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雪登基那年,年纪尚小,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自己爬不上龙椅,所以登基前夜,先跑去金銮殿试了试。
夜色沉沉,恢弘的金銮殿内只有火光在摇曳。
小皇帝穿着龙袍,哼哧哼哧跑到龙椅边,费力地爬了上去。
他想着,父皇坐在龙椅上的模样,心生艳羡,再一抬头,看见了金銮殿外一个挨着一个的长长身影。
穆昭雪:“……”
嗐,金吾卫。
穆昭雪面色微红,端坐在龙椅上晃了晃腿,紧接着,他发现门外除了金吾卫,好像还有一个什么人。
穆昭雪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板着脸蹦下龙椅,气冲冲地奔过去:“何人在此?”
“陛下。”温润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穆昭雪脑袋一抬,看清来人,悬起的心落了下来。
他揣起手,唇边不知不觉噙了笑意:“兄长。”
站在殿前的少年着一席青衫,银月的清辉落在他肩头,如溪水般颤颤滚落。
当年跟在夏朝生身后的穆如意已经出落成了清雅俊逸的少年,他弯下腰,笑吟吟地行礼:“这么晚了,陛下来金銮殿做什么?”
穆昭雪反问:“这么晚了,你来找朕做什么?”
“臣……记得陛下曾说过,想吃甜糕,所以臣给您送来了。”穆如意示意跟在身后的宫人上前,“臣原本想去长生殿,殿前的三河公公却说您来了金銮殿,所以……”
所以穆如意就在殿前候着了。
穆昭雪老城地挑眉,伸手从宫人手里的食盒中取了一块来吃,仔细咀嚼片刻,眉开眼笑:“嗯,父后喜欢的,就是这个味道。”
穆如意闻言,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他年幼时与母妃在宫中艰难度日,全靠曾经的陛下与皇后帮扶,才有如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故而穆昭雪提起穆如归和夏朝生,他也是忍不住怀恋的。
“兄长让三河送来就好,何必自己跑一趟?”穆昭雪咽下甜糕,叹了口气,“夜已经深了。”
穆如意垂下眼帘,望着穆昭雪的影子,轻声道:“陛下不是也没睡吗?”
穆昭雪愣了愣,紧抿着唇陷入了沉默。
仔细算起来,穆昭雪和穆如意是堂兄弟。
昔年他尚未登基时,夏朝生和穆如归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皇城中的日子固然安稳……但也无趣。
夏朝生心疼他没有玩伴,左思右想,想到了十一皇子,穆如意。
穆如意性子软,脾气好,陪小崽子玩儿时,比寻常宫人还耐心,夏朝生观察了几日,便放心让他住在了宫中。
穆如意那时也小,看着襁褓中的穆昭雪,全然没意识到,这是大梁的太子,未来的帝王,还伸手戳了戳他柔软的脸颊。
小穆昭雪愣愣地发了会儿呆,在穆如意转身的刹那,“哇”得一声哭了。
那就是他们的初见。
而如今,曾经在襁褓中嚎啕大哭的孩子,就要登上至尊之位了啊……
穆如意的心里泛起淡淡的不忍。
他身边不是没有好事之徒,在穆如归退位后,旁敲侧击地撺掇:“当今陛下年幼,何不取而代之?”
穆如意温和地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扭头就把这人塞进了刑部,以大不敬之罪,问斩于午门之下。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耳边说穆昭雪半个“不”字。
穆如意看着穆昭雪一点一点长大,直至今日——有人说穆昭雪幸运,打一出生,就是顶天的富贵,还无人与他争太子之位。
穆如意却不这么看。
他知道穆昭雪有多希望得到父皇和父后的肯定,也多希望自己能和宫城外的孩童一样,从小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穆昭雪是大梁的太子,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哒哒。
小皇子踢飞了一颗防滑的石子。
穆如意收回思绪,温和地垂下头:“陛下怎么了?”
“兄长,你说父皇和父后为何这么这么放心我?”小皇帝踢踢踏踏地走着路,一边说,一边扯住了穆如意的衣袖。
穆如意微微一笑:“因为陛下让人放心。”
穆昭雪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啊”了一声,继续踢石子。
“其实……”穆如意见状,忍不住又开口,道,“其实,臣也很放心陛下。”
穆昭雪脚步微顿。
“臣从小在宫中长大,若连陛下也算上,那臣可是见过三位天子了。”穆如意性子温柔,连嗓音都如三月的春风,“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已经去的了父皇……着实不算什么贤明的君主,而陛下年纪轻轻,就有了太上皇遗风,实在是让人安心。”
穆昭雪闻言,不提自己,只幽幽叹息:“父皇的确了不起。”
他攥紧了穆如意的衣袖,喃喃自语:“朕怕父皇失望。”
“不会。”穆如意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愣了愣。
他对穆如意的信任不知从何而来,又从何而起,似乎很久以前,就印在了心底。
大抵……因为穆昭雪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吧?
穆昭雪似是没发现穆如意的失神,他在长生殿前停下脚步,淡淡道:“朕的糖糕。”
宫人循声上前,将糖糕递到三河手中。
三河乐呵呵地接过,弓着腰,与穆昭雪一同走进了金銮殿。
“陛下,您让奴才查的东西,奴才都查清楚了。”三河等殿内宫人尽数褪去,才压低声音,轻轻说,“您现在要听吗?”
穆昭雪面上的颓然一扫而空,面无表情地爬上了榻:“说吧。”
三河立刻道:“奴才去查了,被十一王爷斩了的那个人,是从宫里出去的。”
“哪个宫里出去的?”穆昭雪皱了皱眉。
他年纪尚小,后宫中半个人影都没有,就连长生殿,也多是父皇和父后留下的人,思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干脆催促三河:“快些说!”
跪在龙榻前的三河连忙道:“陛下您别急,听奴才慢慢同您讲……奴才刚一听说这人是从宫里出来的,也吓了一跳。且不说宫里的人大部分是那两位殿下走之前留下的,就算是陛下您自个儿挑的,那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由奴才亲自筛查过家事出身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去挑拨十一王爷呢?”
“……奴才觉得这是大事,立刻让人上了刑,这人知道轻重了,才吐了真话。”
“……他说自己是午门边,那位前太子爷身边的人!”
穆昭雪闻言,半晌没有说话。
午门边的偏殿关着一位前朝太子之事,他是知道的。
当年,他的父皇曾对他说过,此人犯了天下最严重的过错,连就死也不配。
穆昭雪好奇地问了父皇许久,什么错是天下最严重的过错。
穆如归不肯说,还瞪着他冷笑:“小崽子,你也犯了这样的过错。”
穆昭雪吓了个半死,哭哭啼啼找到父后,说父皇要把自己关起来。
夏朝生哭笑不得,耐心地哄了半天,又把陈年旧事翻出来解释一通,穆昭雪才明白。
哦,这是前朝太子穆如旭,曾经觊觎过父后。
……那还真是天下最严重的过错,死不足惜。
“他已经被幽禁多年,怎么会还有人帮他做事?”穆昭雪烦躁地翻了个身,“谁在宫中私相传递消息?”
三河摇头:“奴才去查了,倒也不是宫里的人传递消息,是前朝那位秦皇后搞的鬼。”
穆昭雪:“……”
哦,被幽禁的废太子的娘。
穆昭雪觉得头疼。
他气鼓鼓地抱着龙被,想到这些人曾经对父后下手,心里就火烧火燎地冒起一片怒意。
哎呀,斩了算啦。
三河见小皇帝烦忧,连忙转移话题:“十一王爷忠心耿耿呢。”
穆昭雪果然心情好起来:“兄长待我,一向如此。”
但他很快又收敛了笑意:“但是该防备,还是要防备。”
就像方才在金銮殿前,他再想让兄长抱,还是没伸手,最后忍不住了,才拉了拉衣袖。
我是皇帝,他想,父皇说过,当皇帝就是要这么喜怒不形于色。
穆昭雪骄傲地挺起胸脯:“就算是兄长,我也不会完全信任,这就是帝王之术。”
长河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第二天,冷眼看着小皇帝牵着十一王爷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去了金銮殿。
……这,大概也是帝王之术的一种吧?
穆昭雪就这么坐上了至尊之位,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权臣,也没有碰到试图把持朝政的摄政王,这个皇位稳固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穆昭雪觉得不可思议,就开始给父皇和父后写信。
可惜每回回信的都不是父后,父皇又总是回一个字,他只好跑去找穆如意。
穆如意当了个闲散王爷,每日不是种花就是遛鸟,穆昭雪跑到王府的时候,他正在侍弄一盆盛放的芍药。
穆昭雪急吼吼地冲过去:“兄长,兄长。”
穆如意回身,瞧见他,愣住一瞬,继而行礼:“陛下。”
穆昭雪把穆如意从地上拉起来:“兄长,如何写信,才能到朕的父后手里?”
“臣……”穆昭雪不明白小皇帝在说什么,但仔细一想,也猜到了缘由,“臣倒觉得,陛下写的信,两位殿下都看见了。”
小皇帝不信:“父后都不给我回信!”
这对穆昭雪而言,简直天崩地裂,他连前朝权臣都不怕,唯独怕父后不理人。
穆如意暗暗好笑,想要伸手揉一揉穆昭雪的脑袋,到底是觉得僭越,忍下了:“臣幼时,时常见到两位殿下,若臣猜得没错,这样的回信,必定是两位殿下一起的决定。”
穆昭雪没听到想要的回答,又气哼哼地走了。
回到长生殿,他怎么想,怎么生气,拉住三河,念念叨叨:“兄长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其实,三河内心深处,也觉得穆如意说得没错,便试探道:“奴才跟在两位殿下身边许多日子,亲眼瞧着十一王爷与那二位亲近,所以王爷所说,或许有几分道理。”
穆昭雪猛地抬头:“兄长和我父后很亲近?”
三河:“……”啊?
穆昭雪快气死了:“怎么兄长也和我父后亲近啊?”
三河:“……”
穆昭雪拍着龙榻,连翻好几个身:“不成不成,你快给我查查。”
三河:“…………”
三河哭笑不得地去查了,结果查出个十一王爷和穆昭雪差不多大的时候,非要娶夏朝生为妻之事。
穆昭雪闻言,眼睛都红了,抱着龙被哼哼唧唧:“朕……朕不喜欢他了,朕不要这个兄长了。”
小皇帝不仅不要这个兄长了,还写信给父皇告状,然后再次收到唯有一字的回信。
那是个气势斐然,龙飞凤舞的“呵”。
穆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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