然而当时命悬一线,自己若是再有保留,恐怕就要横尸当场。
要是狄伦真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哥哥伯纳德·伊顿或者神调局的其他人……
“哈哈哈,别担心,伯纳德休想从我嘴里知道这件事。”
狄伦坏笑了一下,挤眉弄眼地说道。说罢他递给坐在前面的乘务员一个铜子,坐上了公共汽车……
所以他说这个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望着缓缓离去的公交车,艾德既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低头望着包裹在幕布里的矩形画像,他决定还是先去一趟刀匠街……
……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幽暗的地窖里,手臂扭曲的金发少年满不在乎地问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看看坤图的遗作……毕竟你们是朋友,他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画画了。”
“毫无意义的垃圾。对他来说或许是副好作品,但对我不值一文。”
艾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本以为巴克会对朋友最后的作品给出些深切褒美之词,结果却是这样的讽刺。
环顾四周,巴克的身边摆着一堆完成的画作,虽然扭曲怪异,却有种独特的、真实的美感。他确信肯定会有人花钱买下这些作品的。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都是垃圾,待会儿我要拿出去烧掉。”
“为什么不拿去卖掉呢?这样你就可以租一个光线明亮的画室,再换一套体面的新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而不是在这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被老鼠啃脚趾头。”
“你觉得我是为了钱或者名气才做这个的,对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独特的冷冽笑容,转瞬即逝。残酷而傲慢,又带着谜一般的感性,仿佛临终之人最后的微笑。
“我的意思是说,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不,你不明白。我感到心神不宁、空虚不堪,我必须画下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我也必须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满是痛苦,而我从人们的痛苦中汲取养分,以弥补自己灵魂的空洞,一如水蛭。”
“唉……”
艾德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这位自小认识的老朋友,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两枚一镑面值的金币,这是他剩余财产的四分之一。
“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要感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巴克。这些钱你留着买画布和颜料吧,还有面包和水……”
“你还是觉得我需要这些亮晶晶的金属圆片,是吗?”
此刻巴克的表情与他一样无奈,仿佛艾德才是疯掉的那个人。
“那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见巴克油盐不进,艾德本已经打算扭头走人了。可金发少年忽然叫住了他,开口道:
“帮我剪个头吧,头发总是挡住我的视线,我的手抬不到那么高。”
见对方终于说了句人话,艾德翻了个白眼,回过身来:
“好吧。”
于是,冥河一样漆黑的地窖中,艾德开启了重生以来第一次理发师生涯。
他先用剪刀修剪掉了巴克那团乱糟糟的邋遢胡子,又打上肥皂,用剃刀刮个干净。
至于头发,艾德重新给他洗了头,剪掉因为长期缺乏营养而分叉的部分,找了根皮筋替他捆在脑后。额发也剪去了遮住眼睛的大段,预留出一段生长空间。
他看上去消瘦而虚弱,面色蜡黄,但至少重新像是个正常人类了。
“怎么样?”
艾德端起镜子给巴克看了看,镜子和工具当然都是他从理发店借来的。
“好了很多。如果再短些就更好了。”
“再短些过阵子你还是会和野人一样。”
“你说得对。”
他终于露出了普通人那样的善意微笑,枯萎的双手抽搐着从身上那团破布里翻出一枚六便士付给艾德。
“你?付给我钱?”
艾德有些嘲弄地笑道。他终于弄清了和巴克相处的方式,越是善意,就越会产生隔阂。
“是的,我只有一枚六便士。”
巴克反而笑得很真诚:
“如果我有一颗太阳,我会把它也送给你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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