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年咸安,这已经是一段遥远的过去。
遥远,并不代表记忆随时间变得模糊,相反,吴亥至今还能清晰记得,冰天雪地,荒野坟场,在一具具腐朽恶臭的遗尸里,他是如何在其中翻寻到漠北王尸体的……
直到现在,吴亥偶尔还会梦到当年雪水融化在眉眼的冰冷触感,还能忆起…找到尸体后,跪在腐烂泥雪赔罪时膝骨颤栗的感受……
那是百里坟场,那时孤月枕雪。只有他一个活人,活得生不如死。
“那时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利用任何人,可以做任何事。”吴亥黝黑双眸里没有一丝感情,他迎着燕燎的目光,淡然道:“只是当年夙愿有二,一是将王上遗骨送回漠北,二是…”
燕燎的视线挪到吴亥染红的袖口。
抓住吴亥手腕摊开手心,尚未干涸的伤和血露在眼前,燕燎轻轻摸上,摸到冰冷白皙的手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哑声问:“二是…?”
吴亥反握住燕燎的手,掌心相叠,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吴亥轻声说:“二是…想见你。”
闻声燕燎浑身微震,相握的手不自觉施了力。
吴亥一哂,他那时是真的想见燕燎啊……
吴亥那时有多恨燕燎?
恨到再痛再难,乌黑冷井,身中烈毒,悬着一口气也要咬牙活下去。
他那时所思所想,皆是燕燎不死,我也不死。
他想见燕燎。想亲手把燕燎从天云之上拉拽下来,想让燕燎受他所苦,知他所痛,想让燕燎和他一样,终有一天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利用卑贱不起眼的身份和尚才十五的年纪,利用城中尔虞我诈的权贵矛盾,一步步埋下所有能用的种子。
这很难,险象环生,可对早在漠北就开始韬光养晦的吴亥来说,不过是换了个更严苛的死里求生的场合。
他察悉人心,洞若观火,以命相搏,终究是回来了。
一晃多年,多年里聚少离多,见不得才更知欲,吴亥一点点地积攒着力量,又一点点地妄想着燕燎。
他身上是洗不清的污秽,光鲜亮丽的清贵华表下,尽是暗无天日的浊尘,是数不清的心机手段,还有虚假的温和伪善。
无数日夜里,吴亥以为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冰冷,残酷,黑暗。他以为他可以用一辈子下一场天下棋,去夺九州,去争帝位,去用一生和一个男人疯缠。
直至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个男人的秘密,知道他也曾心软纠结过,也曾为难受烦乱过,知道了他所有的喜怒无常皆出有因。
在那一天,吴亥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他所有的恨懑在那一天消散如烟,无比诚实地变成了“想要他”。
想要燕燎,想光明正大地去爱他,想和他相爱相守。
吴
亥摩挲着燕燎指腹的茧,声线喑哑,说的很慢:“向死而生时,我做过很多不堪的事。”
他爱的人明耀灼阳,嫉恶如仇,光风霁月,和黑暗里苟且的他…别如云泥。
燕燎仰头叹了一口气:“上辈子,我到死都没能找到我父王的遗体…”
北境的骗局,香山寺的棺椁,老师雅苑里不翼而飞的牌位…
燕燎忽然在想,吴亥这种不惜冒险回到王宫只为取老师牌位的人,父王对他那样好,他当年在咸安为求自保辱没父王声名时,该是怎样一种难言的悲恨…又是忍受了多少苦难艰辛,才能将父王的遗体带回来…
没等吴亥开口,燕燎突然伸手拉住吴亥,就这么把人拥进了怀里。
燕燎拉得又急又重,吴亥坐在椅上,几乎是埋进了燕燎的腰腹。凤目大睁,咚咚跳着的心脏险些漏了一拍,吴亥欣喜若狂,当即搂上了燕燎的腰。
燕燎抱着吴亥,凶狠责骂他:“你是哪里有毛病吗?这腌臜的畜生窥窃觊觎你,你还要待在姑苏,还要离他那么近?”
只字不提咸安过往,看到吴亥面上复杂黯然的神色都觉难受,燕燎只是紧拥着他,语气更凶狠地继续骂道:“当年为什么不如实告诉我?我能把你吃了不成?还是说这畜生用这些事威胁你留在姑苏?”
吴亥紧扣住燕燎的腰,鼻尖都是独属燕燎的味道,他轻瞌眼眸,忍不住勾起唇角问:“凤留是吃味了吗?”
燕燎正骂着呢,被吴亥这突然一句话给噎到了,等回过神来就更生气了,差点没一巴掌拍到吴亥头上,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变扭道:“我和你说正紧的呢!你又想扯到哪上面?”
吴亥低低笑了两声,手臂又收紧几分,闷声震到燕燎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燕燎忽然觉得这怀抱烫了起来…赶紧把吴亥往椅背上一推,他伸手把吴亥拉起来,拧眉不快说:“姑苏本王收下了,至于你,还不收拾收拾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燕燎说,要自己跟他回家…
吴亥紧紧盯着燕燎,盯到燕燎浑身都快不自在,才问:“你要我和你回家,是以什么身份和你回去?”
燕燎:“……”
在灯烛下,燕燎脸庞被缓缓镀了一层薄红。
吴亥长睫微敛,又说:“其实你现在也拿不下姑苏。”
这话落下,引得燕燎神色乍变,柔和的目光又锋利起来。
吴亥起身,从座位往最高最里的金阶走,一直走到吴泓晟的金座旁才停下。
金座两边各有一根金丝楠木盘花柱,吴亥抬手,在其中一根盘花柱上按了按,突突的动静传来,金座后拉开一道暗门,吴亥看了眼燕燎,径自往里走。没一会儿吴亥再出来,手上多了个东西,燕燎看清后发现,这是姑苏国玺。
燕燎静静看着吴亥,吴亥迎着他的目光,淡然说着:“便是凤留攻下临江四城,便是徐少浊拿下临江营,姑苏王城也还没被攻破。”
燕燎:“吴泓晟已经死了。”
吴亥:“是,吴泓晟是死了,可姑苏毕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城世家,朝中权贵,凤留要拿下姑苏,想怎么拿?把这些人全部收进麾下,让他们对你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还是全部杀了换掉呢?”
燕燎皱起了眉。
“姑苏百年基业,财富滔天,世家权臣的人心非漠北可比,你要如何在短时间内消化姑苏?要杀干净用你的人替换?这不现实。那要用铁血手段和姑苏王臣谈条件?可那些世家和权贵会真心顺服你吗?”
看到燕燎又紧抿起了唇,吴亥目色微深,缓声道:“大安与姑苏结盟对付你,暗度陈仓把兵马撤走,想必是为了对付你军马不足的地盘吧?这种情势下,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同时收下姑苏并且确保后营无事吗?”
燕燎未发一言,吴亥撩起衣摆,就势坐上了高高的金座。
把国玺放在金玉椅柄上,吴亥看着厅门附近的燕燎,淡淡说:“凤留,你并不擅长处理盘根节错的世家权臣间的关系,你的人又是外人,且人手不足,便是姑苏那些人假意归顺了你,你又怎么敢保证,等将来你到了咸安,不会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
燕燎的瞳孔猛然缩起,他看着稳坐金椅的人,有一刹那他竟然以为地转物移,以为时间退到了二十多年前……
吴亥的眸光越发暗沉,他的手指摸着国玺,眼眸里清晰倒映着燕燎紧绷的神情,一字一句说:“而我…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成为新的姑苏王。”
燕燎:“……”
金座上的吴亥气势沉稳,字字珠玑,就好像一个天生的上位者,燕燎直直看着吴亥,不好的记忆一点点爬上背脊,心口残留的久远的痛感,好像也跟着浮了上来…
他看着吴亥的目光,逐渐变成了让吴亥不喜欢的那种。
但这次吴亥很冷静,迎着燕燎复杂的目光,沉声问他:“凤留,你现在眼中,看的人是谁?”
燕燎喉结一滚,并没有答话。他沉着脸,对于吴亥好似刻意般的逼问,浑身不适,本能地想抬手摸向腰后火燕刀,却在刚抬起手的瞬间,手指一蜷,又放下了。
燕燎闭上了眼。
吴亥没有放过燕燎任何细微的动作,他眸中神色亦是晦暗难辨。
“财富、地位、王权,自古以来多少人为了这些争的头破血流都不肯罢休,又有多少人沉溺其中,阴谋阳谋,只为了坐上这个位置…”
“愚蠢冲动者有之,阴险狡诈者有之,锋芒毕露者有之,韬光养晦者有之…人心向来难辨,凤留,你磊落肆意惯了,看不懂人心,揣测不了个中恶意。”
“人性本贪,人皆有欲,为了去到更高的地方,为了触摸到更大的权势,人会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你懂吗?”
燕燎:“……”
吴亥轻轻叹出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上辈子的燕燎走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上辈子燕燎身边都有哪些人…可他不难猜到,是怎么样惨烈的收场,才让燕燎对“吴亥”恨之入骨。
拿起国玺,吴亥从金座上起身缓缓走下。
起先吴亥没有太过靠近燕燎,他和燕燎之间隔了两根楠木柱的距离,楠木柱支起金碧穹顶,乌色漆面折出红烛的火。
“凤留心中也有**,你的**是天下清平,是国利民福。”突然吴亥逼近燕燎,他把姑苏国玺送到燕燎手中,话锋一转,温玉声线沉下,“而我的**,是和你长街灯市,把酒论茶,是和你并肩而立,共赏山河。我平生所求…只一个你而已。”
燕燎猛地又睁大了眼,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这样的吴亥带着一种强势的压迫感,侵略性极强,可燕燎现在所想的却不单单是吴亥说的话…他伸手按住了心口…有些震惊,像在思考什么难题,似懂非懂地奇怪地看着吴亥。
燕燎是什么情绪都会明白摆在脸上的人,此时他就像被人点醒,跨过二十多年,回到了咸安金殿,看到了背后弯弓拉箭的人……
握奇之术,姑苏吴门,攻城陷地,甚至最后齐熬的死……
上辈子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居然全都能连到一个人身上。
燕燎背后起了一层汗,这辈子很多的事情尚且还没来得及细想,因为只要细想,就会涌入更多难以置信的想法,首当其冲的,便是为何这辈子战事节奏比上辈子快这么多?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重生而来,占得太多先机吗?
……
燕燎在走神。吴亥长睫敛下,眼底的阴霾冷寒一瞬而逝。他把燕燎往后抵到楠木柱上,轻声问着他:“凤留现在在看谁?凤留想带谁回家?”
自知道燕燎是重活一世的人,关于燕燎上辈子和“吴亥”发生的一切,吴亥在意的并不比燕燎少。
吴亥想要明白重生的秘密,想要解开这份心结。
作者有话要说:无害:呵呵,最大的敌人是上辈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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