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国礼,冠与婚同,吉。”
—《旧俗·文帝》
扶苏回到奚山,就听闻奚山君生病了,身子发虚,正喝老母鸡汤补着,敷着块绿巾子哼哼唧唧,据说是离魂太多累着了。
章三弟梦中的仙女、他背篓中的布偶、黄韵黄四弟,扶苏掰手指数了数。
怎么就没累死她。
这厮脸皮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我儿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没吃好饭吧?”
谁是你儿啊,整天跟我抢肉抢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苏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
翩翩少年彻底没表情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厮想要什么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个人病了,然后两人还都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对方。
奚山君和扶苏有些默契,都已懒提此事。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块馒头,说后山头有个书生饿晕很久了,随你救或是不救。
扶苏知道奚山君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图,不会没事这么好心,他带着狐疑去后山一观,竟哑然。
原来是真正的云简,云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晕在树旁,树上吊着几只翠色小猴子,一会儿晃荡着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脸。
猴儿们见扶苏来了,都作了个揖,齐声道:“给君父夫君请安,这儿有块人肉。君父命我们每天喂他一粒续命的丹药,有太阳的时候拖出来晒晒太阳,说等您回来就开荤,现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鲜着,我们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晕倒的少年脸色苍白,显然饿了许久。
扶苏抱着那些猴儿,驱它们去别处玩耍,径自把馒头撕成一条条,就水喂了云简。
奚山君远远踱步而来,从袖口中弹出一粒赤色丹药到云简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别处。
约莫半个时辰,少年醒了。他口齿清楚,道自己本去书院求学,途中却被一阵黑色的妖风刮到了此处,之后便再无知觉,只觉腹中饿得厉害,这块馒头真是及时雨,救了命。
扶苏问:“兄何时被卷到此处?”
云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想了想道:“齐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岁,已过三庚。
云简说兄长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当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结拜。
扶苏苦笑,连说拜过了,你还有二哥三哥。
云简一愣。
扶苏觉得脑仁儿疼,只能道:“你饿晕了,动不了,有人勤快,帮你拜了。”
佯装散步的奚山君撑着耳朵听,听到此处,笑眯眯转头道:“好孩子,快来快来,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紧,本就冷心冷肠十分迟钝,只是你须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简啼笑皆非,觉得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狭有趣,当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脸四处招摇,干了些什么。
三人相谈甚欢,云简细问之下,方知一阵妖风,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举抱负皆是无望,不禁黯然。
扶苏见他此状,心下思揣,奚山君这样一闹,如今这天下之大,怕是没这无辜的云小郎容身之处了。他正苦恼,奚山君却指了指东南方向,扶苏明了她意,便道:“平国世子与我素来有些渊源,我写一封举荐信,你去寻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负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忧心。这世上真真假假极难分辨,妖风许是帮你躲祸也未可知。我算过你的命数,今年方才起运,鹏程万里,定有高飞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数,他人他国无有变动,又怎助你扶摇直上?”
扶苏心下冷笑,这妖女言之凿凿,却不知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可她此番把他变成了云简的救命恩人,又令云简与章咸之再无缘分,如此肆意妄为,虽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驯至极。
三两翠氏子孙化成人形,护送乔装过的云简走了,扶苏三年来第一次回到日间喧闹夜间寂静的奚山。他靠在大树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锁在大树中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亲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么,他知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对黄四弟的恨和晏二对他的真心。这些是磨灭不了的东西,他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人都是记忆的俘虏,活着就是为了装满记忆。爱与恨同样重要,因为它们就是彼此。
太阳升起的时候,山变得金灿灿,少年的白衣蓝袖也金灿灿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苏身旁,她离他很近,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很快将变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苏原本该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与那块土地格格不入,灿烂的人生中,疯狂恶毒要适时隐藏。
奚山君抱膝问他:“会不会画画?”
扶苏点点头。
奚山君慢条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画个我。”
扶苏白皙的手握着树枝,垂头画了一会儿,好一个痨病鬼,手中握着春花,也算灿烂。
奚山君轻笑,“记住了吗?”
扶苏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点头。啊,真丑。
奚山君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黄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着他,眼中有些晶莹。
黄衣啊黄衣,山中的三娘也是黄衣,梦中的小孩儿也是黄衣。
扶苏心口一窒,绞痛难忍,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却有些不想承认。
“长这样能记住吗?”
扶苏伸出手,那样轻柔地触她脸颊,黑眸中有了几分深沉。
可不过一瞬,积极乐观开朗恶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大蝈蝈,仰头认真道:“长这样可得记住啊,下次变了样,你又记不得谁是你娘子了,到头来,埋怨我唬你。”
扶苏伸出双手,合成半圆,那蝈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带着微凉,抚摸着她的头,淡淡道:“莫再胡闹,乖乖坐会儿,闹得我头疼。”
蝈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们一同看着太阳,好像不眨眼,灿烂的生活就要开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长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经也许可能是个美丽的姑娘,曾经也许可能被他在梦中见过。
沉寂许久的奚山终于有了喜讯,扶苏和奚山君要成亲了。
婚期是扶苏定的。
春天下的第一场雨让小猴子们都有些没精打采,三八在还有些寒气的饭舍添了几个火盆,火焰赤红赤红的,它们围成了一团,扶苏就坐在火盆后教它们习字。
有些乖巧的,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着黑炭认真写,有些不乖的,诸如刚满两个生辰的二七、二八双胞,就卷着尾巴在地上埋头胡画。像二五这样渐大的孩子,反而益发不爱说话,浑然不如幼时的淘气天真。
扶苏先写了个“壹”,猴儿们累得手疼,又写了个“大”,猴儿们说无趣无趣,扶苏问他们想要学写什么,这个问“肉”怎么写,那个说“桃”长什么样儿,还有几个小的,嚷嚷着要学写“好吃的”,后来掰掰爪子,发现是三个字,就简化成了“吃”。
扶苏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积压很久的公文后探出了头,也嘿嘿笑了。他就认真教它们写“吃”,学会了“吃”则又依次闹着让写“父”“母”和“君父”。过年时候猴儿们还剩了些果子没舍得吃,扶苏教一个字,小家伙们就塞一个果子到扶苏口中,他看着他们淡淡笑,然后挑眉道:“孤其实是坏人。”小猴子们齐齐摇头,指着奚山君的身影,齐刷刷道:“不,她才是!”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几只小猴儿。
其中一只好学的小猴儿指着扶苏在地上画的字道:“扶苏,你写错啦,‘君父’是两个字,你写了一个。”
扶苏食指指着那个字,念道:“‘妻’,这是‘妻子’的‘妻’。你们的君父,是孤的……妻。”
奚山君愣了,扶苏垂着头,淡道:“孤与奚山君,缘分颇深。吾为母守孝三年,如今年届弱冠,正值婚期。”
他是在询问奚山君?不,太子小哥没打算询问,他就是在淡淡地安排,淡淡地通知。
素来行事诡谲的奚山君却未反对,只是顿了顿笔,好一会儿,才道:“你也该有个嗣子了。”
婚礼定得慎重,八月初九。
奚山上上下下忙着筹备婚礼,奚山君收到了一封书函,扶苏也收到了一封。
奚山君是白日收到的,来自翠元的故友年水君。年水君历经三千余年修炼,由道祖下法旨,终于要与下凡修持三十六年的洛水君成亲了。
扶苏是夜间收到的,两名夜叉抬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带来了他二弟嬴晏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已痊愈,如今在江中徽城查一起公案。原来秦广王过年时,例行巡查卷宗,却发现一件束在轮转镜后的悬案,如今结了好厚一层灰,秦广王翻了一番,什么也未说,只将此案交予了他,说是他管倒十分恰当。嬴晏这便升了一格,做了判长,来到徽城。若扶苏想寻他,只管去江东。
暂且不提晏二。
说起化外事,年水君倒是个人物。他一个坑里的,竟修成了神君,拜在灵宝天尊门下,掌管一方水域,大权在握,如今还要迎娶道祖的幼徒,真真是羡煞旁人。千年前,水坑逐渐干涸,王八阿年等不回莲子和阿元,被逼无奈,背井离乡,去了赤水。谁料王八进了绿水,竟然修炼成了造化,五百年前得以飞升,更因相貌秀雅,行事不拘一格被灵宝天尊看中,收为末徒,从此竟青云直上,二百年前掌管了四水之一八流之二,在三位天尊处都是数得上的神君,百年前,又因天君属意,预将四水中赤水与洛水合流,而洛水历来是道祖门下管辖,谁当二水主君,二位天尊自然相持不下,天君无奈,便命年水君与道祖幼徒洛水君结亲,大婚后二人共治。
这喜日就定在今年五月。
婚礼筹备折腾了月余,奚山君、翠元夫妇连同子侄辈的皆去帮忙了,留守的则为奚山君打造嫁妆,两桩大事赶在一起,奚山上上下下忙得晨昏颠倒,连扶苏也未闲着,替奚山君处理了不少积攒的公文。
正是忙的时节,翠元夫妇却还添乱,他二人自打赤水处回来,就闹起了别扭,不再说话。听闻翠元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同一个蛟女勾搭在了一起,迷了好一阵子,等到年水君夫妇礼成,他才清醒了,把个年水君气得不行,一同从正源时代修行来的精怪,不论品阶高低,翠元大概是唯一一个没修成仙的了,年水君道他不懂清心寡欲,成日与女子厮混,自然是难修成的,多次提携也不见成效,只气得不理他这石头兄弟了。
七月初九是扶苏成人的日子,按照人间的礼俗,他从童子变成男人,要束冠了。
奚山君一个大妖怪,素来没羞没臊,此时竟是十分注重这礼节的,提前两旬,便出山采办。她能一日千里,披星戴月,竟是谁也未带,眨眼便不知去了何处。行前问她何日归,只说少则一旬,多则半月。
半月她也未归,又过半月,已整整三旬,她仍是未回,众人道她素来守时谨慎,从未如此过,均有些担心,询问相熟的仙家君主,却都无人见过他,翠元使通玄术法,令几个方士千里去寻,也是无果,竟像三界蒸发了。
扶苏倒是吃睡读书一如往常,众人不忍责备他不上心,虽则快结姻缘,可终归山君也不是他顶顶如意的人。
又过两日,她竟是自己回来了。
是在夜间。石头房子的门也是石头凿的,旁有陶碗大小的机关,一触动,便自然打开了。
可这一日,她却似忘了,只是敲,有节律地不停敲着,直到扶苏从梦中慢慢苏醒。
月光皎皎,这位山君竟与素日不同,眉如春蛇芯,眼似桃花水,勾人心魄。
扶苏微微眯了眼,但见她垂眉一笑,语速极慢,“相公,近日可好?”
他沉默不语,缓缓侧身,放奚山君入内。
奚山君似乎累极了,倒头便睡,扶苏方醒,一时睡不着,便在橘木架子上寻了本经看。
晨光熹微,他去溪水边整理衣冠,奚山君笑意盈盈地跟着他。他去食寓吃朝饭,她依旧坐他身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去橘子树下盘膝讲经学,小猴子们牙牙学语,摇头晃脑,她也摇头晃脑。
三娘愁眉苦脸地经过,没精打采地与扶苏打了个招呼,似是没瞧见奚山君。
这一日夜间,天黑时奚山君便倒头睡成一坨烂泥,可是铜环敲动石头门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只把一头散发,已入黑甜乡的扶苏再次敲醒,他打开门,愕然了。
一个月前。
这一日,咸宁府十分热闹。穆王宫刷洗得干干净净,连各殿的墙角和恭桶都明亮可鉴,严肃端庄。素来不爱出门的穆王妃傅氏也早早盼在了府门之外,一身素色衣衫,握着白玉佛珠,被隔在远处的百姓热热闹闹地翘首看着,果然如传言,貌不惊人。
他们的世子成觉,自从归国大病之后,脚步从未停歇,手握天子谕,三年来东征西讨,大昭四邻被小世子打得焦头烂额,真真是天生的战将,“大昭明珠”声名远播,西陲鹿陵国国王吃过他不少苦头,据说御膳房三餐必做的两道菜就是“红烧明珠粉”“油泼白圆子”。
今日匆匆回来,众人虽不知他如何模样,眼却已经有些红了。自然,不是感慨相思一片赤忱,而是,万里河山,金山银矿,珠圆玉润,如今全要归一个有实体而非一个仅仅只有“世子”二字代号的少年郎了。而少年郎,今年不过十九岁,算算穆王日日荫药的身子骨,小世子二十五岁上下拥有这一切,应不是太大的问题。
人群中,挤着一个貌不起眼的络腮乞丐,身材瘦长,眼圈浓重,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看似憨呆,偶尔却晃过几分说不出的狡黠。
“七月兮流火,汗滴兮禾叶,重重兮影影,世子兮辛苦。”他一边嘟嘟囔囔念着歪诗,一边四处张望着。
今年七月的花开得格外娇艳,咸宁府素来以花闻名,兼民风比穆地别处开放许多,为此街上卖花的女子十分多,含笑对着年轻男子荡个媚眼,对女孩儿们多是一句“姑娘,世子爷可还未娶王妃,瞅瞅您生得俊的,好比奴手中的花哟……”于是,小半个时辰后,满街的姑娘小伙儿头上插满了,熙熙攘攘地瞧过去,好似一出又一出花红柳绿的戏。
那乞丐也从地上偶尔踩落脏掉的花中拾了一朵,别在耳畔,嘿嘿一笑,俨然别有风情。
小世子执着马缰,身背玉弓,骑着名驹,一身枣红骑装卷着风,终于呼啸而来时,差点没被满眼的花花绿绿晃瞎眼。
他鼻子嗅了嗅,脸色登时泛了黑。
小世子对花香一向过敏。
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再低头,看到小姑娘们满头花花红红眨巴着眼含羞带怯的模样时,脸更黑了。
“驾!”小世子扬起马鞭,踩紧马镫,叱喝一声,正要再如风一般离去,眼前却蓦地滚出了一样脏得发臭的东西。
“世子爷,救命啊!”那臭东西号了一声,开始原地打滚起来。
成觉勒紧缰绳,马前蹄跃起,颠簸得他左臂的伤口又洇出血来。
成觉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感觉是痛。从此,再见他,隐痛似有记忆,如约而至。他不记得,痛却记得。
“何人造次?”成觉阴冷狠辣地望着他,右手扶住了左臂。
身后的侍卫纷纷拿出了刺刀。
那团东西缓缓抬起脏兮兮的胡子,眼圈浓重,鼻涕眼泪一眨眼便出来了,“求世子爷可怜可怜小民,给小民一口饭吃。已经饿了三天,走不动路了,这才堵在路上。”
成觉看他一身脏污,心中厌烦,眉皱了起来,碍于身份,却不便同这等蚁民计较,便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侍卫掏出几块干饼,扔到了乞丐的破衣上,呵斥道:“世子仁慈!还不速速离去!”
乞丐抱住了饼,头上的那朵白茉莉蔫了吧唧地垂到了眉毛上。谁料他囫囵咬了几口,却似想起什么,扔了饼,抱住成觉座下骏马的前腿,开始哭号起来,“这顿吃了,下顿可怎么办呢?”
这话不可谓不是得寸进尺。成觉面孔抽动了一下,没有了什么耐性,掏出金箭,挽起了弓,眼睛微眯,睥睨着马下的那一团脏兮兮。
这匹马是大昭名驹重云的子孙,重云当年是敏言大帝南征北讨时的坐骑,相传毛色雪白无杂,可因蹄上常溅血,后来前后腿全变成朱红色的了。而重云子孙多是纯白毛发,以晶莹剽悍著称,却鲜有朱红蹄。说也奇了,成觉出生的那一年,大昭皇家马厩却出生了一匹纯朱色蹄的重氏,便是如今成觉身下的这匹,唤殊云。
殊云同他主子一般,是个有洁癖的好少年,脏兮兮一扑上,它简直要炸毛了。
成觉食指拇指绷紧,围观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他身后的门客重重咳了一声,成觉挑眉,冷笑着看了门客一眼,那人瞬间噤了声。
随即,箭尖便如雷似电射入了脏兮兮的后背。
脏兮兮看准时机,吐了口中预先准备的一摊猪血,哭得更凄厉了,“世子杀人啦,杀人啦!”
围观众人哗然。
侍卫上来几人要把这乞丐拉走,却见他边吐血边稳如磐石地抱着殊云的前腿。奈何侍卫几人,皆拉他不动。
更诡异的是,这样一支不留情的穿心箭,他竟不死。
“堂堂一国世子,竟然如此残害一个没饭吃的柔弱乞丐,苍天啊,你何在!”脏兮兮咆哮得更欢实了,成觉身后的谋士门客咳得此起彼伏的,围观的姑娘小伙们吓得脸早就白了,脏兮兮悄悄瞟了一眼,小世子的脸已然黑如炭。
“请世子移驾到马车,臣等定会严惩这刁民!”穆地的配臣闻风出城迎接,见到这番景象,皆汗流浃背了。
“不劳众卿。”成觉黑亮的眸子森然地看了那团东西一眼,哈哈笑了,扬起马鞭。
殊云嗅到猪血的味道本已蠢蠢欲动,此时又受了刺激,便迎着风狂奔起来,蹄下那人被拖得身子忽上忽下,众人道他多半要放了手,谁知那乞丐竟一路都死死抱着马蹄。待到了王府门前,那乞丐已然被黄土裹了,分不清鼻子眼了。
王妃傅氏本来满面欣喜,看到马蹄上吊着的人后,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儿给母妃请安。”成觉自幼养在太后宫中,与亲母感情本来一般,但见她忍着酷暑等在府外,一片慈母之心,他的请安倒是真心实意许多。
傅氏冷冷看了马下的乞丐一眼,气恼地拂了袖,“不敢受世子大礼。今日是庶人受此罪,明日焉知不是我!”
成觉却缓缓一笑,“儿何曾如此待过庶人?不过一泼皮狗,想是别国的细作,死都死不了的。”
他捏了捏那乞丐的脸,脏兮兮却白着眼昏厥了,不知死未死。
恰像是专门同世子作对似的。
王妃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命侍从把乞丐抬进了外殿。
自此,亦请了三五名医,拔了剑清了伤口,那乞丐却一直未苏醒。王妃怕此事伤及世子声誉,着医女日夜守着这乞丐,恐防生变。
随后,穆国最大的三座藏宝阁,穆王宫中心守卫最森严的张鹿阁、翼火殿、柳璋楼,接连几日遭了贼。
乞丐也没了踪迹。
穆王要疯了。
云水衫、通天冠、附稷刀。
一衫感天时,袍中变雨,晴时骄阳,雾气氲云端,水舟两三行;一冠消五气,为君者常有骄、嗔、戾、妄、瘴气,戴一日消一气,五日气全消,有德之君必备;一刀除奸佞,为臣者幽生不臣之心,附稷自出,不追得那奸人身首异处,自不会停。
嗯,正源时代神物。全没了。
到!底!是!哪!个!鳖!蛋!顺!走!的!
守卫内宫的郎中令小脸被穆王扇得红红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廷尉进来禀事说大王大王我们境内杀人放火率逐年下降了呢,他胸脯挺得老高,就等着一朵两朵大红花,穆王煞白着脸,掂刀要劈了这不长眼的。
文臣武将跪了一溜,都被大王玉手拿折子砸了脸,文的弱质纤纤倒了一地,武的皮糙肉厚,跪着默默流泪。
成觉肃立在第一排,想了一会儿,看着暴怒十分的父王,琢磨琢磨,觉得不对劲儿,就道:“父王,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还没偷走的锦绣图吗?”
群臣上上下下尖叫震天响。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成觉回到自个儿的大襄殿,手捧着金盒,脸都黑了。
最后一件至宝,他爹给他了。
他爹说,除了吾儿近身,天下何处有太平?
这是多高的评价啊。
他爹还说,但是,锦绣图要是丢了,你就直接去守城门吧,那个简单点。
要不是坐在金光闪闪的高台上的是他爹,成觉真想骂他八代祖宗。
成觉打仗归来,正是松散的时候,身边美妾环绕,珍馐百味,好不闲适。这么一折腾,好了,再美的小妞瞧着也是骷髅,再好的美味品着也如嚼蜡。
成觉与他父王一生只有一个王妃不同,这少年郎十分花心。环肥燕瘦,在他眼中,各有各的美。有阵子,爱黄衣,有阵子,就爱大眼儿了。他不大挑剔,因为世间女子,无论美丑,于他,都只有愉悦身心的作用。
世子的大襄殿被宫卫和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蚊子从天而降,都有捕蚊网等着你。
成觉思度,这贼无声息地便来了,偷了层层守卫的人间至宝却又无声息地去了,普通会武之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八成,是什么妖人用的邪术。可是,当下若他说去请道士,难保不会触了父王的霉头。他父王此人,生平最恨道士。
心思一转,他却眯起眼低声嘱咐道:“着我令,殿内统统撒上糖粉,把养蜂人唤来。”
过了三日,是夜,贼无音信。
成觉摊开锦绣图看了看,这是三百年前大昭连同番邦海外的作战地形图,传言是当时一位王子所绘制,纤毫毕现,天才手笔,一直被收藏在穆国。三百年间大昭内外曾有三次著名战役,划定如今的百国版图,都是靠此图取胜。虽然瞧着朴实,却十分珍贵,图上另有蝇头笔记一二,各类战术,配合天时地形,一应俱全。
成觉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那人恐怕也没想到,他经年累月做出的地图会得后人如此重视吧?毕竟,锦绣图耗费那么多年头,那么些人的心血,都是为了最后一战。
而那一场惨烈残忍的战争,那人……输了呢。
少年气息忽而有些不稳,他站起身,负手来回走了几步,手微微有些颤抖。
殿外系着的铜铃微微震动,荡起了清脆的响声。
这一夜似乎天也助贼,漫天黑空,望不到星月。几乎凝滞的空气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养蜂人提着一纱笼精挑过的毒蜂,在阁外安静地候着。
殿内摘了夜珠,熄了灯火。
三更的梆声忽而响起,蜜蜂开始躁动起来,在笼中不停扇动着翅膀,四处乱撞。
成觉摸了摸胸口,锦绣图不翼而飞。
贼终于来了。
成觉唇角勾起了笑,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益发明亮。他拿起背后的金弓,眯起了眼,抿紧唇,朝着黑暗中的纱笼,缓缓拉动了弓。
那箭上不知绑了什么,射中纱笼的一瞬间,倒像是白日里阳光砸到了孩子玩的沙包,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成群结队的蜜蜂都随着光亮,如汹涌的江水一般冲破了笼,每一只身上都沾染了那点阳光。
四周的侍卫初始被晃花了眼,此时才发现,那点光亮只是夜光的珠粉。成觉午后,命人磨了一只三斤重的夜明珠。
穆地虽产珠,但夜明珠仍是难得的珍宝。众人晃神地看着这妖异的一幕,成觉却挥臂喝道:“追!”
他要的是这贼的尸首,管他丢的是什么锦绣图,用的又是什么珠!
这少年一身枣红披风,黑暗中,盯着那些沾了珠粉的蜜蜂,侧容益发英挺漂亮,缓缓勾起一个亮如星火却阴狠彻骨的笑。
众人随着蜂,穿过重重亭台高阁,却一路追到了马厩。
然后,脚步停了下来。
几匹棕马从睡梦中惊醒,傻呵呵地抬起了头。
铺天盖地的蜜蜂嗡嗡地撅着屁股,贪婪地啃着食槽边上一块……圆圆的烂木头。
崇明殿,文武百官。
穆王吸了一口气,不管用,又吸了一口,才张嘴问他儿子:“圆木头是贼?圆木头把锦绣图偷走了?圆木头准备穿着云水衫,戴着通天冠,左手附稷刀,右手锦绣图,密谋造反是吗?”
成觉挑了挑眉,“它怎么造反儿臣不知晓,但是是这块木头把锦绣图偷了。”
穆王眼瞪得比他儿子发束上的明珠还要大,当了一辈子的诸侯,再没这么窝囊过了,生了个引以为傲百国横着走的儿子,不光坑旁人,还坑爹。他气笑了,指着圆滚滚的木头对群臣道:“咱们的世子这么说了,既如此,就限世子三日内追回失物,将这木头贼就地正法!”
成觉……
众臣高呼:“大王英明!世子殿下英明!”
世人对妖法并无太多了解,偶尔遇到些有道术的修行之人便说遇仙了,碰到些他解释不出的便说撞鬼了,真真是仙也无奈,鬼也无言。仙人在天界,寻常并不肯去人间,饶是去了,也是为了历劫或者转露天机;至于鬼魂,就更加不愿去人间了,阳气如此茁壮,无异于靠近一个又一个火盆,这得是多想不开才去你家茅厕吓你一吓。
故而,人间出现仙多半不是真仙,出现鬼也多半不是真鬼。
只是出现这么一块踹一脚滚一下的圆木头,英明神武的穆王世子还真拿它没办法。
王都里的巫族被成觉秘密请进大襄殿,水巫建议用水泡,火巫建议用火烧,元巫建议用刀割,用牙咬,成觉建议现不出原形的灭五族。
自从太子婴身亡,巫族已从皇巫降为国巫,上上下下莫不谨慎行事,小心侍奉诸侯国。诸国中,最难侍候的就是穆王父子,一个不信巫,一个不信邪。
这会儿,南巫族一家长老红红绿绿坐一堂,垂着头装鹌鹑,心底暗暗叫苦。
成觉摆了摆手,他们开始一个个试。
木头在水里泡了三个时辰,却又弹了出来;在火里烧了三个时辰,吹一吹黑灰,内里崭新如故;刀割的磨坏三把刀,牙咬的崩坏几颗牙。
成觉眯眼看了圆木头许久,手指微微一触,它又娇羞地滚了滚。虽然这帮巫人没用,但至少证明了一点,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与盗宝贼有莫大的关联。
王妃素来是修道的,也来拜访过这么一块木头,施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法术,却不见什么成效,这一时,看她孩儿为难成这副模样,便想起她少年时拜过的恩师—出云观主临真子。
她修书至出云观,这一来一去,纵有仙力,也要一日一夜。
成觉只觉无法,倒是耐下心,反正那木头已被巫族封印,逃是逃不走的。
此事说来,笔者也觉荒谬,这世间又岂有木头作奸犯科?可成觉为人刚愎自用,做什么事,都是随心情,靠直觉,思想天真无度,行为也是肆意霸道,并无节制。他信木头有鬼,便定要把这鬼除了。可叹世间,竟也少这等恣意人,虽则他所做大多只为己之欢愉,但人间人人背着一摊事儿,背脊几被压弯,哪有他这样自由,真真是个有大福气的。
成觉自从三年前归国,穆王为他配了一帮殿臣,王子太傅足有八个,经史骑射御车数术,却是一样都不少的,比在百子阁中还要忙碌几分。
成觉一贯不耐烦读书,他爹的好多珍本都被他垫了桌脚。穆王怎不知他脾气,对他唯一的嫡子素来严厉,选的王子傅都是一帮耿臣,在朝堂上,觉得大王做得不对都敢一头撞死,对成觉的武力威胁自然也不假辞色。反倒是世子越凶,他们委屈越大,清名也就越显,越受大王器重。
想从世子安稳过渡到诸侯,不好好学习是吗?门都没有!王子傅们保证哭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穆王世子不堪大任。穆王亲儿子,陛下亲侄子怎么了?封地多得是王子王孙想要!你不行别人上!
故而成觉也颇忌惮这些糟老头,老头儿们说一句,他敷衍一句。
“殿下,《礼记》书:‘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敢问殿下,殿下之失在何处?”
“殿下之失,王子傅。”成觉觉得读圣贤书的多半有些心智缺陷,他不动声色地掩盖自己眼底的一点同情。
“殿……下,《礼记》又书:‘君举旅于宾,及君所赐爵,皆降再拜稽首,升成拜,明臣礼也;君答拜之,礼无不答,明君上之礼也。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故臣下皆务竭力尽能以立功,是以国安而君宁。’礼如此,何为君大义?”
“王子傅言笑了,王子傅又想涨月俸了?”啧啧,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君必报之以爵禄,这算盘打的。
“……殿下,‘文王世子’篇中有云:‘文王之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于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暮,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既如此,殿下可有尽为人子之本分?”
“文王之父岂非被这不孝子气死了,哪有做儿子的一天问三遍—爹,你死了吗?你没死啊,你怎么还没死?”
殿内不远处,绑在玉柱上的是粗如手臂的一段铁链,铁链中绑着一块被贴了巫文的圆木头。
圆木头似乎忍了许久,它起初只是微微震动,在王子傅一口老血在喉咙涌动的时候,它颤抖得益发厉害,只一瞬间,突然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朝着成觉那张俊脸便砸了过去。
接下来,便是一根木棒追着穆王世子满殿乱打。
它其实,原本太累,想好好休息一阵子的。
可有这么一种熊孩子,你就算进了棺材也忍不住好想跟他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世子被一根棒子打了的消息像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被朝堂上下禁宫内外知道了个遍。
大朝例会的时候,穆王的表情很微妙,是一张便秘了很久忽然发现拥堵全消但是一瞬间又堵住了的脸。众大夫讳莫如深,没人提这茬子事儿。听说大雍宫王妃倒是笑了颇久。
至于世子成觉,少年散了一床青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不,是掐着这么一截圆木头。他说:我不急,你等着。
第二日,白胡子老道临真子来了。
成觉把木头递给了临真子。
临真子慈祥地看着成觉道:“你这孩子不常在家,不识得我,我亦不怪你,不过,论理你还要唤我一声外父。”
他把王妃傅氏抚养长大,王妃待他如父。
“你问问当今皇都太仆傅氏,可敢应我一声外父?”成觉语带嘲讽,眉毛眼睛几乎要飞上天。
太仆卿傅氏,是王妃亲父。
临真子叹了口气,也不恼,依旧和气道:“你和这木头有夙缘。”
王妃匆匆赶到,与临真子师父好一阵唏嘘,抹了眼泪才道:“师父且看看,这妖怪是个什么来历,怎就闹到我家。”
临真子点了点木头,捻须笑道:“这木头前生是个漂亮的姑娘,觉儿为了偷看她一眼,还翻了人家的院墙,一见倾心。”
少年似乎回忆起什么,怔怔地看着木头。临真子念了阵咒语,对着木头哈哈大笑道:“小友,还不速速现身,更待何时?”
一道霞光闪现,太过美妙的记忆充斥在少年脑海,它们在叫嚣,他伸出了手。
木头晃了晃,慢慢竟生出了手脚和毛发。
没变成活色生香的美人,甚至连人形都没有,圆木头上长了四枝小树杈,顶着一个圆乎乎的木头小脑袋,小脑袋上鼻子眼睛俱全,却丑得惊人。
成觉伸出的手瞬间一哆嗦,带着审视之后的厌恶缩了回来。
“这是何物?”王妃一骇。
圆木头漆黑的圆眼睛看了看王妃,笑着行礼道:“王妃有礼。”
它将身体笨拙地滚到道士身旁,立起来问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们各行其道,缘何唤我出来呢?”
成觉把佩剑抵在了木头颈上,“妖怪,把东西交出来。”
“饿了,吃了。”圆木头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滚了一圈娇羞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厕。”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戏弄觉儿,那些人间之物于你修行并无益处,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义之财,恐将天降刑罚。”
圆木头用小树杈支住小脑袋道:“王妃不用为本君担心,我既得了,断然吐不出来。”
临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你已修道,争什么帝王物呢?若非心中执念,想来飞升绝非难事。”
圆木头歪头,疑惑道:“谁说我愿飞升了?我如此活着岂是为了飞升?”
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临真子得道已久,素来温和慈爱,见它如此,也觉着恼,他蹙了蹙白眉,肃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既如此,我们一较高下,你若赢了,走或留随你,你若输了,走或留随我。”
圆木头像是没听到,打了个哈欠,滚了一滚,脑袋手脚缩了回去,又成了个圆滚滚的木头。
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临真子僵住了,成觉冷笑,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王妃少年时便一直精学八卦算数,她掐指了几个来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第二日,暴雨来了,临真子作法引水淹圆木头,圆木头滚到穆王世子怀中,水溺世子。
王妃青年时钻研过一段时间五行术,她在后宫转了个来回,道:“它真身是木,想应怕金,少女属金,便召女官拿刀劈之。”
第二日,女官来了,临真子为刀施法,女官劈,木裂,现木人,众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女官又劈,世子血崩。
王妃中年时喜爱画符咒,她拿毛笔画了几个来回,道:“我的儿,你且去拿这个试试看。”
成觉捏着符问:“王妃,我亲娘许是死得早?”
他亲娘讪讪的。
临真子也无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紧,只道我们拿它无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将它锁住,既非凡俗,一般法术也奈何不得,两日之后,极阴之时,请位神尊附体,用极幽之地火烧灼,或能制伏。”
扶苏已经许久没睡好了,他觉得自己中邪了。
过完子时,石头门又敲响了。
当当当。
扶苏脾气一向不错,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
他试过装作没听见,门会敲响一整晚。
少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轻轻推开了门,门外是只松鼠,松鼠背上背着一只小包袱。
小松鼠轻声吱叫道:“扶苏快接,扶苏快接。”
扶苏取下包袱,巴掌大小,轻轻打开,竟异光满室。
小松鼠歪头道:“扶苏扶苏,你美貌脱俗淡雅而又霸气的娘子托我告诉你,她出外云游一些日子,冠礼约莫无法参加,她让你乖乖儿的,婚礼之前若回不来,你且不必再等,她已修书季裔,让他派人来接你,日后定有大好姻缘,切莫担心绝了嗣。”
扶苏玉白的手握着包袱僵了僵,小松鼠晃了几晃,竟变成了个纸片,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间变大,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四件人间至宝。
扶苏忽然觉得呼吸很艰难,他有些麻木地转了转身,满满一屋子的奚山君对着他乖巧微笑,“相公,外面是谁?”
木头被绑在了咸宁城外的圜丘上,只待三日后,太阴君生辰,借他处地火处决这妖怪。成觉素来爱疑人,这木头又让他吃了这等大苦头,恨意上来,岂不想将它碎尸万段?这一时他并不十分信临真子与他那十六方士,便带兵在四周巡视。他本有些王子脾气,娇养成性,不曾吃过什么苦,可前些年四处征战,却也习惯了野外宿营,这上半夜风平浪静,方过去,缘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却被惑住了。
老祖宗留下的祭坛上绑着一个黄衣的姑娘,体态修长,漆目樱唇,生得仿似和蔼的春日糅入了第一缕阳光和四月里青草红花的溪水,风起时长发与臂帛裙角共舞,不似人间可见。
他长了这些年,并不曾见过这等姿色的美人儿。前些年,楚国郡主来使,也只是惊鸿一瞥,大家边夸赞何曾见过这等雪肤花容的美人,可是已然王女,风姿气度不俗,却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养出这等女子。
他觉自己是否眼花,上前一步,那美人对他一笑,他又上前,美人又笑,糯齿白净,红唇鲜香。
打更人更是慌乱,他伸出了手,要去抚摸那美人的面庞,身后却有阴鸷声音一喝:“何人?”
成觉被更声惊醒,可这更声只敲了一下,颇是蹊跷,他披衣起帐,却发现圜丘上站着一道黑影。
打更人后退了一步,一晃神,那美人竟已变成木头,他尖叫了一声,骇得后仰,凄惨道:“有鬼啊!”
成觉问了究竟,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连滚带爬地走了,他道木头作怪,想借助人力伺机而逃,便益发警惕起来。
第二日,有士兵起夜,四周悄然,乌云遮月,竟无一丝声响,他迷迷糊糊,远方竟有皎皎莹光,莹光中,云水一般的妙境内停歇着一个嫣然一笑的女子,那女子朝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女子脸颊微红,略带尴尬,清了清嗓道:“小哥,能帮我个忙吗?”
“几甲几排之士!”
成觉甚怒,他知这妖又来作怪,刚才似有预感,一下子坐了起来,掀帘,果见昨日一幕,只映着微光,瞧出,此次被迷惑的是他的兵卫。
女子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挥袖,又变成一块木,被层层锁链束缚着。
士兵痴痴迷迷,转眼跪泣道:“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见她呢,殿下非说是妖人,焉知不是九天的仙女,杀了她岂不生灾?三思啊,殿下。”
成觉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窝,厌烦道:“滚回去!没见过女人的东西!”
第三日,世子勒令众兵士不许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钉着的是个仙女的消息还是隐隐传了出来,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会儿是仙,一会儿是鬼的,骇人听闻,整个咸宁府都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大街小巷早已传遍。
穆王对王妃道:“妖孽先生,国将不祥。”
王妃蹙眉,“这个妖怪与你的穆国有什么相干呢?她若谋划穆国,大可变成妖孽迷惑于你,何苦变成一块木头?我倒瞧着是觉儿命里带的劫数,大王多虑了。”
穆王思度,“觉儿什么都好,就是姻缘颇为艰难,快过及冠之年,却还未娶妻,你我虽可为他谋划,然则两性相合古来大事,孤亦不愿强迫他,咱们家娶妻不忌讳与皇子相克,陛下之前属意司家之女,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国甚富,觉儿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书,愿嫁女媵吾国,然则觉儿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倒似再不肯提这些事了。”
王妃叹气,“殿下有所不知。临真子师父二百八十岁时便开了天眼,凡人姻缘皆由天定,觉儿脚踝生来系的亦有红线。我曾央师父看过觉儿的姻缘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脚上,可殿下道结果如何?”
“如何了?”
“红线那一头的姑娘生生把同觉儿的红线解开了。”
是夜,无风。
众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有些撩开行军帐,一眨不眨地蹲着看,可木头还是木头,没变成什么小妞,看久了,就困了,骂一句“扯他娘的淡”,裹着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一路提心吊胆,直至寅时,雾气还浓浓的,将亮未亮的时候,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成觉歪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帐外异动。
他想了想,从帐后转过,由那缝隙窥伺着圜台。
这夏夜,天闷热得厉害,乌云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芽叶渐渐伸长垂下,似柳非柳,天际雷声大作,乌云浓黑,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干涸龟裂,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那枝条站直了身躯,亭亭玉立,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眨眼间伸长,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雷声轰鸣,渐近,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渐渐脱落,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东南来风,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黄的裙衫,迎风而立,少女长发柔软。
她笑了一声,对着成觉的方向,温柔亲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见君,你一向可好?”
东南来风,风吹到了少年的心上。
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它们张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
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她祷告的话丫鬟、婆子都听出了茧子—希望哥哥快些战胜,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万法自然的道祖啊,请您实现,信女愿奉上一切。
他当年那么轻蔑她,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便觉得恶心得想吐,想要一剑捅死她。
他没有见过她,便开始恨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
他做了什么呢?三年来他不停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雷声越来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贫贱有贫贱的日子,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而他等了这么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她也看见,他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他扑到了雷电中,抱住了她。
雷击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酸涩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她接连三日如此,每每又让他瞧见,只是为了设计哄他替她躲过雷劫。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云简,奉献扶苏双目的时候。
这个自私狠毒的妖女。
黄衣女讶异他竟这样聪慧,慢条斯理道:“多谢公子。公子素来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时候,太阴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许久未归家,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图啊,本是家兄旧物,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雨散风收,雷声渐去。
潮湿冰冷的雨水贴在少年英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凄厉,还带着哽咽,“妖女谋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发白须的临真子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他依旧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眼中含泪,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这娘们唧唧的,木头忍了半天,没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万骑兵变成了二十万,他收纳了鬼蜮叛将灵岐的一支部队,又将大昭逃去清恒的难民逃犯整编成军,于这三不管地带成了无名的君主。成觉将王之名在百国益显,季裔却似个彻底陨落的诸侯叛子,在这三不管地带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重新开启了。
他带了乔装成王师的一万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尽头,就这样,来到了不属于人的世界。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盘踞山头河岸。
有一座山唤奚山。
奚山上藏着人间的少君。
不对,妖怪称少君,人间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这主公白衣蓝袖,风尘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万人跪成乌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带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个男人的伟岸模样。时光有时挺长,消磨着少儿就成了这样。
扶苏已几日未曾正经吃些什么,他读书读到困倦,却始终无法入眠,这一时,听季裔的话,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着黑发,连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诧异,可依旧挥手开拔,默然地带着众人跟在扶苏身后。
这少年颠沛流离这些年,白衣依旧清爽干净,面容依旧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潮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里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钟情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精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情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里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插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过来禀告:“确系王军。令旗为证,过境时亦有通关书文。方才王师参军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们一路行的山道,通关文书自是伪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苏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过太子,伪造他爹的章简直信手拈来。
扶苏似是思索,微微低头,又笑道:“再者,阴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处,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败的铁军。你不是与我过不去,你是与自己过不去。”
成觉不动声色,凤目直白地盯着扶苏看。
扶苏眼似清泉,干净透亮,“另有一处,孤千拦万阻,这才来了万人陪同,剩余军队都隐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岂愿与弟为难?”
“若你未遇王师,岂非独自送命?”成觉挑眉。
“孤本预一路拜见平王叔、卫王兄、韩王伯,到了此处,再拜一拜穆王叔。总有一人,不似弟,见孤如仇。”
太子未死之事过了明路,总有一人肯借些兵与他,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横竖都是死局,却要撞一撞运气。
一向冰冷的扶苏今天话特别多,理由列了很多条,苦口婆心。
“岂知兄长未撒谎?”成觉世子半信半疑,一语中的。
扶苏说了这一年都未说过的许多话,终于安静了会儿,许久,才看着成觉道:“无妨,你试试。”
他说,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木头被抱回了扶苏胸口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温和道:“以前只觉夫人威猛无比,几时像个小女孩儿一般耍赖痛哭过,倒教孤不知所措。”
“老子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从木头中张了张口,带着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愤道,“似是一夜长大了,连汗毛都硬气了。”
扶苏抚摸那小小木头脑袋,温柔无奈地笑着,带着成年男儿才有的豁达和宽容,“原来你今日才发现,孤长大了。”
行得远了,少年一直吊着的眼角才放松下来,弯弯的。几日未梳洗,下巴上微微长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时候好看得教是非颠倒。
他几年前还不大懂事,走到哪里都带着懵懂和闭塞的心。
他几年前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带水,并不很漂亮。
他几年前除了母亲谁也不欢喜,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欢喜谁或者会继续欢喜谁。
他长大啦,所以渐渐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再也,不需要她的无端干涉了。
每一个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几条洪流,每一条都要隔断许多手足亲友,她也即将被隔断在其中一条洪流之中。
扶苏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赠他的东西,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云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时,父亲书房中摆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说是否要用翡红点缀衣衫,父亲看着玉人就叹息—怎还有你喧宾夺主之处?
少年换上了这样一身衣裳,便像极了那个万物都无法喧宾夺主的玉人。
他转身,那些每日每个时辰都会叩门而来,积攒了千千万万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们全都消失了。
因为有了真的,不再挂念假的。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来的那个模样—乖巧安静,美丽雅趣。可是,这样一个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怀中,她便是个又丑又硬、被雷劈得焦黑的木头又何妨?
种子发芽了,就会继续生长,任谁都无法阻止。
他问她:“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或者很长很长,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
她说:“这是一个王子二十岁加冠的衣裳,长辈提前所赐,干干净净,崭新极了,从……不曾穿过。”
“这张锦绣图的主人是谁?”
“是这位王子十岁生辰时开始绘制,历经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扶苏还想再问什么,她却抬起头,轻轻摩挲少年的脸颊,恍然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样哩。我知道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就想不起来到底该是怎样了。”
“未合卿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就算有人比你好看,可那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其实在想,这样待你是讨厌你,等我控制不住,待你再好一些的时候,你便不会惧怕我,只会觉得我只是从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罢了。”
而非,从深深喜欢你到深深爱慕你。
扶苏沉默了一阵,搂紧她道:“我们明日便成亲吧。”
她说:“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哥哥,我那个哥哥死了。对,每个人都会死,他与别的人都一样,他也死了。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会送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我等了三百年,却再也盼不到他二十岁了。但我想,我一定得达成他的愿望,我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要我的夫君万世其昌,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子孙满堂。”
他抱着她,第一次,以一个男人想要全然占有一个女人的方式。
他有一颗静止的不愿与人世共行的心。
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幻境中变成云琅那日开始。
扶苏与奚山君成亲了,主婚的是两位神君—年水君与洛水君。
洛水君曾下凡历劫,她变成了一位孤独的皇后,年水君曾下凡点化,他变成了一位卖船人。
一个带来了他的生命,一个毁掉了他的上半生。
神何等冷漠,他们都不再记得他。
姻缘想必前世已注定。如同奚山君的父亲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个诺言,这一世,他便与她再也拉扯不清。
他笑了笑,握住了那只冰冷粗糙的手。
奚山君真是个丑得要命的妖怪。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又想起了那本无字的奇怪话本子。
话本子中,公子敏言曾对妫氏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话。他当时深深不以为然。待千万个奚山君出现,他又深以为然。
“我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瞧你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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