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九灵拾遗 > 第七章鬼公笠



鬼节刚过完后的几天,白天来铺子里的魂灵很少,七叶就坐在铺子里浅浅地打盹儿,不自觉地头一歪,碰在桌子上,正压在一张画轴上。画上的人着黑袍,斗笠低低地垂下,遮住半张脸颊,只露出下巴上稀稀疏疏的黑青色胡楂儿。

价值五千两白银,这个数字耀眼得简直难以想象,任谁都会感兴趣。

七叶打着盹儿,时不时有魂灵从驿缘阁门口路过,探头向里面张望。一位拄着竹棍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到驿缘阁的铺子前,嘴里嘟嘟囔囔了几句,伸手撩起被七叶压住的画轴,认真地端详了许久,甚至还用形如枯槁的手指在画中人的脸上不断地勾画。

“是他。”老妇人咂咂没牙的嘴,自言自语道。画卷的另一半被七叶压在身子下面,她轻轻扯了扯,没有扯动,她狠狠一拉,“嗖!”画终于完整地捧在了她的手里。

七叶本就没有睡实,老妇人这一扯,让她整个人猛然清醒过来。

“你是?”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撩了撩头发,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老太太。

老太太好像对她醒没醒过来并不感兴趣,她伸手捧着画卷踮起脚尖对着铺子上方的青烛灯笼,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五百?”

“五千。”

“五千两!”

老太太脸色倏然大变,似是被吓了一跳,“咣当”就将拐杖甩了出去,脚下踩着碎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跌跌撞撞地险些栽倒。七叶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跑出去,扶住了她。老太太反身一把抓住七叶的手,混浊的眼珠直愣愣的,像是要晕过去一样,口中不利索地呼喊:“发,发,发财了!发财了啊!”

七叶一脸茫然,就在她琢磨着老太太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那老婆婆攀上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姑娘想不想挣一千两银子?”

七叶别扭地拧拧脖子:“一千两?”

“嫌少?一千零一两。”老婆婆看着她的表情,急切接道。

“算了。”七叶有点儿被吓到。

“两千九百九十九两。”老婆婆“啪”地将画卷拍到台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你到底要干吗啊?”

老婆婆见她有了兴趣,倏然一笑,拿起那张画轴抖到她的眼前:“我见过这个人,不,这个魂灵。”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虽然抓个通缉的魂灵挣赏金并不是什么不道义的事,但是老婆婆的另一句话却让七叶再次陷入了犹豫:“那个魂灵现在并不在烛巷,而是在阳间。”

从烛巷往阳间的路只有一条,她在救嗟乎虫的时候走过一次。如果没有扇童,她一个凡人根本不可能通过,扇童又不可能答应她让她出巷。正当七叶想要拒绝的时候,那个奇怪的老妇人又说了句让七叶意想不到的话。老妇人知道烛巷通往阳间的另外一条路——天路。

所谓的天路并不在天上,而是在水里——幽冥河。

从烛巷到人间等于一个返阳的过程,乃是天道伦理大忌中的大忌。之前七叶走过的那条路,稍微一闪失就是灰飞烟灭,鬼都做不成的下场。但幽冥河却是不同,凡是被错抓的魂灵或是有其他什么原因要返阳的魂灵,都会在鬼差的押解下从那里潜游回到人间。换句话说,那是一条官方通道。

扇童曾告诉她,幽冥河虽然是条回人间的路,但平时看上去只是一条浅浅的溪水而已,只有当冥界不得不送人回去的时候,幽冥河才会一夜间涨水千丈,变成看不见边界的大河,由此让冥界鬼差推断,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冤案。

幽冥河紧挨着烛巷,烛巷没听到风声,那冥界必然也没有大乱,幽冥河又怎么会涨呢?

但此时,七叶想犹豫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老婆婆不由分说,一把钳在她的腕上,手里拄的竹棍“砰砰砰”敲了三下地,瞬间卷起一阵狂风,整个巷子里瞬时黄沙漫天。

“你放手!”七叶整个人都好像飘了起来,巷子里的亭铺阁楼、古槐草木、魂灵震惊哀号的脸,一一从她的眼前飞速掠过,未绾好的头发顺着狂风毫无方向地胡乱扬起。她挣扎着要脱开那只手,却怎么也挣不开。

“哈哈!”风沙中传来得意的笑,无比邪魅。不过这笑声突然让七叶感到好生熟悉,她忽然就放松了警惕。风刮得更快了,眼前所有的建筑、草木和人影都不见了,视野变得一片开阔,耳边响起了水花拍打岩石的清脆响声。

“到了。”老婆婆放开她的手,咂咂没牙的嘴。

没人回应,老婆婆转头一看,七叶正呆呆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道:“幽冥河。”

是幽冥河啊,她走过大燕的太多地方,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宽阔的景致。整个天际都是如墨的漆黑,但远方河水与天界交接的地方却突然隔断了黑暗,散布着像霞光一样绚烂的卷曲云朵。即使没有风,但河水依旧不时地翻涌起水花。脚下的沙石闪动着奇异的晶莹的光亮,像小小的会发光的昆虫在脚下扭动。七叶转身四顾,一面水,两面沙石,背后是大幕一样看不透的黑暗。身侧的方向远远的有些人影攒动,有的甚至还会扭过头看向这边。

“他们看不见这里。”老婆婆小声说。

“幽冥河。”七叶慢慢地向河中走去,河水漫上脚踝,暖暖的,像是有体温一般。

“幽冥河开,意味着冥界出了千古的奇冤,这逆天之事自盘古开天以来,千百万年也不过两三次而已,”老婆婆看着七叶,缓缓道,“最近的一次在两百一十多年前,冤案所涉的魂灵尚未全部归冥,所以河水到现在还没有退。”

七叶道:“我只知人间自古冤而未决的悬案数不胜数,却没想到冥界居然也有。好在这幽冥河多少还能起点儿警示作用,人间纵然六月飞雪也不过被当作一时谈资,转身便忘了。话说其他经过这里的魂灵看不见这幽冥河吗?”

老婆婆点点头:“无关人等,是看不见的。”

七叶忽然就乐了:“那你我可是与这两百年前的事有关?”

就算她体质特异,但也不过比平常人长个几十岁罢了,两百年前,她姥姥的姥姥怕是都还没出生,与她又能有何干系。

老婆婆摇摇头,看着七叶:“你我自是不同。”

七叶没有接话,她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个老婆婆肯定不是普通的魂灵。七叶不打算问她的来历,因为她已经发现:如果一个人专门找上她来却不自报家门,她问也肯定是问不出的。就算强行问了,也是要撒谎,七叶也无法分辨,比如公元。

想起公元,七叶感觉心里有些堵得慌。

这个神族,长着一张正经的脸,莫名其妙地就闯进她的生活,偶尔对她好,又莫名其妙、三番五次地想要杀了她。她上次在他的脑海里看到了那样的记忆,让她确信簪子不过是借口,他的目的只是接近她,让她放松警惕,然后借机杀掉她。或许神族都是仇视凡人的,比如蜉蝣山,比如公元。

“时间不早了,早去早回,银子不等人啊!”

七叶只觉得后腰上被狠狠地一推:“走你!”

她整个人一下子就飞了出去,“啪”地掉进了河里。和想象中的落水不同,没有喘不上气,没有眼前一抹黑的感觉,像是直接就穿过了一层水帘,“砰”,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哎哎,你丫的找死呢?”马蹄声混着鞭打声和喊叫声,眼前一辆马车擦着七叶的脊背急速飞驰而过,溅起一片尘土,呛得她一个劲儿地咳嗽。

“哎哟,姑娘啊。”没等她回过神儿,一只手已把她拉了起来。身边瞬间围过来一大帮人。熟悉的烈日当空,竟然是一眨眼就到了阳间。七叶麻利地站起身,赔着笑脸:“没事,没事,多谢,多谢。”

她推开众人,只见老婆婆已经蹒跚着步子向前面走去了。七叶拔腿追了上去:“婆婆,等我。”

那老婆婆拄着根拐杖,一顿一顿地走得很慢,但七叶在后面跑着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七叶心中暗骂着,一连追了三条街,终于,在一家宾客盈门的馆子前,七叶和老婆婆撞了个满怀。老婆婆嫌弃地撇撇嘴,推开她,转身向馆子里面走去。

“来四碟奶糕、两盅牛乳蒸蛋,再来两盘酱骨、一坛女儿红。”

七叶吃惊地看着老婆婆。

“我可没带银子。”七叶没有撒谎,她直接就被老婆婆从铺子里拉了出来,哪里有时间去取银子。

“没事,我也没带。”

“什么?”七叶差点儿跳起来。

“吃完再说。”老婆婆安慰她。

两人大快朵颐,很快便吃了个精光。老婆婆优雅地用手帕擦擦嘴角:“刚刚你说什么,没银子是吧?”“是啊。”七叶没好气地道。

“那就赶紧跑啊。”老婆婆话音未落,七叶的手就被一把钳住,“嗖”的一下子,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瞬间整个酒馆狂风大作,身后响起噼里啪啦各种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喂!”七叶的惊呼被噎进了喉咙里。不过一瞬间,她便又重新站稳了脚,环顾四周,两个人已经站在了一扇巨大的红色铁门前。远远的,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向她们走来,老婆婆连忙拉着她走到对面的一个废弃的米铺的屋檐下。

“对面就是楚王府。”老婆婆慈爱地拍拍七叶的肩,“我们今天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她示意七叶附耳过去。



白山州这件几乎要惊动到朝廷的邪乎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事关当今圣上的亲哥哥——楚王。

楚王虽然仗着和当今圣上一奶同胞,得了不错的皮相,但心性品格与清心寡欲、隐忍谨慎的新燕帝大相径庭,为人不但好色,而且行为愚钝。在新燕帝篡位前,他同样也不受先帝的重视,唯唯诺诺地过着苟且的日子。等到新燕帝登了位,似乎是感觉等到了出头之日,他突然就阔了起来。虽然地处燕北,但楚王却愣是将自己的府邸打造成了燕南水乡园林庭院的风格,只为满满地营造一种恃才不放旷的多情王爷形象。可是最近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多情不敢当,事到如今只剩悲情罢了。”

楚王说这话通常要手中攥着帕子敷在眼角,带些哭腔才算是成活儿。白天他饮酒唱诗,夜里自去最好的青楼里消遣,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楚王妃的病。

楚王妃本是西域国的库伦赛公主,当年随众使者来大燕进贡,先帝设大宴时献舞一曲,惊艳了众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有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曾鼓掌也不曾抬头看她一眼,这个人便是当年三十九岁的楚王。楚王的举动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库伦赛以为这个人是为了自己,就这样她下了宴席便没完没了地缠上了楚王。

八个月后,库伦赛嫁给了楚王,西域和大燕时隔三百二十一年之后再度联姻,举国欢庆。

楚王和库伦赛公主的情事被写成大大小小的戏本子,在那些戏本子里,楚王是风度翩翩、为人谦和、不易向人敞露心扉的多情公子,楚王妃是敢爱敢恨、活泼直率的西域佳人。管有的没的,总之一不小心成了绝世佳话。可是,这一次,世人既没猜中开始,也没猜中结局。“多情”有的时候也可以用成贬义词,比如用在楚王身上的时候。

楚王本性好色,亲胞弟燕帝的登位让他渐渐忘掉了曾经那个胆怯的自己。似乎是要一种补偿,他变得狂放和暴力,好像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能彰显他作为燕帝的亲哥哥的无上尊贵了。而且,楚王妃过门十二年不曾有孕,燕帝甚至在朝堂上“好心”提醒他,注意身体,早日延绵子嗣,这让他的尊贵大打折扣。

可怜的楚王妃成了牺牲品。半年前楚王妃突然身染风寒,且越来越重,竟然到了卧床不能起的地步。坊间开始有传闻,楚王嫌弃糟糠之妻,要从外面带个小的扶正,因此对楚王妃的病几乎不闻不问,也不请医师,这才导致她病入膏肓。这传闻自然也会传进楚王府。

好像是故意做给人看,三个月前,楚王府大张旗鼓地请了白山州最好的医馆里的医师——医世堂的苍医师来为楚王妃医治。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不但没有起色,还连带着出了怪事,苍医师几天前突然在四角戏楼前遇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这一下坊间哗然,不出所料地又出了新的话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楚王妃的病可能已经有了起色,所以楚王府派人来打伤苍医师,好让楚王妃不得医治。这次不但传进了楚王府,还传进了朝堂。楚王府为了表明医治楚王妃的决心,连夜将苍医师做游医的师侄从燕东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地请进了楚王府为楚王妃好生医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八天。

正月初四,楚王府。

三根指头轻轻地搭在鲜红色的纱帐中一截如雪样的皓腕上。

空气并不宁静,狭小的内室里,稀稀落落地守着几个婢女,其中两个模样出众的坐在方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糕饼,虚掩的门外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恼人的私语声。

“备纸。”曲风偏过头对着身后一直低着头的白衣小丫头唤了句,收回手,起身。

一边坐着的眉眼轻佻的女子赶上来,声音娇软:“医师,这王妃的病情?”

曲风假装没有看见她,径直走到长案前,拾起笔,略略思索了下,“唰唰”地写了几十个字,又将纸交给刚刚的白衣丫头:“按新方子抓药。”

曲风一转身,身后已有另外的女子将白衣丫头手中的方子一把抢过。白衣丫头只得呆立在原地。曲风假装看不见,走回榻前,弯腰将那截手臂放回到纱帐中。

透过血红色的纱帐,隐隐能看出一个瘦到脱相的异族女子的身形来,凹陷的双腮,双眼红肿,昏迷不醒。可怜当年一舞倾城的西域公主,如今却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方子已经开好了,请曲医师用晚饭吧。”那让人看起来颇不顺眼的女婢再次上前,吩咐其他人,“送曲医师回房休息。”

曲风瞥了她一眼,宽袖一甩,离开了。

晚饭设在曲风住的小阁的偏堂里。

“你们都下去吧。”曲风落座,对着一群垂手而立的女婢,摆摆手。

“是。”婢女们应了声,转身一一散去,之前的白衣小丫头却没有走。楚王府中,女婢大多着紫衣,曲风曾经一度以为她身份不同,但后来一看,大概是此人太过弱小、受这府上他人欺负所致。

“你……”没等曲风起身命她出去,小丫头已经款款上前,对着他甜甜一笑,软声道:“奴婢留下,与医师倒酒、布菜。”

“我不喜欢别人伺候……”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完,素手执壶高抬,清泉入盏,盈盈酒香扑鼻而来。曲风来到这王府,每日虽然好菜,但却从没有酒水,今日竟是不同,他忍不住就接过抿了一口,清甜不烈。

“嗯!好酒。”曲风脱口称赞。

小丫头一听这话笑得更甜了。他偏头看着她,竟发现她姿色不凡,尤其甜笑的时候,两个浅浅的酒窝很是醉人,有种别样风情,他竟然看得有些发愣。小丫头放下酒壶,又举起筷子来。曲风晃了晃神,伸手阻止她,轻声道:“布菜就不必了,我只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月茴。”小丫头娇羞地低下头。

“噢?悔?”

“不是悔,是茴。”小丫头抿起嘴唇,似娇似嗔道。

“那姑娘,你是拒不悔改了?”曲风眉头一挑,猛然起身,厉声喝问,“说,谁派你来的?”

小丫头满脸羞红,浑身战栗,惊魂未定。

“说!”曲风再次厉声道。

“月茴未曾想加害公子。”小丫头哆嗦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月茴死不足惜,但求公子救我家公主一命。”言罢伏地,泣不成声。

午夜。

眼看着不几日便要到正月十五,街上卖花灯的商铺、小摊已经多了起来,但楚王府门前的街道上却是并没有什么花灯的影子。都道是楚王妃病重,王爷“内心悲痛”,不许门口有小贩贩灯火,使得整条街黑得像鬼巷一样。

“咣咣咣。”三声铁环撞击大门的声音,在死寂的雪夜里炸开。随即,门缝中传来了微弱的烛光。

“三子、兵子,你们他娘的不睡觉了,大半夜敲个鬼……”门刚刚开出一条缝儿来,话还没说完,一个壮硕的身影忽然一下子就挤了进来,一脚踩在他脚上,“啊……”

那人甩起肥胖的身子,地动山摇地就向府上的正房跑去。开门的侍卫又痛又蒙,连忙高喊:“你谁啊?抓抓抓,抓人!”他喊话的工夫,那人已经消失得没影儿了。

听见侍卫的喊声,各个房中继而亮起灯来,跑出来不少人。

“人,人去了哪里?”

“往王爷房里去了。”

“王爷房里?”

“去你娘的,别他妈废话,快追!”

“追追,这边,这边啊!”

一窝蜂的人抄起能够得到的家伙就向正房里冲去。七拐八拐,眼看着快到了,那个肥胖的身影突然出现,对着一大群追他的人直直冲了过去,稀里哗啦撞倒了一大片人,两三下就蹦跳着没了身影。

刚刚他冲过来的方向是王爷的房间。一伙人心中惶恐,砸开门就撞了进去:“王爷,王爷。”

“啊……”房中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们干什么?造反吗?”

“王爷,王爷,外面有……”

门外又传来喊叫:“往后面厢房去了,往王妃的房里去了。”

“快追!”等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到王妃住的后厢,门口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了很多的女婢、侍卫,而那个被追赶的贼人则站在房内的中央空地上。大家伙儿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从头到脚只有两只手臂露在外面,上半身臃肿,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脸上被厚布遮住,只留一道小小的缝隙,下半身是一条长的裙子,看不出材质,只是感觉特别厚重。

这时候楚王也已经穿好衣裳,被人搀着,气喘吁吁地赶了来。

“抓,抓,怪人。”楚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

几个人得了命令就要上前,可那怪人突然蹦了起来,张牙舞爪,口中发出威胁的叫喊声。

伤了王妃,他这个王爷在外面的形象可就全毁了,故而楚王连忙又制止他们:“别动,别动。”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盯着那个怪人。那怪人看向众人,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步一步地挪到床榻旁边。有人又要上前,怪人马上发出了威胁的嘶吼,吓得所有人又退了回去。那怪人猛然回身,“唰”地将整个幔帐撕下,扬手一丢,幔帐就盖在了昏迷的王妃身上。

“啊,你!”楚王突然发出一声大叫,两眼一白,险些晕过去。

“王爷,王爷。”众人上前扶住他。

窗前一声巨响,那个巨大的人影忽然破窗翻了出去。

“追!追!”所有人一起冲了上去。

“别,别……”楚王吃力地拉住身边人,“叫,叫医师来,王妃受惊了。”

过了半晌,几个人慌慌张张回来报:“曲医师不见了。”



黑夜中,一阵马蹄和着长啸,幽灵般的马车飞快地从没有灯火的街道驰过,路过楚王府时,稍微减慢速度,一个硕大的身影“嗖”地蹦了进去,马车猛然加速,消失在了午夜的死寂中。

“没有。”扯下脸上厚厚的棉布条,七叶深深地喘了口气,如释重负。看着老婆婆一脸的嫌弃,她无奈地把故意搞脏的斗篷从车窗外丢了出去。

“不可能,不在楚王府?你确定没有看走眼?”老婆婆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思着问道。

“不会看走眼的,只能说你老人家情报有误。”七叶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

老婆婆不再说话,皱起眉头,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就在天快亮的时候,马车停了。七叶搀着老婆婆从车上下来。环顾四周,这里是萧县,往左边就是烛巷的一条出口——看不见头的百亩赤叶林。

“咦?”不经意的一转头,七叶竟在赤叶林中看见了一点儿灯光。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赤叶林中只有鬼魅,又怎么会在大半夜地亮起灯火?再看那火光橙黄,分明是阳火无疑。

“婆婆你在这里等我。”七叶随口道了句,拔腿追了过去。

是一个人,身穿浅色的衣衫,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篓筐。七叶悄悄地跟上,一个普通人居然敢夜闯赤叶林,看来那些鬼怪传说普及得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那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时不时低头用灯照照地下的杂草,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跟了几步,眼看着他就要走到林子里危险的地方,七叶想了想决定叫住他:“年轻人?”

那人猛地一回头,表情狰狞,脸都煞白,显然被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定下神来一看,见是个穿着青色棉布衣裙的女孩子,就松了口气。

“采药。”他打量了七叶一番,不等问便答道。

“年轻人,我劝你不要往前走了。”七叶好心提醒,“这里不安全。”

那人脚下没有再走,而是问道:“你也是来采药的?”

七叶摇摇头。

“噢。”那人浅浅地回应了声,就没再说话,蹲下身子,举着灯在身边的草地里翻找着。

赤叶林中的确有不少的珍稀药材,但知道的人极少,真正敢来采药的更少。

“虽然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那人道,“但如果你在这里看到一种红色叶子开着白花的植物,可以挖下来给我,记得不要伤根。”

“霍黄?”七叶略一沉吟,脱口道。

“你也懂药材?”那人站起身,一脸吃惊地看着七叶。

七叶谦虚道:“懂一点儿。只是霍黄药性燥热猛烈,一般只是给久病垂危的人吊命用的。”

“是啊。”那人叹了口气,“前两日还好,这两日脉息又减弱了不少,真的是要垂危了,一尸两命,医世堂的牌子要砸在我的手里了。”

医世堂?这两天到处都是楚王府的八卦,其中谈得最多的就有医世堂。

“你是楚王妃……”

“嘘。”曲风点点头,又摇摇头。

七叶急切地问:“那你必知楚王妃是否曾经醒来,她醒来都说过什么?”

曲风听她这么问,有点儿吃惊,随后摇摇头:“不曾醒来,师叔之前在的时候,王妃还偶尔醒来说两句话,都是自言自语、神志不清的话,但后来有了身孕,就再没醒来了,现在……”

“等等,你说有了身孕?楚王妃有了身孕?”七叶突然打断他。

“是有了身孕,不过……”那人突然觉得不对,直起身,有点儿警惕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七叶一时语塞,找不出什么借口。这时背后响起了老婆婆拄着竹棍蹚过杂草地的声音。七叶忽然灵机一动,上前一把直接扯过她的胳膊,拉到两人中间:“其实我是……我是她的孙女,她是我们村里的神婆,如今到处传说楚王妃久病不愈,婆婆便问天起卦,结果发现……”

“发现什么?”

七叶假装神秘兮兮地招他附耳过来道:“发现楚王妃病重乃是房中有妖邪作祟。”

“噗。”曲风的眼都直了。

老婆婆吃惊地看着七叶,没想到七叶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不过只是一瞬间,曲风便眼神平淡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他每每施药,楚王府里的人都会依量减去五分,楚王妃已经大限将至,他试过的所有方法也不过是为了能让她撑到胎相稳固,好告知王爷,使王爷为她尽心医治而已。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看着眼前人沉默不语,七叶眯起眼,她知道他应该是有些相信她说的话了。

天色蒙蒙亮,幸好,那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似乎有所忌惮,所以只在赤叶林边儿上拔了些草药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七叶和老婆婆走出赤叶林,找了块有大石头的地方,靠着歇息。

“有了身孕……难怪你在房里找不到他。”老婆婆呵呵一笑。

“这下子更麻烦了啊。”七叶无奈道。

“看来我们还要再进王府一趟喽。”老婆婆用竹棍敲着地。

七叶看看身上仅剩的一身棉衣,白了她一眼:“婆婆自己去吧,我可已经没有衣裳再挥霍了。”

“这次我们正大光明地进去。”老婆婆嘴一咧,笑得诡异。

到了楚王府所在的郾城,两个人下了马车。马车停在热闹的集市,人来人往,吆喝声遍地。七叶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一眼没看住,老婆婆已经拄着她的竹棍左拐右拐地挤进了人群中。七叶没办法,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便是一家包子铺,热腾腾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二十个包子。”颤巍巍的口音。

周围无数看热闹的眼睛瞬间盯了过来,七叶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好嘞!”铺子里是个爽利的燕北汉子,三下五除二,几乎是将所有蒸笼里的包子都捡了出来,用纸包包成整整两摞,老婆婆抱起一半往七叶怀里一揣。

“你哪里来的钱?”四周都是目光,七叶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和她咬耳朵。老婆婆假装没听见,抱起剩下的包子,转身就走。卖包子的汉子一脸笑眯眯,挥挥手:“下次再来啊。”

七叶简直要惊呆了,但转眼老婆婆又不见了踪影,她只得抱着包子,又追了上去。前面还有卖油饼的、卖煮羹的……她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婆一文钱没出,一路上白吃白喝,直吃到王府门口那条冷冷清清的街上,这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王府门口守卫森严。老婆婆两三下从怀里扯出块破破烂烂的花布来,抖开一看,竟然是张带着些乱符的旌旗,她把旌旗穿到自己的竹棍上,三两步上前,“砰砰砰”,敲得那大铁门震天响。

左右守着的侍卫不由分说就去拉她:“哎,老太太,干吗呢?”

侍卫语气很是粗鲁,其中两个人还带着兵器,说着话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七叶看着势头不对,连忙快步要上去帮忙。就在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婆婆的眼中闪过一点浅青色之光。

“这是楚王府,你……”话说到一半,其中离老婆婆最近的一个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人啊。”

紧接着,像是中了邪一样,所有的侍卫都噼里啪啦地丢掉手中的兵器,跪地高呼,更有甚者眼泪都涌上眼眶。

“王爷要找的高人来了,高人来了,王妃的病有救了。”

“王妃有救了。”

“王妃有救了,快去请王爷。”

“嘘。”老婆婆拈着兰花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嘘。”侍卫们从地上接二连三地爬起来,点头哈腰,也学着她噤声。老婆婆满意地拍拍其中一个侍卫的脸蛋儿,宽袖一甩,举步向王府里面走去。七叶虽然看得目瞪口呆,意犹未尽,但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进了楚王府,老婆婆拉着七叶一路快跑,一路摸到了之前七叶来过的楚王妃住的小厢房。

小厢房在隐蔽的花园里,周围堆着没人清扫的积雪,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侍卫,和门口那边截然不同。

老婆婆在一旁的假山后蹲下来,小心地和七叶耳语了两句。七叶点点头,看着四下无人,推门进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方桌和一张长案,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和一个歪倒的茶盏。七叶伸手探了探茶盏里残留的茶水,尚温。看来就在他们来的前一刻这里还是有人的。

七叶走上前,轻轻撩起幔帐。一个盖着锦被、面色红润却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生气的女子躺在那里。高耸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唇色鲜红欲滴,很明显是被精心化好了妆,只是憔悴得让人不忍细看,妆容显出了她西域女子的气质和特征。

佳人若是误了终身,也逃不过年纪轻轻就红颜枯骨。

七叶轻轻伸手搭上她的脉息。有孕的脉象应该是滑脉,她不很懂但是也了解一些,但是摸了半天,她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孕相,只觉脉象微弱得难以察觉。七叶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几根银针来,按照之前老婆婆教的,在楚王妃头上的几个穴位扎了几根。扎到其中一个穴位的时候,楚王妃的肚子没来由地鼓了起来,颤动着不断膨大,七叶连忙将另一根针取下,扎到她的肚子上。“呼”,肚子就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过了半晌又慢慢地胀回一点儿,小腹微微突起,真的是有三四个月身孕的模样。

就在这时,昏迷不醒几个月的楚王妃突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七叶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

楚王妃下意识就躲,结果一下子撞到了床榻边的长案角上,痛得她一眯眼,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和之前那次的感觉一模一样,眼前闪过皮影戏一样的画面,时间仿佛倒转,倒转到了六个月前。

楚王府。

三更天,窗外远远地响起梆子声,敲动着无眠人的心神。

楚王妃辗转反侧,虽然还只是初夏,但不知为何一动便是一身虚汗,再也睡不着。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月茴睡在外面的地上。楚王妃悄悄起身,只披件薄薄的纱衣,站到窗前。

月色洒进来,铺落到地上,漫过她的脚下,像是一条长长的裙摆,西域的裙并没有这样长的裙摆。她曾经有过很多很多条,多得数不清,但如今就连汉裙,她也只有月亮赠给的这一条。

已经好久没看到楚王了。

不许踏出房门,美其名曰养病,实则囚禁。要是从前,以她的性子必然是要打闹一番,但现在,似乎是想开了。他在青楼夜夜笙歌,她不闹;他动私刑杀了所有自己从西域带来的奴婢,她也不闹;他要将她赶到后厢和仆从一样居住,她还是不闹。只恨自己当初年幼痴傻,给自己选了一条不归路。不过幸好,这世上的神明还是会怜惜自己单薄无依。

“又睡不着?”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楚王妃罕见地笑了,转过头。

原本空荡荡的椅子上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出现了一个戴着斗笠、拖着黑色长袍的人,硕大的斗笠几乎遮住了脸颊的全部,只露出青黑色的胡楂儿。

“睡不着。”楚王妃侧了下头,吹灭了烛台上的蜡烛。

“谢谢。”斗笠男子点点头。

“你要报的仇都报完了?”楚王妃坐回床榻边,那个人坐在黑暗中,月光中只露着半边身子,显得诡异、神秘。

“还差一个。”斗笠男回答。

“杀了他,你接下来去做什么?”楚王妃平静地问,她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离开。

斗笠男子道:“去找她。”

楚王妃叹了口气:“她是谁?”

斗笠男摇摇头:“不知道。”

“名字?”

“不知道。”

“是你的什么人?长得什么模样?”

“不知道。”

“那你要如何去找?”

“不知道,只知道一定要找到。”

“唉……”楚王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呢?”斗笠男突然就开口问道。

楚王妃愣了下,摇摇头:“我并没有要寻找的人。”她的眼神不经意地瞟过窗外,树影绰绰,看不见路。

“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人。”斗笠男一动未动,低低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楚王妃听了这话,突然绽开了笑容,她已好久没有笑过了。

“不。”她轻轻吐出一个字。不是多怜惜,更不是还有夫妻恩情,她只是害怕他为了帮她而杀了楚王,他就再也不会回来。

斗笠男没有说话。

“咳咳咳……”或许是今日夜里走动得太多了,楚王妃突然咳了起来。

“水。”斗笠男在桌上倒了碗水递给她。

“谢谢。”楚王妃感激地看着他,虽然看不见表情,冷得像一尊石像,但她还是感觉放在她手里的水杯有着残余的温度。

这时,一个穿着麻布襦裙、满脸惊慌的小姑娘从外面猛然闯了进来:“王妃!”

“茴儿。”楚王妃轻斥了句,伸手点亮了旁边的烛灯。房间里瞬间亮了起来,再看向那椅子,已经没有了人影,楚王妃眼神暗了暗。

看见王妃好好地站着,月茴大大地松了口气:“呼,刚刚听到公主咳嗽,还以为公主旧疾犯了,可吓坏了我。”

“唉,你啊。”

月茴笑出了声:“公主还没睡?”

楚王妃摇摇头:“睡不着。”

“在想什么?”月茴上前扶着王妃的手,引她到床榻边儿坐下。

“在想之前的日子,想爹娘。”

“王也一定在想着公主。”

“家书?”

“都差人送去了。”

“已经是第一千多封了。”

“最近和戎狄征战,王政务太过繁忙了也说不准,等一闲下来必然就会给公主回信的。”

“我知道……”楚王妃伸手轻轻摸了摸月茴披散的头发。没有声音回应,过了半刻,耳畔传来轻轻的鼾声,楚王妃睁开眼,烛光昏昏下是皱着眉头满是疲惫的脸蛋儿。

这些日子,月茴也受了太多的苦,所有她从西域带来的婢女全部被杖杀,唯有月茴因为模样不似西域人而冒充府上的本家丫鬟,侥幸死里逃生,在夹缝里生存。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库伦赛从来不是阿吉鸦王最宠爱的公主。”

眼泪从枕边一滴滴地滑下。

夜,小小的后厢里漆黑一片。

“公主。”月茴哭喊着,连滚带爬地闯进内室,她的公主已经连着多天陷入了昏迷。第二天,神医苍来诊脉,摸着脉息,苍罕见地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你们都先出去吧。”神医苍突然开口向房间中的其他人道。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苍神医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幔帐外的手臂放了回去,低声道:“王妃瞒过众人,却难以瞒过老夫。”

红色幔帐里,楚王妃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下。

“王妃可是有苦衷?”苍神医压低声音问,楚王妃没有动,苍神医摇摇头,“唉,不想说就罢了。”他站起身,去长案上写方子,似是不经意地自言自语:“出身富贵,但也是苦命人啊。”

一行细细的泪从昏迷多日的楚王妃那紧锁的眼角缓缓流下。

是夜,一阵风顺着虚掩的门缝吹进,烛光被吹灭。一个比黑夜更加漆黑的影子在房间的中央缓缓显出形来,他走到床榻旁边,声音从他戴的斗笠下传出:“我的仇报完了。”

楚王妃慢慢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人,虚弱地笑了:“真好。”

斗笠男隔着幔帐看着楚王妃:“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她。”

楚王妃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找到她,又能如何?”

斗笠男沉思许久,淡淡道:“没有如何,除非……”

楚王妃撑起半个身子:“除非什么?”

“回阳。”

楚王妃无奈地笑了:“人死岂能复生?”

“我前两日在一片林中拾到过一本方术撰本,”斗笠男拍了拍胸口的位置,“上面说回阳之术无外乎两类,从冥界返魂或投胎再为人。”

他的魂魄从未入冥,若是想返阳,那就只有投胎一条路可以走了,只是投胎之后前尘皆忘。如果不想忘记,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投鬼胎——强行投胎入腹。

“投鬼胎?”楚王妃眼神飘忽了一下。

“强行投胎入腹,但胎落之时,怀胎的女子便会因阴气过重,力竭而亡。”斗笠男转过头看着窗外,“看来我还是要多杀一个人了。”

沉默,两个人沉默了好久。突然,楚王妃开口道:“你忘了其实我也是女子?”

“你会死。”斗笠男的声音带着波动。

“从能看见你开始,我便知道,死并不可怕。”楚王妃淡淡道,她的眼神有点儿迷离,“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多希望我的孩子像你。”

……

恍惚之间,一阵天旋地转,七叶猛地一个哆嗦,神识归体。她竟然又一不小心看到了别人的记忆。刚才的是楚王妃的记忆。

楚王妃无神的双眼慢慢地重新闭上。

“斗笠公。”七叶喃喃自语,将楚王妃头上的几根银针收回。

原本以为只要找到那个通缉的魂灵,领回烛巷去便罢了,没想到竟然还要这么麻烦。这五千两银子能不能挣得来已经很难说了,她虽然有阴阳眼,但这样的能耐她是没有的。话说她已经两天没回烛巷了,估计扇童早就发现了。七叶帮楚王妃把锦被盖好,正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喊叫:“你!”

“别出声!”是老婆婆的声音,七叶连忙跑出去:“老婆婆……”

只见老婆婆骑在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身上,正用竹棍点着他的头:“告诉你不要出声。”

七叶看那男子面熟,连忙上前将老婆婆拉开:“别闹了。”

男子从地上站起来,只是一抬头,七叶一愣:“是你!”

男子看着七叶也有点儿吃惊:“你是?你怎么进来的,你们?”

七叶连忙踮起脚捂住他的嘴,脚下一挪动,正踢到一个什么东西上。男子愤怒地挣脱了她,扑到了地上。七叶低头一看,地上是一摊黏糊糊的绿色。

“这是药!”曲风气得发抖。

七叶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老婆婆在躲人,曲风也躲在这后园子里捣药,一不小心两个人就撞到了一起。

“药,你在哪里捣不好,非得躲到这里来。”老婆婆抱怨道。

刚刚不小心看过楚王妃回忆的七叶却已经明白了曲风躲在这里捣药的缘由。

此地不宜久留,七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出去说话。”

凭借着老婆婆的“美人计”,三人出府没有任何困难。出了王府,老婆婆领着三个人七拐八拐地进了一家酒馆。不是饭点,酒馆里的客人很少。三人坐稳,老婆婆这次只点了四个小菜和两坛女儿红便收了手。这分明是要曲风付钱的节奏。

能私下里偷偷为王妃配置草药,曲风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七叶不再隐瞒,直接将之前在楚王妃记忆中看到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个人。

曲风原是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但七叶所说的很多细节却实打实地和之前月茴告诉他的那些一模一样。曲风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他开口道:“真的是只要把你们口中的妖邪带走,王妃的病就能好起来?”

七叶点点头:“当然。”

老婆婆却突然叹着气道:“其实,按照七叶之前说的,此时鬼胎已经结成,鬼胎生出不生出对于楚王妃来讲都已是死路一条。”

“什么?”七叶听了这话差点儿跳起来,反倒是曲风平静地看着老婆婆。

老婆婆继续道:“就算我们能将鬼公笠逼出带走,如今的楚王妃也已经是回天乏术。”

“你又没进去看,你怎么?”七叶皱起眉头。话没说完,曲风突然打断她:“老婆婆说的应该是没错。”

医世堂的医术远近闻名,曲风定然不会是乱说,而且从他的表情中她能看见那种无奈。

“王爷使人在我配的方子里做了手脚,之前我和师叔商量过了,唯有等王妃胎相稳固之后,将怀孕之事告知,王爷就算不怜惜王妃,为了腹中世子也会暂且留下她的性命。不过如今看来,这孩子也留不得,唉。”曲风摇摇头。

七叶惋惜道:“楚王妃应该是很想留下这个孩子吧。”

老婆婆道:“就算是死马还要医活,更何况……”她歪嘴一乐,神秘兮兮地看了七叶一眼,“还有那五千两银子不是。”

七叶心里难受,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应。曲风却立刻明白老婆婆大多是已经有了主意,于是乎连忙将她的酒碗斟满:“婆婆已经有了主意?”

老婆婆用竹棍敲了敲地,呵呵一笑,对着两个人招手:“你们两个年轻人啊,附耳过来。”



乾定十七年,正月初十,一条消息混着花灯节的喜气炸开了王府门前的死寂。

楚王府久病不起的王妃居然有喜了,而且月数已经有足足四个月!一时间所有王妃不育、王爷和王妃不和的传闻通通不攻自破,王府前那条沉寂了数月的街道也终于重新热闹了起来。每天晚上都有周围的人特意从王府门口走过,图沾个喜气,再或者赶集看热闹。这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两个外乡人,祖孙俩穿着怪异,一个厚棉袄,一个单薄布衣,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异族花纹,就住在附近的客栈里,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

这两个人还算友善,只是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不知道哪里的口音,唯有碰巧遇到走过南闯过北的游医曲风路过时,才勉强帮忙翻译两句。曲风说那两个人大概是从燕西一小地方来的,似乎是巫医一类的人,相当于燕北的风水先生或者神婆。

因为两年前的玉玺事件,白山州已经很少有风水先生,甚至算卦摆摊的都很少。不过总是有不怕死的人。毕竟是吃风水这行饭的,铤而走险也不是错事,故而人们都对这两个新来的巫医敬而远之。

人们也提醒过曲风,只是简单的提醒而已。毕竟曲风现在是楚王府的恩人,而且可以全天自由出入楚王府。楚王亲赐他腰牌,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保下王妃腹中的小世子。

正月十三的凌晨,天还很黑。临街的客来居,一个身影急匆匆闯了进来,不等打瞌睡的小二起来看是怎么回事,二楼天字四号的门已经被“咣咣”砸得震天响。天字四号,正是那两个巫医的房间,小二不耐烦地揉着睡眼,就要上楼去看,结果背后伸来一只手:“嘘!”

他被吓得一抖,回头一看正是自家掌柜。掌柜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眼还未得睁开,显然也是刚醒。掌柜把小二按回到椅子上,摆摆手,用极小的声音念叨了一句:“别管。”

小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坐下。而掌柜则拉紧披风,慢慢转身离开。

“老婆婆!”曲风的声音很是激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很明显,是跑着来这里的。

七叶和老婆婆几乎是在曲风敲门的一瞬间就都醒了过来。

没有点蜡烛,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是不祥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散开,肯定是出事了。

曲风喘着粗气说:“王妃醒了。是回光返照。”

“之前不是已经有了起色?”老婆婆连忙追问。

自从王妃有孕的消息传开后,曲风明显发现楚王府的人没有再做手脚,而且王妃气色也明显好转。

“应该是受了特别大的惊吓,动了胎气,胎气与元气也不无关联……”

老婆婆打断他:“你只说,可有法子救急?”

曲风沮丧地摇摇头:“能试的法子我都试过了,只能用参汤吊住口气,最多也挺不过去这十五了。”

“那她体内的鬼胎必然也受波及,鬼胎挣扎,阴气扩散得会更快。”老婆婆道。

“等不得孩子生下来了,得赶紧去把鬼公笠收走。”曲风皱起眉头说。

“事不宜迟。”

楚王妃突然动了胎气,楚王急得捶胸顿足,又是熬药,又是烧香磕头,整个楚王府上下大半夜地乱成了一锅粥。曲风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手脚,楚王命人将楚王妃又从后厢抬回到前房。

折腾了半宿,天快亮了,楚王妃不但没有好转,还有了见红的迹象。正当这时,曲风突然从外面回来了,灰头土脸的,手上抓着两包干草,楚王刚要大骂,就听到曲风大喊:“现在有法子能保住王妃肚子里的胎儿的,大燕只有两个人。”

楚王一愣。

“王爷,你可知对面的街上最近来了两个外乡人?”

外乡人?楚王想了想,点点头:“听过,说是神婆。”

曲风道:“神婆虽然听起来邪乎,但是这几日在外面倒也有些不错的名声,王妃的病本就生得邪乎,若是试了或许还可留一线生机。”

“这……”楚王皱起眉头。

曲风劝道:“事不宜迟啊。”

楚王还是犹豫。曲风喊道:“王爷!”

楚王心想,干脆试试看吧,便挥挥手:“请请请。”

半个时辰后,神婆进府,正房中所有的人,包括楚王,都被屏退。

这间正是楚王妃曾住过的那间,比之前的后厢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装饰华贵典雅,只是被新主人弄得脂粉气浓郁,闻得人呛鼻子。七叶不禁有些感慨。

床榻上躺着之前她见过的干瘦女子,只是几日不见,腹部似乎又大了许多,楚王妃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整个身子像泡在汗水里一般,虚弱得只有眼珠能够左右转动。

“回……”楚王妃神识已经迷离,气若游丝道。

老婆婆转身从七叶手中接过银针,手法飞快,几下子扎到楚王妃额头和手心的几个穴位上。随后她又捻起最后两根银针,做了一个极惊人的举动,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一下,手腕突然一翻,直直地扎在楚王妃的腹上。只是一瞬间,那隆起的小腹就像是被拍动的皮球一般,疯狂地滚动起来。

“啊!”楚王妃痛苦至极,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号,她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了力气,竟要伸手拔针。

“按住她的手!”老婆婆忙道。七叶点点头,赶紧上前,将她的两只手按住。

楚王妃的眼睛怪异地瞪着,口中发出呜咽声。老婆婆宽袖一甩,楚王妃肚子上的两根银针蓦然腾空而起,针尖上带出了两缕浓重的黑气。

“啊!”楚王妃又是一声尖叫,紧接着吐出一口气,瞪圆的眼睛、撕裂的嘴角都慢慢平复,眼神清明,像是在一场很久的梦里突然醒过来一般,凹陷的脸颊也在那一瞬间变得丰满了些。

“喝点儿水吧。”七叶扶着已经逐渐清醒的楚王妃坐了起来,用小匙盛着温水,送到她口中。楚王妃就喝了两口,头慢慢转动,看着四周,问了句:“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没有事。”老婆婆对着她和蔼地一笑。

楚王妃通红着眼眶,绽开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笑容。

两人走出房间,门口等着的家仆一听说王妃好了,争先恐后地向屋里一窝蜂涌了进去。楚王也终于松了口气,派人带七叶和老婆婆去外堂小坐休息,用些吃食,聊表心意,说赏金马上就到。

到了外堂,两个人坐定。

“她已是回光返照,而孩子……”老婆婆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孩子本就是鬼胎,如今魂魄被收了,自然也就无法降生了。

“可怜,她真的想见到那个孩子,可惜,到最终也还是留有遗憾。”七叶叹道。

这时珠帘响动,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七叶抬头一看,是曲风。

“王妃居然能自己下床走动了,看来你们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真的是神婆啊!”曲风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七叶注意到他手里提了一个布包。

“依然只是回光返照,而且孩子已经死了。”老婆婆看着曲风。

“那……”曲风原本激动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所以你得对王爷找个理由瞒下所有的事情,我们跑掉不难,可是如何全了医世堂的名声,就靠你自己了。”老婆婆道。

“这倒不难,你们知道王妃为什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吗?”曲风将布包放到桌子上。

七叶和老婆婆同时摇摇头。

“因为月茴。”曲风道。

“那个长得像汉人的陪嫁丫鬟?”七叶问道。

曲风点点头:“就在我出府采药那一日,她被发现溺死在后厢的井里了。”

“啊?”老婆婆吓了一跳。

曲风继续道:“我在井口边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亮亮的金片,那是西域女子头鬓上戴的饰物,金片上有一块清晰的凹痕。

楚王好女子着垫高的三寸金莲,所以楚王府上那几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平日里都穿那种鞋子,鞋子倒是好看,只是底上垫着木块,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在泥泞路上一走一个坑。而这上边的痕迹很明显就是被这种鞋踩踏过。

“真是恶毒。”七叶咂咂嘴,紧接着她的眼神落到了曲风放在桌子上的布包上,“里面是药材?”

曲风摆摆手:“刚刚在王府门口捡到的,不知是这里的谁慌乱落下的,原来不是你们的?”

七叶摇摇头。曲风有些惊讶,他站起身:“那我再丢回门口去。”

“别,”老婆婆叫住他,“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再说不迟。”

曲风一想也对,顺手一打开,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闪出,“砰”,直直撞在了他的脑门儿上。这一下子着实狠,曲风像断了线的风筝,两眼一翻白,“扑通”就晕了过去。

“曲大夫!”七叶连忙起身,那打了曲风的白东西腾空而起,化作一把拢成的纸扇,对着七叶的头就是一阵猛敲。

“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

“不要打了!”

那扇子却是不听,一个劲儿地往她头上猛打。一边的老婆婆把晕倒在地的曲风拖到不碍事的地方,也不管他死活,径自跷腿坐着,吃着花生,看着七叶呵呵乐。约莫过了半刻多,那扇子似乎也打累了,停在半空中不动了,顿了几秒钟,慢悠悠地落在了桌子上。七叶被打得瘫在地上,捂着头,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扇兄?”

没有人回答,她站起身,发现那纸扇已经像一把普通扇子一样落在了桌子上。

真的生气了啊?七叶无奈地站起身,正要去解释一下,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小厮进来道:“王爷有事相求,请神婆去前面叙话。”

待由小厮带路走到花园里时,远远地,七叶便看见雪地里笔直地站着一个披着浅黄色长棉衣的男子。

不用说,他便是楚王。七叶走上前去行礼:“草民七叶见过王爷。”

楚王转过身,僵硬地颔首。

七叶这才看清楚王的正脸。眉色浅淡,没有棱角,眼大却失神,肤色略黑。眼前人虽然穿着一身华贵的行头,但是只是为了掩盖气宇间充斥的郁气和怯懦,怕是个胆小怕事但又死要面子的人。

“本王刚刚去本王的梳阁看过了本王的王妃。”他道。

一句话里用了三个“本王”,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七叶抬起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让她很是吃惊。楚王接着道:“王妃已是回光返照?”

糟糕,看来已无法再隐瞒下去了。七叶做出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是。”

接下来,估计是要问责她们这两个假冒的神婆了,只可惜连累了曲风和医世堂的名声。

“回光返照。”楚王喃喃道。这声很轻很轻,但听起来却暴露了他刻意隐藏的轻柔的声线,显得有点儿疲惫。

无论外面的戏本子里的他有多风流,眼前的人终究是年过半百之人了。

“本王没有让她看见。”楚王继续道,“我只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看见我。”

“她应该不想看见本王。”

……

七叶站在原地没有接茬儿。

没有风,树干上干枯的残叶稳稳地挂着。

楚王突然皱了下眉头:“你们有没有法子能让王妃腹中的孩子提前生下来?”

哦?七叶眼中闪过鄙夷。

楚王道:“她真的好想见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七叶神情缓和了些,但还是无奈:“没有办法。”

“好吧,你退下吧。”

七叶没有动。他本是个无情无义又懦弱可憎的人,但是这一低头,竟然好似之前公元临走时那种慌乱的神情。猛然想起公元,不知不觉地,七叶心中某一处忽然软了下来,目光扫过眼前人,他腰间那把绸扇引起了七叶的注意。一个不算什么主意的主意,进到了她脑子里。七叶叹了口气,开口道:“虽然孩子出世已经是不可能,但草民倒是有个法子,让王妃走的时候少些遗憾。”

楚王眼前一亮:“但求神婆一试。”

“其实这个法子很简单,只需要扎上两针,然后假意为她催产,然后借个孩童来,在王妃弥留之际告诉她,这是她的孩儿便行了。”

回到外堂,七叶走到桌子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布包鞠了一躬。

“扇兄,七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自己偷偷跑出来,而且还擅自多管闲事。”

“掌柜的,你就原谅我嘛。”

“扇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扇兄……”

语气软绵得和平时判若两人,一边的老婆婆终于看不过去了:“喂喂,尊重下老人好吗?我正在喝水啊,不要恶心我,可以吗?”

七叶鞠躬鞠得脖子都疼了,但还是不敢起身。老婆婆站起身,竹棍一挥,将那桌上布包一挑,整块包袱轻飘飘地一飞,又轻飘飘地落下,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的扇兄在那里呢!”老婆婆向她身后努努嘴。七叶哑然,一转头,眼前正出现一把张开的白扇。

那白扇铺天盖地扇过来,耳边传来稚嫩的童音:“五千两,五千两!为了五千两,连店都不要了!到时候都给本君交上来,少一文都不行!”

神婆二人为楚王妃熬了固本的汤药,谁知喝下去之后,楚王妃竟然突然腹痛不止。神婆一看这可了不得,是要生了的迹象啊,于是王府上下连忙开始准备给王妃接生。但是过了许久,楚王妃痛得晕了过去,孩子也迟迟生不下来。神婆二人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只听到房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啼哭。

生了,是个小世子!整个府上都在传着这样的消息,众人都聚在门口等着看热闹。但两个神婆却说,房内血腥气太重,愣是将所有人包括王爷都拒之门外。

七叶和老婆婆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老婆婆拿出银针,在楚王妃身上刺了几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楚王妃悠悠转醒,七叶扶着楚王妃半坐起来。

“恭喜王妃,是个小世子。”老婆婆轻轻道。

楚王妃苍白的嘴唇颤动了下,眼眨了眨:“你们莫要哄我。”

七叶笑了笑,将老婆婆怀中的锦被接过,锦被里传来“咿咿呀呀”的细小嗓音。七叶便将孩子举到她眼前。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未睁开,但嘴角却不住地上扬,像是要乐出来,很是惹人疼爱。

“我的孩子。”

“呀呀。”婴儿突然发出声音。

楚王妃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七叶连忙重新扶她躺好。

楚王妃躺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七叶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她把孩子放到楚王妃的枕边。

楚王妃突然绽开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应该是……像……他……”

七叶和老婆婆走出楚王府的时候,府门口已经挂起了白纱,纱角都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久很久前就已经准备好的。曲风还没有醒,楚王送他们出门,就在府门马上要关上的一刹那,七叶隐隐听到了楚王呵斥属下把已经破旧的白纱换掉。

人总是失去了才记起活着的时候的万般好,七叶一边走着一边感慨着。

走过两条街巷,怀中光屁股的婴孩儿慢慢地恢复原身,变回三尺小童,七叶停下脚步,将他放到地上,蹲下身,想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去抱他,可是就在她蹲下身的一瞬间,一条白绫从她的眼前贴着额头擦过,七叶感觉鼻子一痒,腹上狠狠一痛,整个人被撞出了七八尺远,跌在了地上。她睁开眼,只见眼前出现了两个用白绫缠住眼睛的家伙,他们僵直着身子向七叶别扭地冲过来。没等七叶起身,一根竹棍已经“嗖”地丢了过来,正好打在那两个家伙的腿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摔倒,但是几乎是一瞬间,那二人就又像什么没发生一样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的房顶上一下子凭空跳出来八九个同样以白绫遮眼的人。

扇童手中纸扇一摇:“驱!”狂风顿时掀起,所有的家伙被吹得一个个飞了出去,摔落在地上,但立刻又毫发无损地爬起来冲了上来。

老婆婆拾起自己的竹棍,腿脚也利索了,挡上前,迎了上去。

扇童的纸扇,扇叶快如最锋利的刀刃,老婆婆的竹棍舞得也是利索,七叶毫无悬念地拿这些打倒又爬起来的怪物毫无办法,她只能一味地躲闪。房顶上冲下来的怪物越来越多,七叶已渐渐地无处躲闪,眼看着那些怪物就要将她团团围住,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扯住她的衣领,将她猛然拎起,怪物扑了个空,她掉在了一边的空地上。

她转头一看,一瞬间所有的怪物像是被什么吸引了,都朝着刚刚她站的位置扑了过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婆婆得了空儿,一把拉起七叶,撒腿便跑,扇童飞身跟上。

就在他们已经看不见的身后,响起“啪啪啪”三声拍手的轻响,所有的怪物闻声而止。“啪啪啪”又是三声,所有以白绫遮眼的家伙争先恐后地向房上跳去,然后消失在了半空中。留下了一个脸色疲惫,显然已经要吃不消了的白衣男子站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是神族?”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是,那又怎样?”男子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不像。”那个声音无比嘲弄道。

男子直起身子,冷声道:“你是谁?”

“你猜。”

“没有兴趣。”公元冷冷一哼。

“那我便直接告诉你,”那声音一点儿都不生气,“听好了,我来自蜉蝣山。”



三天后,七叶、老婆婆,还有扇童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烛巷。

楚王赏了很多东西,理亏的七叶如实交给了扇童。

老婆婆带着鬼公笠的魂魄要去公廨换赏银,刚要走,就被七叶拦了下来。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七叶为了表示感谢,非要拉她去小撮一顿。老婆婆挣扎了很久终于同意,七叶请客从来都是在最高雅、最有格调、最容易赊账的地方,比如,斜对面顾八两的茶楼。

八两出门置办,不在楼里,看店的是慕容姑娘。慕容一贯温文尔雅,与人说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对待熟人也是礼数半点儿都不会少,七叶与她的来往并不多,却也当她是个朋友。

她们去的时候是黄昏,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慕容姑娘正坐在一边扒拉算盘,冷不防抬头看见七叶带着一个老婆婆走进来,连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是温婉的笑容。

“七叶姑娘。”

“慕容姑娘。”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不好不坏,糊涂度日罢了。”

慕容姑娘抿嘴一乐,向身后的伙计挥挥手,示意上茶。

“二位这边请吧。”

七叶扶着老婆婆去了一个好位置坐定,目光稍微一瞥,正瞥见那边一把盖着白布的椅子,没有人坐,那是之前被插了把长刀的那把椅子,看起来真的是没有人能将刀拔出来。

小伙计上了前来,七叶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你们掌柜的说过,这里有一种古法煎食的茶汤,倒是没尝过。”

小伙计呵呵一乐:“姑娘记性真好,是曾有过这么一种茶,叫夕朝,是用上好的观音香片加上香料和青盐煮食的,但因为当朝人多吃不惯,所以已经许久不做了。”

七叶咂咂嘴:“我倒是想念那个味道。”

小伙计笑道:“观音香片有,香料也不难凑齐,姑娘想吃,我便叫后边煮。”

七叶点头:“那就来一壶,多放青盐。”她特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对面坐着的老婆婆沉默不语。

“好嘞。”

“两碟福寿咸糕、一盆腌瓜,还有咸肉扁豆,还有……”

“够了,够了。”今天格外沉默的老婆婆突然开口,赔笑道,“这些就够了。”

“哎哟,婆婆吃这些怕是吃不饱的吧?”

“吃得饱,吃得饱。”老婆婆不住地点头。

七叶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好吧,那就这些吧。”

“好嘞!”

没多大会儿,菜品齐了,茶也到了。七叶慢悠悠地掀开壶盖,一股浓烈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她殷勤地将送过来的小茶盏推到一边,只将茶水倒在面前的大碗里,动作优雅地做了个请。

老婆婆干笑了声,拒绝道:“烫,烫。”

七叶微微眯起眼,放下茶汤,夹了一筷子咸糕:“婆婆吃糕,糕是凉的。”

“老身年纪大了,哎哟,吃不动了。”老婆婆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起身就要走。

“别啊!”七叶拦住了老婆婆笑得阴阳怪气:“婆婆是怕吧?怕吃了掉毛。”

“哈哈哈。”老婆婆突然转过身俏笑,一直佝偻的背竟然慢慢直了起来。她转身看着七叶,原本沧桑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眸子里的阴鸷褪去,浅青的颜色犹如潮水般蔓延。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老婆婆伸手揽过七叶的腰,声线也变得妖媚。

七叶甩开她,冷声道:“好几天前就发现了,你的演技并不好。”

“分和谁比。”老婆婆的脸在白雾中消散、拉长,幻化出一张男子的脸来,盘起的发髻散落开,搭在肩上。

七叶知道他指的是谁,没有搭话。

“他应该也快回来了。”弼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他离开铺子了?”

“我什么都知道。”弼笑了笑道。

“那你知不知道……”七叶急切地问,弼打断她的话:“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

七叶彻底怒了,她对着弼狠狠说道:“那你不要在我眼前出现,赶紧滚!”

弼耸耸肩,眉眼依然带着笑,舔舔嘴唇:“倒是像老夫老妻吵架才说的话。”

七叶瞬间红了脸,气得要上去拧他的耳朵。

就在这时,原本昏暗的茶楼突然亮了起来,青浑的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又到了掌灯的时候,七叶脚下一顿,目光落在不远处,她这才注意到那边还有屏风隔起来的一小桌客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幕,七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她放开弼,走到依旧在扒拉算盘的慕容姑娘面前。

“姑娘?”七叶轻唤,慕容姑娘抬起头。七叶对着那边的屏风努努嘴,做了个什么人的口型。

慕容姑娘愣了下,向那边看了一眼,神情一松:“他们啊,看衣着生前是些朝廷官员,最近两天总来这里喝茶。”

七叶眨眨眼,没有说话。慕容姑娘接着道:“听说前些日子和尚丞相病重,燕帝心绪不稳,他们恰巧撞了枪口,被燕帝发落了,这不,都在抱怨呢。”

和尚丞相,七叶略一沉吟,眉头微微皱起。

驿缘阁。

弼这人虽然轻佻,但一向很守承诺。鬼公价值五千两银子的魂灵还装在布袋里,身份被拆穿,弼便直接把他交给了七叶,让她自去讨赏。七叶心中有好多疑问想要问冥大人,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趁着这次倒要问个明白。别了弼,已经是清晨,趁着铺子里不忙,七叶自提着布袋去了公廨。

去公廨最大的麻烦就是得找门在哪里。七叶围着这座四面都是墙的二层楼阁转了大半天,终于在不远处的草地里发现了一块青石板,敲敲是空心的。她把暗门抬起,里面深不见底,吊着长长的绳梯,七叶硬着头皮拉扯着绳子,把自己一点点地放下去。

因为下面太黑暗,所以从上往下看,好像要爬很久,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深,没爬几下,她就感觉自己的脚沾了地,放开手,四周都是墙,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七叶轻轻地抚摩那些墙,大体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

七叶微微眯起眼,心中有了计较,她对着其中一面墙狠狠地一推。“轰!”巨大的石板猛然转动起来,昏黄的光带着热浪扑面而来。入眼的是正堂,堂中供奉着一位拈花而笑的女菩萨。堂中的地上笼着一个超大的火盆,里面有不断蹿动的火苗。旁边有一个人正襟危坐,一身轻薄的紫色长衫,脸上带着平和的笑,看到七叶走来站起身,向她点头示意。

七叶回礼,未等她问出口,那人已经自我介绍道:“在下明官。”

声音很好听,有点儿燕南那种清脆温婉的音色。

七叶先是一愣,马上又重新行一大礼:“原来是明大人,失敬,失敬。”

这冥大人和明大人均是烛巷中的差使,巷中魂灵之事多为冥大人负责,明大人则负责将白山州那些游荡在外的魂灵驱赶到赤叶林中,使他们找到通往该去的地方的路。

“你是驿缘阁的老板娘。”明大人示意她坐,可是四周并没有椅子,七叶笑了笑,点头与他对坐在地上,“巷子里唯一的生人。”

“生人”这个称呼,七叶之前没有听过,但是一听倒也能明白。

明大人继续道:“你手上的布包里是锁魂之物。”

“噢。”七叶赶忙站起身,将布包交到明大人的手上。

“这里的魂灵是之前通缉令上的那位鬼公。”七叶解释道。

明大人没有说话,低头将布包解开,只是布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但里面却只有三根银针。他动作微微顿了下,捻起银针来,对着火光细看,居然是猫涎。明大人的眉头皱了下,将三根银针对着眼前的地面狠狠一插,银针齐根没入青石板中。黑烟从针端溢出,渐渐地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黑色的长袍,戴着大大的斗笠,匍匐在火光下。看这光景,三魂六魄已经丢得只剩下一魂一魄。

逆天而为的下场,这个样子就算是再世投胎为人都不能够了,明大人叹惋地摇摇头。

七叶这时才第一次看见鬼公笠。

“他杀了十二个人。”明大人看着他。

“为什么?”七叶顺口就问了个极愚蠢的问题。

明大人摇头,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七叶走上前,轻轻地将鬼公头顶的斗笠掀起。斗笠下是他真实的模样,虽然因为魂魄几乎都失掉,面容模糊不清,但还是能隐隐看出五官的轮廓。眉眼不算好看,但是儒雅清秀。

七叶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双眼。或许我能帮到你,她在心中默念。

眼波流转,四目相对。

许久的,已经记不起的他前世的记忆在她的眼中流淌。

他曾经是家徒四壁的教书先生,将一座被废弃的破庙改成了私塾教书度日。

他的学生中有个很特殊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是他在外面捡来的奄奄一息的小乞子。同是无家可归的两个人。他将她收留下,教她读书识字,一留就是八年。丫头逐渐长大,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暗生情愫,先生自然也有所知晓,但是书呆子的性格是改不了的,只能假装不知。后来为了逃避,无心仕途的先生干脆进京赶考,没想到一不小心就中了举人,但乐极生悲,在返途中被一伙强人劫杀。不知情的丫头以为先生抛下她再不肯回来,本就体弱的她一个人在破庙中不久也抑郁而终。

而先生横死,怨气冲天,魂魄失散,化作黑衣厉鬼,生前诸事皆忘,只记得要报仇,要回家,要去找寻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丫头。

“他杀了十二个人,是害他丧命的十二个歹人。”七叶深深地埋下头,那些出现在她眼前的画面太过真实。

明大人看看七叶,若有所思,叹道:“天理轮回。”

七叶坐直起来:“那个小丫头?”

“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早已入了轮回。”明大人知道她要说什么。

七叶没有搭话。

“不过你一个生人居然能做到连我和冥官都做不到的事,”明大人道,“难怪你会为了躲避蜉蝣山的人而藏到烛巷里来。”

“只是几日前偶然发现的。”她起身笑笑道。

明大人挥了挥手,地上升起三根银针,伏倒的鬼公动了动,慢慢爬起来,自己向外面走去,模糊成一团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意识,不用鬼差引领,就会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过两日你在钱庄应该就可以提到银子了。”

七叶点点头,但是脚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还有事?”

“没有。”七叶想了想,转身准备离开。

明大人叫住她:“但说无妨。”

七叶转回头:“大人可知公元他……”

话一说出来,七叶居然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本官只知道,他并不是蜉蝣山的人,如果真的是,十个扇童也保不住你。”明大人慢慢说,“不过……你在慌。”明大人的笑容里有一点儿玩味。

七叶挑了挑眉,抿嘴不语。明大人从袖中掏出一根鹅黄的玉穗,递给七叶。七叶接过,握在手上只觉得一片冰凉,她连忙抖开细看,只见那根玉穗上面并不单单是普通的丝线缠绕成股,更细细点缀着无数的小玉珠。

“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至于最后的结果,其实早就注定了。”

“我懂。”七叶表情平淡地点点头。

“这玉穗送给你。”

“谢大人。”



终究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四月二十一日。

黎明,天还未明。皇恩寺急报,住持病重。燕帝罢朝出宫,不及驱车前往,策马疾驰。他到了皇恩寺的时候,住持还未咽气,但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禅房的门口跪了一地的太医,为首的一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头都不敢抬。燕帝看太医的样子,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所有人都下去。”燕帝阴着脸摆手。

“是。”不到半刻,禅房中已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和尚。”燕帝轻声唤他。

道悯和尚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你这和尚,装睡否?”燕帝俯身望着他,想替他将被角掖好,手指伸进被里却无意间碰到他身上穿的衣裳,手感有些粗糙,燕帝向那袖口瞥了眼,洁净的青灰色的粗布僧衣。

燕帝顺手将被子掀起一个角,土黄的袈裟露了出来,果然他已经将自己穿戴整齐。

燕帝喃喃了句听不清的话,摇摇头,看向四周。地下桌上堆得满是书简,说是禅房,看起来却更像书房,只是太过凌乱,让人看不过眼。燕帝随手在地上拾起来几部,摞好放到一边桌案上。

书很多,燕帝收拾了一个多时辰,才差不多让禅房大体上看起来没那么乱了。燕帝放下最后一本,转过身看着床榻上躺着的和尚:“和尚?”

道悯和尚依旧没有搭话,只是眼珠在转动。

“和尚?”燕帝慢慢地上前两步。

“和尚啊。”他边念叨着,边将禅房的大门推开,门外已经大亮,晨光铺天盖地地洒落进来,洒落在他一身的明黄之上。

和尚的眼珠不再转动。

敞开的大门,空荡荡的厅堂,耳边恍惚间飘过一个声音,恭敬又略带调笑:“南宁王慢走,贫僧不送。”

丞相病逝,举国大哀。

石堂是石头姑娘的石堂。

轻轻地推开暗门,潮湿的水汽和透骨的阴冷扑面而来,四壁是石头,地上堆放的也都是石头,她捡起其中的一颗放在耳边听了听,放下,又拾起另外一颗。

石头在讲故事,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摇摇头,道若从怀中掏出一块墨色的砚石。

只有这一块是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和她一起演戏的人已经走了,故事也就要到此结束了。

道若把砚石放在地上,轻轻地躺下,耳朵压在石头上面,慢慢闭上了眼。

正是阳气最盛的晌午,巷子里几乎没有鬼魅出来游走,七叶斜倚着门,晒着看不见太阳的阳光。青色的衣裙,腰间点缀着鹅黄色的玉穗,及腰长发的上半用一根普通的檀木簪简单绾起,下半散搭在背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姑娘这日远看起来好生清雅恬静,与往日或冷漠或毒舌的模样倒是不同啊!”一个调笑的娇音传来。

七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脸,依旧英气:“道若。”

道若亦笑。

七叶转身走进铺子里,在一个青瓷大罐里取出一个陶土小罐和两个小小的酒盏。

道若认得,依旧是两年前的那些。

“以茶会友,以酒辞行。”七叶摇头晃脑,边说边将小盏斟满。

“你怎知道我就是来辞行的?”

“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

“我的戏是演完了,只是还有一段戏,我想看到最后。”

“嗯?”七叶抿了一口酒,这是她来烛巷前路过一家酒窖,从里面盗来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烈而不呛,品质相当好。

“你。”道若把玩着酒杯,看着七叶。

七叶放下酒盏,眯起眼:“我?”

道若点点头,这两年虽然只是化身一方砚石,但却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想知道当这场戏落幕时,每个人会何去何从。

“前面的路太长。”道若看着空荡荡的大街,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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