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风疏,万籁俱静,有滴漏声轻浅传来,一声,又一声。
崔俣伏身案前,眉眼舒展,下笔如龙蛇游走,思绪清明,宛如窗外水洗般墨蓝星空。
他知道杨暄心情,知道这熊孩子在担心什么,提防什么,想到了什么,甚至想向他表功炫耀欲得到夸奖的得意与渴望,蓦然听到他言语中涉及亲事的恐惧和害怕……
他全部都知道。
遂在信中,他先是肯定了杨暄。
比如这天杨暄表现的很好,不为利动,不为欲丛,不为女色所迷,不为亲情所制,杨暄表现出了太子应有的傲气,智商一直在线,还毒舌的怼了贵妃,爽了一把,并且没为己方带来更多麻烦,做的非常棒!
然而还是有些急躁了。
以下笔锋微转,以‘你大概也猜出来了’开头,解读今日田贵妃行为。
田贵妃能一路走到现在,地位稳固,想也知道,这位不是只会扮柔情可怜只会内宅后宫争宠的女人,她心机很深。杨暄做为太子,是她儿子面前站着的最大一尊拦路虎,二人立场相对,根本没有和缓可能,那些柔情的,关爱的表象,全都是装的。
男人之欲,大方向无非几种,酒,色,财,权,再加上一个赌字,田贵妃没想来日方长,上来就亲自办宴来这么一出,是想尽快摸清楚杨暄为人,了解他脾气禀性,缺点是什么,软肋在哪里,才好制定合适的攻击手段。
崔俣相信杨暄不会为田贵妃打着关爱旗号的甜言蜜语所惑,杨暄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只有最蠢的人才会显而易见的捧杀手段,田贵妃估计也没对此抱有希望,那些处处关爱好言好语,一半是习惯,一半是做出来给太康帝看的,杨暄能被哄到当然好,她就不用再花心思,若哄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她重点不是这个……
崔俣给杨暄一步步分析了今日遇到的事,比如按规制补充的宫女们,没错,有田贵妃的试探,许里面一半都是她的人,但也不排除有别人的人,比如越王,比如太康帝,不能把焦点只放在田贵妃一人身上;比如舞女,崔俣虽未看到真人,但听消息描述,此女美的不可方物,当时现场可不只太子一人,还有太康帝越王昌王平郡王,田贵妃怎么就有十成把握,此举只能试探到太子,而影响不到这三个人?太康帝可能被田贵妃死死哄处不会拂了贵妃面子,越昌二人呢?这个表现是不是说明他们也不好色?
福安郡主的出现,很明显,福安郡主是看上太子了,可没有田贵妃推波助澜,她一个外姓郡主,不可能那么大权利,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杨暄可不能失了理智;再比如高公公……
信书过半,崔俣言道:你许会好奇为何田贵妃没有趁机杀你。
这个问题也不难。
天下历经百年战乱,终于在宇文帝带领下建立王朝,有望安平,可宇文帝儿子偏偏都死了,杨家得了这王朝。从臣子到帝王,哪怕手段再和平,还是谋了朝篡了位,杨家这龙椅坐的并不是太稳。若是杨暄爷爷杨蒙活的更久一点,各项政策推展开来,许会好些,但他去的太早,太康帝杨衍上位后再沿习杨蒙国策,到底手段差了些,天下虽仍有安平气派,仍有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擦枪走火,星火燎原,就又是一个乱世。
所以,杨暄的太子位才这么重要。他身上流的不仅仅是杨家的血,还有一半宇文家的血。
早年宇文先帝打天下,四海诸将都服他,杨蒙也是其中一员,大家都熟,知道他本事,登基当皇帝也没什么,可杨衍……就算了,若非杨暄在,谁会认他?
就算是杨暄本人,流着一半宇文家的血,若将来没有展现出这部分天赋,别人许也会是不服的。
未来形势,田贵妃一届妇人,却看的清楚,她想让她的儿子上位,她和她儿子,就最好没有污点,而杨暄,则必须有污点!若之前在外面发生了‘意外’,那是最好,若没有,走到她面前了,就不能这么迅速这么简单的死,因为他一死,怀疑焦点定在田贵妃身上,百口莫辩,说不清。
把太子拉下来并不容易,田贵妃想要谋越王顺利上位,需要注意规避的事很多。如今她虽未探到完完整整真真实实的太子禀性,初步针对计划应是有了,她有了,太子为何不有?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他们这边,该反击了……
崔俣还提醒杨暄不要小看太康帝。
诚然,后宫田贵妃独宠,得了许多便利,太康帝很多事都愿意顺着她,好像这大安不是他的,是田贵妃的……真是这样么?
若真如此,怎么田贵妃没反了,越王还没上位?
从积年邸报,国策推展,民情吏治来看,太康帝没有先帝英明,却也不是什么本事没有。目前这种情形,是太康帝故意为之,还是田贵妃瞧出了太康帝心意,顺水推舟,变成了这个样子……
崔俣认为,杨暄应该要认真想想。
以前离的远,隔山隔水的看不清,如今他已走到二人面前,若还是看不清,就只能怪他自己无能了。
……
蓝桥看着自家少爷埋头案前的身影,美还是美的,一如既往赏心悦目,他家少爷,干什么都是好看的!可还是有点心疼,这大半夜的这么辛苦,也不睡觉,净操心了……太子也不体谅,过来没句好话,还同少爷吵架!
想想就委屈憋闷!
木同掰开蓝桥握紧的小爪子,笑话他:“你再生气也不顶用,主子是太子的人,自然全心全意为太子着想,你有那工夫,不如去问问厨下有没有适口宵夜,取来给主子吃。”
蓝桥愤愤瞪木同:“我就知道,你们才是一路人,又狂又霸道,跟小狼似的,讨厌讨厌!”
“哈?”木同掏着耳朵,十分无辜,“怎么连我也骂上了?”
蓝桥冲他呲牙跺脚:“哼!”
说完不理人,顾自跑去厨房了。
……
信的最后,崔俣给杨暄布置了任务,必须要做到的三件事。
其一,田贵妃已当着太康帝明确重审表态,东宫问题很敏感,杨暄不能主动争取入住东宫,也不许故意使计不要东宫,住到外面。他已有计,若杨暄不听话让他计失,他永远不原谅杨暄!
其二,保住住目前人设。太子才十七岁,还年轻,有点缺点没什么,有不足所有人才放心,太完美反而让人不敢靠近,但这个度得把握好。可以熊,可以耿直正义,却不能愚蠢。要让别人提起时,满意向往中略带一点点可以补足的遗憾,不能让人直接摇头说不行。
和贵妃对上可以继续沿习上次习惯,直来直去没关系,她不敢动手。她被怼的难受了,就不会总想见面试探,宫里属她最敏感,不见面,杨暄本身脾气禀性暴露的就少。
其三,若他猜测没错,田贵妃怕是要借舞女杖毙之事,慢慢给太子冠一个‘凉薄’名声。可名声传播太快显的太假,所以这个时间操作上,少则十多日,多则一月。除了适度提防外,还要积极准备应对,比如可以利用一直在身边不离不弃的太监史福,或者新来宫人……
信的最后,崔俣提醒杨暄,不要小看皇宫这个战场,它比之张掖面对突厥来袭并不逊色,需得时刻保持冷静,理智,不自负,不自卑,他相信,以杨暄的出色,定能玩的很好!
以上之事,若做到了,有特殊奖励,若做不到……呵呵。
厚厚信件写完,崔俣叫木同召来乙辰,沉声叮嘱:“送去给甲寅,告诉他,不许立刻交给太子,待太子在宫中呆不住,想要出宫寻我时,再将信予他。”
乙辰虽不懂为什么这么安排,但对于崔俣,他一直是信服的:“是!”
……
第二日,有朝臣上折谏言,既然太子已经回宫,请入住东宫。
这当然不是崔俣杨暄引导的,只是朝官本身担有职责,很多事提出来皇上不准是一回事,他们没看到没提出来又是一回事。但是既然有人提了,杨暄的人也不会干看着,自然要推波助澜一番。
此事因‘家庭内部’已经商量过,太康帝便拿出田贵妃之前借口,东宫久未住人,需要修缮,钦天监太卜卜算结果不利流火,妄动有害无利,遂,暂放。
众人目光皆看向太子。
杨暄照计划,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不反抗,不愤怒……
正主都不说什么了,他们也就没跟着闹,只心内摇遥头,为太子惋惜。
后宫有田贵妃,朝上有越王昌王,几人多年经营,这里早没太子站的地方了……朝上大多数官员对太子不熟,也生不出太多怜悯心思,但看太子这样,不免有怒其不争的念头。
可这事明显定了基调,不算敏感大事,每天没事干乐于掐架的就没憋住,撸袖子上前舌战了一番。
结果自是不会改的,众朝臣也就过了把嘴瘾,出来聊有个话题。
洛阳城里,各种消息是藏不住的,今天早上朝臣大人们在金銮殿上干架,下午点就传开了,到第二日,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三日,便是人声沸腾,百姓们都在讨论这件事了……
这些杨暄都不关心。
他在那夜挨了崔俣一巴掌,跑回皇宫的路上,就后悔了。
崔俣是什么人?真要想坑人往人心上扎刀子,值得瞒着他订亲,什么欺负他的花样想不出来?
而且崔俣那样的人,好看又聪明,似把天底下的灵气占光了,会缺什么?想要钱就能挣钱,想要权就能有权,想要人喜欢,大把的人哭着喊着伺候,可崔俣却选中了他。
茫茫人海里,上苍指引般,慧眼独具的选了他。
任他蠢,任他闹,任他耍脾气,也容忍不走,愿意靠在他臂弯,被他亲吻,抚摸,甚至……
那样骄傲聪慧的一个人,愿意和他好,他竟然不信任!
他是有多蠢!
不但惹兔子生气,还白白浪费一个难得的相聚时光……杨暄懊恼的不行。可事情已经过去,他再折回去,没面子是小事,兔子生气要揍他也没关系,可万一兔子放狠话呢?真的不要他了呢?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杨暄心内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回了宫。想着崔俣之前叮嘱,东宫之事,十天半个月就会有着落,这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那么十日内……他应该可以再见崔俣了!
想起这事,心里又痒痒,到底怎么个解决法呢?
照崔俣说法,是什么都不做,时机到了,他那便宜爹会求他住到东宫。到底是什么时机呢?怎样才能办到呢?
心烦的不行,杨暄更后悔了。
早知道不吵了!吵架太难受了!
……
杨暄还是没能忍住心中渴望,什么十天半月,憋了三天,他就受不住了,哪怕现在正值午后,并不是晚上,他也等不了了,开始想计划,怎样溜出去最好,最无人察觉?
正当他想好一切,准备往外边走时,老太监史福拦住了他,拿出了甲寅托他保管,一直贴身带着的,厚厚的崔俣手书。
杨暄看到信封上的字就激动了:“崔俣的信!为何不早点给我!”
史福抄着手,笑出一脸褶子:“下面传话,崔少爷说哪天你忍不住要往外跑时,才能给你。”
杨暄一噎,定是崔俣料到他不会乖乖呆在宫里,故意这样安排的!
史福近来越来越喜欢看太子吃瘪,真真是,太可爱了!
“老奴已遣退宫人,殿下慢慢看。”可惜不能多看,不然太子要急了。
杨暄跳到窗边,迫不及待打开信封:“好好,你下去吧——”
结果话音刚落,地好像摇了一下。
不待反应过来,面前光线也暗了些许。
“这是怎么——”
杨暄视线往外一扫,掠过天际,双眸猛的眯起:“天狗食日!”
话音未落,有大风袭来,吹掉了他惊骇之下没有拿稳的信纸。
史福也骇了一跳,这下也不走了,满屋子找火折子,一边找,还一边念叨:“殿下别怕,不过天黑一会儿,没事的……”
天狗食日之事虽不常发生,各处典籍书册上却皆有记载,发生前没有任何征兆,非常突然,通常情况下,整个过程也不快,天狗慢慢的吃掉太阳,再慢慢的放出来……
这是不详之兆,是上天看不过去天意干预示警,君王做错事了!
惹了上天不高兴,天狗出来食日,若这错误太大,天狗许就不把太阳放出来了!
这种事发生,不管朝堂还是民间,都极为恐慌,当场吓死的都有。
杨暄是地地道道的古人,面临此现象若说心情平静,一丝都不乱,是不可能的。可他现在没时间想别的,因为崔俣给他写的信被吹飞了!
这要不赶紧捡起来,一会儿天全黑了找不到怎么办!
若被别有心思的拿到,一旦暴露关系,崔俣就有危险了!
而且,这是崔俣第一次写这么厚的信给他,他还没来得及看呢!
……
杨暄这边鸡飞狗跳,别人那里就更乱了。
越王直接软了脚,站都站不起来,满面惊惶。
平郡王直接钻了桌底,抖的不像人。
太康帝听到高公公说天狗食日,手中杯子直接摔在地上,目光颤着声音抖着:“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昌王正好在田贵妃宫里,听到动静吓的直接大喊:“母妃——母妃——”
田贵妃脸色寡白,半抱着昌王,努力控制着声音不抖:“乖啊曙儿乖,母妃在,母妃在这……”
这个过程其实并不特别慢,可对于处在惊惧情绪里的人说,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心志坚定的,会比别人早一步清醒,早一步想着后事计划。
田贵妃抱着昌王小声哄,许是身边有儿子相伴,她虽然害怕,慢慢的,理智也恢复了一点。
天狗食日意味着什么,处在高位,眼界见识长了不少的田贵妃,非常清楚。
旁的不说,只说她自己。她霸着太康帝这么多年,民间朝堂早有‘奸妃’之言传出,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恨她,如今这异相出,只怕给这些人提供了机会……
还有越王大婚之今无子,之前爆出手下贪污无德阴私之事,就有人攻击过,如今……会不会影响?
再有昌王……她前两日才帮他从皇上那里讨个了亲王爵位,昌王还不满十六,根本没到朝堂历练,没做过什么像样的差事,小小年纪就当了亲王,别人会不会以此攻击?
田贵妃脑子迅速转动,样样都是至关重要,关乎性命的大事,哪还顾得上太子那一茬?
……
日食之时,崔俣并不在客栈。
因有上辈子经历,崔俣听说过这次日食。当时人们谈论起来,只说是在太康十三年九月初,到底哪一天,那些人记的并不甚清楚。
说这一段时间天气非常反常,日食来的十分突然,之前十来天吧,还有过一场奇特大雾。雾也来的特别奇怪,清早太阳将将要出来时是没有的,然后慢慢生出一点,再突然增大,直至对面看不到来人。雾浓了好半晌,到了巳时一刻,突然破开,还是瞬间破的,几息时间,雾像长了脚,飞快遁了!
几个时间点都十分模糊,崔俣也不知道具体是哪日,但八月二十几,和九月初几这个时间段他是清楚的,所有那日杨暄审案,突遇大雾,他立时反应过来是大雾这日,笃定巳时一刻雾会散,又用异能感知了哪个方位风最顺,气运最佳,才与杨暄暗里为号,定下当时‘破雾箭’计划。
日食,他当然也要利用起来,落点在‘太子入东宫’一事上,太康帝若不想承认更大的错,就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请太子入东宫。
这个操作起来一点也不难,他早有成算,只是不确定到底是哪一日。
他是不怕日食的,就是觉得若这天外出会很麻烦,因为古人会怕。可有事来了总不能不办,不可能为躲个日食憋客栈十来天,所以下面传话说彭传义的‘账款’送到了时,他开开心心就出门看去了。
所谓账款,当然是他帮了彭传义的报酬。他做到了答应的事,帮彭传义平了反,之前还救过彭传义性命,彭传义即已得到自由,当然要收敛家财,将报酬送过来,不敢慢,也不敢刻意少给,这可是河帮帮主的人,还有那么大能力平反案子,哪惹得起!
这金银财宝,给的相当大方。
崔俣刚刚验收完,带着宝贝儿们往客栈走,还在大街上,就碰到了日食。
日食一来,百姓恐慌,尖叫的,哭的,孩子闹的,再加上四处响起的重锣声,十分刺耳。马车根本坐不得,崔俣在蓝桥搀扶下,下了马车。
意外在午后发生,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人们一乱,就突然出事故。
摔倒的,受伤的,惊马的,有人慌不择路时,甚至踩到了倒在地上人们的手脚!
“少爷,怎么办啊,瞧着路都堵上了,咱们也过不去!”蓝桥声音十分焦急。
崔俣叹了口气,吩咐木同:“吩咐下去,所有人,先顾着百姓们。”
木同应声回是。
本想着,这么静静等一会儿就好,过了这段就没事了,崔俣还将蓝桥拉到身边,让这孩子别怕。
可不知怎么的,心间突然忽悠了一下,有非常不好的感觉冒了出来……
他的异能在提醒他,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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