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咂咂嘴,瞥了他们两人一眼,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问道:“你们觉得呢。”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凝神苦思起来。
等了片刻,见他们都没什么头绪的样子,秦昭不由得暗自摇头。
随即出言问道:“你们觉得如果推行此法,会造成什么后果?”
见两人还是没有言语,他有些不耐烦,直接点名道:“信铭,你先说。”
秦昭既然已经发话了,信铭不敢再继续迟疑,思忖道:“恐怕会引起当场官员们的不满啊……”
张颜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官员们是次要的,关键是那些豪族世家,他们家族子弟占据了最多的中下层官员位置,这也是他们扩张和维持自身影响力的根本。但此政策一旦推行,对他们的影响最大,说不定还会导致这些世家的没落。”
信铭也附和道:“不错。这些人的能量不小。虽然单论起来算不得什么,可如果合力阻挠,影响会极为深远,比那些顶尖门阀还要恐怖。”
两人在名家中并不属于一派。
这就和法家内部有多个流派一样,名家同样如此。
只不过不同于法家那种显学,在大夏九州都极具声望,虽然不同派别的实力有高有低,但对比其他学派依然是碾压。
而名家相比之下就弱了不少,所以他们内部不同派别之间虽然观点不一,但还是抱团的状态。
像如今在宣委会任职的这两派,便都出自洛州。事实上洛州也是名家的大本营。
就和青州鬼谷,霜州机关城差不多的情况。
这两人分别属于“合同异派”和“离坚白派”的代表人物,此前也多有竞争。
但此时观点却非常相似。
这也很正常。
无论如何,他们二人往小里说都属于名家。往大里说,到底出身不错,他们活跃的时候能读得起书就绝非寻常平民家庭了。
所以在心态上更靠拢上层阶级一些。
对于他们这种心态,秦昭自然在心中是非常不满的。
手指敲了敲身前案几,身形向前微微探出些许,凝视着两人沉声道:“你们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内官是替朕分忧的,不是让你们去讨好那些权贵们的!”
此时的他面色严肃,音色严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信铭和张颜顿时面色一紧,感受到了他的怒火,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咀嚼着他说的这句话,心中似乎有些明悟,但一时间又不能完全理解,很是困惑。
在他们心中,统治阶级应该是一个抱团的群体。
维护整个上层建筑,从侧面点一点这个科举政策的瑕疵,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甚至之前两人还因为自己的这番言论而暗自得意,想着这次表现好了,说不定未来有机会进入内阁任职。
相比内阁的前途,宣委会到底还是差得远了。
秦昭见状微微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失望。
难怪名家在过去一直得不到重用,也就在民间才有些许声望,进入朝堂的一个也无。
这些人看问题实在是太浅了,或者说,他们看不到事情的本质,看不出不同群体的根本需求。
所以只能做个辩论家,却做不了外交官。
鬼谷同样讲究口才,但以紫为例,当初秦昭登基建制的时候,便被她一眼看出其中道理。
而眼前这两人,不用说紫了,论起政治敏锐度,比那些法家学生都要差得远。
“得找个机会让这些情报机构的家伙们进修一下,提高提高基础素质才行。可惜紫不适合当老师,否则她应该能把这些人训练的不错。干脆让他们都去天下学宫里学习学习算了……”
他不由在心中思忖着。
摇了摇头,收拢思绪,暂时按下这方面的想法,出言道:“朕不需要那些世家门阀的人有多信服感激,朕要的是天下百姓的信服,要的是这些人能够更进一步。”
信铭闻言一愣,劝谏道:“但是陛下,圣人有言,‘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之前发布几册书籍已是圣上隆恩,如果这方面做的太多,恐怕不妥啊。”
这话乃是五百年前,战国先贤,被尊为当世第一智者的李子所言。
其人堪称当世传奇,那时候在天下间的地位比之如今的文圣公只高不低。
虽然不曾在任何一国出仕,却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这一段的原话是: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讲的就是愚民政策,目的便是“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你错了,在不同的时代,政策自然会有所不同。”
秦昭皱了皱眉,却没有训斥两人,反而开始耐心讲解起了他的看法。
这两人所管理的宣委会还是很重要的,他也想让这两人能更多理解他的想法。
“彼时社会动乱,人族各国之间战乱不休,李子提出这个主张,目的并非固化阶级。恰恰相反,他真正想要做的,是消弭阶级的存在。”
信、张两人顿时一愣,他们还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李子存在的时间距离现在毕竟过去了太久太久。
除了原话还在,其内容的解读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出现了太多版本。
虽说如此,他们也觉得秦昭此时的说法有点牵强,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不敢表露。
只是垂首称是。
秦昭看出他们不太服气,也不在意,而是继续说道:“当时讲究尚贤政策,举贤纳士。李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言外之意,尚贤则民争了。为什么实行尚贤的政策反而会导致民争?你们想过没有?”
听到这话,两人神色微怔。
“统治者实施尚贤政策,意味着要选择一部分人,因为其具备的杰出能力而分配较大的权力和较多的资源。这样,便形成了贤士构成的社会阶层,阶级就此出现。
“与此同时,当某些人因能力被定义为贤士时,能力不足之辈,便被定义为愚士了。这就是普通人的阶级。
“你们懂了吗?在那个时候,由于尚贤政策的缘故,反而将整个社会分化为两个互相对立的社会阶层。这两个阶层之间充满了矛盾与斗争,所以贫富、贵贱、尊卑和奴主的关系使随之分化和建立起来了。
“贤士成为了愚士们渴望成为的对象,而愚士是贤士所鄙夷的对象。但是显然,贤士不会自动放弃他们的特权而降身为愚士,愚士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转变为贤士。在这两个阶层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立和斗争。
“这些矛盾,就是促使社会集团解体的根本原因。社会愈发展,财富和权力愈集中,贤愚两阶层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距便愈扩大,社会组织的稳定性便愈脆弱。
“这就是——‘尚贤则民争’!”
此时的信铭与张颜,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了。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道理。
“学而不思则罔,不要死读书,多动动脑子。”秦昭最后又淡淡点评了一句。
直把两人说的面红耳赤。
秦昭没有管两人作态,继续说道:“新时代自然有新时代的规则。现在人族统一,百姓安康,朕追求的,乃是人族继续进步,铸就无上荣光。
“想要开疆扩土,想要扩大我大夏疆域,仅仅依靠如今少数的读书人,能够覆盖的了这偌大沧澜界吗?
“若是阶级稳固,常人没有晋升渠道,人族之内宛如一潭死水,又如何进步?!”
说到这里,他抬眸看了两人一眼,眼中有精光一闪即逝。
“你们可知,当初五国之中,我大夏并非最强,甚至在早些时候不过北部边陲小国,凭什么能够一统人族,扫灭武、周这些强国吗?”
“变法。”张颜面色沉静,说出了两个字。
“没错。”秦昭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是变法。若是故步自封,因为自身地位高贵,便畏首畏尾裹足不前,这种统治者,有和没有对于国家有何分别?”
他的声线骤然拔高,口中话语愈发惊人。
信铭听得脸色都有些微微泛白。
“倘若百姓之中有人不服统治,朕自然会将其镇压。当然,说是朕败了,那也是朕自己的问题,不得人心,实力不足,怪不得旁人!”
这话一出,简直石破天惊!
其中的自信与豪情,简直让面前这两个名家子弟双手浑身微微颤抖。
当然,这种话秦昭也就在宫内会说一说。
别说在民间了,就是出了这皇宫他都不会在这方面多提一句。
虽然他自己不惧,但并不希望在民间埋下一颗造反的种子。
他又不是什么昏君,也不怕有人造反,但无端的内耗实在没有意义。
当然,实际上平民造反的概率极低
对老百姓来说,只要能吃上一口饱饭,不,只要有口饭吃,能活下去,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造反呢?
看看前世那些农民起义的,哪个不是生活所迫,但凡能活得下去,谁都不愿意去做这种九死一生的事。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人想不开去做了,那也不会有多少人去追随,自然是毫无威胁可言。
“你们要明白,作为内官,你们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所以不要去考虑那些权贵们怎么想,安心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足够了!”
秦昭语气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这两个人低声道。
“而且,对朕来说,天下百姓,比朝堂百官重要千万倍!”
他从登基的第一天起,就深刻的明白一个道理。
文官,只不过是他统治管理天下的一个抓手和桥梁。
官员们不合心意,他可以换掉,反正天下人有的是,读书人也不少,想做官的更是数不胜数。
武将,也是他开疆拓土的工具。
熟读兵法之人数不胜数,除了极个别的帅才之外,其他人都能找到替代品。
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是那些基层百姓,万千黎民,以及数十万普通士卒。这才是他的基本盘。
正因为不在意,所以他可以允许朝中派系的存在,只要别做得太过火就行。
他也能给立了功勋的将领们大肆奖励,封侯封地都不会小气。
但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再自己的封地上搞小朝廷,在基层官员中安插自己人,像曾经的东海郡和泗水郡一般,弄什么国中之国。
直到现在,信铭和张颜才真正理解了秦昭的目的,和他的思想。
两人同时躬身道:“微臣惭愧。”
“你们的确应该惭愧。”秦昭点了点头,“这些你们自己回去想,现在告诉朕,你们准备怎么做。”
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都讲述的非常清楚明白了。
这两个人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秦昭需要的,只是他们根据自己的意志,制定一个比较合理的方法。
去试探,去分化,不让科举制度的推行出现太大乱子。
“陛下的‘科举’政策一经推出,那就是大浪压来,势不可挡。”
“没错。”站在一旁的张颜也点了点头,“只是在旧势力反扑的过程中,难免会产生内耗,需要避免的是这一点。”
听着他们这些言论,秦昭神色才缓和了一些,总算还有点意识。
暗中观察他神情的信、张二人,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们也为自己之前的表现羞愧。
能成为名家的代表人物,他们自然是不笨的,反而比大多数人聪明,就算比起法家那些人,也不逊色丝毫。
之所以在这方面略显迟钝,主要还是因为接触的太少,视野太窄,大局观有所欠缺。
只要稍加点拨,还是有很强可塑性的。
“那么这一次就不妨从高层入手,装作不经意地走漏一些消息出去。”信铭提议道,“我们本来也跟一些官员私交甚好,有这个机会。”
面对秦昭说出此事,他们倒是没什么避讳。
暗中交好勋贵,本来也是他授意的。
宣委会的定位就在这里,称得上是奉旨行贿了。
“不过只怕此事之后,我们就要在圈子里臭名远扬了。”张颜在一旁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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