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日头刚刚落山,月亮就升起来了,金色的。
梅阁小花园的六角凉亭里,唐瑜坐在长椅上,怔怔地遥望天边的明月。
中秋,她最不喜欢的节日,因为母亲早早就去了,去的太早,她连母亲的模样声音都不记得,父亲画地再传神,纸上的女人对她而言都是一幅空洞的画,画中人不会像继母抱妹妹那样抱她,不会帮她梳头发……
团圆团圆,没有母亲,算什么团圆?
她对着明月出神,大丫鬟蕙兰、墨兰站在亭子外头,知道自家姑娘心情不好,都不敢妄加吱声,直到走廊那边转过来一个小丫鬟,远远地朝她们比划手势,二女互视一眼,才由蕙兰上前劝道:“姑娘,该去前面用膳了。”
唐瑜右手托腮搭着长椅靠背,闻言目光投向蕙兰,不想去,又没有不去的理由,她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回房换衣裳。
闺房里摆着一盆新开的金桂,星星点点的小花,香味儿清甜,溢了满屋。
唐瑜面色柔和了些,站在衣柜前,挑了一件海棠红妆花褙子,明媚娇艳。她不喜欢中秋,但毕竟是个喜庆的节日,父亲当年迫于祖母压力迎娶继室,给一脉单传的家里留后,这么多年过来,父亲对母亲的思念其实比她更甚,她不能再给父亲添愁。
前院的松风堂。
景宁侯唐慕元坐在太师椅上,笑着考究儿子功课,让他背几首中秋赏月的诗。
琦哥儿九岁了,聪明早慧,略加思忖便诵起诗来,声音朗朗。
容氏坐在一侧,见丈夫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肯给她正眼,委屈地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嫁过来前她就知道唐慕元与原配十分恩爱,所以嫁过来了,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孝敬婆母、伺候丈夫,唐慕元对她没有爱,也有几分敬重。
容氏以为丈夫开始接纳自己了,暗暗欢喜,谁料生完儿子,丈夫来她房里就越发不勤快了,勉强来几次,好像也都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容氏这才明白,她真的就是来替他们唐家传宗接代的,唐慕元根本忘不了发妻。
她不高兴,看唐瑜越来越不痛快,压抑时间久了,一时糊涂,欺负了唐瑜那么一次。就一次,唐慕元彻底跟她翻了脸,晚上再也不去她房里,还早早请了嬷嬷教唐瑜管家,今年唐瑜才十四岁,但这已经是她管家的第二年,而她堂堂侯夫人,还得由原配所出的长女发例钱。
委屈,后悔……
“侯爷,夫人,大姑娘来了。”门外小丫鬟过来禀报。
容氏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看向堂屋门口。
唐瑜面带浅笑跨了进来。
十四岁的小姑娘,身量比同龄人略高些,身段纤细玲珑窈窕。白色裙摆下一双桃红缎面的绣花鞋,在她跨进门时昙花一现,转瞬又被长长的裙摆遮掩,莲步轻移,端庄秀气。
再看容貌,容氏忍不住又拈起酸来,瞅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亲生女儿唐琳。
同样都是唐家的姑娘,唐瑜就能把她的琳儿比成月光下的萤虫,娥眉淡扫,肌肤如玉,眸中水光潋滟,娴静时如月光清雅,当她抬眼看过来,又似欲语还休,仿佛有无数话想对你说,勾得你目光牢牢定在她身上,一瞬都舍不得移开。
花容月貌,精通琴棋书画,又深得太后喜欢,不知何时起,竟被传成了京城第一贵女。
“爹爹,难得过节,你怎么又考琦哥儿了。”唐瑜朝容氏浅浅行礼,礼毕径自在唐慕元下首落座,笑着朝弟弟招手,“琦哥儿来姐姐这边。”
琦哥儿打小养在前院,容氏才学不行,唐慕元又早出晚归,琦哥儿功课上有不懂的都去问长姐,所以男娃同长姐感情很好,唐瑜也很喜欢这个聪慧懂事的弟弟,并未因为容氏而苛待琦哥儿。
“去吧。”姐弟关系好,唐慕元是最欣慰的,放了儿子,吩咐丫鬟摆饭。
夫妻感情冷淡,异母姐妹关系也不好,一顿饭吃得很是冷清。
才用完,来客人了,卫国公府世子卫昭,也是唐瑜的亲表哥,更是,唐瑜的青梅竹马。
唐瑜心里惊喜,脸上不动声色,只在卫昭走进来时,站起来,笑着喊了声表哥。
卫昭十八岁,身材颀长面如冠玉,擅骑射,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小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看到唐瑜,卫昭一双黑眸里光彩更胜,亲昵地唤她“表妹”,轮到容氏所出的唐琳,就变成了“琳表妹”,亲疏立显。
唐琳咬咬唇,阴沉沉扫了长姐一眼。
唐瑜早就察觉了唐琳对卫昭的小心思,却并不在意,她知道卫昭心里只有她。
“子行怎么这时候来了?没陪你娘赏月?”唐慕元很喜欢这个外甥,早就当未来女婿看了。
卫昭看了唐瑜一眼,笑道:“我娘嫌我嘴笨不会哄她,特地派我来接表妹过去陪她坐坐,不知舅舅舍不舍得表妹?我娘说了,最多一个时辰就把表妹还给您。”
唐瑜听了,垂下眼帘。什么姑母请她,分明是他想带她出去逛花灯会。
唐慕元当然也明白,外甥说的委婉,其实是说给容氏听的。
“瑜儿,既然你姑母想你,你就过去坐坐吧。”唐慕元顺着外甥的话劝道,否则女儿留在家,面对容氏也没心情赏月,不如出去散散心。
父亲同意,唐瑜心里也是想去的,轻声让蕙兰去取件斗篷,晚上有点冷了。
一刻钟后,唐瑜与卫昭出了侯府,唐瑜坐马车,卫昭骑马。
夜晚街上行人寥寥,卫昭骑马靠近车窗,隔着帘子同心上人说话,“表妹今天吃月饼了吗?”
他没话找话,唐瑜轻笑,“怎么,姑母没给你做?”
“她做的没表妹做的好吃。”卫昭嬉皮笑脸地道,见前后无人,他偷偷挑起帘子。
唐瑜坐在矮榻中间,瞥见帘子被人掀起,露出卫昭俊秀的脸庞,唐瑜嗔他:“仔细被人看见。”
“黑灯瞎火的,谁认得咱们是谁。”卫昭低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她,身子随着骏马走动轻轻颠簸,有点滑稽,也有点纨绔子弟的无赖劲儿。唐瑜私底下愿意纵容他,现在马车还没离开这条达官贵人云集的春熙巷,瞪他一眼,伸手拽下了帘子。
外面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唐瑜捞起随身佩戴的鱼状玉佩,就着车里的灯光,越看越喜欢。
这是卫昭送她的生辰礼物,从她七岁那年开始送,一年换条鱼,每条都精致可爱。
马车停到一处巷子口,卫昭扶她下车,两人步行去前面街上赏灯。
卫昭会功夫,没让下人们跟着,就他并肩跟唐瑜走,走了一段路,手悄悄地往唐瑜那边伸。
本朝民风较为开放,女子可以出门游玩,四处赏景,但与男子的身体接触还是要避讳的。唐瑜喜欢卫昭,但她始终谨守礼教,不曾做过轻浮之举,察觉卫昭的意图,唐瑜往旁边避了两步,正色警告他:“你再不规矩,我这就回去。”
偷袭不成,卫昭悻悻地赔笑:“不了,你别生气,走,咱们去看花灯。”
他没想不尊重表妹,就是太喜欢,情不自禁。
他笑得灿烂谄媚,唐瑜那点气转瞬即消,见前面人越来越多,她将斗篷兜帽遮了上来。路上不少姑娘都是她这样的打扮,灯光又暗,就算遇到熟人,距离远,也轻易认不出。
街头花灯远远不如侯府里的精致灯,胜在花样多,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唐瑜渐渐被花灯吸引,卫昭寸步不离守着她,几次帮她推开差点撞上来的路人。
“那盏好看。”卫昭眼睛忽然一亮,指着斜对面的摊铺示意唐瑜看。
唐瑜个子矮,往他身边靠了靠才看到那盏花灯,锦鲤状的,鱼身被里面的蜡烛照得红通通的,灯笼线勾着鱼嘴,好像刚从灯海里钓上来。
唐瑜一眼就喜欢上了。
卖灯的是个驼背老人,有些费劲儿地将锦鲤花灯从架子上取下来,要五十铜钱。
唐瑜好笑,这老头真不地道,摆明了看出他们二人出自富贵人家,故意抬高价。
卫昭并不在乎五十文钱,直接丢给老头一锭碎银子。
老头笑得驼背都快直了,连连道谢,先收好银子,再把锦鲤花灯递过来。
卫昭伸手欲接,旁边有人捷足先登。唐瑜一直盯着花灯,见灯杆突然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抢去,她皱眉,探头去看。
灯铺不大,抢灯的男人就站在卫昭两步外,右手抢的花灯,左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女娃背对他们靠在男人肩上,挡住了男人面容。
“还我花灯。”卫昭沉着脸道。
男人终于转了过来,一身黑色长袍,长眉凤眼,面容冷漠,目光淡淡扫过他们二人,如视无物。明明目中无人,却让人无法生出反感,仿佛他天生就该这样,谁都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唐瑜不认得他,但当那个女娃慢慢地转过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公主?”
三公主病危,听说已经快不行了,怎么会出现在宫外?抱着她的男人……
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没等唐瑜震惊,卫昭脸色变了又变,握拳跪了下去,“微臣见过王爷。”
宋钦恍若未闻,没人跟他抢灯了,抱着侄女准备离开。
“皇叔,花灯是姐姐的。”五岁的三公主轻轻道,特别乖巧,只是小脸惨白,让人看了心酸。
“暖暖先看上的。”宋钦左手攥着花灯,右手帮侄女拉了拉小帽子。
三公主摇摇头,坚持要皇叔将花灯还给姐姐,她很喜欢的瑜姐姐。
“三公主,瑜姐姐是大人了,不玩花灯,姐姐买下就是想送给你的。怎么样,你喜欢这盏吗?”唐瑜忍着对传说中鬼王爷宋钦的惧怕,忍着对三公主无药可医一事的酸涩,越过卫昭走到宋钦旁边,笑着哄三公主。
原来瑜姐姐买花灯是送她的,三公主高兴地笑了,点点头,“谢谢瑜姐姐。”
唐瑜握了握她小手,正要道别,三公主虚弱地邀请她:“瑜姐姐跟我们一起去放鹤楼吧,皇叔包了顶楼,那里看灯可漂亮了。”
唐瑜想陪可怜的女娃,但她不想跟宋钦打交道,只是没等她开口,腰上突然被人一顶,唐瑜浑身僵硬,垂眸去看,看到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宋钦,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走吧。”宋钦没看她,在卖灯老头见鬼的目光下,收好长剑,抱着三公主先行一步。
紧跟着,四个黑衣侍卫鬼魅般从人群里围了过来,“请”这对儿表兄妹跟上他们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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