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瑞拉第二天很晚才从城里回来。安妮和黛安娜去了趟果园坡,回来后看见玛瑞拉已经在厨房里了,正坐在桌子旁,单手撑着脑袋。安妮突然非常不安,因为她看到玛瑞拉愁容满面,那种黯然的悲伤不曾在玛瑞拉脸上出现过的。
“玛瑞拉,出去一天太辛苦了吗?”
“是啊!不!我也不清楚。”玛瑞拉疲惫地抬起头,“我想我是有些疲惫了,不过好像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要想。”
“医生检查过眼睛了吗?他都说了什么?”安妮焦急地问道。
“做了很全面的检查。医生叮嘱不能让眼睛劳累,不可以做针线活儿或者读书等所有耗费眼力的事情,也不可以哭,平时戴着医生给配好的眼镜,这些都能做到的话,可以阻止眼睛的情况恶化,头痛也会康复。但是如果没有加以小心保护眼睛,六个月后会失明。安妮,失明啊,我刚就是在想这件事情。”
一时间,安妮惊恐得发不出声音,其实就算能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平复了一下情绪,她便给玛瑞拉打气地说道:
“玛瑞拉,您别胡思乱想,医生的意思可不是要你这样啊。我们以后小心地保护好眼睛,您就不会彻底看不到的。对了,戴了眼镜,头疼的毛病也就没了,想想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嘛。”
“哪里还有希望啊!”玛瑞拉沮丧地说,“不能读书,也不能做针线活儿之类的,凡是用到眼睛的都不能做,那我宁愿失明好了,况且我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干脆直接死了算了,医生还强调不能流泪,那我难过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最好不要讨论这件事了。安妮,帮我倒杯茶来,谢谢。我什么都做不动了,甚至觉得无力思考……关于我眼睛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准会有很多人来家里探望我,我实在受不了别人来询问我、同情我,还谈论它。”
吃过晚饭,安妮说服玛瑞拉早点上床睡觉。随后,她也上楼走进了自己的东厢房,一屁股坐到黑暗的窗边,沉重的内心难过得开始哭了起来。想起刚毕业那晚,回家后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然而此刻的感受,与那时却是天壤之别。
那晚,安妮怀抱着梦想和希冀,似乎有一个玫瑰色的美好世界在前方向她招手。而对于此刻的安妮来说,不久前的那晚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爬上床后,安妮的情绪也有所缓和。于是她开始鼓励自己,决心要勇敢地直面现实,承担起自己对这家和家人的责任。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和一位安妮在卡莫迪的萨德勒见过一眼的客人聊过后,玛瑞拉慢慢地走回房间。从玛瑞拉的表情可以判断出,谈论的内容肯定不是件小事情。
“萨德勒先生来我们家有事吗?玛瑞拉。”
玛瑞拉缓缓地坐在窗口,直直地注视着安妮,眼泪夺眶而出,根本不顾医生的叮嘱。
“我打算卖绿山墙,他听到消息后就从卡莫迪赶来了,对此非常有意向。”
“您说什么?卖绿山墙?”安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玛瑞拉,您的意思并非要卖绿山墙,对吧?”
“安妮,事到如今,我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要是我的眼睛没坏,我可以继续留下,请个雇工,帮忙打理。但是等哪一天我的眼睛彻底失明了,那时要怎么办呢?我原本就不适合经营农场,失明后就更不可能了。”
“曾经就算做梦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会看到自己变卖家当。但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农场荒废掉,演变成再没人肯出钱买我们的地。家里的存款全都在扔到了那家银行,分文不剩,除了马修去年秋天买的几张期票。林德夫人建议我卖掉农场,然后搬去别处。”
“虽说绿山墙不大,又很老旧,卖不了多少钱,不过应该可以维系今后我自己的开销。安妮,我很感激你为自己赢得了奖学金。只是我很愧疚,不能在你假期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回来住的家。就这样吧,我相信你会找到合适的方式应对的。”
玛瑞拉说完失声痛哭。
“您不可以卖掉绿山墙。”安妮坚决地说道。
“安妮,这也不是我希望的啊。但是你要明白,我今后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会被烦恼和孤独折磨得疯掉,眼睛也会完全看不到。所以,我才下了这个狠心啊。”
“我不会让您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玛瑞拉,我留下来陪您。我不会去雷德蒙德了。”
“什么?”
玛瑞拉抬起头,把手从脸上挪开,紧盯着安妮问道。
“为什么不去雷德蒙德了?你在想些什么呢?”
“就是我说的这样,我不去拿奖学金了。玛瑞拉,其实您从城里回来的那晚,我已经决定好了。您已经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如今玛瑞拉有了麻烦,我怎么会离开您、不管您呢?
“我已经有了些想法和打算。玛瑞拉,我的计划是,巴里先生希望明年能租下我们的农场,那么这方面您就不用再担心了。还有,我要去教书了。虽然联系了艾凡里学校,但是听说聘请吉尔伯特.布莱斯的聘书已出,我没什么希望了,但我还可以去卡莫迪那边的学校。这些是昨晚在商店时,布莱尔先生告诉我的。最佳的情况当然是能留在艾凡里学校了。去卡莫迪任教的话,我会在温暖的时节,每天乘马车往返。冬天时,我就在每个礼拜五回家。玛瑞拉,我都计划好了。我可以读书给您听,逗您开心,肯定不会让您感到孤单和痛苦。我们两个人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让家里充满欢声笑语。”
听得玛瑞拉就像是一个正在做美梦的女人。
“安妮,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但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而牺牲自己,那样就太糟糕了。”
安妮欢快地笑了起来。
“胡乱说!哪里算得上什么牺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卖掉绿山墙更糟糕的了,放弃绿山墙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一定要保护好我们最亲爱的家。玛瑞拉,我心意已决,不会去雷德蒙德了,我要留下来当老师,您不需要为我有一丁点儿的不安。”
“但是,你的理想抱负呢?那……”
“我还像最初那般雄心勃勃啊,只是眼下奋斗的目标稍作改变,现在开始,我要致力于当一名出色的教师,我要拯救玛瑞拉的视力。另外,我会在家里自学一部分大学的课程。噢,我都已经制订下几十个计划。我整整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来思考并完善我的计划。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在这里好好生活,我想生活也一定会给我好的回报。
“我从奎因学院毕业之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平坦、广阔的直路,延伸到远方精彩的未来。眼下,虽然脚下的道路出现了转弯,我也不知道走过这个弯之后会遇到什么,又会是怎样的路途,但是我坚信那就是最好的,也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
“曲折的道路更加吸引我,我的好奇和幻想又有可发挥之处。玛瑞拉,我想要战胜前方的崎岖,我想要知道这之后的道路是什么样的景致。会是神秘的山谷,还是魅惑的森林,是绿油油的原野,还是绵延起伏的丘陵……”
“我认为我还是不该让你就此放弃。”玛瑞拉再次强调,意指奖学金。
“玛瑞拉,您阻止不了我,我满16岁半了。林德夫人曾说我倔强得像头毛驴。”安妮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玛瑞拉,请不要可怜我,我不喜欢被人可怜,更不需要这个。我们都爱美丽的绿山墙,这个带给我们幸福和快乐的家。没什么能超过它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因此,我们必须好好保护它。”
“安妮,你绝非普通的女孩儿。”玛瑞拉妥协了,“我怎么觉得你将我带入了崭新的生活,给我注入了新的生命,我现在充满了力量。我甚至想坚持住,好让你去上大学,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就不做无用的尝试了。但是,我一定会努力补偿你的,安妮。”
关于安妮放弃继续深造,决心留下来当老师的消息,艾凡里的居民们很快就都知道了。部分人不了解玛瑞拉的眼睛状况,认为安妮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但是艾伦夫人懂得安妮的心,非常支持安妮的决定。艾伦夫人的肯定让安妮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其实外界也并不都是不理解的声音。林德夫人与大多数人对此事的看法也不一样。
安妮和玛瑞拉很喜欢坐在大门前,陶醉在盛夏温暖的暮色里,白色的飞蛾在花坛上盘旋,空气中弥漫着薄荷的清新气味。这天傍晚,林德夫人到绿山墙来了。
林德夫人一下子猛地坐在了门口的石凳上,在她身后的花坛里长着高高大大的粉红色和黄色的蜀葵。
“啊,终于坐下来休息片刻了,今天从早到晚都在站着聊天,承受着二百多磅的庞大身躯,真是难为我的脚了。我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千万不要让我再长体重了。玛瑞拉,你肯定不明白这种滋味吧?
“对了,据说安妮放弃读大学了,这真是个明智的选择。身为女孩子,这种教育程度已经不低了。还想和男孩子一样去读大学,学什么拉丁语、希腊语,毫无意义,到时候满脑子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也够无聊的。”
“不过,我还是会自学拉丁语和希腊语,林德夫人。”安妮笑着说道,“虽然不能在大学里学,但我可以在绿山墙学啊。”
林德夫人突然高举双手喊道:
“安妮.雪莉,你这是要把自己累死吗?”
“怎么会呢!我有充沛的精力去学习啊。不过,我也不会太过于拼命的。像艾伦夫人告诉我的那样,我一定会合理地规划我的时间表。我会有很多个漫长闲暇的冬夜,可以用来学习。您听说了吧,我将会去卡莫迪的学校任教。”
“我没听说,我猜你会留在艾凡里教书,而且貌似已经得到了理事会的同意。”
“林德夫人!”安妮惊讶地站起身,激动地直跺脚,大声说道,“可理事会不是已经确定聘请吉尔伯特.布莱斯了吗?”
“没有。吉尔伯特听说你也提交了申请,于是就去理事会放弃了自己的申请,并建议他们聘请安妮来任教。而他说,自己愿意去怀特.桑兹的学校。就在当天夜里,理事会商议通过了此事。
“很明显,吉尔伯特此举是为了安妮,他知道你是多么希望留在玛瑞拉的身边。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善良、体贴,又能为别人着想的好青年。其实最大的牺牲是要到怀特.桑兹去任职,那边不提供食宿的资助,大家都知道他是要为自己读大学而赚钱。托马斯回家后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真的感动极了。”
“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份聘书,我的意思是,我无法让吉尔伯特为了我牺牲他自己。”
“你现在想阻止他也来不及了,吉尔伯特和怀特.桑兹的理事会已经签好协议了,你就算拒绝聘请也于事无补了。安妮,你去艾凡里学校教书,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而且,有一件好事,那就是将来学校里不会再出现派伊家的学生了,所以你不会遇到太多烦恼的。乔茜是派伊家最年幼的小孩儿。唉,过去的20年里,始终都有派伊家的孩子在艾凡里学校读书。好像派伊家族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学校里的老师,想省心可没那么容易。咦,巴里先生家窗户一闪一闪的,是什么意思?”
安妮望了一眼,笑着说道:
“黛安娜在给我传送消息呢。这是我们儿时就开始的沟通方式。我要赶快过去一趟了,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找我,失陪了。”
话音刚落,安妮已经奔向了三叶草遍地的斜坡,像小鹿似的蹦跳着小跑,很快身影就闪进了“幽灵森林”中。林德夫人始终注视着安妮的身影。
“从某一方面来讲,这姑娘依旧稚气未脱。”
“从另一方面来讲,这孩子多了不少女人味儿。”玛瑞拉反驳道,瞬间就回到了从前说话的那股干脆劲儿。
“说话干脆利落已不再是玛瑞拉的显著特点了,整个人似乎柔和了不少。看起来是这样的。”这天夜里,林德夫人对其丈夫托马斯发出了以上的感慨。
第二天的午后,安妮去了艾凡里的那小片墓地。拿来一些鲜花送给马修,也要给马修墓前的小白蔷薇浇水。安妮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已至黄昏时分,暮霭沉沉。
安妮准备往回走时,夜幕悄然来临。沿着“碧波湖”爬上山丘,极目远眺,夕阳甩下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得艾凡里好似这色彩光影里的唯美梦境。
微风拥着三叶草们的纤弱身姿轻轻摆动,空气中的丝丝清甜让人心醉。星星点点的灯光,穿透林间缝隙,散落一片。海水潮来潮去的低鸣,声声入耳。水光潋滟的清池上方,紫色的云霞薄雾萦绕其间。大自然的美景令安妮觉得心驰荡漾,她不禁向其敞开了灵魂深处的心门。
“亲爱的旧世界,你的容颜这般可爱,我很感激能活在你的怀抱里。”安妮祈祷着。
下山中途,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嘴里吹着口哨,从布莱斯农场走了出来。安妮认出那人正是吉尔伯特。当吉尔伯特发现对面的安妮时,嘴里的口哨声停了下来。然后非常绅士地脱去帽子,擦肩而过时打算以此方式安静地打招呼。然而安妮竟然停住了脚步,向他伸出了手,并结巴地说道:
“吉尔伯特,我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能体谅我、帮助我,我该如何报答你为我做出的牺牲呢?”安妮的脸红得发烫。
吉尔伯特急切地握住了安妮刚才伸出的手。
“我做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了。安妮,我很高兴能为你做点小事儿,任何事我都愿意为你做。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我以前犯的错,你可以宽恕我了吗?”
安妮试着把手抽出来,但吉尔伯特却握得更紧了。
“关于之前的事,我早就不再怪你了。其实那次水池边的岸上,我就饶恕你了。我真不该那么倔强的。说心里话,那天你救下我之后,至今,我始终都在为我当时的固执而懊悔,也觉得很愧疚。”
这一番话更是让吉尔伯特喜出望外。
“我们将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安妮,实际上我们是天生的好朋友,这就是命运,你却一直试图违抗。我知道我们很多方面都可以互帮互助的,你还要坚持学习,不是吗?我也是的。好了,我来送你回家吧。”
安妮一走进厨房,玛瑞拉就好奇地看着安妮,问道:“送你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啊?安妮。”
“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回答道,与此同时竟然红了脸,这让安妮自己都觉得困扰。
“巴里家的山坡上遇见的。”
“我没想到你和吉尔伯特已经是这么好的朋友了,你俩在门口足足聊了半个小时。”玛瑞拉说着,那熟悉的一抹笑意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我们还没有……我们只是非常好的对手。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以后要好好相处了。玛瑞拉,我们真的聊了那么久吗?有半个多小时?可我感觉好像不到五分钟似的。好吧,就算是把我们错过的五年聊天时间给加紧赶上吧。”
这天夜里,安妮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也思考了很多很多。樱花树的枝头上,清风浅唱低吟,薄荷的清甜缠绕着鼻息。冷杉树尖的上空,星河璀璨。黛安娜房间内的灯光,一如既往地透过林间空隙,闯入安妮的视线。
从奎因学院毕业回家以来,安妮每个夜里都会和现在一样,静静地坐在这里思考。但今夜的心境明显比之前要更开阔和澄明。安妮认为,虽然她的视野变得狭窄了,前路也有了曲折,但是沿途依然开满了幸福的花朵。真诚地工作和认真地学习都会令生活变得充实,志趣相投的朋友会让人感受愉悦,志存高远能给人以无穷的前进动力。而这所有的一切,安妮全都具备或拥有。更没有人能夺去安妮善于幻想的天赋,也没有人能抢走她梦想中的奇幻世界。不管何时,我们都将走在曲折的道路中前进。
“上帝保佑,请让这世间万物生灵和事物都是美好的。”安妮虔诚地轻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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