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播提醒之后,船身晃动得更加明显起来。
从圆形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海浪在外面不停地起伏翻滚,茫茫的大海之中,这艘船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海水推动着晃来晃去。
一时间船舱里都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闲聊着的乘客们都变了脸色,努力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想要维持身体的平衡。
陆司语轻咳了起来,用手抓紧了沙发的扶手边缘,指节都紧得有些泛白。
宋文倒是没有什么感觉,起身走到窗边,往远处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一座小岛已经远远出现,从开始的只有一个小点,逐渐变大。
那是一座山形小岛,上面布满了绿色的植被,海滩上铺满了细软的白沙。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一些海鸟在海岛的附近凌空盘旋着。
那正是他们的目的地,南鲨岛。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高架桥梁,甚至连人都很稀少。那里保留了一些难以见到的自然风光,和城市乡村都不相同,像是远离了城市的一片净土,世外桃源,人间伊甸。
宋文看了一会,又坐回了陆司语的旁边,低声问他:“没事吧?”
船身在左摇右摆着,像是游乐场里面的海盗船,陆司语闭着眼睛摇摇头,额头上出了冷汗,五脏六腑被晃得难受,胃里面翻腾起来,他顾不上理宋文,感觉一张口就要吐出来。
宋文坐在一旁,陆司语就抓住了宋文的手臂,这时候完全顾不上装不熟了,完全把他当成了扶手牢牢拉住。宋文拍了拍他,以示安慰。
陆司语现在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身体在靠着意志全力支撑着,不过要是再时间久上一点,就难说了。
还好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一声轻响,然后船停了下来。
刚才还有一段距离的小岛,如今已经近在眼前。
有船工招呼:“到了到了,你们抓紧时间,快点下船!”他们还要赶着返航,在台风来临前,回到新川港口。
游客们一个一个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拿自己的行李。
宋文背好了自己的包,看看旁边放着个三脚架的登山包,知道是陆司语的,直接拎了起来。
这一众人有点狼狈地被船员们火急火燎地赶着下了船,简直可以说是被丢出了船去,可是到了港口上,那船却像是不急了,就停在一旁,也不见返航。
艾米冲着游船有些生气地竖了个中指,“刚才催命似的,现在倒是不急了。”
一旦双脚找了地,稍微休息了片刻,那些晕船的人慢慢都缓了过来。
这是一处小港口,现在有台风临近,没有什么游客到来,工作人员也就偷了懒,船道旁空无一人。
众人下了船,在栈道边整理装备,海风吹着,虽然风很大,但是没有在船上时感觉到得那么夸张。
在码头上,可以听到一声一声此起彼伏的海鸟叫声。
站在岛上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海上的空气特别新鲜,这个小岛保留了很多的原始风貌,许多植被都是天然生长,加上常年的海风,居住环境十分亲近自然。
江姜打开了手机看了看台风的最新消息,地图上,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盘正在临近,距离他们所在的小岛,现在还有一小段的距离。
她提醒大家:“距离台风过来,还有大约五个小时。”
这五个小时是个约数,一般来说再过三个小时左右,临近台风的边缘,就要开始下雨了。
苏老师道:“我们趁着台风还没来,尽快到幸福旅社去吧。别一会下起雨,被拦在半道上。”幸福旅社的位置,在海岛的一处小山崖上,需要走一段路。
听了苏老师的话,只有那对情侣积极响应,背起了包。
陆司语拿出杯子喝了几口带着的温水,总算是缓了过来,和宋文交换了下眼色。
到了这里,他再也等不了了,急于想去见吴虹悠,询问当年的事情真相。
宋文对他们道:“那个,我想先去岛上逛一下,等会台风前,我再去旅馆。”
陆司语道:“我准备趁着台风前,看看能不能抓拍一组照片。”
江姜也挽着邱蓝道:“老师,我们想去海边看看,就一小会,会注意安全。”台风将近,她们一个是好奇,看着到处都新鲜,一个是有些担心那些海鸟。
苏老师有点替他们担心,但是这些人都是成年人,多说也无用,他只能叮嘱两个学生道:“那好吧,你们一定要小心,有风雨就赶快回来。两个人千万不要走散。”
七个人分了三组,陆司语和宋文要去岛中心,江姜和邱蓝要去海边,苏老师以及那对情侣要去旅馆,于是众人就在港口处分道扬镳。
陆司语从宋文手里拿过行李,一路走在前面,等到走出了众人的视线,宋文就紧跑了几步,追上了他,然后又把他背上的包抢了过来。
陆司语没说什么,也就由着他了。他一路走在前面,虽然是步行,速度却很快,宋文在后面需要疾走着才能够追上他。
南鲨岛不大,从港口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住宅区,这里一共也就几条主要的街道,百来的人口。
台风将来未到,天空中透着一种灰黄色,水汽蕴藏在空气之中,这里的湿度明显比内陆要大上很多。海风有些凛冽,陆司语从来没有到过这边,觉得风吹得皮肤疼,一路上都努力把脸往领子里面埋去。
街道上,有一些摊位,店铺,农家乐,有的卖的是旅游纪念品,还有的卖的是海货,几家卖旅游品的店子早已关门,其他的也在准备收摊。
海岛上的人家都在给窗户贴上胶带,还有人给屋顶进行加固,他们用有些奇怪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位年轻人从街道上穿行而过。之前的游客已于中午全部出发,他们显然是没有想到,还有游客会在台风天上岛。
陆司语一直走到了几处民居前,有点迷路。他们要找的是清舟路27号,可是到了这一边,就没有了路牌。
宋文打开地图看了看,也没有信息,只能拉了个村民问了一声。
刚提到了张红桥这个名字,对方就皱眉道:“张红桥?这人已经死了啊……”
死了?
陆司语听到了这句话,脸色骤然发白,指尖冰凉,好像浑身的血液都被抽空了似的,他的脑中一时混乱,下意识发问:“她是怎么死的?”
村民回想了一下道:“就是病死的,好像是去年吧,就葬在村子外头了。”然后他有些警惕地看向他们,“你们找她有事吗?”
宋文见陆司语整个人消沉了下来,知道他是怕断了线索,上前一步继续道:“我们是兄弟两个,来这里寻人的,家里的老人一直说起我家在岛上有这么个远亲,这么多年早就断了联系,老人却一定叫我们来看看。那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没?”
村民这才不再怀疑,回答他道:“有个表姐还在,她表姐姓李,叫做李明美,她们家就在路的尽头,那家洗衣店就是。”
宋文道了一声谢,等那村民离去,他拉了一下陆司语道:“走吧,既然都到这里了,我们过去看看。”
陆司语嗯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从许长缨身死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追着这一条线索,一时听到张红桥死了的消息,有些接受不了,现在他冷静下来,明白宋文说的才是对的。
都已经到了这里,无论能够找到多少线索,尽人事,安天命。
两个人顺着那条路又走了两分钟,终于看到了一个洗衣店的小门脸。
宋文拉了他一下,指着路边的一个人道:“可能是那个人。”
陆司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个干瘦的女人,正站在几个挂杆前,收着门前晾晒着的床单,现在到了这里,陆司语不免有些紧张。
宋文走近了,试探着叫了一声:“你好,请问是李明美吗?”
女人听到了声音,回过头,表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们。
陆司语也看着面前的女人,眼前的人皮肤干黑,眼白发黄,满脸沟壑,头上的头发尽是银发,看起来应该有六十多岁。
陆司语又问:“请问,张红桥过去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不过,她去年年初就病死了……她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朋友,你们是……”李明美说着看向面前的两人,她说话有些口音,手上粗糙,有很多被洗涤剂腐蚀的痕迹,她的个子并不低,可是有点驼背,站在那里显得干枯瘦小。
在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之前,只是听村民说了,陆司语的心里还有一丝的希望,而现在,那点最后的希望就碎在了他的胸口。
陆司语的眼圈顿时红了,一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吴虹悠是他能够找到的,最接近十九年前真相的人了,为了这个真相,牺牲了那么多的人,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了这一天,他历尽了波折和磨难。可是为什么,还是要和这真相擦肩而过?
三人站在院子里,各色的床单还挂在一旁的绳子上,被风吹着,飘在空中。
宋文知道,线索若是断了,对陆司语的打击会有多大,他这时候没有再隐藏身份,取出自己的证件:“我们是南城市局的刑警。我想问一下,你和张红桥的关系是……”
女人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是她的远房表姐。”
宋文又问:“张红桥是否是一直住在岛上?她还没有用过别的名字?”
女人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遍陆司语和宋文,才开口说:“她是十几年前来投奔我的,是我妈妈表妹的女儿,以前她是南城的,姓吴,叫做吴虹悠。”
宋文继续问:“那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些她的经历?”
李明美低下头,收拢了手里的床单,犹豫了一下道:“她……没有和我说过太多,我只是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害怕躲到了岛上来,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就连最后生病都不敢出岛去看病。”
听起来,经历也对上了,那位叫做张红桥的女人,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吴虹悠,只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这里是海岛,管理不严,那女人就在这里一躲数年。
“你们和我进来吧。”李明美收了剩下的几个床单,抱着进了屋。陆司语和宋文跟着女人进来。
这是一间老旧的民宅,被开作了一家点简陋的洗衣房,外屋里放了几台陈旧的机器,有一台洗衣机,一台干衣机。此时那洗衣机还开着,在墙边嗡嗡作响。
里屋的东西不多,非常简朴。
宋文习惯性地打量着屋子里,这明显是一位独居老妇的房间,毛巾,口杯,拖鞋等很多东西都只有一份,没有一丝其他人的痕迹。
李明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搓了搓有着薄茧的双手。
屋子里仅有两把椅子,陆司语和宋文坐了,李明美就坐在了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双人床上。
宋文先要了李明美的身份证查验了,身份证是前几年办的,因为已经上了年纪,是长期有效的。
然后李明美从床底下抽出了一个箱子,对两位警察道:“我表妹生前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她在本子上写了一些东西,我也不识字,就保留了下来,你们看看,其中有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吧。”
陆司语的眼圈红着,接过了女人递过来的小箱子。
里面有两个发圈,一个破旧的娃娃,几件不太值钱的老旧首饰,还有一个本子。
本子应该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封皮的纸皱皱的,里面的纸张也已经发黄,闻起来有一些发霉的味道。
陆司语双手颤抖着翻开那本子,纸上写了很多字,密密麻麻的。
陆司语抿了唇,仔细看了起来,老天并没有击碎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本子上记录的正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真相。
看来张红桥在死前,把她经历过的事情都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宋文也低头凑了过来,两个人一起看着。
读着上面的文字,陆司语好像站在了满是迷雾的十字路口,与十九年前的吴虹悠遥遥相望。
过了那么多年,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容貌艳丽,身材丰满的女子。这个女人是他的仇人之一,看她写下当年的事情,陆司语自然而然就回忆起了那桩惨案。他觉得胸口被什么绞住了,连带着胃里也疼了起来……
“当年的事情,作为秘密,在我的心里装了那么多年,我从未和别人说起过。我甚至觉得,我可能会带着那些秘密进入坟墓。”
“随着时间流逝,我躲到岛上来已经十几年了。每一天,我都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也不敢去看病,我的生命开始倒计时。”
“最近,我一直在做噩梦,梦里会梦到龙进荣,梦到饵子,梦到安奎,梦到那对夫妇……那些是死在别墅里面的人,死在十几年以前的人,我有一种预感,我就要去见他们了。在我死去以前,我还是决定,把这些记录下来。”
“当年那些事……太过离奇了。事情的开始,要从我和龙进荣的相识说起……”
“那一年,我在南城的一家舞厅里面以跳舞,卖酒为生。我的岁数大了,比不过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可是我的性子泼辣,还是有一些男人喜欢我,愿意照顾我的生意。”
“那时候的我,时常在想着,这样的生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脱离苦海,可是没有一技之长,天真的我,甚至还幻想着能够找到真爱。”
“有一天,舞厅里有位有钱的老男人一直缠着我,那个老男人有名的凶残,稍不如意就会打人的那种,舞厅里的小姑娘都怕他。”
“我不想搭理他,可是又不敢得罪他,老男人得寸进尺,非逼着我喝酒。这个时候,有个男人冲出来,给了那老男人一酒瓶子,把我救了下来。那个男人,是当时舞厅的保安,他的名字叫做龙进荣。就在当时,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他……”
“后来,那个人就是南城史上通缉金额最高的悍匪,也就是519案的主犯,龙进荣……”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觉得这个人十恶不赦,可是当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是还算是一个讲义气的男人,每天他都想着,要怎么给自己的老爹治病。他虽然凶恶,但是从来不打老人,也不打女人。他为了给他爹看病,花光了所有的钱,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在用我给他的钱为生,住在我租下的房间里。”
“我们每天酗酒,缠绵,做着一日暴富的发财梦。”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男人,他也许只是一个混混,混迹街头。而我也许会有平庸的一生,玩够了,就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
“可是一切,都因为那个人的出现改变了。”
小小蝴蝶震动着翅膀,直至今日,形成了一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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