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把传递消息的任务交给蓝桥,并非是自己不方便,担心禁足期间消失被发现有麻烦,这点麻烦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大不了回来再打宅斗仗跟他那嫡母过招……
他不去,是因为他骑术不行。
他会骑马,但速度一快就不行,这次事出突然,不可能坐马车慢悠悠走,需得一刻不停快马加鞭。蓝桥别看个头小,又瘦,不会武功,其实肢体很协调,骑术比他好。而且做为‘下人’行业中的佼佼者,蓝桥和大多数人一样,除了伺候主子各项能力精绝熟练外,耐力十足,亦不乏细心。不管任务多苦,多累,只要应下,蓝桥一定会竭力完成!
崔俣也想过会不会有意外。
蓝桥办事能力没问题,可有点一根筋,不太懂机变,若有意外,会很麻烦。可正如他方才所言,他身边除了蓝桥,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而且就目前形势看,他人微身低,不可能引起任何人注意,身边小厮少了,大概不会有人关心,也不会有人去追,哪怕嫡母知道了,无非是找点由头磋磨磋磨他。
如今的他,还没重要到那个地步……
所以除非蓝桥运气非常不好,否则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
而且他还可以小小求助一下预感,给蓝桥规划个最有利的方向和前行路线。
一瞬间,脑海中翻涌过诸多思虑,崔俣视线紧逼蓝桥,灼灼有光:“帮我传这个消息给沙三!”
蓝桥本来有点不愿意,之前近一月的别离,他心心念念都是主子,最怕主子照顾不好自己,回归后一打听,主子果然生了场大病。好不容易团聚,又要分开……还是为最别人的事!
可他又舍不得主子伤心。主子皱一下眉,他都要跟着难过一下,现在主子几乎都不是下命令,有点像请求了,他哪敢不答应?主子难得露出这样显而易见的着急神色,这件事一定很重要!
他必须替主子解忧!
“少爷别急,我去!”蓝桥握拳砸了胸口两下,眼神认真的不行,“刀山火海,小的一定把话带到,不惜性命!”
崔俣松了口气,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哪个方向,蓝桥往哪个方向,最容易碰到杨暄!
耳边风声吟动,细细微风中带来些许潮气,冲散深秋的干燥,落在脸颊,微润……
“西……北……东边!”崔俣倏的睁开眼睛,修眉微扬,给蓝桥指着方向,“你出城后即刻往西,寻到汉水,之后一路沿河往北赶!汉水尽头接汇渭水,渭水往东便是长安!记住,你这一种不许走官道,不许走街市,只一路沿河!”
蓝桥不懂为什么有官道近路不走,非要沿着曲曲折折的河道,也没问,他的忠诚左右着他的性格:反正不管一切,听主子的就对了!
主子那么聪明,肯定有不同的考虑!
蓝桥回忆了一遍附近地图,以及走过来的经历,笑了下:“少爷放心,蓝桥虽不聪明,方向还是识得的,不会走错!”
崔俣点点头,继续凝神叮嘱:“若顺利,你大概夤夜可近渭水,到那时,你需扯几片柳叶放在唇边吹奏,勿再催马,放缓速度,并放阿丑下来……”
蓝桥慢慢懂了主子的意思,也就是说,在水边就能见到沙三了,由官道跑到长安谢宅,沙三不一定在……可是为什么要吹柳叶?“小的不太会吹曲子……”他脸有些苦。
“没关系,”蓝桥并不知道那天吹柳叶曲送行的是杨暄,就算知道,那曲子也学不会,崔俣只是想用类似的声响引起杨暄注意,“只要吹响了就行。”
之后,他摸着小老虎的头:“去找沙三,那个凶巴巴不让你吃奶的家伙,知道么?记得他的味道么?”
小老虎“喵嗷”一声,甩了甩尾巴,顶了顶主人掌心,还精神抖擞的抬爪拍了下主人的手掌心。它什么都不知道,但它非常明白一件事,可以出去浪了!
崔俣揉了揉小老虎的头:“乖……”
交待完应该交待的,崔俣负手而立:“事不宜迟,你们现在就出发吧!”
蓝桥也早一点完成任务好早点回来伺候主子,不由分说,把小老虎往怀里一揣:“少爷放心!”
“喵嗷——”小老虎挣开他的手,蹿到他肩头居高临下的坐着,朝主人挥了下爪,好像也在表决心。
崔俣心中温暖:“这次就靠你们俩了!”
“是!”
崔俣送蓝桥走出小门,看着他和小老虎的背影消失在深巷,长长吐了口浊气,希望一切顺利!
……
蓝桥没换衣服,没准备任何吃喝的东西,一路小跑到冯掌柜的纸墨铺子。听说要马,冯掌柜什么也没问,二话没说,把手边茶壶推给蓝桥,亲自到后院去牵马。
蓝桥正好趁机灌一壶茶水下肚,感谢过冯掌柜,他抱着小老虎跨上马直接离开。照着崔俣吩咐,他一出城门,直接往西,跑到汉水河畔,之后转背,沿河一路往北……
义城距长安并不算太远,崔俣过来时慢悠悠走了两天,实是他故意,若是赶路,这点距离马车一日可至。若去车单马,速度更快,若马擅跑,时间更会缩短。
蓝桥出发时,是下午未时,若一刻不歇,快马加鞭,子丑之时可到渭水河畔!
一路抱着小老虎急奔,马背上颠簸,肯定不舒服,蓝桥骑术只是比崔俣稍稍好点,比起真正擅骑的人还差的远,很快就腿疼腰软受不住了。可主子给的任务重要,骑马只是累又不会死,只要坚持到长安,只要扛过几个时辰,就没事了!
蓝桥咬牙坚持,越累,眼睛反倒越亮,离目的地又近一点了!
小老虎耐不住这样寂寞的奔跑,数次想跳下来,蓝桥紧紧把它抱住,注意着调整姿势力度,哪怕自己再别扭再累,也保证小老虎的舒适度:“乖……阿丑乖一点,一会儿还要靠你闻味儿呢,你也很想帮忙主子是不是?”
小老虎傲娇的哼哼两声,跳不下去,最后干脆窝在蓝桥怀里睡起大觉来了。
蓝桥食水未进,嘴皮干裂,就这么慢慢坚持着,到了深夜……
崔俣把蓝桥送走后仍是心绪不宁,总担心意外。他相信蓝桥必能成功帮他带话,也相信杨暄能力,哪怕真遇到意外,也能全身而退,不会受伤,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为了调整心内情绪,他干脆不在家里呆着,从小门离开,走在义城街道转了转,下意识还转到赵家门口,见到一些人,看到一些事,听到一些话……关于赵季赵书雪问题的解决,心中亦隐隐有了腹案。
短暂的思绪脱离,迎来的是更为深层的担忧。
回到小院,月光盈盈挥洒,幽凉疏淡,静谥无声,心间的担忧如夜幕中的潮汐,一点点泛上,一层层叠加……那两个孩子,都会顺利吧?
逼着自己紧迫思量感受,未有特别难受的预感,这二人应该会是安全的,可世间任何事,都有个万一,哪怕险险避过,受点小伤,无伤大雅,崔俣都不愿意。
崔俣静静站在窗外,怔怔看深远天空中,星芒闪烁,云层缥缈……直到冷风袭面,他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鼻子有点痒,有点想喷嚏的冲动。
已是十月……天凉了啊。
……
崔俣和蓝桥心心念念的杨暄,此刻正在砍人。
对,字面上的意思,砍人。
长安城往西,近河池郡的河道,有三个小帮派,目前已被杨暄拿下了两个,现在他所在之处,是第三个小帮派,也是这三个小帮派的头头。
杨暄肩上扛着把大刀,右手单手握着刀柄,左腿踩着把凳子,看着堂前血流如河的惨状,丝毫不手软,唇边挑起残酷微笑:“不说?卸他一条腿!”
甲寅手起刀落,“啊——”一声惨叫声起,堂前水匪腿身分离,血流了一地。
周围帮众噤若寒蝉,头垂的低低,恨不得身体缩成一团,不被看到。
杨暄森寒目光扫视过来,指尖一抬,甲寅已经再次举起了刀……
缺了一条腿的那人立刻求饶:“我……我说!我说!饶了我……”
杨暄放下手,甲寅随之放下手中的刀。
“你的生意,孝敬给谁?”杨暄声线低沉,夜色下似带着血色威压,厉厉绵绵,如这深秋之寒,“刺史的典签,还是朝廷的司马?”
“典……典……”
杨暄手一扬,甲寅手里的刀又架在缺一条腿的水匪颈上:“我劝你小心说话,你的血再这么流,可活不了多久。”
“是司马!长安司马魏大人的管家,我的孝敬全部部给他的!”
杨暄哼了一声。
甲寅继续厉问:“那为何要栽赃典签!”
“典签是刺史的人,魏司马是朝廷吏部派的,与刺史不对付,而且魏司马家出了宫妃,有后台,不怕……不怕事!”
杨暄狭长眼眸眯起,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微妙又讽刺。
长安魏司马,家中有宫妃……不错,他爹后宫里,是有位姓魏的婕妤,只不过那位婕妤并不受宠,是巴上贵妃田氏这棵大树,献上忠心,才得以活的不错。
魏氏是田氏的一条狗,魏家……也就是越王的狗。
越王插手河道的主意不错,毕竟这块肥肉,他自己也很想要,可越王手下办事能力着实太次了些,挑挑选选,就找了这么个东西?
杨暄看了眼堂前血泊中的人,嫌弃的挪开眼:“处理了。”
他交待过后,转身走到外面,看着天上弯月。
月辉淡洒,水面留波。河水特有的泥腥味混在空气中,随着深秋寒风拂过脸颊,说不出的爽快。
杨暄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用自己本事拼杀,在血色过后的安静里,感受天地,享受四野的感觉……真实又残酷,悠远又近在咫尺,时时刻刻提醒着,一时一刻,都不可以轻心,否则,躺在地下的,会是他,坐在这里享受的,会是他的对手。
于他而言,插手河道,比官场心机弯弯绕要痛快好干的多。河帮,水匪,深究起来不过比谁的拳头大,谁的胆子大,并且,利益至上。谁能硬扛干赢这些河帮头,并且能带给大家利益,谁就会被拥护,被效忠,清楚又明白。
他凭着自己实力,加上崔俣言传身教的各样坑人方法,萝卜加大棒的调教模式,很快,拥有了一块小小的自己地盘。以此地盘为基,他大展手脚,朝周边开扩,慢慢的,竟也有模有样。整治河帮,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利益,还有想象不到的消息渠道,以及妙不可言的统治感觉……
好看兔子果然是上苍奖励给他的,自打相遇起,一切顺利的让他不敢相信,还给他带来了很多好运……越王手脚根须,都能恰巧碰到。
那只兔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个时间,肯定在睡觉。真是可惜,不能共赏一轮月,今夜月虽不圆,却别有一番感觉呢。
……
甲寅很快把堂中处理好,出来请示杨暄:“头儿,接下来去哪?”在外面人多眼杂的地方,他是不能叫殿下的。
杨暄考虑了考虑,看天色尚早,住的地方又没有崔俣等着,就准通宵:“去挑下一个。”
甲寅非常佩服自家殿下的能力和精神头,有这样的殿下,何愁大事不成!虽然已经有点累,他还是像打了鸡血一般,双眼放光,单膝下跪虔诚臣服:“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杨暄带着手下离开这里,正要上船朝下一个目的地进发,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一阵响声,沙沙的,脆脆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有点像短笛,但其实只是人在练习吹柳叶。
不可避免的,杨暄想起了数日之前,送别崔俣。那时他身上无笛,用柳叶吹了首曲子……比这人吹的好听多了。
他只脚步顿了顿,就没再停留,直接往船上走。
“嗷嗷——呜——”
软嫩嫩的兽声,随着柳叶声一并传来。虽距离悠远,气势也不够磅礴,可百兽之王的气息不容错辨,纵使幼小,那也是一只犀利的幼虎!
只是柳笛便罢,再加上小老虎声音……
杨暄停住,墨染似的剑眉微微皱起,脚下转了方向:“过去看看。”
……
“阿丑……阿丑你慢点!”
小老虎睡够了,突然从怀里跳出去,蓝桥吓的不行,若小老虎只是跳下去玩便罢,可它不,趴地上闻了闻味,突然疯了似的朝一个方向跑,跑就跑吧,它还转着弯,一会儿跳草丛里一会儿爬树上往另一棵上跳,灵活的都不像老虎,像只猴子!
它这么闹,蓝桥骑着马不好追,下了马吧……整个人都瘫了,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使唤不动,只得掐着腰抖着腿拉着缰绳气喘吁吁软言相求:“虎大王……虎大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实在走不动……”
小老虎听到蓝桥的话,夜色下黑漆漆圆溜溜无比犀利的大眼睛瞪着他,一脸‘真是没用’的嫌弃。不过它也没再跑了,找了处高高大石跳上去,对着东面长叫:“嗷呜——”
蓝桥稍稍放了心,可他发现,下马容易,再想爬,爬不上去了!
看来他得被迫歇歇了……
不过人可以歇,嘴不能停!
他从怀里掏出早先捋了一把的柳叶,挑一根细长的,放在唇边吹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快,也许很慢,小老虎突然又动了,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突然从大石上跳下来,嗷嗷叫着往东跑。
蓝桥担心,赶紧架着腰起来,拉着马跟上:“虎大王……您慢点……小的追不上啊……”
冷风吹来,小老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兴奋的逆着风疯跑。它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凶巴巴的坏人,为什么它要这么兴奋,但数日不见,它挺想念那坏蛋的!
它跑啊跑,跑的四爪朝天,圆耳朵都被风吹的朝后撇了,终于一个拐弯,见着人了!
“喵嗷——”它激动的三两下蹿过去,勾着人的衣衫噌噌噌爬到他胸口,爪子一拍,在人左脸留下个清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梅花爪印。
虎大王来啦!大坏蛋你高兴不!
杨暄眼疾手快伸手,托住毛毛躁躁,只顾打招呼不顾找地方站稳的小老虎屁股,狭长眼睛眯起:“怎么还是这么蠢。”
‘啪’一声,小老虎高兴伸爪,在他右脸也赏了个爪印。
私卫甲寅懵懵的看着面前一幕,眼珠子差点惊出来。
“你怎么来了?你主人呢?”
小老虎当然不懂他的问话,“喵嗷喵嗷”的撒娇。
杨暄后悔自己蠢了,淡定的擦了擦脸,朝小老虎奔过来的地方走去……没一会儿,找到了蓝桥。
蓝桥看到杨暄喜出望外,简直像看到了神仙:“沙三!我终于找到你了沙三!”
杨暄眉心微蹙:“你来找我?”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骤然凌厉,透着丝丝血腥杀气,直接抓住了蓝桥襟口,“是谁欺负崔俣了!”
蓝桥艰难的咳嗽两声:“没……咳咳……没有……”
杨暄放开了他。
蓝桥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少爷让我给我带个话,有贵人走水路来长安,就这两日,让你小心应对。”
贵人?
杨暄眯眼。几乎瞬间,他就明白了崔俣在提醒什么。
这话提醒的很微妙,没指名道姓说是谁,也没提醒他做什么,只说小心应对。这样的话,好像于谁都通用,哪怕意外被人知晓,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引不来麻烦。
他确定崔俣不知道他是谁,可他心内无比清楚,崔俣提醒的是:宫中贵人!宫中妃子不可能出行,所以必是皇子,他的兄弟!
杨暄心念急转,手掌扬起,命令甲寅:“去个人察。”
“是!”
……
与此同时,杨暄刚刚离开的河面上,远远驶来一条大船,船身极为高大,桅杆高竖,船弦描金,隐有彩绘,看似低调,实则十分华丽。
肉眼可见的部分,船有两层,虽已夤夜,仍有羊角灯悬挂四围,甚为明亮。明亮光线中,船下侧极静,上面一层却很热闹,两人饮酒掷骰,玩兴正酣。
“哈哈哈二哥,你又输了,喝酒喝酒!”
“还是四弟手运旺……”
对坐二人皆龙章凤姿,衣冠华贵,哪怕衣着不整,随意坐着,也难掩自身富贵气质,连他们的中衣上,都暗绣有龙纹。
“长安啊……我娘说长安很美,可我没来过,二哥来过么?”说话的少年年纪略小,只十二三岁,细眉杏目,有些女相,应是肖母,从他长相推测,他的母亲一定相貌不俗。
“我亦没来过。不过贵妃娘娘说好……这长安城,自是好的。”被叫二哥的男子年纪略长,十六七岁的模样,说话时目光掠过外侧水面,语音虽柔,笑意却未及眼底。
“咱们走前,我哥悄悄同你说了什么?也不告诉我。”小少年仿佛十分苦恼,想从他二哥这里套话。
“越王不同你说……也是担心你。”
“反正到哪都有你陪着,怕什么,你就说给我听嘛!”
“这个……”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面白无须,眼角一把褶子的老太监无声出现,温声提醒:“平郡王,昌郡王,是时候歇息了。”
略小的昌郡王皱皱鼻子:“没劲,说不管又来催了!”
老太监陪笑:“殿下,已经很晚了,老奴若再不来提醒,就天亮啦。”
平郡王放下酒盏,跟着安慰:“四弟莫气,左右要到长安了……日子还长着呢。”
昌郡王眼珠一转,笑了:“说的也是!”他把手中酒盏一扔,光着脚就往房间跑,路过窗子时,他突然停住,皱眉指着外面河边船只,不悦道:“那是谁的船?不是早打好招呼,这段河路不准人出来打扰么!”
老太监过去看了一眼:“那船黑着,应是无人,许是前几日船家绑在河岸的……老奴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两位殿下。”
昌郡王眯眼,嘴角荡开一个笑容,看起来好看,实则眼底透出阴森戾气:“你最好做到,否则……”
“是!”老太监直接跪地,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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