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二月,阴雨连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周。
书房昏黄灯光亮着,女孩伏在梨木桌案,长发别在耳后,侧颜安静秀美。
长睫微垂,笔端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
做完一套高考真题,明晞合上笔盖,揉了揉被冻僵掉的手。
立春过后,气温还是冷得刺骨。
桌上手机在震,推送进来一条微信消息。
杨萱:【我们现在过去,等下小区路口见。】
她今天约了朋友外出。
明晞飞快回了个“好”字,把手机揣进衣兜,埋头收拾桌上的练习册和试卷。
别墅前院有轿车驶入,明晞隔着薄雾朦胧的落地窗望出去,司机绕过车头,为后座的人恭敬拉开车门。
先落地的是一根拐杖,然后满头银丝的老人从车内走出,身形略微佝偻。
紧接着,一大群管家佣人迎上前。
明晞心头一紧,加快收拾书包的速度,匆忙套上外衣和围巾,脚蹬进小皮鞋里,提起书包便往外跑。
在前厅还是避不可免地碰面。
“站住。”
谢毓开口,话语缓慢,却带着高位者不容反抗的威严。
明晞半条腿还挂在窗台,翻墙的动作应声滞住。
僵持几秒后,明晞慢吞吞收回腿,表情划过一丝僵硬,转身时已被她轻车熟路地调整成甜甜笑容。
“外婆。”她喊。
女孩模样清丽,笑时人畜无伤的面孔无限逼近于天使状态。少年时期便斩获无数国际舞蹈大赛奖项,精通五种以上乐器,在校成绩优异,是个典型该被老师长辈窝藏在心尖儿疼爱的珍稀宝物。
但无论她如何优秀,谢毓就是对这张脸喜欢不起来。
她本不该是出生在明家的孩子。
谢毓对她讨好的笑容不为所动,打量她齐整的衣着,“准备外出?”
明明是血缘至亲,关系却比陌路人更加疏离,对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明晞维持着脸上的笑,“下午约了杨萱她们。”
顿了顿,明晞怕谢毓不高兴,又特意补充道:“我们就是一起去上补习课——”
“不准去。”谢毓没听她说完,直接打断。
谢毓杵拐缓慢从她身旁擦过,不是商量的态度,而是直接下达命令:“我不准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野丫头往来。”
明晞捏住背包肩带的指尖蜷了蜷,轻声解释:“她们是我的朋友……”
“你要学会感恩。”上楼前,谢毓脚步停住,对她说。
明晞微怔。
谢毓说:“你今天所拥有的豪华的住处,舒适的生活,别人的赞美,你身上一切的光环,都是明家赐予你的。”
“没有明家,你什么都不是。”
明晞脊背僵硬地站在原地,指尖抠紧书包肩带,陷进软皮革里,留下深深的印。
她低垂着头,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你应该做的,是在这几年里好好完成你的学业,不要给明家丢脸。毕业以后,你必须和林氏企业的孩子结婚,联姻是你给明家的报答。”
谢毓说:“不过……和林家的孩子结婚,也不算亏待你,总比跟着你那个没出息的爸爸要好上太多。”
明晞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整个人都有点木木的。从小到大,她在明家留住的时间屈指可数,却每每都叫她印象深刻。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住进这栋别墅,谢毓对她的态度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谢毓的想法很简单,想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傀儡,内外兼修,装备满级,走出去能吊打一众同龄世家的小孩,维护明家颜面,将来再以长明集团独女的身份与林氏联姻,此后长明在国内企业将再无敌手。
谢毓不希望她有什么独立思想,只需要乖乖听话就好,明家家大业大,能保她一世无忧。
明晞也的确做到了,哪怕谢毓要求严苛,她确实做得完美无憾,成为所有人口中那种优秀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子。
可谢毓从来没有夸奖过她,永远只是绷着一张脸,以及无止境的尖刻言语。
明晞想,也许是自己还不够好,没办法达到谢毓的期望。
明晞脸上始终维持着甜甜的笑容。
哪怕谢毓把话说得再难听。
她乖顺地说:“我都听外婆的。”
谢毓杵拐往楼上走,步履很慢,人到了一定年纪,手脚难免使不上力,上到第五阶时,脚下打滑,险些栽倒。
明晞反应过来,迅速上前扶住。
谢毓站稳后却拂开她的手,唤来看护搀扶,半片目光都不曾留给她。
明晞望着谢毓消失在二楼的背影,久久地站着,偌大前厅只剩下她独自一人,面上笑容渐渐垮落。
她低下头,很轻地抿了抿唇,鼻尖有些发酸。
离开明家,二月凉风夹着细雨,冷不丁灌进肺里,明晞用力深吸一口,试图吹散胸腔那股闷闷的浊气。
走出一段路朝回望,明家的花园别墅坐落在明水湖畔中央,夜幕降临时,湖岸灯火连绵成片,如同一座美丽的水上宫殿。
长明世家公馆的核心区,寸土寸金,象征着城内不可动摇的经济地位,上层名流梦寐以求。
明晞只觉得,那里不过是个豪华尊享版的牢笼。
一个离开了就不想再回去的地方。
在小区路口等杨萱和李梦甜的时间,明晞给纪嘉昀打了通电话。
通话连线,男人的声音温和关切,“小晞。”
都是至亲,态度却天差地别。
许是春季潮湿的关系,细雨拂面,浸润得眼眶都开始发胀发酸。
明晞垂下脑袋,用手揉了揉眼睛,低声喊:“爸爸。”
在那栋房子里的伪装顷刻瓦解,她今年其实才十七岁,正是少女无忧的年纪,却要学习戴着面具做人讨好,为了谢毓有天能认可她,真正看她一眼。
可渐渐的,她都忘了自己原本该是什么样的。
明晞声音有点哑,只有在纪嘉昀面前,她才会像普通女孩那样和自己的亲人撒娇。
“爸爸,我不想在这里住了……我想回家。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好像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话音最后,她微微哽咽。
电话那头安静许久,再开口时嗓音依然温和。
纪嘉昀说:“要是觉得受委屈了,那就搬回来吧。爸爸今晚让刘叔叔去接你。”
“真的?”
“真的,谁也不能欺负我们小晞。”
明晞仰头望向浓云渲染成铅灰色的天空,阴雨依旧,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世界好似放晴了一些。
撂下电话不久,李梦甜匆匆赶到。
明晞倚在路边树下,背包带子随意地挂在单肩,从裤兜摸了盒烟,敲出一根噙在唇间。
翻出打火机,指尖擦动滚轮,点燃。
火光在风中摇曳,女孩漆黑的长睫染上一抹亮色,眼眸幽静,读不出情绪。
深汲一口,烟雾袅袅。
李梦甜一路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看见这幕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明晞长长吁了口气,闷堵的心绪松懈了些。
她如实地说:“几个月以前吧。”
李梦甜惊恐道:“要是让你家里人知道了——”
明晞没有收手的意思,一啖接一啖,白雾自她嫣红的唇瓣缓缓滚出。
指尖轻点烟身,掸落烟蒂,漫不经心地嗤笑:“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明晞朝李梦甜身后望了眼,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杨萱呢?”
“她啊,来的路上碰到校草就追过去了,说让我们别等她,待会补习课上见。”李梦甜说。
“行吧。”明晞对于杨萱见色忘义的行迹习以为常。抽完一根,她把烟头摁灭,直起身道:“那我们过去吧。”
明晞和李梦甜并肩走在路上,二月的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细密而连绵。明晞没有撑伞的兴致,静静走着,乌黑眉眼润湿了朦胧在烟雨里,她本就生得清丽秀美,颇有几分江南那边温婉美人的味道。
过路同龄学生很多,正值十七八岁躁动的青春期,少见这样宁静的美貌,男生目光绝大多数焦距在她的身上,不愿挪移。
明晞视若无睹,她容貌虽生得温润,骨子里却透着骄傲疏离,不是好攀关系的人。
李梦甜在一旁默默承担起撑伞的义务,察觉明晞今天格外沉默,小心翼翼地问:“明晞,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明晞望着前方,淡道:“有点。”
见她没有交谈兴致,李梦甜也没敢多问。她和明晞是高中同学,因为同班又住在同一寝室,关系自然比其他同学要好些。
正因如此,她比旁人更了解这个总是对谁都温柔可亲的女孩背后的模样。
其实明晞私下不爱主动和旁人打交道,对不熟悉的人更谈不上亲热温柔,如果不是必要社交,对人好坏,一切纯看她心情。
拐进小巷,明晞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李梦甜看清眼前的人,是她们学校隔壁职高的,平时打架厮混,名声很臭,之前三翻四次纠缠明晞被拒绝,仍不死心。
李梦甜胆子小,想往巷外跑,被其他两名男生堵住去路。
对方不怀好意地笑,“小妹妹,想往哪跑呢?”
明晞反手抓住李梦甜的手腕,往身后一带,眼神冰冷地直视梁子尧。
梁子尧走近两步,将女孩纤细身躯堵在巷角,下巴冲旁边肯德基点了点,“既然在这里碰上了,陪哥哥一起进去坐坐呗。”
明晞背倚墙壁,双手环抱身前,神情冷淡,“我时间不多,没工夫在这里耗,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梁子尧一愣,随之大笑起来。
他端起明晞的下颌,凑近说:“明家的大小姐,我就喜欢你这么表里不一的样子。”
明晞厌恶扭开脸,毫不留情拍掉他的手,“滚开。”
明晞推开梁子尧,拉着李梦甜快步往外走,梁子尧追上前,抓住她双肩,把她摁在墙上。
梁子尧看她奋力挣扎,凉笑,“嗳,别急着走,哥哥还没和你开心够呢。”
明晞攥紧双拳,瞪着近在咫尺令人作呕的脸,“放开!”
“你再挣扎,老子今天就在这巷子里把你办了——”
梁子尧钳住她肩头,满意地看她吃痛拧紧的秀眉,目光流连在女孩领口外的白皙颈脖,神情一暗,舔了舔嘴唇。
梁子尧正要低头靠近,旁侧肯德基的后门应声打开。
装得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在半空划出利落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地砸在他的脸上。
梁子尧大声痛嚎,捂着鼻子顿顿后退,那垃圾袋里也不知装的什么,比石头还硬,几乎能把他脸砸得凹下去。
他抬手一摸,满手满鼻子的血。
梁子尧脚下不稳,一屁股摔进身后垃圾堆里。
紧跟着,接二连三的垃圾袋从里面抛出,对方大概是经过篮球队严格操练的三分神射手,只只都不偏不倚地砸在梁子尧的鼻梁上。
梁子尧痛得满地打滚。
明晞一愣,下意识望去,傍晚小巷路灯昏暗,隐约看不真切。只见少年光影底下轮廓清棱的下颌线条,身姿挺拔而修长,抱手半倚在墙边。
嗓音淡淡的,带着一点欠打的戏侃。
“啊,抱歉。”少年毫无诚意地说,“天色太暗,你又站在垃圾桶旁边——我还以为,你也是个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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