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十一月
亲爱的妈咪和贝丝:
我要给你们写整整一本书,因为有很多话要对你们说,尽管我不是在欧洲大陆游历的时髦女郎。那天,看不到爸爸那亲切的脸庞时,我感到有点伤感,要不是一个爱尔兰妇女带着四个小孩,一路上哭哭闹闹着,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可能会掉下泪来。每当孩子们张嘴哭闹时,我就在座位上扔姜饼糖,从中得到一点乐趣。
不久太阳出来了,我把这看成是好兆头,我的心情也好起来了,尽情地享受起旅途的快乐。
柯克太太很亲切地欢迎我,让我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尽管这个大房子里满是陌生人。她让我住在阁楼的起居室里,小小的,很可爱,顶楼就这么一间,有一个炉子,向阳的窗下还有一张可爱的桌子。只要我喜欢,随时可以坐在这里写东西的。窗外景色很美,对面有个教堂塔楼,觉得爬再多的楼梯也心甘情愿,我立刻就喜欢上了我的书房。我要教书做针线的育儿室是个舒适的房间,在柯克太太的起居室边上。那两个小女孩挺漂亮的——我觉得她们被宠坏了。但她们听我讲了《七只坏猪》的故事后,就喜欢上了我,我不怀疑自己能成为一个模范的家庭女教师。
我可以在大桌子上用餐,但我宁愿跟孩子们一起吃,至少目前我喜欢这样,因为我感到害羞,尽管没人会相信。
“噢,乖乖,别太拘束,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柯克太太母亲似的说,“我从早忙到晚,要管这么一个家,你是可以想象的。但如果我知道孩子们安全地跟你在一起,这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这个家所有的房间都对你开放,我尽可能把你的房间给整得舒适些。如果要交朋友,这房子里有一些人不错。晚上不用工作。有什么问题尽管跟我讲,尽量使自己快活。喝茶的铃响了,我得赶快去换帽子。”她匆匆离开了,丢下我在我的新窝打理自己。
我很快就下楼去,看到了令我欣喜的一幕。这座高大的房子有长长的楼梯,我站在第三段的平台上,等着一个小女佣吃力地上来。只见后面来了个男士,从她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煤炭桶,一直拎到上面放在附近的一扇门边,走开时,还友善地点点头,带着外国口音说:“这样好一点。小小的背脊,要承受这么重的分量太嫩了。”
他是不是个好人?我喜欢这样的事情,就像爸爸说的,“于细微处见品质”。那天晚上我把此事跟柯克太太说了,她笑着说:“肯定是巴尔教授,他总是干这种事。”
柯克太太告诉我,他是柏林人,博学、善良,但穷得叮当响,靠讲课养活自己和两个父母双亡的小外甥。他姐姐嫁给了一个美国人,根据姐姐的遗愿,两个孩子得在美国受教育。故事并不浪漫,但我很感兴趣,我很高兴听说柯克太太把起居室借给他和几个学生使用。客厅和育儿室之间有一扇玻璃门,我要偷偷地看看他,然后告诉你们他的长相。他都快到四十岁了,所以这没什么坏处,妈咪。
晚茶后,把那两个小女孩哄上床,我动手处理大针线篮里的活儿。整个晚上我都静静地在对付我的这个新朋友。我要给你们写日记形式的信,每周一封。晚安,余话明天再聊。
星期二,傍晚
今天上午的课上得很活跃,孩子们吵得像是《堂·吉诃德》的桑丘,一度我真想把她们统统推搡教训一遍。鬼使神差,我突然灵机一动,就让她们学体操。她们做着体操动作,最后高高兴兴地坐下来,而且一直保持安静。午饭后,女佣带她们出去散步,我开始了我的针线活,像小保姆梅贝尔一样“心甘情愿”。我正在庆幸自己学会了锁漂亮的扣眼,突然听到起居室的门打开又关上,接着听到有人哼哼,“KennstdudasLand[1]”,像只大黄蜂在嗡嗡地发声。我掀起玻璃门上窗帘的一角,偷看着。我知道这样做是极不合适的,但挡不住这个诱惑。巴尔教授在那里,趁他在整理书的时候,我好好地打量着他。标准的德国人——矮胖身材,乱蓬蓬的棕色头发,极浓密的胡子,鼻子长得不错,这么和善的眼睛是我不曾见过的。听惯了要么刺耳,要么蹩脚的含糊美国腔后,就觉得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悦耳。他穿着很旧的衣服,手很大,除了一口齐整的牙齿,他的五官长得并不怎么好,但我喜欢他。他头脑聪明,衬衣烫得挺挺括括,看上去很有绅士风度,尽管衣服上少了两个纽扣,一只鞋上有个补丁。他嘴里哼着,表情却很严肃。他走到窗前,把风信子球转到朝阳的方向,然后拍拍猫,它像个老朋友似的欢迎他。于是,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此时传来了敲门声,他响亮而轻快地说:
“Herein[2]!”
我正要逃开,却看见一个小不点儿拿着本大书。我停住了,想看看接下来的一幕。
“囡囡要我的巴尔。”这个小东西说着,砰地扔下她的书,向他跑去。
“给你巴尔。来吧,让他好好地抱抱,我的蒂娜。”教授说。他笑着抱起她,高举过头顶,她不得不弯下身子用她的小脸去亲他。
“囡囡要学课课了。”可爱的小东西说。于是,他把她放到桌子边,打开她带来的大字典,给她纸笔。她乱涂起来,不时地翻一页字典,她那胖嘟嘟的小手指在页面上往下移动着,仿佛在查一个词,看上去那么认真。我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暴露形迹。巴尔教授站在一旁,慈父般地撩撩她漂亮的头发,看上去像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她更像法国人,而不像德国人。
敲门声再次响起,两位小姐出现了,于是我回去做自己的针线活。这会儿我不再偷看,一直很规矩地坐着干自己的事,但仍然能听到隔壁的吵闹声和说话声。一个小姐老是发出很做作的笑声,并且卖弄风情地说,“哎,教授。”另一个小姐的德语发音很糟糕,使他很难保持冷静。
两位小姐似乎都在狠心考验他的忍耐力,因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他强调说:“不,不,不是这样,你没注意听我说。”我还听到一下很响的敲击声,好像是他在用书猛敲桌子,接着是绝望的感叹:“啊!今天一切都乱套了。”
可怜的人,我同情他。小姐们离去了,我决定再偷看一眼,看看他有没有劫后余生。他似乎筋疲力尽,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眼,一直到时钟敲了两下,才猛地跳起来。他把书放到口袋里,好像又要上课了。小蒂娜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把她抱起来,轻轻地出去了。我想象他的生活有点艰难。柯克太太问我,愿不愿意下楼与大家一起吃五点钟的晚饭,我有点儿想家,所以愿意去,就想看看同一个屋檐下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把自己打扮得很得体,跟在柯克太太后面,想溜进去。但是,个儿她矮我高,藏身的努力宣告失败。她给我一个她边上的位子。发烫的脸退下去后,我鼓起勇气向周围看去。这张长桌子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在专心地吃饭——男士们尤其专注。他们似乎是计时吃饭,真真切切在狼吞虎咽,吃完马上就消失了。他们中无非有只顾自己的小伙子,有互相倾慕的小夫妻,有一心牵挂着孩子的已婚妇女,还有满脑子政治的老头。我想我不会跟他们多打交道的,除了一个长相甜甜的单身女子,她看上去有点儿心事。
巴尔教授冷落在末座,一边坐着个耳朵有点儿聋的老头,另一边是个法国男人。他大声地回答着好问的老头,还跟法国人谈些哲学。要是艾美在这里,她会永远别过脸去不理他,因为,很遗憾地说,他的胃口很大,那大口铲进的样子会吓着“尊贵的小姐”的。而我不在乎,因为我喜欢“看人家津津有味地吃”,汉娜是这么说的。教了一整天的傻瓜,可怜的人肯定要吃很多食物。
吃完饭我上楼的时候,有两个小伙子在门厅的镜子前整理帽子,我听到其中的一个轻声地问另一个:“那个新来的是谁?”
“家庭教师之类的吧。”
“见鬼,她干吗和我们同桌?”
“是老太太的朋友。”
“漂亮的头脑,但没有风度。”
“一点也没有。借个火,走吧。”
起先,我很生气,后来不在乎了,因为家庭女教师和职员一样体面。根据这两位雅士的评论,就算我没有风度,但是我有见识,这是有些人所不具备的。他俩聊着走开了,像两根老烟枪。我不喜欢平庸之辈!
星期四
昨天很平静,教书、做针线,然后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东西。小房间很舒适,有灯又有火炉。我道听途说了一些新闻,还被引荐给教授。蒂娜的妈妈好像是在本地洗衣房里熨烫衣服的法国人。那个小不点儿喜欢上了巴尔先生,只要他在家,她就像条小狗儿似的跟着他转。这让他很开心,因为他很喜欢小孩,尽管他是个“光滚(棍)汉”。柯克家的基蒂和明妮对他也很亲热,告诉我有关他的各种故事,他发明的游戏,他带来的礼物,他讲的好听故事。小伙子们好像要戏弄他,他们叫他“老弗里茨[3]”,“德国窖藏啤酒”,“大熊星座”,用他的名字取各种绰号。但他像个小孩儿似的,觉得这些称呼好玩,柯克太太说了,这样他都能蔼然处之,所以大家都喜欢他,尽管他是个老外。
那个单身女子叫诺顿小姐——富家女,有教养,而且很友善。今天她在餐桌上跟我说话了(我又去大桌子吃饭了,觉得观察人很好玩),邀请我去她房间玩。她有不少好书好画。她认识些有趣的人,显得很友好,所以我也要表现得很和气,因为我也很想交到好朋友。只是这个上流社会与艾美喜欢的那个上流社会不一样。
昨天傍晚,我在客厅里,巴尔先生进来给柯克太太送报纸。她不在,但明妮像个小大人,很悦人地介绍说:“她是妈妈的朋友,马奇小姐。”
“是的,她很快活,我们很喜欢她。”基蒂补充说,她说话常常令大人难堪。
我们互相鞠个躬,然后我们都笑了,因为前面古板的介绍和后面坦诚的补充存在相当滑稽的反差。
“哈,对了,我听到这两个小淘气在惹你生气,马奇小姐。如果她们还要这样,叫我一声,我就来。”他说着,皱了一下眉,露出恐吓的样子,这又把小东西给逗乐了。
我答应说可以,然后他离开了。似乎命中注定我要反复见到他,今天我出来时路过他的房间,雨伞柄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门上。房门马上被撞开了,只见他穿着晨衣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只蓝色的大短袜,一手拿着针线。我忙做解释,匆匆离开了,他却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挥挥手,袜子什么的仍拿在手上,大声而愉快地说:
“今天是个好天气,适合出门。Bonvoyage,Mademoiselle.[4]”
我一路笑着走完楼梯,但是一想到这个可怜的人还要自己补衣服,不禁有点伤感。德国男人会刺绣,这我知道,但织补袜子是另一码事,这可不是那么优雅的事儿。
星期六
没什么别的可写了,就写写拜访诺顿小姐吧。她的房间里尽是些漂亮的东西。她很可爱,把宝贝都拿出来给我看,问我愿不愿意偶尔跟她一起去听讲座和音乐会,做她的陪伴人——如果我喜欢这些东西。她要施恩于我,我敢肯定,柯克太太把我们的情况告诉她了,对方当然完全是出于善意的。我自尊心极强,但来自这些人的这种恩惠我觉得不是负担,所以我很感激地接受了。
我回到育儿室的时候,起居室里很喧闹。我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巴尔先生四肢着地爬着,蒂娜骑在他的背上,基蒂手持跳绳牵引着他,明妮在给两个小男孩喂芝麻饼。他们在用椅子围成的笼子里叫着跳着。
“我们在玩动物游戏。”基蒂解释说。
“他是我的象象!”蒂娜抓住教授的头发说道。
明妮接着说:“星期六下午,弗兰茨和埃米尔都来,妈妈总是随便我们玩喜欢的事,是不是,巴尔先生?”
这个“象象”坐起来。他的神情和每个小孩一样认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保证是这么回事,如果声音太大了,你就‘嘘’一声,我们会轻声一点的。”
我答应了,只是让门开着,跟他们一样地觉得挺有趣——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意思的游戏呢。他们玩捉迷藏,玩打仗游戏,又跳舞又唱歌。直到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孩子们都上了沙发,挤在教授的周围,开始听他讲童话故事,诸如送子仙鹳到烟囱顶上啦,做好事的小“家神”乘着雪片下凡啦。我真希望美国人能像德国人那样淳朴自然,你们呢?
我太喜欢写信了,要不是考虑到经济问题,我会一直唠叨下去的。尽管我用的是薄薄的信纸,字也写得很小,可一想到这封长信要花去的邮票费,我就颤抖抖的。艾美的来信你们看过后请即刻转寄给我。我的小消息跟她的灿烂游记比起来要平淡得多,但我知道你们会喜欢的。特迪学习很用功,没时间给他的朋友们写信吧?替我好好照顾他,贝丝,并请告诉我那两个婴儿的情况。我非常爱你们每一个人。
你们忠实的乔
又及,看一遍这封信,发现巴尔居然占了很大的篇幅,但是对奇怪的人,我总是兴趣盎然,再说也确实没有东西可写。上帝保佑你们!
十二月
我的宝贝小贝丝:
由于这封信写得乱乱的,我就直接寄给了你,它可以让你发笑,让你了解我的一些情况,尽管很平淡,但也相当逗人。就为这一点,快乐起来吧!经过艾美所谓大力神般的努力,经过智力和道德上的耕耘,我灌输的幼稚观念开始发芽,小小的嫩枝遂人所愿了。她们不像蒂娜和那两个小男孩那样有趣,但我已尽到了责任,她们也喜欢我。弗兰茨和埃米尔是两个快乐的小伙子,德国人和美国人精神的混血,造就了他们始终兴高采烈的性格,令我十分喜欢。星期六下午,不管在室内还是去户外,都是欢闹的时间。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们要出去走走,像是在书院里一样。教授和我得维持秩序,这时候真是好玩!
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了,我已经开始跟他上课了。这件事我真是不能左右,整个过程很逗,我得告诉你。从头说起吧,有一天我路过巴尔先生的房间,柯克太太把我叫住了,她正在那里翻箱倒柜。
“你见过这样的窝吗,乖乖?进来吧,帮我把这些书整理一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翻遍了,想看看他把我前不久给他的六块新手帕怎么样了。”
我进去了。一边帮她整理着,一边打量着周围,这可真是一个“窝”。满屋子的书和纸,壁炉架上的海泡石烟斗和旧笛子,像是不能用了,一只没有尾羽的鸟邋遢得很,在一边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另一个窗台上摆设着一盒小白鼠,稿子上搁着半成品的船只和几根绳子,壁炉前烘着脏兮兮的小靴子。到处是两个得宠小男孩的斑斑痕迹,他把自己变成了他们的奴隶。经过好一番折腾,才找见三条手帕,一条盖在鸟笼上,一条满是墨水,第三条因为用作垫布而被烤得焦黄。
“这么个人!”性格温和的柯克太太笑着说。她把这些遗存物放进了碎布袋,“我猜想另外三条被撕成布条做船索了,或者包扎割破的手指,或者做了风筝的尾巴。真是糟糕,但我又不能责备他。他漫不经心、脾气温和,让那几个男孩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我答应给他洗洗补补,可他忘了把东西拿来,我也忘了查看,所以有时候他的境况很糟糕。”
“我来替他补吧。”我说,“我不在乎,他也没必要知道。我喜欢——他那么友善,经常帮我拿信,借我书看。”
于是,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好,还修整好被他奇怪的织补弄得走了形的两双短袜的后跟。我没跟他说,也希望他不会发现,但在上个星期的一天,被他逮了个正着。蒂娜老是进进出出,把门开着,所以我能听见他给人上课。我挺感兴趣,也觉得好玩,有了学的念头。我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正在缝补最后一只袜子,耳朵却竖起来,听他给一个新学生上课,尽力想办法听懂,而这个学生也跟我一样笨。女孩走了,我以为他也走了,四周一片寂静。我嘴里忙不迭地念着一个动词,坐在那里摇啊摇的,一副非常可笑的样子。忽然听到一丝欢叫声,抬头发现巴尔先生站在那里看我,无声地笑着,还给蒂娜打手势,叫她不要出卖他。
“哦!”他说。我停下来,憨头鹅似的瞪着眼,“你偷看我,我偷看你,这不错。只是,我这么说话不会让人开心的,你想学德语吗?”
“想,可是你太忙了。我又太笨了,学不会。”我慌乱地说,脸红得像朵牡丹花。
“啊!我们会挤出时间来的,我们会找到感觉的。在傍晚我可以给你上点课,很高兴的,马奇小姐,因为我要还你这笔账。”他指指我手里的活儿说,“那些所谓善良的女士们传来传去地说:‘是的,他是个老傻蛋,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什么,不会发现袜跟不再有洞,会以为衣服扣子掉了会重新长出来,相信鞋带会自己上去。’哈!可是我有眼睛,都看到了。我有一颗心,我知道感恩。来吧,不时地上点课,否则就不要给我和我家人做童话般的事儿了。”
这么一来,我当然没话了。再说,这也确实是个好机会,我答应换工,并开始实施了。上了四次课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语法的泥沼。教授对我很耐心,但这对他肯定是痛苦的折磨,他不时地用略带着点绝望的表情看着我,弄得我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我哭过,也笑过,眼看着要恼羞成怒,他索性把语法书往地上一扔,冲出了房门。我感到自己很丢人,被永远地抛弃了,但一点也不怪他。匆匆收拾起自己的书本,正想冲到楼上痛责自己一场时,他回来了,表情轻松快活,仿佛我学业取得了辉煌成功。
“现在我们来试一种新方法。我俩一起读这些令人愉快的小童话,不要再啃那本枯燥的书了,那本书钻牛角尖,给我们惹麻烦。”
他说话态度别提多温和了,随后打开了《安徒生童话》,很诱人地摆在我面前。我感到更羞愧了,于是就孤注一掷地学功课,他看了似乎非常好笑。我忘了害羞,尽最大的努力孜孜不倦地(找不出更好的词来表达)学着,反复琢磨长音词,凭当时的灵感发音,尽力而为。当我读完第一页,停下来喘口气时,他拍着双手,由衷地叫起来:“Dasistgut[5]!我们学得很好,接下来该我念了。我用德语念,你听着。”他朗读开了,单词从他的嘴里低沉有力地蹦出来,他读得津津有味,有一种视觉上和听觉上的感染力。所幸这个故事是《坚定的锡兵》,你知道,是个滑稽故事,所以我可以笑——我笑了——尽管有一半我听不懂。我也禁不住要笑,因为他是那么认真,我是那么激动,整个事件又是那么滑稽。
打那以后,我们相处得更好了。现在我能把课文读得相当好了,这种学习方法适合我。我能看出故事里诗歌里含着语法,就像果冻裹着药丸子服用一样。我很喜欢这种教学方法,他似乎也乐此不疲——你说他是不是很好?我想送他圣诞礼物,不敢给他钱。妈咪,请告诉我送什么好。
很高兴劳里显得那么快活和忙碌,以致把烟戒了,头发也留起来了。你瞧贝丝是比我管得好。我不妒忌,乖乖,你尽力吧,只是别把他改造成个圣人。如果他变得没有一点正常的淘气,我恐怕就不会喜欢他了。给他读一点我的信,我没时间多写,这样做也挺好。感谢上帝,贝丝继续保持那么舒坦。
一月
祝新年快乐,我最亲爱的全家!这个家当然也包括了劳先生和那个叫特迪的小伙子。我无法表达对你们寄来的圣诞包裹有多么的欢喜,直到晚上才收到,其实我都已经放弃了希望。你们的信是上午到的,内容没提及包裹的事。你们是想给我一个惊喜,而我却有点失望,因为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不会忘记我。晚茶后我坐在房间里,情绪有点低落,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大大的、风尘仆仆的、饱经摔打的包裹送来了,我一把将它抱住,欢蹦乱跳起来。睹物如见人,令人精神焕发,我照例纵情地坐在地上读着、看着、吃着、笑着、哭着。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正想要的,都是自己做而不是买的,这更好。贝丝的新“涂墨围兜”好极了,汉娜的那盒姜饼是我的宝贝。妈咪,我肯定会穿上你送的这件漂亮的法兰绒衣服,肯定会仔细阅读爸爸标注过的书籍。谢谢大家,非常感谢!
谈到书,我觉得自己在这一方面变得富裕起来了,因为元旦那一天巴尔先生送给我一部精致的《莎士比亚》。他很喜欢此书,与他所珍视的德语《圣经》、柏拉图、荷马、弥尔顿的书籍摆在一块儿,我经常赞美它。他把它取下来,没有了封面的,指出我的名字在上面,“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赠”,你可以想象,这时候我是一种什么心情。
“你经常说希望拥有藏书。我送给你一本,因为这个盖子(他的意思是封面)里面是个合订本。好好读莎士比亚吧,对你会有很大帮助的,研究此书上的人物会帮助你读懂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然后用你的笔来描绘他们。”
我尽自己所能向他道谢了。现在谈“我的藏书”,好像我有一百本书似的。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莎士比亚的内容有多丰富,不过那时候没有一个巴尔跟我解释它。且别笑话他那可怕的名字。它的发音既不是“拜尔”,也不是“比尔”,人们通常是这样叫他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这种音只有德国人才发得出来。我很高兴,爸爸妈妈都喜欢有关他的故事,希望有一天你们能认识他。妈妈会欣赏他的热心肠,爸爸会欣赏他的聪明。我两者都羡慕的,有新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我感到自己很充实。
没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我买了几样东西摆在他的房间里,他会意外地发现它们。这些东西要么实用,要么漂亮,要么好玩。一个新的墨水台摆在桌上,一个小花瓶给他插花,因为他总是在玻璃杯里插一朵花,或者一点绿色的植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使自己保持朝气,还有一个架子供他搁吹风机,这样他就不会把艾美称之为mouchoirs[6]的东西烤焦。我把手绢折成一个大蝴蝶结,像贝丝发明的那种,身子肥肥的,黑黄相间的翅膀,毛纱触须,珠子眼睛。他非常喜欢它,把它摆在壁炉台上当作艺术品,可见毕竟是不成功的。尽管很穷,但他不会忘记同一个屋檐下的任何一个佣人或孩子。也没有任何人,从法国洗衣女佣到诺顿小姐,会忘记他。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新年前夜,他们举办了一个化装舞会,大家玩得很开心。我本来没打算下楼参加,没有衣服穿。但是在最后一刻,柯克太太记起来,自己有些过时的锦缎衣服在,诺顿小姐借给我一些花边和羽毛。因此我打扮成错别字太太[7],脸上戴了个面具滑入舞池。没有人认出我,因为我伪装了声音,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文静而傲慢的马奇小姐(因为他们,他们中大多数人,认为我很呆板很冷漠,而我对于那类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人就是这个态度的)居然会跳舞,会打扮自己,会突然迸出“乱七八糟的墓志铭,就像尼罗河河边的寓言”。我玩得很开心,摘下面具时,大家都盯着我看,我觉得这场面太有趣了。我听到一个小伙子对另一个说,他知道我做过演员,更有甚者,他记起了在某一个小剧院看过我演戏。美格会喜欢这类笑话的。巴尔先生装扮成尼克·博顿[8],蒂娜装扮成提泰妮娅[9]——他怀里拥着一个完美的小仙女。看他们跳舞,用特迪的话说,是“一道很好的风景线”。
毕竟我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新年。回到房间的时候,我陷入了沉思,尽管有许多失败,可我感到自己还是有了一点长进。我现在一直都很高兴,起劲地工作,对他人比以前更有兴趣了,这一切令人感到满足。上帝保佑你们!
永远爱你们的乔
[1]德语,你熟悉这个国家吗。
[2]德语,进来。
[3]暗指20世纪初的德国货,质量低劣。
[4]法语,一路顺风,小姐。
[5]德语,很好。
[6]法语,手帕。
[7]英国剧作家谢里丹(1751—1816)创造的人物。
[8]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的人物,纺织工。
[9]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人物,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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