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们无我之态念着经文,智海低头,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末了对燕燎道:
“这是漠北王的灵柩,由吴公子亲自送到我寺里来,等待世子将王上请回王宫。”
智海的嗓音深沉温润,就和他的面孔一样好似可以抚慰人心、使人平和。
只是智海这么一番话说出来,便是再怎么能安抚住人心也没用了,燕燎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不自觉蜷起手心,紧盯着高台乌棺看。
一时间里,燕燎不敢上前一步去确认。
他不敢开棺验尸,他不太相信这里面会是父王的尸体。
他怕这是吴亥用来欺骗他的手段。
其实燕燎自己也清楚,吴亥在咸安确实做不了什么。当初让吴亥跟着去,不过是念着他聪明,要是要出什么事情,可以通过青鸟坊快速互通。
上辈子燕燎多想找到父王的尸骨,好将其带回漠北。哪怕不奢望是整尸入葬,只有骨灰都好。将骨灰洒在漠北的土地上,生的光辉,死的自由。
可惜,上辈子燕燎做不到。
这一世近十八年岁月,燕燎依然做不到。
他做不到一举颠覆王朝,做不到护住父王,做不到…抛下漠北不管不顾去接回父王的尸骨。
以至于燕燎难以相信,这副棺材里面安放的,真的会是父王的遗体。
“世子!”王信白重重拍了把燕燎的背:“智海大师都叫你三四声了。”
燕燎猛然从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这才察觉手心生疼,摊开手掌一看,两只掌心上都留了四个通红指印。
“阿弥陀佛。”智海大师再一次询问:“世子可要和王上见上一面?”
佛经已经念完,王上的乌棺也该被送回王宫。
燕燎抿着唇,犹疑的目光又坚定下来:“开棺吧。”
燕燎天不怕地不怕。他可以不怕伤,也可以不怕疼。唯独执念了两辈子的家国温情,是他掖在心底、最怕被触碰到的软肋,容不得一星半点的破坏。
如果这是吴亥的把戏,如果吴亥敢用父王的事来挑衅他,不管天涯海角,他定会追杀吴亥直至身死。
燕世子发了话,念完经的和尚们怀捧着木鱼,陆续退出念佛堂。
智海道:“那老僧暂时不打搅了。”
念佛堂忽然就静寂得有些可怕。
王信白扶住燕燎的肩膀道:“世子,我来吧。”
“不必了。”燕燎拦住王信白,上前一步,伸开掀开了冰冷的棺盖——
王信白:“世子?”
燕燎不答,王信白也没再叫他,只是看着燕燎僵硬的背脊,轻声道:“我到外面等你。”
燕燎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信白走到念佛堂外的廊上,往立柱上一靠,环胸仰头叹气。
“吴亥啊,你可千万别拿这事骗世子,否则世子一定会…非常伤心。”
半晌,王信白听到响动,转头一看,看到燕燎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王信白一指廊外的天:“雪又停了。”
燕燎负手站着,淡淡吩咐:“让禁军进来,将父王请回王宫。”
王信白心口的石头这才稳稳地落了地:“是!”
王信白走到院外,碰上坐在石凳上的智海,想了想,停下脚步对智海说:“大师,您去看看世子吧,都说出家人妙语生莲,这超度完亡人,也请陪陪未亡人吧。”
智海捧着热茶,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燕世子是无比坚定的人,不需要旁人出言宽慰,他自会看开。”
王信白皱眉:“这我当然知道,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人喜欢!”
高墙深院,沙场军营,人人敬他、惧他,以为他无坚不摧,强大近神,却没有一个人,只把他当成个十七岁的普通少年去喜欢。
智海笑而不语。
王信白看这和尚真是悠然自得,笑道:“所以说,做官没意思,要那浮名作甚?大师,你们寺庙还接收外门弟子不?要不让我来寺里修行吧?”
智海又笑说:“公子心中红尘气太重,遁入不了空门。”
王信白哈哈大笑:“说的也是,当了和尚就没法和姑娘们谈趣风声了。”
挥挥手,王信白不再和智海闲谈,去山门外办事去。
待禁军们将乌棺从香山寺抬走,燕燎也从宝殿进完香出来。
比起来时的气势汹汹,这会儿香烛和烟火的气息淡淡袅绕在周身,使得燕燎身上气场缓和了不少。
智海道:“吴公子在世子来此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世子若是在我寺找人,怕是找不到的。”
燕燎对智海点点头:“不找了,多谢大师为我父王念经超度,告辞。”
燕燎转身欲走,智海又追上一步,叫住燕燎道:“世子,您身上重的并非全是杀戮戾气。”
燕燎一愣,回头看着智海,不知道智海是想同他说什么。
智海双手合十,谈吐平和,说:“世间愁苦,多源于放不下。世子若是能放下心中执念,不再囿于前尘旧事,只专注于今后,将来便是再交锋,您心中的灼火也不会再烧伤您了。”
此话一出,燕燎瞳孔骤缩,疾步走到智海面前,低声问:“你说什么?”
智海垂首低头,又念一句阿弥陀佛,手势往外一展:“雪天路难,还请世子小心。”
说完这话,也不管燕燎面上如何惊愕,径自退入宝殿,跪在佛下念起经来。
燕燎:“……”
寒风一吹,燕燎觉得背上发了一层毛,半天才回过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燎觉得这个和尚话里有话,好像是知道些什么?
燕燎两辈子历经百战,生死一线上不知挣扎过多少回,从来不信神鬼佛魔,这一次却被老和尚说的发了一身汗。
不过看来这和尚是不准备再多说了。
摇摇头,燕燎眼神晦涩,默默记下智海的话,也就带着一群人离开了香山寺。
回路上,燕燎一路上半句话都没有。王信白想了想,还是打破沉寂,他问:“咳…现在怎么着,还要继续派人抓吴亥吗?”
燕燎想都没想:“当然要。”
其实燕燎现在心里乱糟糟的。
一别四月,重回漠北的吴亥给燕燎带来的意外简直是一波接着一波,比之以往那个软弱的少年,说掀起了千涛骇浪也不为过。
然而越是没搞懂,越是糟乱,就越要把人抓回来,所有事功过相抵后,是死是活再做判定。
王信白觉得心惊,感慨道:“除了脸,我从来没好好看过这个吴亥,真没想过他竟然有这么多本事。”
燕燎:“除了脸?”
“对啊。”王信白看了眼燕燎:“第一次看到吴亥的时候,那真叫惊为天人,他若是个女孩子,恐怕今生我就非他不娶了。”
燕燎呵呵一声冷笑,不想再搭理这个没皮没脸的人。
回宫后,燕燎不理会王信白可怜兮兮的请求,让人把王远召来宫中,共同商议国葬一事。
商量完后,死死抱住燕燎大腿不肯走的王信白被王远拽着后颈,从湿滑冰冷的台阶上残忍地拖了下去……
燕燎嘴角一抽,看王信白挣扎在地面,一副“你现在不救我,往后这世上就无我了”的表情,到底还是没狠下心,又从王远手里把这倒霉小子给救了下来。
王远指着躲在燕燎身后耀武扬威的王信白,怒道:“这事没完!有种你就一辈子别回家了!”
王信白得意的脸顿时一垮:“……”
燕燎静静看着这爷孙俩闹,知道王远反正不会在这把人给打死,放心地回到寝宫稍作休憩。
推开殿门,燕燎还没进去,就觉得内心一片浮躁,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揉揉眉心,燕燎打起精神,走到桌前,准备写封信问问徐少清那边进展的如何了。
谁知砚台一拿起,看到一封被压在底下的信笺。
记忆陡然被唤醒,燕燎猛地想到三日前吴亥给他下了化劲散后,好像是往这边来过。
黑着脸拆开被藏在底下的信笺,取出白纸展开,吴亥的字跃然眼前——
“恩已还。”
好一个恩已还!
燕燎瞬间就把纸窝成一团,嗖一下扔进了火炉里烧成了灰。
这所谓的“恩已还”莫非是指香山寺一事!?
燕燎心脏砰砰直跳,难道就连这也都在吴亥的掌控之中?
燕燎更摸不清吴亥是怎么想的了。
说他对漠北确实怀着一丝感情吧,他却带着外族临于城下;说他恨漠北恨自己吧,他又把父王的遗体送了回来,且为父王整理遗容,送至香山寺超度……
说起来,吴亥究竟是如何做到从咸安乱局里将父王的遗体送回漠北的!?
燕燎浮沉不定,眉头紧拧,既烦躁,又混乱。
门外又有宫人来报:“世子,诸位大臣都在大殿等候,说是三日已过,他们有要事相报,请世子务必前去见他们一遍。”
燕燎沉下脸,把火气压下去,问:“王丞相呢?”
宫人道:“王丞相刚出宫门,正巧遇到了一块儿进宫的大臣,被叫着一起去了大殿。”
燕燎冷笑,一个个的,就这么急不可耐!
“行,本世子倒要去看看,这次又是什么‘要事’!”
——
桌上摆着一盘棋,黑白棋子错落,看局势,白子已被逼入绝境。
林水焉手里捏着一枚白子,妆容精心的美丽脸庞一片麻木:“再和你下棋,我就拿自己去喂狼。”
吴亥放下黑子,看着她说:“我也不想和你下棋。”
实在太不堪一击。
林水焉气愤,伸手拨乱了棋盘,说:“不下了不下了,喝你的药去吧!你中的两种毒混合在一起,比单一种解毒可要麻烦多了。”
吴亥起身,接过林七送进来的药汤,一口喝下。
林水焉这才开心地笑了起来。她不喜欢吴亥总是清冷无波的眼神,这种嫌弃药苦、咬牙皱眉喝药的样子倒是可爱不少。
喝完药,林水焉问:“要吃糖吗?”
吴亥歪头看着林水焉,勾起一丝温和的笑。
林水焉身上一寒:“……是我想吃,顺便问你的。”说着捏起食盘里的糖,往自己嘴里送了一颗。
过了会儿,林水焉忍不住又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会中了化情散?虽说去咸安的时间不够长,但你埋下的种子也有几个了吧?”
吴亥静静坐着,并不回答,只是说:“燕世子的通缉令,这几天估计就会撤下了。”
林水焉:“……”
“所以你费老大劲把漠北王的遗体送回漠北,就是为了让世子看在这事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吴亥淡淡说:“我要睡了,林姑娘出去吧。”
林水焉拍桌而起:“没劲!”
今天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被蒙在鼓里的一天,林水焉气呼呼地出了吴亥的屋。
屋内只剩下吴亥一个人后,他静坐了会儿,等嘴里的苦味彻底缓过去,起身来到台前。
台上奉着一尊牌位,正是那日吴亥从宫中带走的,范先生的灵牌。
站在牌位前,吴亥低声说:
“老师,我还是太差了,没能保护好王上,就连把王上的遗体找回来,也弄得自己这么狼狈,不小心进了圈套,中了化情散,差点就没回得来……”
灵牌当然不会和吴亥说话。
吴亥也不在意,垂着头,自顾自说:“老师,你不在了,王上也不在了,这世上真心对我好过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屋外北风刮得撕心裂肺,咆哮着击打着木窗。
吴亥走到窗边,把差点被掀开的窗户合紧了些,等回来路过桌边,伸手捏起一颗糖,放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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