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无灾无难,各处安平,朝堂上没什么不得不处理的危急大事,打嘴架争真理便成了件紧要事。
这天下可以太平,朝堂却不能闲着。不管安宁还是紧张,朝臣们总得让皇上知道他们是有真本事的,总得扶助自己亲友,干赢看不顺眼处处与自己做对的政敌。
不然正经有事的时候怎么办?看着别人立功受宠升官掌权,自己连汤都喝不上一口么?今日东风压倒你西风,明日咱就能掌主控权,肉有好的,财有满的,声望更是能刷刷刷!
遂对于拉帮结派干架这事,朝臣们谁都不会退缩,还斗志满满一腔热血——这可是抢地盘争话语权的大事!
太康帝起初没阻止,也是因为习惯了。手下小弟表现欲强,还老喜欢争风吃醋,他这做帝王的,得心胸宽一点,等人们掐累了,他再左右各打二十大板,再赏回糖,用些平衡之术即可。
这群小弟是天下聪明人的集合体,心气又高又傲,火大时不好硬按,然过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能想明白,届时心生不安,会下意识看他脸色,等他指令。
所以说,这天下是他的,事情最终是个什么结果,也得听他的……那崔半仙说的半点没错!
众臣的确是看皇上脸色行事的,然而皇上面无表情,也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叫默许。
既然皇上乐意看咱们干架——众臣撸袖子的撸袖子,眼放光的眼放光,折子一天比一天厚,写的那叫一个引经据典锦绣华彩,你升华一个度,我便升华两个度,从妻妾嫡庶到祖宗规矩,国法律法家法重审冤案,一直到跪求太子回宫,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天!
太康帝就傻眼了。
他不过一时没注意,怎么又跳到这个点了!
可是有人浑水摸鱼兴风作浪!
太康帝想想就警惕心起,勤奋了一把,废寝忘食的扑在龙案边看折子,连着两天一夜没休息,眼睛都抠偻了,也没找出什么疑点。
无它,这话题升华的太自然。妻妾不可逆,嫡庶不可混,国法律法不可弃……上升到太子需还朝,简直太正常!因为太子是储君,正宫皇后所出,正经嫡子,代表着社稷正统!且太子身负宇文皇族一半血脉,杨家这天下,再和平过度,也是从宇文家接过来的,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太子都是这大安最合适的承继人!
当然后面这话,臣子们不敢说,太康帝态度摆的明明白白,谁敢多嘴?这次请太子回宫的话,也是因为两边干架,逼急了,这才想出这一条强有力的攻击武器,并非真就支持太子上位。
这朝堂里,还真没太子的人。
太康帝手捏眉心,叹自己关心则乱。太子远在长安,无人教养辅佐,怎么可能懂经营朝堂势力?怕是连深一点的门道都看不出来。
话题上升到这种程度,始料未及,若早知道,他早发话治人了。甘氏妾升妻,彭传义冤案重审,哪个有太子回宫四字之重!
可如今后悔也晚了……
风口浪尖时,每句话都得慎重,太康帝虽自信可以掌握朝政,可他也要脸,不想史书上留下不好的名声。关着太子不让回的事他已做下,这时若大剌剌出去放话说朕偏不要太子回宫,朕就是想换了太子……就是自己作死了。
还是冷处理吧。
等过段时间,事情淡了,自会有人觑着他脸色反对此事,理由必定还提的冠冕堂皇十分合理,届时他只要勉为其难的应下就好。
反正恶的都是朝臣,他这个皇上是明君,但有一点微不可察的错处,也是佞臣引导……
可这一次,他的经验之谈没有奏效。
大臣们见皇上再次‘默许’,同样的折子上的更多。
回为这里面埋有各种思量。
太子回宫之事,四年前曾有过一波讨论,数日前也有过奏折,却都被压下,如今再度提起,一而再再而三,是否有什么隐意?
这马上就是八月中秋,中秋节是众家团圆的日子,皇上是不是也想念太子,想团圆了?
诚然,这些年皇上偏爱越王,大家都看的清楚,可太子都长这么大了,也没什么势力,并不挡越王的路,而且皇上年纪也大了,人老了,就念旧么……
皇上此次必是真心想召太子回宫的!
自以为摸到太康帝心思的大臣像打了鸡血一样,折子笔伐更加犀利,字字泣血,仿佛为这大安江山操碎了心。
朝臣们闹的厉害,事情总会往外传,不出几日,洛阳大街小巷也开始谈论此事,舆论风波前所未有的热闹!
当然这也怪不得百姓,朝堂之事不是秘密,总不能不让人谈论说话吧!而且这事是由彭传义案引出,彭传义案呢,事涉后宅妻妾之争,还有当家男人死的命案,神秘色彩重重,许多人见过刑部初审时邓氏柔媚风情,记忆深刻……总不能拦着百姓们八卦吧!
没想到这事还能带起太子回宫之请!
四年前大街小巷传来的童谣似乎还响在耳畔。虽然不知道是谁编的,是不是有意夸太子,但百姓们是迷信的,他们认为不懂事的孩子也能知道太子,记住太子,夸奖太子,那么太子就是不俗的!
……
事情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难解决,太康帝是真愁了,也无心去后宫跟美女玩了,连睡觉都不安稳,恨不得眼前劈开一道光,想出个极好的应对之法!
越王和平郡王脸色也是黑黑的。
皇子年岁越长,心思越藏不住,太康帝当事者迷,这俩兄弟却门清。他们俩干架太正常,这后宫前朝,他们玩的不要太溜,你有你的本事,我有我的门道,各种造,坑别人,同时避免别人坑自己,任何事,第一个念头是如何争取更大的政治资本,谋下最多好处。
这件事,越王是为了册子,想借荣家的事敲打彭传义——本王有这样本事能量,要不要从,你看着办。平郡王也是为了册子,他的人已经和彭传义谈好条件,只要把那荣家甘氏搞下去,册子就到手了。
谁知事情发展来发展去,出了这么大乱子,什么甘氏,什么彭传义,这时谁还管?连越王和平郡王心思,别人都不顾忌了,直接跪请太子回宫!
这宫里有他们几个皇子,已经够能斗了,让太子回来干什么?加入战局一块争么!
朝局就这么大,资源人脉就这么多,再多一个抢,自己谋到的不就少了!
他二人不但不愿意太子归朝,还非常诧异明明掌握在手里的事,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累的父皇还心情不好,看他们的视线里总带着不满……
不行,必须想法子快稳狠的解决这件事!
最好抢在‘好兄弟’前头,在父皇面前露个脸,拔个头筹!
……
宫中朝野,市井街巷的消息一条接一条,纷纷杂杂的传进了洛阳城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客栈。
崔俣一条条整理完,思索过,手里扇子一转,玉坠在空中划出一道翠色残影,映着绯色的唇,玉色肌肤,难描难画的眉眼,更显灵动鲜活,灼人心目。
他唇角弧度也很特别,似笑非笑,像满意眼下结果,又像对后续发展充满期待。
“到我的战场了呢……”
这话很轻,眸底灼灼战意却相当浓烈,好似他早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
门‘吱呀’一声轻响,杨暄进来,眼瞳略往下一撇,就看到一桌密密匝匝的消息纸片:“怎么还看这个?”他走过去强行把东西收起来,拉崔俣坐到一边,“你该休息。”
事情已定,崔俣并没什么要特别关注的,任杨暄拉到一边,转着扇子笑眯眯看着他,很是乖顺。
杨暄视线从崔俣仿佛带钩子的眉眼,滑到翠绿翠绿,似汪着一汪水的通透扇坠,心尖略痒。
这披着好看兔子皮的小狐狸,见天撩拨他,看起来要多乖顺有多乖顺,实则但凡他靠近一点,就呲出小尖牙,闹着拒绝……
就会欺负他!仗着他喜欢他,惯着他!
可是……他就愿意惯着,哄着。
只要这兔子能开心,怎么折腾都行,让他掉肉都行!
太子杨暄叹了口气,指尖留恋不舍的抚过崔俣腕侧细软皮肤:“不许闹。”
崔俣眨眨眼,很是无辜:“我怎么闹了?”
杨暄叹口气。耍嘴皮耍手段他都干不过这只兔子,唯一厉害的只是脾气,可他又不想像以前似的踢墙踢桌子走人,又幼稚又丢人……索性不辩,只说正事,“河帮出了点事,我得出去一趟。”
崔俣明白,这话的意思是担心自己,担心他不在的时候,自己这边出事。
“近日无事,我亦不去哪里,这里很安全,你无需记挂。”
崔俣心内也有担忧。昨日他又感觉了一次,异能提醒他与杨暄有小险。可这个小险,是他与杨暄一起,所以杨暄单独外出,应该……是没问题的?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微微阖目,只感觉杨暄此次出行顺利与否,答案是肯定的,一点危险没有,非常顺利。
他就放心的放行了:“早些回来就行。”
杨暄颌首,看着崔俣近在咫尺的唇,很有些绮念,可他知道崔俣不会允许……
静了片刻,杨暄还是没忍住,仗着自己会武,而且马上出去没两三天回不来,迅速上前,在崔俣唇间偷了一吻。
一触即离。
让崔俣连发脾气推开他的机会都没有!
“你——”崔俣眼睛睁圆,这也太无赖了!
杨暄没打算硬顶崔俣脾气,亲了就跑,都没往门走,直接就着窗户就跳出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打出吹哨,命令属下跟他走,几息工夫,人就没影了。
崔俣:……为了亲这一下,你也是拼了。
崔俣决定不生气,再气那熊太子也不会立刻回来,还是干点正事好了。
接下来,要怎么玩呢?
……
第三日午后,天色阴沉,乌云漫卷,看起来像要下雨。
天气不好,路上行人便少,往日热闹气氛也不在,处处都很安静。
崔俣懒懒握了本书,坐在窗前,就着外面几丛翠竹小景,有一页没一页的翻。
就在这气氛安静慵懒的时候,木同突然敲门进来:“主子,平郡王来了。”
崔俣目光一凛,脊背挺直,转而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在眼梢荡开:“到哪儿了?”
“两条巷外,一盏茶工夫可至。”
崔俣又问:“杨暄呢,回来没?”
“尚未接到消息。”木同请示,“主子可要离开?”
若要走,现在必须要动了。
崔俣笑意更盛:“为什么要走?我正等着他呢。”
木同在外历练多年,不仅武功高强,心思也是颇深,可崔俣这句话,他却没懂。等着平郡王?为什么?明明以前和此人并无来往……
不过不懂没关系,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没准看一看,他就懂了。
木同眸色如电,犀利往窗外一扫,心下迅速算计一番,方才再次开口:“太子留与您的人,不管暗卫还是河帮,都太乍眼,平郡王身边必带有皇家培养亲卫,这些人不能露面。不过您放心,有属下在,任何人伤不得您!”
崔俣也有此想,当下点头:“你速去与他们交待一番,任何情况,不可露出身形,显于人前!”
“是!”
“此番,就辛苦你了。”崔俣微笑看着木同,眸色温柔。
木同咧嘴一笑,往日的痞气又露了出来:“您就放心吧,属下再把小老虎哄来,保您没事!”
……
木同所料果然不错,一盏茶后,客栈独立后院小门被敲开。
平郡王非常有礼,并未直闯,笑眯眯说了自己身份名号,让人传话。可这不像逼迫,又与逼迫何异?皇子啊,谁敢拒于门外?
遂平郡王很快被请进崔俣花厅。
“见过平郡王殿下——”
平郡王非常平易近人,快走几步,把欲行大礼的崔俣扶住:“我与先生不是第一次见面,也算熟人了,先生如此生疏,是怪我此来唐突么?”
“不敢。”崔俣微笑指引,“殿下请坐。”
二人落座,平郡王先夸了这地方,花儿好,草儿好,装修好,摆设好,哪哪都好:“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先生睿智啊。”
崔俣谦虚:“在下惭愧,修行不足,入世历练耳,万万当不得此赞。”
他受了平郡王的夸,却没有礼让回去把人家也从头到脚夸一遍,看起来好像略失礼,平郡王却一点也不在意,好像崔俣对他有礼,肯这般与他肯谈,他就很高兴了。
“四年前长安梅宴,舍弟昌郡王顽劣,不知先生身份,多有得罪,甚是失礼。我本欲替舍弟道歉,苦无时间,只留了字条给先生……这四年来,我是日夜渴盼,希望先生给个回音,可惜终得不到先生一字回复,心内很是失落。”平郡王长叹口气,眸底隐隐透着激动微光,“还以为先生厌了我,不欲再见,今日能一桌饮茶,我心甚慰啊!”
崔俣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梅宴当日,他利用异能,展现了一番神棍本事,这平郡王是个看着温和实则有主意的,避着人特意找到他,给了个纸条,说是他在长安置的产业,有任何需要可去那里。
平郡王还送了他个人情,告诉他蓝桥去处,让他顺利寻到蓝桥。
就是不知……当时蓝桥的失踪,是否也与平郡有关。
因当日使用异能过量,副作用来的很快,他很快昏睡过去,几日后醒来,手里攥的纸条早已不知道,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混乱就医时被人拿了。蓝桥之事,因为过去几日,也不好追查,至今未能确定是谁动的手。
可崔俣思忖,不管是谁,同平郡王少了不干系。
“是在下的错,”崔俣轻叹一声,“那日事情太多,在下这身子不争气,竟晕了过去,我那小厮也受了伤,不如往日伶俐,那字条,不知什么时候丢了……那日前事,在下全然未放在心上,不知殿下如此认真,等着在下回信,还为此烦忧——真是失礼。”
崔俣又欲行大礼,平郡王再一次扶住他,笑容很是释然:“你不生我的气,我便放心了。”
“殿下乃皇子,万人之上,地位超然,却有此平易亲和心态,实是大安之福。”
见到平郡王一次没跪,崔俣很满意,随口夸了平郡王几句。平郡王更是高兴,还以茶代酒,与崔俣连干了三杯。
崔俣:……
“先生既与我如此亲近,并不外道,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铺垫这么久,平郡王终于摆出一个落寞表情,开始要说正事了。
崔俣正色:“郡王请讲。”
“你虽远离朝堂,一些事应该也听说过,我那越王兄长……”平郡王苦笑,“实是欺我的紧。”
崔俣露出诧异之色:“这……血脉至亲,何以……”
平郡王摆摆手:“往事桩桩件件,若都提起,怕是几日夜都说不完……实不相瞒,我前几日听父皇偶然说起你,私下问到你住这里,贸然来访,实是想讨你个主意。”
“殿下想请在下算策。”崔俣笑了,这一笑,眸底慧光灼灼,亮色逼人。
平郡王很是惊艳了一下,怔了一怔,才正色拱手:“我不想以势压人,也不想以四年前之情分逼你,若你不愿,我亦无法,只能……在那深宫幽暗里继续挣扎了。”
“在下修的是红尘道,所遇所见皆是缘,殿下若信我,可将事情仔细述来,”崔俣拱手回礼,“委屈什么,气什么,想解决什么,心中可有策……在下之能若能帮到殿下,自无保留,若帮不到,在下亦会明言。”
“先生痛快!”
平郡王平复了下略激动的情绪,方才缓缓开口:“不知先生可听闻数日前刑部公审,文城郡彭家彭传义一案?”
“此案街巷传的很广,在下岂能不知?”崔俣目光微动,“莫非殿下之忧,与此有关?”
平郡王点头:“先生睿智。”
他沉声静气,把事情说了一遍,说彭传义案后,其父妾室升了妻位,越王便借此机会,帮荣家妾氏甘氏,也如此操作,升了妻位……
“别人家的事,与我无关,越王要怎样,我也管不着,可这甘氏着实可恶,竟到我外祖母办寿宴时闹事,还伤了我小舅母!”
平郡王十分激愤,“伤了人还不算,她恶人先告状,去宫里好一顿闹,逼得贵妃罚了我母妃,我母妃身体弱,一下病的起不来了!”
他沉痛悲声,诉了太康帝怎么怜他,却被越王三言两语挡回,可怜他母子受罪,无人相助。这荣家还不肯罢休,在越王支持下,追到庙里伤了他大舅母,还把大舅母给他母妃点的长明灯给砸了!
反正桩桩件件,都是越王对不起他,他最委屈。朝臣们不知为何也跟着闹,由这些事起,说到嫡庶家国,升到太子必须回宫的高度,这发展本不是他推动,可也算于他有关,再加上越王添油加醋,父皇就对他不满意了。
本来就活的跟小白菜似的,悲伤那么大,这下再被父皇厌了,以后可怎么过?越王正虎视眈眈把他往下压呢!
所以他今日来,是想在崔俣这里求个策,眼下他怎么办才好?
‘太子回宫’四个字几乎成父皇心病了,他要怎么表现,才能挽回一二局势,至少不让母妃陪着他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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