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眠出生在南方一座小城,在没有高铁的年代坐绿皮火车到省会城市要一天一夜。因为太过闭塞,高二那年,在附中做教导主任的父亲蒋山思考很久后,最终决定让她去市一中念书。
在那个年代,他几乎动用了能动用的全部关系,终于在新学期来临之前办好了转学手续,而蒋眠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通知书已经邮到了家。
九江一中是江城最好的高中,几乎集结了周边几个小县城所有的精英学子。在蒋眠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将自己和九江一中联系在一起,更没想到会因为那里而认识许多的人。
就像宿命般,跑不了,逃不掉。
那是八月里的一个晚上,她走进客厅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出神。
蒋眠一眼就注意到了放在茶几上烙印着金字的通知书。普通的白色纹卡纸,设计异常简单,信封上用毛笔行云流水般写着她的名字,里面则是她的名字和录取班级,下面有一行飘逸的行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蒋眠撇撇嘴:“就这么一小张纸?居然值三万元?造纸厂商知道后,会不会哭晕在厕所?”
蒋山严肃地说:“你就知足吧,多少人抢都抢不来。我已经给你江伯伯打过电话了,三天后就送你去报到。”
“三天?不是说九月初才开学吗?三天之后才十七号。”
“傻丫头!名校都提前十几天开学,名曰熟悉环境。你以为还像从前在家里放羊一样?”
蒋眠眼珠一转,狗腿地凑了过去:“爸,能不能打个商量?”
看着女儿俏皮的模样,蒋山打心眼里觉得不舍。自从蒋妈妈去世之后,父女俩相依为命,还从来没有分开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太清楚女儿的鬼心眼,坚定地摇头道:“没得商量,赶紧洗洗睡了,这几天把上学的东西收拾好,别临时抱佛脚,小心我收拾你。”说完起身回了卧室。
蒋眠唉声叹气地抱怨道:“哎呀,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忍心让幼年丧母的十七岁美少女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食其力,苦心奋斗?”
“我太忍心了!送走了你这尊大佛,我也能消停几年。”蒋山的声音从卧室传来,“赶紧关灯去睡觉,已经过了十二点,你又少了一天。”
开学进入倒计时后,蒋眠开始忙着约朋友见面,她人缘很好,不说一呼百应,也是能小范围聚起来一些人的。蒋眠临去江城之前,二十几个同学在正阳楼弄了个包房,青春期的孩子有种可怕的假成熟感,他们像是大人一样推杯换盏,祝蒋眠有个锦绣前程。
被灌了几杯啤酒的蒋眠已经微醺,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呵呵傻笑,饭局结束后,蒋眠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去结账,收银员说已经有人结过了。蒋眠好奇地问是谁,收银员找出一张签单道:“好像叫……肖扬。”
肖扬是蒋眠的同学,两个人同班两年都没怎么说过话,关系非常普通,蒋眠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次聚会他会来。这顿名义上的“散伙饭”是蒋眠张罗的,自然不能让人家掏钱,蒋眠急忙追出去,只见原本还依依不舍的同学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只有肖扬一个人的身影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夜色中。
蒋眠眨了眨眼,有些蒙了。听到脚步声的肖扬却缓缓转过了身:“这个时间好像没车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啊?”蒋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肖扬在自己的高中部那可是出了名的冰山男神,和谁的关系都不错,但又仅仅是不错而已。因为他出色的外貌,不少怀春少女前赴后继地用“勇闯夺命岛”的精神准备一举拿下冰山男神。可结果大多凄惨,每每提到肖扬的名字,都要流两车辛酸泪。
自己上辈子难道拯救过银河系?蒋眠心里偷偷地想。
原本并不算长的路今天显得格外漫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围也难得地安静。蒋眠甚至能听到肖扬的呼吸声,她小心地瞄了肖扬两眼,发现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昏黄的路灯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为他镀上了一层圣光。
再漫长的路途也有终点,终于,两个人到了蒋眠家楼下。蒋眠喝得并不多,这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她微笑着感谢肖扬:“谢谢你送我回家。”
“没什么……”肖扬抬起头,眸子在星夜中闪闪发光。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临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站在那里驻足许久,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那我走了……”
“等等……”蒋眠开口叫住他。
肖扬的脚步猛然一顿,满是喜悦地转过身:“怎么了?你还有事儿吗?”
说真的,蒋眠实在不知道他的喜悦和兴奋从何而来。她傻呆呆地晃了晃手中的钱包:“聚会的钱我还没还给你呢。”
肖扬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下去,满是失望地苦笑道:“不用了,同学一场。”
“那怎么行呢?”蒋眠还在坚持。
夏日宁静的夜晚,飞虫在灯影间穿梭。趁着蒋眠眨眼的空当,肖扬忽然走到她的身前,神经微微有些紧张地说道:“你要真心想还,就给我别的吧。”
“什……”那个“么”字还没有出口,蒋眠就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许多年后,蒋眠再想起那年夏天的夜晚时,总是会记起那个英俊的少年忽然低下了头,他的鼻息轻轻抚触在自己的脸上,回过神来的蒋眠下意识地将他推开,逃命一样地冲上了楼。
而此时的英国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跑来蹭饭的陆艺芝正在火炉前取暖。两个人说起从前和过去,陆艺芝好奇地眨着大眼睛问道:“你后不后悔?如果当时你接受了那个吻,谈了恋爱,留在小城不走,那么之后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蒋眠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回答道:“你也说是如果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陆艺芝为自己倒了杯英式奶茶,不肯放过这个话题:“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假如你的人生能够重来,你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蒋眠缓缓转过身:“已经知道了走过的路如此艰难,又怎么会有勇气再选呢?”
陆艺芝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道:“也对哦!只有傻瓜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窗外的雪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蒋眠轻声道:“你今晚留宿在我这里吧。”
“好呀!你肯收留,我当然求之不得了……”陆艺芝笑嘻嘻地答应了。
因为肖扬突如其来的举动,接下来的几天里蒋眠一直心神不宁。一方面她很希望再次见到肖扬,亲口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再见到他,免得双方尴尬。可直到出发的那一天,肖扬还是没有出现,蒋眠的心多少有些失落。而这份失落在火车即将开动的一刹那,看到车窗外的蒋山,蒋眠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蒋山尽量克制着不舍的情绪,鼓励地冲着她挥了挥手……
直到站台消失在视野,蒋眠的眼泪还是没有停止。直到手机提示收到一条短信,蒋眠才停止了抽泣。
“我会考去北京。”落款是肖扬。
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那个夜晚,蒋眠觉得自己的脸很热,她踌躇了许久,最终回复:“知道了。”
直到列车进入江城站,她也没有再收到肖扬的短信。
那年夏天,蝉鸣在耳畔掠过。年少的蒋眠独自一人踏上了未知的征程,不谙世事的她以为这趟列车会带她奔向未来,去更美好的地方……
江城站虽然不是什么大站,但对于很少出门的蒋眠来说还是相当复杂的存在。于是刚刚下车她就成功迷路了,还是车站工作人员帮忙,她才顺利找到出站口。等她打车赶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蒋眠拖着几个沉重的大皮箱去门卫处报到。
守门大爷见她一副逃难装扮,称奇道:“这位同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有……咱们一中的伙食不错,你不用把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守门大爷的话蒋眠没有来得及仔细听,她完全被来早了的消息震惊到了:“不是已经开学了吗?”
“谁跟你说的,还有一星期呢!”
“一个星期?”蒋眠瞠目结舌,如果蒋山还在身边,她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人生。
蒋眠垂头丧气地拖着行李准备去宿舍楼安顿,结果在偌大的校园里转了两圈后,她再次意识到,自己这是又迷路了。
八月午后的烈日在头顶上烘烤,蒋眠真心觉得十五分钟内找不到宿舍,她就要变成鲜美的烤鱼片了。
就在她即将绝望的前一秒,一个从食堂打饭出来的男同学慢悠悠地走过来问道:“你是在负重散步吗?我刚去食堂就见你在这儿转悠了,你到底要上哪儿啊?”
“去女生宿舍楼。”
“那你在这边转悠什么,女生宿舍楼在东侧,你顺着这条路过去,然后转个弯,有个小月亮门,过去之后映入眼帘的那栋小红楼就是……”
蒋眠觉得自己的神智被太阳煎熬得所剩无几:“月亮门,红楼?转弯往左往右来着?”
男同学明显有些无奈:“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亲自送你过去吧。”
去女生宿舍楼的路上,男孩转头问蒋眠:“你高几的?是转学过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蒋眠有些意外,“高二,秦城附中转来的。”
“高一新生这会儿正在后操场军训呢,要知道,咱们一中的军训那是不允许任何学生以任何借口不参加的。你命好,不用参加军训了……对了,我叫秦琼……你听到的没错,就是过年会被贴在大门上看家的那位。”
蒋眠成功被他逗笑。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女生宿舍楼,就见一个四层高的小楼被爬山虎彻底覆盖住了。
秦琼把她带到之后,功成身退地离开,蒋眠办了手续去四楼找宿舍。
蒋眠找到走廊尽头的宿舍,选了靠窗的床位,刚打算休息片刻,蒋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一听到蒋山的声音,蒋眠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还有一星期才开学,你这么早让我来干吗?”
蒋山在电话那头悠闲地说道:“早点有什么不好,非得赶在后面,笨鸟先飞还早入林呢?你以为自己多聪明,我没让你八月初去,够对得起你的了。正好利用这一周的时间好好预习一下功课,一中里全是尖子生,太落后可是很丢人的哦!”
“知道了!”
“好好吃饭,不许挑食!”
走到窗前,蒋眠推开窗户,四目所及是满目的绿色,一下就被迷住的蒋眠道:“爸,这学校真美,你和我妈以前念书的时候,这里也这么漂亮吗?”
“我们那会儿比现在漂亮,操场边的主路上是两排银杏树,秋天一地金黄。不过去年我来的时候好像银杏都被伐了,改种了梧桐。对了,蒋眠,你要熟悉了环境,就去学校后面看看,那边有个沈从文先生的雕像,雕像下面还刻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什么事儿都问我,自己不会去看……”
知道又要听教训,蒋眠连忙找了个理由挂了电话,收拾完被褥已经三点多了,累得半死的她刚要躺下,就听走廊上传来叫喊:“着火了,赶紧逃。”
还以为自己做梦的蒋眠听对方又喊了一遍才反应过来,鞋都来不及换,趿拉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因为还有一个星期开学,高三学生面临高考,正在上课,高一新生正在叫苦连天的军训,以至于从教学楼跑出的除了宿管就两个学生,蒋眠是一个,另一个居然是纵火的人。女孩因为烧水导致电闸着火,她被吓得六神无主,立刻叫喊着让大家逃生。结果经宿管证实,女孩前脚出门,后脚火就自己灭了。
因为都是转学生,第一天就差点引发火灾,宿管查了两人的寝室,分别搜出了违禁电器,蒋眠和那女孩一起被叫到宿管办公室接受教育。
宿管指着摆在桌上引起火灾的电水壶,还有从江城来的时候蒋山非要给蒋眠带的一个奶锅,道:“你们都第一次住宿舍?宿舍不让带这种东西不知道?”
蒋眠初来乍到不敢说话,一旁男孩相貌的女孩子特别冲:“第一次住,不知道。”
“不知道不会问?”
“问?我烧个水还要请示,那上厕所洗脸是不是还得先打报告?”
宿管被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着那女孩说:“你哪班的,我本来不想通知你们班主任,就你这态度,我一定给你要一个处分。”
“高二五班的,还有事儿没有,没事儿我走了。”
不等宿管点头,女孩扭头就走。蒋眠不知是走是留,站那儿看着宿管老师小心地问道:“老师?”
摆了摆手,一肚子火儿没地发的宿管道:“走走,都走。”
屁颠屁颠地离开,开门的蒋眠看到门口丢着一件外套,她记得这外套是刚刚那姑娘穿着的。
跑到四楼的时候,蒋眠在那姑娘要进宿舍的瞬间叫住她,听到声音的女孩回过头的时候,就见那个半长发的女孩从走廊的逆光中跑了过来。那时候的关灵均形容不出她对蒋眠的第一印象,却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她就像是从光中走出来的一样。
跑到她宿舍门口,气喘吁吁的蒋眠道:“你外套。”
“扔了吧。”
“啊?”
“都烧坏了。”
“哦。”
蒋眠这才发觉,外套的袖子处烧出了一个大窟窿。
没话可说,气氛瞬间就尴尬了下来,还是蒋眠道:“对了,我也是高二五班的。新转学的,我叫蒋眠。”
蒋眠介绍完自己,对方却没说话,还是蒋眠自己说:“那个,我回宿舍了,上课见。”
蒋眠离开,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对的女孩道:“那个,我不是高二五班的?”
蒋眠瞬间回头,道:“那你刚刚?”
“我是高二三班的,我叫关灵均。”
蒋眠第一次听关灵均的名字的时候,就觉得熟悉,后来想起还是读屈原,看到屈原的字,也是灵均。
气氛再度变得尴尬,蒋眠突然想到开始跑出来时看到关灵均宿舍开着门的墙上还是一大片黑,就问她要不要先去自己宿舍,看学校怎么解决?
反正也没处可去,这女孩也不讨厌,关灵均点头答应,拿上手机和一个包就和蒋眠去了走廊尽头的宿舍。
蒋眠的宿舍是四人间,除了她剩下的都没来,两人刚见面彼此都拘束,关灵均玩了一会儿手机,就说去楼下买水,顺便逛逛。蒋眠明白是尴尬,就没有跟她一起,找了一本书上床,等着太阳落山再去吃饭。
上床的时候,担心关灵均会回来,她留了门。天太热,人又累,上床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蒋眠从来不是那种细心的姑娘,所以她宿舍来人她也不知道,有人扒在她床边看她,她也没感觉,还是对方隔着头发突然捏住了她的鼻子,她才吓了一跳,突然惊醒过来。
因为没准备,大脑完全放空,她透过头发只能看到对方是个男孩,就听那男孩笑道:“关灵均,大下午睡得这么死,不怕让人打包给卖深山老林去?”
关灵均,关灵均,他找的是关灵均!蒋眠反应过来,对方见她还不动,一只手支着床,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来拨她脸上的头发。那男孩的手很凉,指尖是淡淡的舒肤佳的味道。
蒋眠的头发被撩开,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孩也惊住了,吓得从床上跳了下去,他平静下来后反而指着蒋眠道:“你、你谁啊?关灵均呢?”
“她……她刚出去。我是蒋眠。”
蒋眠,多年之后,那个名叫陈蔚的男孩回忆起初见时候的场景,仍会想起那个下午,他拨开如帘的黑发,看到她的瞬间,陈蔚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那种感觉,在他之前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只是十七岁的他在那时候,只当那是因为意料之外才如此,却并未想过,有些声音是上天指引他遇到了那个对的人。
那天打破僵局的还是突然回来的关灵均,知道陈蔚把蒋眠当作自己,关灵均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陈蔚:“你什么眼神。”
“谁知道你把头发剪成这德行。”
“老娘嫌热乐意剪,关你屁事。”
“关灵均,你还有点女人样吗?”
“陈蔚,你丫真是越来越磨叽了。”
两人吵吵闹闹,一旁的蒋眠仍旧呆呆地坐着,视线却始终在陈蔚的身上。十六岁之前蒋眠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觉得这四个字儿特别扯,可是这个夏日的午后,窗外是鸟鸣,眼前是那个清秀的男孩子,那一刻,蒋眠像是茅塞顿开一样,突然就明白了那首诗的含义: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们两个闹完,关灵均才道:“蒋眠,这是我表弟,陈蔚,这是蒋眠,我同学。”
彼此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陈蔚道:“刚刚吓到你了吧,我以为是关灵均。”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道歉得有个道歉的态度,蒋眠让他请客。”
蒋眠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真没事儿。”
“没关系,我本来也要请,一起吧。”
听陈蔚如此说,关灵均招呼着蒋眠一起,三人出了学校门打车去了江城最好老菜馆:老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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