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江城夏末的最后一场雨,整个城市被薄薄的雾气笼罩,仿佛如临梦境一般。蒋眠听不到窗外的雨声,却能感觉到牛肉面店的嘈杂。
认出蒋眠的周司南对突然间的见面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静坐许久,她才道:“我和魏莱去看过你,但是他们说你拒绝探视。”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儿,除了我家人,我谁都没有见过。”
“嗯,蒋眠,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出来了,重新开始就好。”
其实周司南知道,她和蒋眠说什么重新开始、重头再来,对蒋眠来说都没用,毕竟那不是她失去的五年。
气氛骤然变得尴尬起来,还好牛肉面上来了,两人一边吃一边说,周司南不是那种心机很多的女孩子,她把当年同学的近况讲给蒋眠听:“魏莱在帕森斯学设计,也不知道她那成绩是怎么考上的。温燕喜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去了广安的大学,不过去年年底考上了港大。严以哲去了英国,周旬旬在上海,罗骆去了北京,陈蔚……”
周司南随口说到陈蔚,才想起那年学校都传蒋眠出事与陈蔚有关,她急忙道:“他高考都没参加就出国了,比起这些学霸,我混得最惨,复读两年才考上大学。”
对这些人的近况蒋眠并没什么兴趣,她一边吃面一边道:“温荨呢,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温荨?不知道,那会儿也没联系,不过听同学说好像结婚了。”
因为当年江河的嘱托,蒋眠一直记得温荨,而她出事之后温荨没去看过她,虽然这没什么,但蒋眠却觉得这不是温荨会做的。温荨已经结婚了?和谁?江河吗?
“其实你在的时候学校就传她已经订婚,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两人又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成熟许多的周司南刻意避开和蒋眠入狱有关的话题。吃完午饭,蒋眠要离开的时候,周司南才试探着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蒋眠看了一眼手边的包道:“先回江城,然后帮一个朋友去见一个人,等一切都安稳下来,再做别的打算。”
“蒋眠,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就在本地上大学,咱们可以常见面,对了刚刚那是我男朋友,就在江城的大学念研究生,特意为我考回来的,真爱吧,那会儿你们还让我分手。”
“真好,司南,我四点回江城的火车,先走了。”
蒋眠提包离开,周司南结账之后跟她一起跑下楼,她下去的时候,没带伞的蒋眠已经走进大雨里,看着被雨水模糊的她的背影,周司南心头一紧,她追上蒋眠将自己的伞和一张匆忙写下的字条塞给她道:“蒋眠,这是我的电话,你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说罢,她跑回商场。站在雨中举着那把红伞的蒋眠隔着雨看着傻乎乎地冲她摆手的周司南,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心像是突然被填满了一样。
拿着那把红伞,蒋眠消失在雨中。那一刻,为了找她陈蔚跑遍了天街所有的商场,而蒋眠离开的那家,正是他去的最后一家。
几乎问了所有的店,有没有一个女孩出现,什么样子,问到牛肉面店,老板才说:“不是一个人啊,是两个姑娘,刚走没多久。你现在追,还能赶得上。”
陈蔚跑下楼,正和回来拿东西的周司南撞上,虽然已经几年没见,但他们还是认出了彼此。
想到老板说两个姑娘,陈蔚连寒暄都省了,直接就道:“蒋眠呢?”
下意识地指向身后,周司南道:“她刚走。”
“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她拿着我的伞,红的。”
陈蔚跑下楼,周司南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又响了,回过神,他问电话那边的男友:“干吗?”
大实验室里,一边拿着办公室电话,一边拿着手机的周司南男友道:“你还在不在牛肉面店?”
“我刚出来,怎么了?”
“跟你见面那女孩呢?”
“你问她干吗?你们又不认识。”
“没跟你废话,赶紧的。”
在陈蔚之后来牛肉面店的傅思睿因为没找到蒋眠,打电话给同学。对方又打电话给周司南,两人正说着蒋眠的去向,下楼的傅思睿也看到了正接电话的周司南。
虽然曾经是一个高中的,但周司南和傅思睿熟起来,还是因为现在的男朋友。
看到周司南,傅思睿问了和陈蔚一样的话:“蒋眠去哪儿了?”
不像刚刚一样慌,周司南一愣道:“她说要回江城,应该去了火车站,她说是三点还是四点的火车,我忘了……”
周司南没说完,傅思睿就跑了,还没来得及挂断电话的周思南问男朋友:“他们怎么都在找蒋眠?”
傅思睿开车赶去火车站的时候,奔走在大雨中找那把红伞的陈蔚终于拉住了一个姑娘,他嘶哑着嗓音叫她:“蒋眠。”
一样的背影,回头的脸,却并非记忆中熟悉的那张。女孩看着被雨水淋湿的陈蔚道:“你有病吧?”
那一刻,蒋眠坐着的公交车正从陈蔚身后驶过,模糊的雨中,她看到一个清瘦的男孩子孤零零地站在大雨里,不知是被雨水淋得发冷,还是遇见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他的背脊无声而隐忍地颤抖着。
傅思睿也没有追到蒋眠,他跑到火车站冲上站台的时候,开往江城的列车刚刚启动,他追着火车企图从窗户里看到蒋眠,终于在最后一节车厢,他看到了她。
五年之后再见,蒋眠剪短了头发,侧脸瘦得让人心疼,没想到会有人找她,傅思睿拍打车窗的时候,她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还是坐在她对面的阿姨看到窗外追车的男孩子,推她道:“姑娘,车窗外面那小伙儿好像是找你的。”
睁开眼,蒋眠向窗外看,看到傅思睿的那一刻,傻瓜一样追着火车跑的男孩突然笑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火车开出站台之前,对着车里面的蒋眠喊道:“等我。”
蒋眠在一个傍晚在江城火车站下车,宽大的站台上,却没了每次都会来等她回家的爸爸。
离开火车站坐公交车到教师家属院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老旧的家属院内各家各户都已经亮起烟火。找到自家楼下,蒋眠看着楼对面的小花园,她去九江上学前,在这里荡秋千的场景,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可这一切对她而言,却早已物是人非了。五年之后,无论是爸爸还是家,她都没了。
上楼敲门,来开门的却不是陈梅,屋里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消瘦的男人。
他问蒋眠:“你找谁?”
以为敲错门的蒋眠,又看了门牌号,才道:“陈阿姨在吗?”
“陈梅,有人找。”
正做饭的陈梅怎么也没想到门口站着的会是蒋眠,她整个人僵在门口,还是一旁的男人推她,她才回过神:“蒋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曾经蒋山和陈梅的卧室里,脱下围裙的陈梅和蒋眠解释男人的来历:“那是悠然的爸爸,你爸爸去世之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悠然。”
扫看整间卧室,一张蒋山的照片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他不会用的电动剃须刀和名牌裤腰带。并没纠结这些细节,蒋眠平静地问陈梅:“阿姨,我爸爸的照片呢?”
“照片……在这儿。这两天打扫卫生,我怕打碎,所以收起来了。”陈梅拉开柜子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蒋山的遗像。
照片上的蒋山比蒋眠记忆中瘦了许多,双眼因为病痛的折磨早没了往日的光彩,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以为自己早已被锻炼得坚强的蒋眠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她抱着照片大声叫着:“爸,我回来看您了,爸……”
无论她哭得多惨多悲伤,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一个声音跟她说:“哭什么,天大的事儿,还有爸帮你撑着呢。”
从承担一切,到再回来,五年的光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她的天,无声无息地塌了。
要向悠然的爸爸离开,陈梅和蒋眠一起吃了饭,两人吃到一半的时候向悠然回来了。之前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再见女孩已经长到了当年蒋眠见她的年纪。
突然见到蒋眠,向悠然比陈梅还惊讶,尤其是陈梅要蒋眠住在她现在的卧室里,女孩直接就火了。
“不行,她住我卧室,我怎么办?”
陈梅捂住女儿的嘴,把她拉到卧室里道:“不住你卧室,难道让她跟我住?你老实点,没准她住两天就走了,你要再闹她跟我争房子怎么办?”
“她凭什么?我不管,我马上就高三了,我还得学习呢,再说了,凭什么她说回来就回来。”
两人正吵着,一直在隔壁卧室听着的蒋眠突然敲门进来。
“陈阿姨,我刚回来,有些话本来想等去看过我爸再说,但是现在好像大家对我回来都不太高兴,既然如此,我想还是先把话说明白的好。”
一旁的向悠然轻嘁一声道:“你想说明白最好……”
拉住喋喋不休的向悠然,陈梅道:“蒋眠,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你爸虽然去世了,你还有阿姨呢。”
“我不管我爸爸走前是什么样子,毕竟是您一直照顾他,作为感谢,我会报答您,但也请您明白,这是我的家。”
蒋眠刻意加重家的语气,使得向悠然大叫:“妈,你看见了吧,她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蒋眠,你说这是你的家,这还是我们家呢。你进去这些年,照顾你爸的还不是我妈,你凭什么回来就说这是你家?”
瞪着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向悠然,蒋眠一字一句地道:“就凭你妈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进去。”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也不懂什么圆滑,向悠然仰着脖子叫嚣:“为什么?”
拉住还要再问的女儿,这些年没少从关家拿好处的陈梅担心出事儿,急忙道:“蒋眠,悠然还小,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去休息,这房子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
向悠然还要闹,陈梅却把蒋眠送回了卧室。
那夜,蒋眠一夜无眠。
隔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打车去了她爸的墓地。蒋山和蒋眠的母亲葬在一起,这是当初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后,蒋眠坚持的。可是她不知道,依当时的状态,陈梅根本不愿意,但是在国外的陈蔚知道了这件事儿,无法回国的他,托朋友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现在的墓地,但这些事情蒋眠并不知道。
所以那天,到墓地的早上,空荡荡的墓山上,蒋眠远远就看到母亲的墓碑前站了一个人。因为太远,蒋眠看不出对方是谁。
她一步步走上山,听到脚步声的对方回过头。
五年之后再见,陈蔚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可原本整齐得体的西装因为淋雨皱巴巴地贴在他身上,头发也是湿的,为了找蒋眠奔走的鞋子上全是泥水。而站在他跟前的蒋眠,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被剪得很短,整个人显得消瘦可怜。他们一个没了少女的美丽,一个没了少年的朝气,就这么如此疲倦又狼狈地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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