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城的夜晚结束地要比杭城早,丫鬟退下后,闺房就只剩清溪一人了。小县城用电的人家还不多,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得女孩闺房静谧雅致。
清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左传》。创新一道菜不容易,起菜名更费心思,最近清溪都在翻阅古籍,希望能从中找到些许灵感,然而今晚清溪总忍不住走神,中午顾怀修的短暂出现,就像一颗石子,在她宁静的脑海荡起圈圈涟漪。
右肩肩头好像又痒了,女孩白皙的脸颊慢慢变红,她掀开被子穿上鞋,悄悄地走到梳妆台前。
清溪坐好,过了会儿,她咬着红唇慢慢解开睡衣衣襟。十六岁的女孩穿了一件胭脂色的肚兜,那颜色衬得她的肌肤雪一样的白,柔和的灯光洒落上面,如照美玉。想到顾怀修看她的眼神,清溪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仿佛她还在他怀里,他的唇还在她肩上。
男人留下的牙印很明显,当时清溪并没觉得多疼,现在才知道他真的用力咬了,也不知道要用几天才会消除。顾怀修,是在用这种办法提醒着他的存在吗?
纱窗上突然传来一阵扑腾的动静,清溪吓得连忙抓起衣衫,慌张地望过去,发现是一只蛾子飞了过来。心怦怦地跳,清溪飞快站起身将窗帘拉好,虚惊一场,清溪再也不好意思看情人送给她的吻痕,又蹑悄悄地回了床上。
大赛将至,清溪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清溪目光忽然一顿。徐家的藏书都是母亲的嫁妆,去年的一场大火烧光了酒楼,藏书有一半都保留了下来,泛黄的纸张,黑色的字迹,诉说着一个个流传千百年的故事。
手指触到书页上的某个字眼,清溪眼里不知不觉地泛起泪,也就是在这一刻,清溪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菜了。
中秋节是亲人们团聚的日子,也是工作阶层们放假的日子,八月十三这天下午,家教课程结束后,林晚音去找韩戎请假。
韩戎在后花园,他喜欢打高尔夫,就在家里弄了一个小高尔夫球场。一杆进洞,看见林晚音沿着花园小道绕过来了,韩戎便将球杆交给佣人,微笑着朝球场边缘走去。
虽然婆婆不在秀城,林晚音还是穿了一件灰色的旗袍,单看衣着首饰,女人浑身上下真是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可林晚音的身材极好,浅灰色的旗袍被那玲珑有致的身体撑出了诱人的曲线,更何况她长得美,冰肌雪肤,往那儿一站,保守的衣物与寡妇的身份,越发刺激男人去撕破她的外衣,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风光。
韩戎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危险,也很下流,他真的喜欢林晚音,不该有如此龌蹉的幻想。
因此他表现地越发正经,站定后,公事公办地问道:“有事找我?”
林晚音点点头,因为七月以来请假的次数比较频繁,她不安地攥紧自己简朴的手包:“行长,中秋要到了,我想……”
“请假是吧?”韩戎一听开头就猜到了她的来意,马上道:“中秋我会带莹莹去申城住几日,你下周一再来上班就可。”算起来,他给林晚音的假比银行员工还要多两天。
林晚音很感激,可她还有一件事。面对韩戎疑惑的视线,林晚音低下头,苍白的脸色,落寞的眉眼,一股悲伤气息便从她身上蔓延开来:“行长,八月二十四是亡夫一年忌日,随后秀城会举办厨神赛,我女儿清溪也要参加,我,我想一直请假到月底,九月一日再过来行吗?”
韩戎对徐家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心知这两件都是大事,立即答应了下来。只是,看着林晚音伤心的样子,似乎还很惦念那个亡故的人,韩戎既理解,又克制不在胸口的酸涩,如果林晚音一直忘不了徐望山,她又怎么会看见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正事谈完了,猜到林晚音很快就会告辞,韩戎努力地找话题。
林晚音朝他行礼:“谢谢行长关心,我明白。”
韩戎笑了笑,望着别墅二楼女儿的房间窗口,他把双手插进口袋,一边示意林晚音往回走,一边闲聊道:“莹莹母亲刚去世那两年,我也很难受,整日茶饭不思,恨不得随她去了,但我还有莹莹,我得撑起这个家,一日日便熬了过来。时间一长,有些感觉自然而然地淡了,现在再想起莹莹母亲,我已心如止水。这几年莹莹越来越像大姑娘,有些女孩子的事情父亲不方便过问,我就想,是不是该为她找位新母亲……对了,这事我还没告诉莹莹,希望林老师暂且替我保密。”
林晚音点头,脸上没有意外没有惊讶,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韩戎很挫败,转转腕表,试探地问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合适吗?”
林晚音面露局促,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韩家的家事,还很重要,她有何资格随便点评?
韩戎偏想要她的答案,诚心道:“林老师,我有一群商业伙伴,朋友却寥寥无几,你是莹莹最喜欢的女性长辈,这件事上,我身边能给出意见的只有你了。或者换个表达,如果我再娶一房太太,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花心,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花心、无情无义都太严重了,林晚音连忙摇摇头:“行长过虑了,您正当壮年,续娶是人之常情,只是小姐……小姐现在也懂事了,行长作决定前还是先跟小姐商量商量吧,让她有个准备,小姐那么敬重您,一定能理解的。”
这是林晚音的心里话,自古以来只有女人为男人守寡,没听说过几个男人会为女人选择终身不娶的,更何况韩戎有这么大的家业,总需要男丁来继承。林晚音骨子里印着旧朝关于女人的那套三从四德,别说韩家,就是当初她生不出儿子,婆婆要求丈夫纳妾时,林晚音心里再难受,但她也是赞同的,徐望山坚决不同意,纳妾一事才不了了之。
韩戎续娶,林晚音没有任何个人意见,但作为韩莹的家教老师,林晚音忍不住替乖巧可爱的女学生想了很多,她希望韩戎娶的新太太也是韩莹喜欢的,婚后母女俩相处融洽。
听她不反对自己再娶一个新太太,韩戎松了口气,然后委婉地说出他这番谈话的最终目的。手掌握拳抵唇咳了咳,韩戎看眼林晚音,压低声音道:“林老师,我接下来的话可能很唐突,但我并无恶意……”
林晚音疑惑地看向他。
韩戎便以至交好友的口吻劝说道:“咱们情况差不多,你比我还小几岁,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过下去,有些可惜了,而且玉溪、云溪都还小,全都指望清溪,清溪也太辛苦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与人选,我真心建议你改嫁,清溪她们有继父做靠山,将来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林晚音闻言,默默垂下了视线。
重新嫁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死了,林晚音只想为他守一辈子的寡。至于女儿们,如果长女的婚事还没着落,林晚音或许会因为韩戎的话动容,但现在家里的酒楼重新盖起来了,风头正盛的顾三爷喜欢长女,杭城望族陈家似乎也有意让女儿嫁过去当儿媳妇,无论哪家都是很好的亲家,姐姐姐夫稍微帮衬些,两个小女儿的生活也不会太差。
望着前面韩家别墅的大门,林晚音平和地笑了笑:“我就不想了,就指望清溪嫁个好人家吧。”
韩戎愕然,怎么都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把一家人的下半辈子押在了还没影的大女婿身上。
“谢谢行长,提前祝您与小姐中秋快乐。”林晚音停住脚步,客气的朝雇主道别。
韩戎空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林晚音转身离开。
望着小妇人婀娜的背影,韩戎心烦意乱,他该怎么解开林晚音守寡的心结?算了,还是等她从秀城回来再说吧,现在她心里全是亡夫一年的忌日,过了忌日,想法或许会开明一些。
翌日,林晚音带着两个女儿与孟进等伙计,一起回秀城去过节。
中秋夜,皓月当空桂花飘香,秀城家家户户团圆安乐欢声笑语,唯独徐家的饭桌上少了位男主人,娘几个的心情可想而知。没人白费工夫说一些试图安慰彼此的话,一场家宴就在沉痛的气氛中结束了。
杭城,南湖岸边又举办了赏月大会,各界名流们在此共聚一堂。左看右看,出席的面孔还是往年那些老面孔,只是各家在观景台的席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明显的当属顾家了,因为一场官司的败诉,生生从第一排的贵宾变成了倒数第二排的普通宾客。
意料之中的,今晚顾家只有二太太领着女儿顾宜秋来了。偌大的名流圈子,看顾家不顺眼的可不是只有徐老太太,有人便故意跟二太太打听:“老太太怎么没来?莫非秋凉受寒了?”
顾老太太编的还真是这个借口,二太太尴尬地笑。
顾家老宅,顾老太太当然没生病,但也气得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这两个月,顾家的钱财就像泄洪一样流了出去,只剩一点点勉强维持体面。钱财没了,声望也没了,一家人无论谁出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暗地里嘲笑。
顾老太太这才真正体会了二孙女的心情,若能再年轻几十岁,她也想出国算了,再也不回来。
但顾老太太知道什么叫现实。
顾怀修的生意越来越好,顾老太太不想提那边,阴沉着脸坐在床上,东琢磨西琢磨,想找出一个比她更倒霉的人。想了半天,顾老太太心中一动,问守在旁边伺候她的大太太:“有阵子没听说徐家了,她们娘几个如何了?”
与顾老太太一样,大太太最近都只关心自家还剩多少钱,同样不知。
顾老太太料想孙子对清溪还没死心,肯定了解徐家的动态,就派人去叫孙子过来。
顾明严今晚也没出门,心情抑郁,一个人闷在房间喝酒。月光如水漫进窗,他想到了去年祖母过寿,他亲自去车站接清溪,单纯矜持的女孩,他随便说两句甜话她就会脸红。那样的清溪,顾明严第一次动了心,决意浪子回头,却不想接连发生了那么多事,清溪不要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挽回。
“少爷,老太太请您过去。”
顾明严百无聊赖地看了佣人一眼,洗洗脸刷刷牙,去了一身酒气,再去见祖母。
“她七月就回秀城了,至今未归,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清楚。”祖母发问,顾明严实话实说。
顾老太太眯眯眼睛,记起徐望山的忌日了,撇撇嘴道:“好好的姑娘家非要抛头露面,若我是徐望山,气也要被亲闺女气死。”
难得婆母找到出气筒,大太太立即跟着附和。
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地痛快,顾明严越听越烦,招呼不打,直接走了。
另一处别墅,陆铎也在关心清溪:“舅舅,清溪小姐头回参加厨神赛,咱们去给她壮壮胆?”
自己女人的场,顾怀修当然会去捧,但他不是一个为了女人就彻底不管事业的人。
于是顾三爷交代外甥:“我出去几天,纺织厂交给你了,仔细看着,别出乱。”
陆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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