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深阔,光线疏冷。
越王坐在窗前,捧着杯茶,享受着唯一一小片灿烂暖阳,身侧,是吐着袅袅沉水香的三足鎏金掐花铜鼎。
清雅幽香中,微风柔和下,他听殿前太监全通说了一通民间财神爷的故事。
在全通,甚至大广大百姓眼里,这们关三财神爷,没有家世助力,没有官身加持,没有姻亲岳家,仅凭自己,白手起家,创造出了一个巨利王国。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底下没有他卖不出的东西,没有他走不过的困境,无论何进何时,从未言过退缩,认过失败,永远都带着一股精气神,永远都可以化劣势为优势,凭着犀利眼光,巧舌利嘴,所向披靡!
这样出身草根,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别说百姓,小人物们会崇拜佩服,越王这个皇子都很感兴趣。
钱这个东西,没谁不缺。
市井里,百姓们为了下一顿下一季吃穿忙碌,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朝堂上,国库总是告急,户部批银不说多少数量,连排个先后顺序,朝官们都能打破头;皇子们,看似风光,大权在握,随便招招手,送礼的送钱的一堆,可有谁知道,他们的花销有多少?
一生志向混日子的不提,但凡有点上进心,手边的银子,永远不够用。
可上天让他们投生帝王家,与那椅子仅一步之遥,这么近的距离,不想点什么,如何能对得起这出身?
位尊如越王,很缺钱,非常缺钱。
再加上最近一两年事事不顺,腰包越来越瘪,他听全通说着这位关三财神爷的故事,差点忍不住流口水。
“是有点厉害……”
“可不怎的?”全通仿佛没看到越王眸底闪烁,依旧口沫横飞的束手吹牛,“这位关三爷脑子灵透,咱们洛阳城里,哪个富贵人家大事,都想下个贴子,让人帮衬一分。可人关三爷现在是什么水平?根本不好请!也就是王爷您这样的,才能让人随叫随到。”
越王眸底闪过疑色:“本王有请过他?”
“王爷这身份,哪说得上请?”全通脸上绽出一个谄媚的笑,“用得着他,那是给他脸!上回咱们侧妃娘娘那菊花宴,娘娘心细,将各人都请到了,有样东西短了,娘娘没料到,给卡那儿了,正好关三爷在,就搭了把。”
越王眼梢微微眯眼:“原来如此。”
有些牵连过往,是不是更好招揽了?
全通的话并没有停,说过自家事,又说上了别的:“再上回昌王爷大婚,下面忙的不行,也是求到了关三爷头上,各样物什才备的那么全。那时天天有事,关三爷也闷声不响,行云流水的给办好了,手腕那叫一个强……”
越王脸色就变了。
自家办宴,关三才搭了把手,昌王大婚,关三整个帮忙,哪里付出的心力大,一目了然。
昌王……他的好弟弟,是不是也发现了这棵好苗子,想要拢到手里?
不行!
捧着茶盏的手渐渐捏紧发白,越王心跳有些快。
他的弟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调皮小可爱了,生了自己的心思,父皇母妃又惯着纵着,谁知哪一日,会不会顶了他的位子。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对待关三,不能太随意!
全通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束着手垂着头,没敢再说话。
越王自我调整片刻,敲了敲桌子:“你接着说。”
全通一看没事,又开始了:“这位关三爷……还有个特点,让大家非常喜欢。”
有情有义。
这四个字,好像很少用来形容商者,商人逐利,一切讲价值讲利益,有就有的谈,没就没的谈。商场如战场,逐利之局,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那么简单,是有鲜血,有人命的。关三能站到这样位置,别的不说,心狠手辣,手腕-强硬是肯定的。
但他真的有情有义。
这一点,就要说回最初了。
行商,得有本钱,入行,得有人带。关三再有本事,眼力手腕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他又没家世没亲朋,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是有人带携。
长安有富商范家,祖孙几代行商,范老爷为人厚道,广施善举,家业也置的大,置的稳。早年偶遇郑三孤苦伶仃,范老爷心生不忍,将其带在身边,照顾了小一年。
到底是天赋加身,就这不到一年的工夫,关三就崛起了,带着范老爷借的本金,从小买卖开始,一笔生意比一笔大,一直直到如今的位置……
“范老爷是长安首富,家业不小,可跟如今的关三爷比起来,那可是差的远。按说这地位颠倒,关三爷怎么也会有点优越感,可他并没有,回回见到范老爷,都恭敬执晚辈礼,每年光送过去的东西,啧啧,就让人眼红!”
如今关三生意脚步遍布整个大安,没哪行他不敢下手的,没哪个城,他不敢进的,但唯独这范老爷所在的长安,他不去。所有买卖,所有利益,他都让给了范家。
长安城啊,不比帝都洛阳差多少的繁华大城啊,多肥的肉,他就这么让了出去!
不但让利,他还帮着范老爷教子。
范老爷子嗣不丰,只得范灵修一个儿子,那范灵修聪明是聪明,就是太多小聪明了,有时不往正道上走,关三就帮着范老爷教他带他,从不嫌烦。
这几年,听闻那范家小子长本事了,生意做的风风火火,不太让关三操心,可这份情谊,是丁点没都没淡的。
可有这一桩事撑着,不管关三爷如何性子古怪,冷心冷情,手段残酷,别人都不会觉得他太可恨,因为人家真是揣着一颗柔软的心的……
越王听完,想招揽的心思更甚。
聪明,有手段,不怕事,会解决事,特别能挣钱,还是个有情义的汉子……这样的人,一旦收拢,都不用担心他背叛。
而且……昌王还想着呢,他必须得加快速度!
为什么这件事早一点没人跟他说?他都落后太多了!
越王放下茶盏,眯眼看着窗外,好半晌,才道:“你说,本王给他个皇商当怎么样?”
“啊?王爷想让关三做皇商?”他看了看左右,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怕是不太好。”
越王侧首:“哦?这是为何?”
“这位关三爷,有大本事大智慧,也是个好享受的,根本不指着皇商赚点小钱,他那身体也不合适。而且……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不一定在皇家,当这皇商,劳心劳力,又不能用最好的……”
全通就嘿嘿笑。
越王很明白。
皇室看似尊贵,享受着整片国土的贡品,不是最好的不会拿上来。可这‘最好’的东西,真是最好的么?
不是商人们奸诈,最好的不往上送,而是万一皇上喜欢了,特别喜欢,让他们必须想法造出来怎么办?那东西就是特别偶然,或者数量极少极少,数十年才能凑一件的,打死也弄不出来啊?
弄不出来,就是错,就要受罚。
遂那些人工做出来的,非常非常难得的单品,很多时候不敢往宫里送。
“关三爷在家里且过的好呢,皇商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他也不大怕权贵,你看这漕运,皇子们不是还都想要……”
越王眉一斜:“嗯?”
全通赶紧打自己的嘴:“瞧小的这张臭嘴,小的意思是说,关三到哪都能想办法分一杯羹,也不在乎贵人圈,所以皇商么……大约他不会想要,真想要,早多少年前,他就能自己挣到。”
说着说着,全通话头又满天扯:“一个月前,关三爷的海船回来了,听说都赚翻了,好多东西咱们大安人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今年皇商进献的贡品里,能不能有一两件,也让小的们跟着开开眼……”
越王沉吟。
“你说……本王给他生意做,他会做么?”
全通眼睛睁圆:“商人逐利,有钱赚怎么可能不干?”
“那让他归附本王呢?”
全通头就垂了下去:“这种……大事,小的说不好。但关三这人,没长眼,不知道真富贵的好处,没事从来不刻意攀圈,活这么多年,也只盯着前番范家那点恩情……”
全通头都垂到胸口了,越王也知道,自己有些着急,失言了。
这样的事,怎么好跟一个不是心腹的太监说?
不过这么一说,他倒是全想明白了。
商人逐利,他给机会,人家肯定会跟上来,但跟上来,不一定是他的人。在商在商,大家纯谈利益。若想让关三成为他的人,他不能顾面子,不能自恃身份,得打感情牌,怎么亲切,怎么来。
从头到尾想一遍,越王眉梢微扬,笑容浅淡:“看来,原王得折节下交一次了。”
没什么,比他亲自去求的姿态来的更好。
全通猜到了,赶紧劝:“王爷这可使不得啊!那是个什么货色,也就能让您听个乐,哪值得您如此?”
越王就睨他:“怎么,方才不是夸人夸的起劲?”
“不是,那不一样啊,您要有吩咐,叫人传他就是,何以屈就至此……”全通看了看左右,又压低了声音,“您是不知道,行商的常去,喜欢呆的那都什么地方?青楼子,楚馆子,鱼蛇混杂,哪哪都是不干净的妓子,地方也是七拐八绕,看一眼就都嫌脏……”
越王也想到这点了。既然要折节下交,就最好是‘偶遇’,偶遇么,肯定是在关三常呆的地方。他要屈就,就得自己过去。
脏差就脏差了——“本王会怕?”
全通又抽了下自己的嘴:“王爷乃龙子,自是天下哪里都去得,该是别人怕您,您不需要怕任何事!小的就是觉得……没这必要啊!”他急的汗都出来了,“要是让贵妃娘娘知道小的撺掇您这个,定然要把小的送慎刑司!”
他越是拦,越是急,越王心思反倒更笃定了,就得这么干!
“本王的事,岂是你能懂的?”越王站起来,扫了他一眼,“你放心,此事本王不会让别人知晓,没人送你去慎刑司。”
全通大喜:“谢王爷!”
还‘砰砰’往地上磕头。
越王看着伤眼:“行了,你滚下去吧。”
全通麻利起身,不敢再看越王,一副惹了事不敢声张的样子,臊眉搭眼的下去了。
走到无人处,才敢抑制住激动,伸手摆了个胜利姿势。
成了!
和王爷说闲话一样说到关三爷,说关三厉害,有钱,特别厉害,特别有钱,非常值得招揽,还有昌王在边盯着,必须得速度行事,还不能高高在上,姿态得低,因为人家不在乎贵圈,弱点就是情份……再拦一拦,越拦王爷就越心热,最后一定会做下决断:要亲自靠近偶遇,还得在近日,速度行动!
他果然还是聪明的,有用的!
全通理理衣裳,从容的回自己住处了。
不多时,就接到了越王的赏。
来送赏的是越王身边的总管太监,大概不喜欢出现什么意料之外把控不好的事,担心别人冒头影响他的位置,他笑的特别阴,说话句句带着刀子。
全通好声好气的将人送走,打探的话全当没听到,还将赏银塞给了总管太监一大半。把人送走,关了门,他才大大呸了一声,孙子,你懂个屁!当爷是你那种没眼力的蠢货呢,瞧不出哪位是真龙!
……
史福接到全通的回馈后,立刻告知了杨暄,杨暄就叫另一边人也动了——引动昌王。
昌王是坐不住的性子,哪怕大伤几次,伤了身体底子,本性都没改,只要一说哪里有好玩的,一准能勾去,都不用特别下心思,连关三这一茬都不必提。
崔俣与杨暄几方关注,细密布局准备,还特别订了个景致不错的清楼雅阁,就等着当天看好戏。
这一日,越王轻装简行,避开大量侍卫,只带贴身近卫就出了宫。
不是没人提醒建议,说这样不好,万一遇到特殊意外怎么办?越王自己也知道,但关三……值得他冒这个险。
再者,只要他自己小心,各处警惕注意,哪怕遇到意外,跟着近卫逃出升天完全不是问题。
他的近卫,可不是草包!
越王一边看着四周,一边脚步不停,神色十分自信。
很快,他到了胭脂巷。这胭脂巷,顾名思义,就是很多脂粉的地方,脂粉,也代指女人,遂这胭脂巷,就是青楼楚馆聚集之地。
自那日全通说书似的说了一通关三奇人异事,越王起了心思,就让人下去细查关三,查完果然,一切都和全通说的一样,甚至有比全通知道的更神奇之处。
拿到信息当晚,越王就兴奋的睡不着觉,这样的人才,必须得到啊!
他又叫人跟查,方知关三平日里特别忙,行踪并不固定,近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时间,就是今日今时,倚春阁里有人有约……
踏进胭脂巷,越王神色就明显略焦躁,不时转头,眼睛四处看。
也许皇子天生有苍天护佑,他运气就是这么好,还没怎么找呢,就远远看到了关三的人!
他的近卫目力好,也看到过关三画相,悄悄指了方向,提醒他:“爷,那里!”
越王定睛一看——怔住了。
在约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一男子孑然而立,高个子,很瘦,站姿十分笔直,很给人一种挺拔之感。观其年纪,未及而立,周身气质却深沉内敛,没半点年轻人的冲动恣意。
他穿着一套竹青色素绸长衫,右手执着一根竹杖,竹杖打磨的极为光滑,尤其顶端,有温润之感,看似经常使用。他五官并不十分出色,不算精致,线条也不柔和,组合在一起,给人感觉却不寻常,很有一种坚韧的,犀利的,甚至冷硬的男人味。
越王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感觉,以他经验,这样极有男人味的,就算本身相貌不出众,性格也不好,也很招女人喜欢。
令他怔住的不是关三气质,而是关三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眼极黑,极沉,似凝满世间苍戾之气,有些瘆人。更瘆人的是,这双眼睛没有焦距,一片空茫……
这关三,是个瞎子!
近卫见越王怔住,悄声提醒:“王爷……王爷?”
越王回神:“关三身体有残,指的是眼睛?”
“是。”近卫有些纳闷,这事消息卷宗里不是有么?王爷漏看了?
越王还真是漏看了。
从全通说话时,他就知道,这关三身体有残,却没注意哪一点,反正不管哪里残,能用就行。到消息递过来,他只顾看那些惊人功绩,也忘了关注这个……
清楼雅阁内,崔俣看着怔住的越王,再看看关三,叹了口气。
“初次见到关三时,我反应也是这个样子。”
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眼睛竟然看不见,如若他身体康健,事业是否会更上一层楼?上天也是太残忍。
杨暄握住崔俣的手:“关三自己从不觉得不好,他很享受现在的状态。”
崔俣反握住杨暄的手:“嗯。”
生命中总是有这些不美好,提醒着人们‘珍惜’二字。珍惜眼前人,珍惜现有的生活,珍惜这位……难能可贵的朋友。
发现关三,越王只怔了一瞬,就快速往前走。结果还没走两步,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堆人,敲着锣打着鼓,把他给截住了!
声音还那么大,他扯着嗓子叫,关三都听不到!
越王气的不行,却没有放弃,继续往前冲。
关三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也听不到有人在喊他,按照计划往前走。他与越王距离不算太远,可中间硬生生插进来一队乐队,越王走不了,他却前路无阻,这一走一停,距离就拉开大了。
越王挤的汗都出来了,一急之下,智商就欠了。这种情况下,路被阻,知道关三目的地在哪里,根本不用挤,停一停,让队伍过去不就行了?就算失去目标,直接去那楼里也能碰到么。可现在越王一急,满脑子都是不能放关三走,好像关三走了他就找不着了,这次机会就完了似的。
他就卯足了劲往前冲。
什么护卫,什么安全,全部抛到了脑外。
慢慢的,也不知道怎么挤的,越王就和所有护卫分开了,只身向前……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三条岔道,越王从下面竖钩的地方往前,与此同时,昌王则从横的一部分,由另一拨花娘们簇拥着,走向中间。
一柱香内,两边就会碰上。
而时刻盯着越王的异兽鸟头纹身刺客团,看到越王落单,互相递着眼色,武器拿在暗处,悄悄往越王身边走……
偏偏几方人,谁都没有发现谁。
……
路口最大最豪华的青楼里,二楼雅间,有一处落地窗,挂着珠帘,视野极好,楼里的人随便就能看清下面,下面的人却看不到楼里动静。
崔枢翘着脚,撑着头,眯着眼,以海棠春睡的慵懒姿势,躺在窗边贵妃榻上,姿势极为闲散安逸。他身侧坐着楼里最美最红,身价最高的女伎,女伎纤纤素手美如削葱,一颗颗剥着葡萄,喂到崔枢嘴里。
崔枢一点也不害臊,一边享受着美女喂葡萄,一边点评夸奖:“嗯,不错,这波时机掌握的刚好,告诉下面,回头爷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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