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恐怖灵异 > 罗生门 > 第四章 终点篇 河童



某精神病院第二十三号患者经常跟人讲这个故事。这个疯子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猛地一眼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他前半生的经历——不,先不讲这些事了。他一动不动的双手抱膝,不时的望向窗外(铁窗外,一棵掉光叶子的槲树,桠杈伸向正在酝酿着下雪的天空),絮叨的向院长S博士和我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了,他也不是纹丝不动的。比如,讲到“很是诧异”的时候,他就忽然往后仰了下脸……

我很有把握自己详细记下了他说的所有话。假如有人看完我的笔记觉得不甚满意,那么请亲自去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找疯子本人吧。面向显得很年轻的二十三号患者一定会尊敬的点头致意,让你坐在那把没有靠垫的椅子上。接着,面带犹豫笑容的详细的把这个故事跟你再说一遍。最后——我还清晰的记得他跟我们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的脸色——他刚站起来就抡起拳头,无论面对谁都恶语相向:“滚出去!坏蛋!你也是个愚蠢、多疑、色情、厚脸皮、傲慢、利己主义的畜生!滚出去!坏蛋!”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别人一样,背着行李,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计划攀登穗高山。众所周知,要登顶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而上这一条路。我曾经还攀登过枪岳峰呢,穗高山更是易如反掌。因此,我没带什么向导,独自一人行攀爬在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路上。

梓川峡谷的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愈来越浓。我在路上走了约莫一个钟头,中间曾经一度想要回到出发地——上高地的温泉旅馆。但是即使折返回去,也要等雾散了才行。可是,雾却越来越浓。算了,干脆接着爬到山顶吧。——我默默决定。因此,为了继续向梓川峡谷前进,得从矮竹林穿过去。

可是,浓雾始终遮挡在我眼前。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见,时而也能从雾里依稀看到粗壮的山毛榉和葱葱郁郁的枞树枝,以及放牧的牛马。不过,这景物都只是匆匆一瞥,就又消失在浓雾里了。没过多久,走的双腿疲惫,肚子也咕咕叫了——被浓雾打湿了的登山服和绒毯都变得愈加沉重。我不得不认输了,只能顺着岩石被水流击打的声音向着梓川峡谷方向前进。

我找了个水边的岩石休息,准备吃饭。光是诸如打开牛肉罐头啦,寻找枯枝生成篝火啦等等,就花费了十几分钟。不知何时一直跟我作对的浓雾消散了。我啃着面包,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已经一点二十分了。令我更加诧异的是,手表的圆玻璃盘上出现了一张可怕的脸。我受惊过度,回头一看,就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了河童。我身后的岩石上出现了一只河童,一只和画上一摸一样的河童。它抱着白桦树枝,一只手平支在前额上遮阳光,满眼好奇的俯视着我。

我愣了一下神,一刹那纹丝不动。河童好像也很惊讶似的,连平支在前额上遮阳光的手都没动一下。不久,我一跃而起,扑向站到岩石上了河童。与此同时,河童闪开了。或者说,它是逃跑了,因为他身子一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更加惊讶了,私下观察周围的竹林。原来河童并未消失,而是做出一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盯着我呢。其实这倒不让我惊讶,我惊讶的是河童身上的颜色。之前在岩石上看着我的时候河童身上是灰色的,现在却变成绿色了。我大喊一声:“畜生!”再一次向它扑去。毫无疑问河童又跑了。就这样,我穿过竹林,越过岩石,玩命的追了它约莫半个小时。

河童跑的比猴子还快。我玩命追着它跑,好几次险些跟丢了。还有几次我踩滑跌倒。得亏当河童跑到一颗生长粗壮的大橡树下的时候,被一头长着粗壮犄角、眼带血丝的公牛拦住了去路。河童一看见公牛,吓得尖叫连连,翻筋头儿一样跃进了高高的竹林丛里。我心里想着:这次让我逮个正着,太好啦,于是跟着也跃了进去。我没想到是那竟然有个洞穴。我的手指头刚刚够着河童光滑的后背脊梁时,却突然掉进了黑乎乎的深渊。人类真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也会胡思乱想。我愕然的同时,脑子里闪过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的那座“河童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摔得眼冒金星,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好不容醒了过来,我睁眼一看,我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着很多河童。其中一只厚嘴唇上戴着夹鼻眼镜的河童,正跪在我身边,把听诊器放在我胸脯上。那只河童见我睁眼醒了过来,向我打手势示意“安静”,接着对后边围着的河童招呼道:“Quax,quax!”另有两只河童不知从何处找了一副担架过来。我被放在担架上,在一群河童的簇拥下,不知要被抬到哪里。我们安静的走了几百米。道路两边的街道和银座没什么差别。道路两边生长着成行的山毛榉树,树后面也井井有条的排列着装了遮阳幕布的各种商店,林荫道上甚至还有几辆汽车奔驰而过。

没过多久,我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我被抬着进入一座房子里。后面我才了解到,这个房子就是戴夹鼻眼镜的河童——被大家称为查喀的医生的家。我被查喀医生安排在一张整洁舒适的床上躺着,他还让我喝了一杯透明的药水。我躺在床上,听由他们的指挥。说真的,我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疼,我根本动弹不了。

查喀医生每天一定会来帮我诊视两三回。我最早看到的那只河童——一只被称作巴咯的渔夫,约莫三天来看望我一次。河童对人类的了解,远远超过人类对他们的了解。我猜这可能是因为河童捕获的人类比人类捕获的河童多得多的缘故。也许说是捕获不是很准确,但在我来到河童国之前早有人类来过这里,并且一生都住在河童国的也不在少数。因为什么缘故呢?在这里,人类可以只靠自己不是河童而是人类这个特权就可以不劳而获度过一生。听巴咯说,以前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然到了河童国,并且娶了雌河童当妻子,终老在此。据说这个雌河童不但是本国第一美女,她哄弄修路工人丈夫的手段也分外厉害。大概过了一星期,依据河童国法律,我这个人类身为“特别保护民”,被安排住在了查喀医生家的隔壁。给我安排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房子装修的很精致。而且,河童国和人类国家的文明程度没什么差别——至少跟日本差不多。客厅在临街的一面,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小小的钢琴。墙上挂着一幅蚀刻类似的东西,并且镶了镜框。可是,这房子面积大小、桌椅尺寸,都是以河童的身材比例定制的,我在里面就像进了儿童房。这是唯一让我觉得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时分,我都会邀请查喀和巴咯到这里来做客,教我学习河童的语言。当然,来我这里的河童不仅有他们,因为好奇心,就连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查喀量血压的患者,也来过我这里。不过,在刚开始的半个月时间里,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渔夫巴咯。

一个暖暖的傍晚,隔着桌子,渔夫巴咯和我对面而坐。不知道为什么,巴咯突然不说话了,他瞪着两只大眼盯着我。我感觉很奇怪,就问:“Quax,Bag,quoquelquan?”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喂,巴咯,怎么啦?”巴咯不仅没回复我,还突然站起身来,伸出舌头,像青蛙似的作势要扑到这身上。我越想越害怕,默默从椅子上起身,计划一跃就蹿到屋外去。幸亏这个时候,查喀医生进来了。

“喂,巴咯,你在干什么?”查喀依旧戴着夹鼻眼镜,凶狠地瞪着巴咯说。

巴咯应该是害怕了,数次用手摸摸脑袋,对查喀表达歉意:“真的太抱歉了。我就想逗这位老爷玩,觉得挺有趣的。请老爷你原谅吧。”



接着讲下去之前,得先跟他们解释下河童到底是什么。河童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至今还尚未有定论。但是对我来说,我已经跟它们一起住过,当然确定它们是存在的了。那么河童究竟是种什么动物呢?它们脑袋上长着短毛,手脚上有蹼,就跟《河童考略》记载的差不多。身高约莫一米左右的样子。据查喀医生描述,一般体重在三十磅的样子,当然偶尔也会有五十几磅的超大河童。头顶上有一个凹进去的椭圆的一块,年龄越大就会变得越来越硬。老年的巴咯头顶上的凹处跟年轻的查喀医生的凹处完全不一样。河童的皮肤是最为奇怪的。它们跟人类不同,没有固定的肤色,它们的肤色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举个例子来说,在草丛里,会变成草绿色;在岩石上,就变成岩石那种灰呼呼的颜色了。就跟变色龙差不多。也许在某种皮肤组织方面,河童和变色龙有相似的地方吧。关于它们皮肤这件事,我记得民俗民俗学上有过记载,西国河童的皮肤是绿色的,东北河童的肤色是红色的。我还想起来,我当时追赶巴咯的时候,他从我眼前失踪了那一次。此外,我估计河童的皮下脂肪应该非常厚,因为这个位于地下的河童国气温挺低(平均在华氏五十度左右),但是它们却都不穿衣服。当然也没必要说,每只河童都戴眼镜,携带纸烟盒和钱包之类的东西,河童的腹部有一个跟袋鼠类似的袋子,所有东西都扔在里面很是方便。让我觉得好笑的是,它们连腰身也不遮挡起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巴咯为什么会这样。巴咯听完哈哈大笑,回复我说:“我觉得你遮挡起来更加好笑呢。”



我慢慢学会了河童日常讲的语言,也渐渐了解了河童的风俗习惯。可是,其中有一个让我很费解的荒唐的习惯:人类认为严肃正经的事,河童却觉得是笑话;而人类觉得是笑话的事儿,河童却当做严肃正经的事儿。诸如说,人类认为正义、人道之类的是天经地义的;但是河童却觉得这些十分可笑。总的来说,它们对滑稽可笑的看法,和人类完全相反。有一次,我和查喀医生说起计划生育的事儿,查喀笑的夹鼻眼镜差点掉下来。毫无疑问我生气了,于是质问他为什么笑。我记忆里查喀是这样说的——也许我的记忆会有点偏差,因为当时我对河童语言还不是特别精通。

“不过,只从父母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本身就十分可笑,太自私啦。”

此外,在人类看来,河童的生育确实非常奇怪。没过多久,我到巴喀的诊所参观它老婆分娩的过程。河童的分娩跟人类差不多,需要医生和产婆的协助。但是,临产时,准父亲会对着准母亲的下身大声喊道:“你想好了要来到这个世界了吗?想好了再跟我说。”巴喀也一样,跪在地上反复说这样的话。接着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她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想的比较多,就悄声回答:“我不想生到这个世界。第一,我不想遗传我父亲的精神病。第二,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是很罪恶的。”

巴喀听了,不好意思的摸摸了头。旁边的产婆立刻给妻子的下身注射了一粗玻璃管的液体。他妻子放松的长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本来很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

河童宝宝有本事做出这样的回复。刚生下来,自然就会走路说话。听查喀说,有个宝宝出生二十六天就做了一个关于是否有神存在的演讲。遗憾的是,这个孩子第二月就夭折了。说到分娩,我顺便提一句,来到河童国第三个月的某一天,我偶然在街道上看到一大张海报。海报下半部分画着十二三只河童——其中有的吹号,有的执剑。上半部分是写着密密麻麻的河童文字——就像时钟发条般的螺旋文字。翻译后的大概意思就是(可能有点小错误,但是我是根据与我同行的河童学生拉卟朗诵出来的话,逐一记录在本子上的):

召集遗传义勇队——

健壮的雌雄河童们,

为了打败恶性遗传,

去不健康的雌雄河童结婚吧!

当时我跟拉卟说,这不可能实现。然而,包括拉卟在内周围的合同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可能实现?但是根据你之前说的,我以为我们都是一样的呢。你认为少爷爱上女仆,千金小姐爱上司机,是因为什么呢?难道那不都是消灭恶性遗传吗?首先,和你之前谈到的为了一条铁路而互相残杀的义勇队相比,我觉得我们的义勇队要更加高尚呢!”

拉卟一本正经的说着,但他的偏偏大腹却不停起伏,似乎这件事很搞笑一样。但却没时间笑,忙着要去抓一只河童——一只趁我不在意偷走我钢笔的河童。可是,河童的皮肤十分光滑,很难抓住。那只河童撒腿就跑,他像蚊子般的瘦躯几乎趴在地下了。



这个叫拉卟的河童对我的照顾并不比巴咯少,最让我心存感谢的是它把一个叫托喀的河童介绍给我。托喀留着长发,是河童诗人,在这一点上跟我们人类差不多。我为了消遣时间,经常到托喀家去玩。托喀的房子很是窄小,房子里总是摆着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他一边写诗一边抽烟,过得相当舒服惬意。房间的一角,一只雌河童(托喀崇尚自由恋爱,因此不结婚)在织毛线活什么的。托喀看见我,就微笑着说(不过,河童笑起来不怎么好看,至少刚开始看的时候我觉得很可怕):“啊,热烈欢迎,请坐。”

托喀对谈论河童的生活和艺术十分感兴趣。在他眼里,河童的正常生活就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儿。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共同生活,把互相折磨当成生活唯一乐趣。最荒唐的就是他们的家族制度。有一回,托喀指了指窗外,啐道:“你看他们多么愚蠢可笑!”外面的马路上,一只年轻的河童脖子上挂着七八只雌雄河童——中间有两个像是他的父母,累得气喘吁吁。我很佩服这个年轻河童大无私的牺牲精神,反而大加赞扬。

“嘁,你就是当这个河童国家的公民也绰绰有余了。……讲起来,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复:“Qua。”(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是的。”)

“为了一百个庸碌凡人,你情愿牺牲一个天才啦。”

“那么你崇尚什么主义呢?听人说,托喀先生坚持的是无政府主义……”

“你是说我吗?我是超人。”托喀趾高气扬地断然说。

在艺术上,托喀也有自己独有的见解。在他眼里,艺术不被任何支配,要为了艺术而艺术。因此艺术家必须是超越善恶的超人。这不光是托喀的想法,也是跟托喀一伙的诗人们的想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起在超人俱乐部玩。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和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者都聚在这里谈论,都是超人。灯光明亮的客厅里,总有他们愉快交谈的身影。偶尔还会互相炫耀彼此的超人本领。比如,曾经就有个雌性小说家为了显示自己的超人本领,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但是喝到第六十瓶的时候,她就滚到桌子底下彻底完蛋了。

在一个月光明朗的晚上,我和诗人托喀手挽着手,一起离开超人俱乐部。托喀一句话也不说,沉郁的很是反常。没过多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亮着灯的人家,从窗口里可以看到屋里面有雌雄夫妇河童,和三只小河童,围在桌子旁边正在吃晚饭。

托喀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对我说道:“我是个不婚主义者,但是看到那种温馨的家庭场景,还是不由得羡慕啊。”

“但是,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皎洁的月光下,托喀交叉抱着胳膊,隔着小窗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五只河童共进晚餐的温馨场景。过了一会儿,他说:“无论如何,那家里的炒鸡蛋应该比恋爱有益健康啊。”



的确,河童和人类的恋爱方式完全不同。雌河童一旦对某只雄河童中了情,就会想方设法去抓它。即便是最老实的雌河童,也会不择手段的追求自己中意的雄河童。我就目睹过一只雌河童痴迷疯狂的追一只雄河童。不光是这样,小雌河童自己去追无可厚非,可是她的父母兄弟也会一起去帮着追呢。雄河童真是让人同情,它玩命地逃,就算幸运没被抓到,也要大病二三个月。有一次,我在家里看托喀的诗集。突然河童拉卟翻了个跟头跑起来,累的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完蛋啦!我被人家抱住啦!”

我立刻扔下诗集,把门倒锁上了。透过锁匙孔我偷偷地往外一瞧,外面正有一个脸上涂着硫黄粉的小个子雌河童堵在门口呢。自从那天开始,拉卟在我家的床上睡了好几个星期,并且他的嘴也彻底烂掉了。

时而也有雄河童不顾一切的追逐雌河童。不过那都是雄河童被雌河童勾引的。我也亲眼目睹过雄河童玩命的追雌河童。雌河童假装一会儿逃跑,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趴在地下。并且等到情绪最高的时候,雌河童假装精疲力竭跑不动了,束手就擒。雄河童抱住雌河童,两两抱着在地上打滚。可是等雄河童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他脸上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失望,总而言之是一幅让人非常同情的可怜样子。这种还算比较好的例子呢。我还亲眼目睹过一只小小的雄河童在追逐一只雌河童。雌河童照样是诱惑性的边跑边停。这个时候,一只大个子雄河童一面打着响鼻一面从对面的街上迎面走来。这只雌河童偶然看上了这只雄河童,便厉声尖叫:“天啊!救命啊!有只小河童在追杀我啊!”毫无疑问,大河童立刻捉住小河童,把他按倒在马路上。小河童那带着蹼的手在空中挣扎了两三下,终于呜呼哀哉了。这时,雌河童已经面带笑容地紧紧抱住了大河童的脖子。

我认识的所有雄河童都被雌河童追逐过,无一例外。即便是已经结了婚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被捉住了两三次。唯一没被捉住过的是一个被称作马咯的哲学家,他也是诗人托喀的邻居。至于原因,其一是马咯长得无比丑陋,其二是马咯很少上街,总是宅在家里。我也经常去马咯家串门聊天。马咯的房间有些幽暗,他喜欢在屋里点上七彩玻璃灯,爬在高脚桌子上拼命读一本很厚的书。我和马咯也讨论过一次河童的恋爱。

“对于雌河童追逐雄河童这种现象,为什么你们的政府不严加取缔呢?”

“官吏当中雌河童较少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相比较来说,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要更强。一旦雌河童的官吏增加了,雄河童被追逐的情况必然会减少。不过效果也是非常有限的。这是因为即使是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河童追逐雄河童的缘故。”

“照这么说来,像你这样过日子应该是最幸福的啦。”

马咯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我的双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我们河童,自然不理解。但是偶尔我也希望那些可怕的雌河童来追我呢。”



我时常与诗人托喀一起去参加音乐会。其中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让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会场的布置跟日本并无二致,座位也是一排排从低到高排列,三四百只河童都手上捏着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第三次去参加音乐会的时候,和我坐在一起的,不仅有托喀和他的雌河童,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都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节目结束之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河童抱着琴谱轻轻松松地登上了舞台。节目单里有介绍,这是著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他的名字(根本不用看节目单:库拉巴喀和托喀一样,也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知道他):“Lied-Craback”。(河童国的节目单基本上都是使用德文。)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施了一礼,安静的走向钢琴,接着轻松自在地弹起了他自己作词作曲的抒情诗。根据托喀的说法,库拉巴喀是河童国有史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音乐家。吸引我的不仅是库拉巴喀的音乐,还有他的另一个特长——抒情诗,因此我无比认真的倾听钢琴弹奏出的宛转悦耳的旋律。托喀和马咯恐怕甚至比我还要沉醉其中。唯独托喀的那只美丽的(以河童们的审美来说)雌河童却紧紧捏着节目单,不断烦躁地吐出长长的舌头。听马咯提过,十来年前她曾经想捉库拉巴喀而没有捉住,因此直到现在还把这位音乐家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呢。

库拉巴喀倾尽全神、铿锵有力地弹奏着钢琴。忽然,“禁止演奏”的声音如雷鸣般地在会场回响。我吓了一跳,不禁回头望去。没错,声音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河童高出一头的警察发出来的。我扭头看的时候,警察依然稳如泰山,一声还比一声高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一场混乱的斗争。“警察不讲道理!”“库拉巴喀,继续弹下去!弹下去!”“浑蛋!”“畜生!”“滚出去!”“绝对不让步!”——人声鼎沸,椅子翻倒了,节目单扔的满天飞;喝光的汽水瓶、石头块儿和啃了一半的黄瓜也不知道被谁扔了过来。我懵了,想问问托喀这是怎么了。托喀好像也激动起来了,他站在椅子上,一刻不停地叫嚷:“库拉巴喀,继续弹下去!弹下去!”托喀的那只美丽的雌河童似乎不知何时忘了对音乐家的仇怨,也喊起来:“警察不讲道理!”激动程度不比托喀低。我不得不问马咯:“这究竟是怎么啦!”

“呃?这在河童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原本绘画啦,文艺什么的……”每当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时,马咯就缩一缩脖子,接着依然冷静地往下说,“绘画啦,文艺什么的,到底要表达什么,大家都能看明白。因此,这个国家尽管并不禁止书籍发行或者绘画展览,但是却要禁演对音乐。因为只有音乐,无论是怎么有伤风化的曲子,对于没有耳朵的河童来说都是听不懂得。”

“但是,那个警察有耳朵吗?”

“唉,这就不好啦。很可能是听着刚才那个旋律时,让他联想起同老婆一起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吧。”

这时,混乱越来越严重了。库拉巴喀仍旧面对钢琴坐在那里,傲慢地掉过头转头望向我们。无论他多傲慢,也得时刻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换句话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改变自己姿势。不过他还是大体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他的眯缝眼儿炯炯有神。至于我——为了避开风险,一直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让我和马咯谈论充满热情:“难道这样的检查不显得太野蛮了吗?”

“哪有的事儿,这要比其他任何国家的检查都更加文明呢。比如某某,一个来月以前……”

讲到这里,正好一只空瓶子抡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只喊了声“Quack”(一个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还有件奇怪的事儿,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怀有莫名的好感。嘎尔是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整个河童国的全部河童里,嘎尔的肚皮是最大的。他坐在扶手椅上,周围簇拥着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长得像黄瓜的孩子。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去嘎尔家吃晚饭的时候时常会带上我。我还曾经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嘎尔和他的朋友多少有些关系的各种各样的工厂,其中印制书籍的工厂最吸引我。我和一位年轻的河童工程师一起进入工厂,看到依靠水力发电运转的大机器时,对河童国机器工业的科技进步大为惊叹。据说这家工厂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不只是书的部数让我惊叹,制造工艺流程的简单便利更让我大为吃惊。因为河童国生产书,只需要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里就大功告成了。原料进入机器后不足五分钟,就直接生产出了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看着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趾高气扬的河童工程师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漆漆的机器前,漫不经心的回答说:“你是说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需要烘干制成粉末就成。现在的价格是是每吨两三分钱。”

当然了,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单单出现在书籍制造公司,也出现在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制造公司。听嘎尔讲,这个国家平均一个月就有七八百种新机器发明出来,一切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规模生产出来,因此失业的河童职工也超过了四五万只。然而在这个国家每天读早报,却从未见过“罢工”这个词。我觉得额很是奇怪,有一回应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起到嘎尔家吃晚饭时,就问起这个事情的原因。

“那是因为都被吃掉啦。”嘎尔饭后叼着雪茄烟,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听明白“都被吃掉啦”是什么意思。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医生大概觉察到我不明就里,就在一旁补充:“将这些河童职工都杀了,肉就当做食品了。你注意看这份报纸。这个月正好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价也就跟着大幅度下跌了。”

“难道你们的职工就默不作声地等待被杀掉吗?”

“闹起来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做保证,”培卟站在一株盆栽杨梅前面,怒容满面的说。

我无疑觉得愤慨。可是东道主嘎尔自然不用多说,就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查喀带着嘲讽的笑意对我说:“简单来说,国家出面解决了饿死和自杀等诸多麻烦。只让他们闻闻毒气,过程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吃他们的那些肉……”

“别逗啦。马咯要是知道了,必定会笑掉大牙呢。在你们日本,工人阶级的女儿不也沦为妓女了吗?你觉得吃河童职工的肉令你愤慨,这是感伤主义在作祟。”

嘎尔听了我们的谈话,就劝我吃近处桌子上的一盘三明治,他若无其事的说,“如何?尝一块吧?这个也是用河童职工的肉做的。”

我被吓得目瞪口呆。不仅这样,伴随着培卟和查喀的笑声,我从嘎尔家的客厅落荒而逃。那天晚上天色阴郁,一颗星星都找不到。我一边在漆黑中往家里走,一路边在路上呕吐不止,透过微弱的夜光,依稀能看到吐出的东西是白色的。



但是,毫无疑问,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的确是一只让我倍感亲切的河童。我和嘎尔常常一起去他参加的俱乐部,度过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夜晚。其中一个原因是在这个俱乐部里比在托喀参加的超人俱乐部要更为轻松自在。而且嘎尔的话虽然不如哲学家马咯的话那么深奥,却让我窥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一边用纯金的羹匙搅拌咖啡,一边愉快的地谈天论地。

有一个晚上雾下的很大,隔着一个插满冬蔷薇的花瓶,我坐在对面听嘎尔漫谈。我记得那是一个分离派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包括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志得意满,笑容满面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喀拉克斯”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感叹词,只能翻译成“哎呀”。总而言之,这是声称着永远优先为“全体河童谋福利”的政党。

“喀拉克斯党的领袖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以前说过‘诚实是最好的外交’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上面了……”

“可是啰培的演讲……”

“喏,你听我跟你说。那当然是一派胡扯。既然大家都知道他在胡扯,那么就和说真话没什么区别了。你认为它说的都是假话,那只是你的个人偏见。我想说的是啰培。表面上啰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实际上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弗”一词也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感叹词。非要翻译出来,就只能翻译成“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不是真正的主人。他的主人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恕我直言,《卟—弗日报》难道不是支持工人的报纸吗?你说这家报纸的社长哙哙也受你操纵,那不就是说……”

“《卟—弗日报》的记者们无疑是支持工人的。可是操纵记者们的,就只有哙哙了。而哙哙又需要我嘎尔当后台老板来支援他。”

嘎尔依旧微笑地摆弄着纯金羹匙。我看着嘎尔的样子,与其说是憎恨他,不如说是同情《卟—弗日报》的记者们。

嘎尔看到我默不出声,可能是意识到我心怀同情,趾高气扬提起大肚皮说:“嗐,《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支持工人。我们河童至少优先支持我们自己,其他都靠边站呢……更麻烦的是,还有操纵我嘎尔的呢。你觉得那是谁?那便是我的妻子——美丽迷人的嘎尔夫人。”嘎尔开怀大笑。

“那不如说你很幸福吧。”

“反正我挺舒服的。但是我只有在你面前——因为你不是河童,才这么直接说实话的。”

“这么说来,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所操纵的喽?”

“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河童才引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有战争吗?”

“当然啦!未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真的,我这时才了解到河童国也不是一个单独的国家。根据嘎尔所说,河童把水獭当成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事装备并不比河童差。我对河童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有好奇心。(因为河童的劲敌是水獭是个全新发现,不仅《河童考略》里没提过,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也不知道呢。)

“那次战争爆发前,两国当然谁也不敢放松警惕,虎视眈眈地观察彼此,它们互相都有畏惧。后来,一只居住在河童国的水獭去拜访一对河童夫妇。夫妻中的雄河童丈夫不思进取,雌河童原计划杀了丈夫。她丈夫还购买了寿险,搞不好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她谋杀亲夫的原因呢。”

“你和这对夫妇认识吗?”

“嗯——不,我只认得雄的丈夫。我老婆觉得那个雄的是坏蛋,可我觉得与其说他是坏蛋,毋宁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河童捉住……后来,雌河童在老公的可乐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为什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呜呼哀哉了。接着……”

“接着双方就爆发了战争吗?”

“可不是嘛。那只水獭刚好以前又荣获过勋章。”

“谁赢了?”

“无疑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河童因而,为此英勇牺牲了。不过和敌国相比,这点损失就无所谓了。我国的皮毛基本上都是水獭皮。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做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河童只要肚皮饿了,什么都能吃的下去的。”

“这——请不要生气。对于战场上的河童们,这……在我们国家也算丑闻呢。”

“当然,在这个国家这也是个丑闻。但只要本人坦然承认,那么就没人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说过:‘错不讳言,何错之有。’……再说我除了赚钱之外,还有满腔的爱国热情呢。”

此时,俱乐部的侍者正好走了进来。他对嘎尔鞠躬示意,像是朗诵一样的说:“您府邸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的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了。

然后侍者沉着地又补了一句:“不过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看着侍者的背影走远,神情半哭不笑的。我看着他的脸,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深深憎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可是现在的嘎尔并不是以大资本家的身份,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河童的身份站在我身旁。我从花瓶里取出冬蔷薇递给嘎尔。

“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您夫人难免会受到惊吓,你把这花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和我握手告别,接着突然笑了一下,悄悄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我租给别人的,至少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会儿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你今天怎么啦?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呢……”

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嘴里叼着烟卷,和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交谈。拉卟把右腿跷到左腿上,低垂着头看着地板发呆,那的烂嘴都快看不见了。

“拉卟君,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件没意思的小事儿……”拉卟抬起眼睑看了看我,用凄凉的鼻音说道,“我今天看窗外风景的时候,随口中说了句:‘看啊,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低沉大发脾气:‘我就是捕虫堇呗。’我妈一直最偏向我妹妹,也跟着斥责我了。”

“你的那句‘捕虫堇开花啦’,为什么会让你妹妹不快了呢?”

“唔,也许她把这句话当成‘捉雄河童’的意思了。当时,一向和我妈关系紧张的婶婶也来插一脚,吵得越来越凶。而且我常年喝得不省人事的爹,听到我们在争执,就不辨缘由看人就打。正闹得乱套的时候,我弟弟趁乱偷了妈妈的钱包,跑去看电影什么的了。我……我真是……”

拉卟两只手捂住脸,默默地哭起来。我无疑非常同情他,同时想起了诗人托喀对河童家族制度的鄙夷态度。我轻轻拍了拍拉卟的肩膀,尽力给他安慰:“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加油吧。”

“但是……如果我的嘴没有烂就好了……”

“你只能想开一点。走吧,咱们一起到托喀家去玩吧。”

“托喀君一向鄙视我,因为我无法跟他一样勇敢地抛弃家族。”

“那么咱们就到库拉巴喀家去玩吧。”

那次音乐会之后,我和库拉巴喀也成了朋友,总而言之先把拉卟带到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去。和托喀相比,库拉巴喀生活的更加阔绰富裕。不过也不说他生活得像资本家嘎尔一样。他的家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诸如塔那格拉偶人和波斯陶器之类的,还有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时常在自己的画像下面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可今天不知为何,他双手交叉抱着,满脸愤慨的坐在那儿,脚底下布满了碎纸片。原本拉卟常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儿去拜访库拉巴喀的,但此时这幅样子可能让他很是惊讶,今天他只是恭敬的对着库拉巴喀鞠个一躬,就悄悄地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了。

我顾不上打招呼,就直接问这位大音乐家:“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库拉巴喀君?”

“我没事!评论家那种蠢货!认为我的抒情诗和托喀相比差远啦!”

“但是你是一位音乐家呀……”

“要是单单这样还可以忍。他还评论,和啰喀相比,我连音乐家都算不上啦!”

啰喀是个经常被拿来跟库拉巴喀相提并论的音乐家。不过他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从未跟他讲过话。不过我看到过很多他的照片:嘴巴翘起来,相貌异于常人。

“当然,啰喀也是个天才。但是他的音乐没有你的音乐力洋溢出的那种近代的热情。”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毫无疑问!”

于是,突然库拉巴喀站了起来,狠狠的把塔那格拉偶人摔倒了地上。拉卟可能非常害怕,不知喊了声什么,抬起腿想跑。库拉巴喀向拉卟和我做了个“别害怕”的手势,镇静自若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也跟俗人一样耳朵是个摆设。我害怕啰喀……”

“你吗?别假装谦虚吧。”

“谁假装谦虚了?而且,与其在你们面前装谦虚,我倒更宁愿到评论家面前去装呢。我——库拉巴喀是真正的天才。我并不是害怕怕啰喀。”

“那你害怕的是什么?”

“怕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简言之,怕操纵啰喀的星星。”

“我可没听懂。”

“这么说就懂了吧:啰喀受不到我的影响。可我却不知不觉的被他影响了。”

“那是因为你过于敏感性的缘故吧……”

“听着,根本不是敏感性的问题。啰喀总是能安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我却总是焦躁不安。从啰喀的眼里看,可能只是一步之遥,但是在我眼里看却差之十里呢。”

“但是您弹奏的《英雄曲》……”

库拉巴喀的眯缝眼眯得更小了,他凶神恶煞般瞪着拉卟说:“不要再说啦。你知道什么?我对啰喀的了解胜于那些对他点头哈腰的狗奴才。”

“别激动。”

“谁想要激动呢……我常常不由的想:冥冥之中好像有谁为了玩弄我,才让啰喀出现在我眼前。别看哲学家马咯成天在彩色玻璃灯笼下读那些古书,但他对这种事却相当了解呢。”

“为什么啊?”

“马咯最近写的《傻子的话》这本书,你看看吧……”

与其说库拉巴喀递给我,毋宁说是丢给我一本书。接着他抱着胳膊粗鲁地说:“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决定和无精打采的拉卟一起去逛街。络绎不绝的大街两侧,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依旧是井井有条排列的各种各样的商店。我们静静的散步。这个时候,留着长发的诗人托喀走了过来。

托喀一瞥见我们,就从肚袋里拿出手绢,反反复复地擦额头,说:“哎呀,很长时间不见了。

今天我计划去找库拉巴喀,我也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他啦……”

我担心这两位艺术家会吵起来,就婉转地向跟提了提库拉巴喀今天情绪不太好。

“是这样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神经衰弱……这两三个星期,我也总失眠,心很烦呢。”

“你和我们一道散散步吧?”

“不了,今天就算啦。哎呀!”

托喀说完,狠狠的抓住我的胳膊,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感觉到那辆汽车窗口伸出来一只绿色的猴子脑袋。”

我有些点担心他的状况,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那检查一下。可是无论怎么劝说,托喀也不愿意去,而且还怀疑的看着我们俩,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记住。——那么,再见吧。我绝对不会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的站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走远。我们——不,学生拉卟早就不在我身侧了,不知何时,他已跑到马路中央,叉开腿,弯身从胯下观看络绎不绝的汽车和河童。

我以为这个河童也疯了,赶紧把他拽到一边:“开什么玩笑呀,你闹什么?”

拉卟揉了揉眼睛,无比冷静的说:“唔,我太郁闷了,因此想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是并没什么差别啊。”

十一

下面哲学家马咯写的《傻子的话》里的几段内容:

傻子总以为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傻子。

我们热爱自然,很可能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们。

最聪明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俗,在生活中不打破它。

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最想引以为豪的东西。

谁也不会反对打破偶像。同时谁也不会反对成为偶像。然而能够安稳坐在偶像台上的都是神宠儿——傻子、坏蛋或英雄。

(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留下的抓痕。)

我们的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思想,可能在三千年以前已经用完了。我们可能只是旧柴加新火罢了。

我们的一个特点是经常超越于自己意识之上。

倘若幸福伴随着痛苦,和平伴随着倦怠,那么……

自我辩护比为别人辩护要难得多。如果有人不相信,就请看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所有罪过皆源于此三者。同时,所有德行恐怕也源于它们。

对物质上的欲望加以克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得到和平,我们也得克制精神上的欲望。

(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的抓痕。)

我们比人类更加不幸。因为人类不如河童开化。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笑了出来。)

做什么就要做好,能做好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生活终究无法脱离这样的循环论——简言之,自始至终是不合理的。

波特莱尔成为白痴之后,他的人生观只用这个词来表达,即“女阴”。不过这个词并不足以评价他。能评论他是不如说是“诗才”,他靠诗才就能够维持生活,所以他忘了“肚皮”这个词。

(这一段上也留有库拉巴喀的抓痕。)

倘若至始至终坚持理性,我们就必然得否定自己的存在。奉理性为神明的伏尔泰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正表明人类没有河童那样开化。

十二

一个下午,稍微有点冷。我读《傻子的话》读到厌烦,就去拜访哲学家马咯。我走在街上,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见一只瘦得像蚊子一样的河童靠着墙发呆呢。这不就是以前偷过我的钢笔的那只河童嘛。我心想:这下可逮到你了,急忙叫住刚好从那里经过的一个身材威猛的河童警察。

“请您帮忙抓住那只河童。一个来月之前,他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举起右手拿着的棍子(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佩剑,常用的是水松木制棍子),对着那只河童喊了声:“喂!”我想那只河童可能会逃跑。意外的是他却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双臂交叉,傲慢地看着着我和警察的脸。

警察也并不愤怒,就从肚袋里取出记事簿,开始审问他:“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做职业呢?”

“两三天以前还是个邮递员。”

“好的。这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确有此事吗?”

“是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呢?”

“想拿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炯炯地看了那只河童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成蚊子一样的河童从肚袋里取出一张纸。警察看了一下,忽然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呆地看着警察。这个时候,瘦河童喃喃自语地扔下我们走掉了。

我回过神来,问警察:“你为什么不抓那只河童?”

“他没有罪。”

“但是他偷了我的钢笔……”

“他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但是那孩子如今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话刚说完,警察也撇下我走了。我不得不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赶紧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是个非常好客的河童。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都在此呢,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缭绕。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十分正好。

我坐在椅子上,顾不上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立刻问培卟:“培卟君,恕我直言,这个国家难道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优雅的吐了一口烟圈,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自然要处分,死刑也有呢。”

“但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接着询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如何的。

“嗯,是这样的:‘无论犯了什么罪行,导致他犯罪的动机一旦消失,那么就不能处分犯罪者了。’就你这事而言,那只河童以前有过儿子,但是现在他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非常不合理啦。”

“别搞笑啦。对不再是父亲的河童和仍然是父亲的河童同等对待,那才是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一视同仁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搞笑的。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无精打采的笑了笑。

这个时候后,对法律了解不多的查喀插话进来。他扶了扶夹鼻眼镜,问我:“日本也有死刑吗?”

“这还用说哦!日本是绞刑呢。”冷漠的培卟让我心里不快,就乘机嘲讽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更加文明呢吧?”

“自然要更文明喽,”培卟依旧保持冷静,“我们国家不用绞刑。间或用一次电刑,但在大部分时候,连电刑也用不上,只是宣告罪名通知犯人而已。”

“就这样,河童就会去死吗?”

“当然。河童的神经系统要比人类的敏锐的多呢。”

“不光是死刑。也被作为谋杀的手段……”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亲切的笑着说,“前一阵,有个社会主义者污蔑我‘是小偷’,我险些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多的出人意料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被这种手段害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说。

我扭头看了看他。他目光没看任何人,像平时一样讥讽的笑着说:“不知道是谁,污蔑那只河童是青蛙——你应该知道这个吧,在这个国家,被称作青蛙就等于被骂作畜生。——他整天怀疑: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抑郁而终了。”

“这应该是自杀吧。”

“说律师是青蛙那个河童,就是为了杀死律师才说的。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这也算自杀喽……”

马咯话音没落,突然从隔壁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尖锐的手枪声,震彻天空。

十三

我们赶到托喀家。看到他仰面朝天倒在高山植物的盆栽里,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向外淌着血。托喀尸体旁边趴着一只雌河童,头埋在他的胸膛里,痛哭流涕。我扶雌河童从地上起来(原本我很讨厌触到河童那黏滑的皮肤的),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不知怎么了。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我要怎么办呀!qur-r-r-r-r。”(这是河童的哭声,翻译过来的话就是“哙儿儿儿儿”。)

“无论如何,托喀君就是太任性了。”玻璃公司经理嘎尔神态悲伤地摇着头,和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说话,点了只高级香烟。跪在地上给托喀验伤的查医生对我们五个(一个人和四只河童)大声宣告说:“药石罔顾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抑郁。”

“他之前正在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似是辩解般地自言自语着,接着拿起桌子上的那张纸。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马咯宽阔肩膀看那张纸上的字。上面书写着:

我今天走了!

去往与世隔绝的幽谷。

在那里,

群山耸立,

溪水清澈,

药草散发馥郁芳香。

马咯扭头看着我们,苦笑着说:“这有剽窃歌德的《迷娘之歌》的嫌疑。如此看来,托喀君对当一个诗人感到疲倦才选择自杀的。”

这个时候,音乐家库拉巴喀乘坐汽车也赶来了。他在门口望着我们,站了一会儿。接着走到我们跟前,对着马咯嚷嚷道:“那是托喀的遗书吗?”

“不是,这是他临死之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旧沉着镇静地将托喀的诗稿递给怒发冲冠库拉巴喀。库拉巴喀全神贯注地读那篇诗稿。马咯跟他讲话,他也爱答不理的。

“你怎么看待托喀君的死?”

“‘我今天走了’……我也说不定哪一天也死了呢。……‘去往与世隔绝的幽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挚交好友吧?”

“挚交好友?托喀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去往与世隔绝的幽谷’……托喀君确真的太不幸了……‘在那里,群岩耸立’……”

“不幸?”

“‘溪水清澈’……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对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河童很是同情,就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屋角的躺椅那儿。那儿还有一只两三岁的河童天真无邪地笑着。我就替雌河童哄了哄河童娃娃。我感到自己也泪流满面了。我在河童国居住的日子了,也就只哭过这么一回。

“有这样任性的河童家人,才是可怜呢。”

“他是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审判官培卟一边又点燃了新烟卷,一边回复资本家嘎尔。

这个时候,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紧紧的攥着那篇诗稿,不知对谁喊了句:“太好啦!可以作一支优秀的葬曲!”声音大得震惊了我们。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迸发出光彩。他跟马咯握了一下手,突然直奔门口。不用多说,这会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河童都聚集在托喀家的门口围观,好奇地朝房间里张望。库拉巴喀胡乱把人群扒拉到两边,随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轰隆,转瞬消失了。

“喂,喂,不准围观。”

审判官培卟好似警察一般把那一大群围观的河童推出门外,接着关上了托喀家的门。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房间里突然寂静无声。我们在寂静的氛围里,在弥漫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谈论如何处理托喀的后事。只有哲学家马咯一面凝视托喀的尸体,一面发呆。我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呢?”

“我在想河童的生活。”

“河童的生活怎么了?”

“无论如何,我们河童为了能生存下去……”马咯神色有愧的小声补充了一句,“总问言之,就得相信河童之外的某种东西的力量。”

十四

马咯的话让我联想到了宗教。我无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未严肃认真的考虑过宗教问题。此时我被托喀的死触动,就开始思考河童的宗教究竟是什么。我当时马上问学生拉卟、。

“我们信仰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势力最大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词的翻译可能不够贴切。原文是Qu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如此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当然。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第一大建筑哩。带你去参观一下,如何?”

一个温暖的下午,天气略阴沉,拉卟得意的陪我一起去参观这座大寺院了。果不其然,这是一座至少比尼古莱教堂大十倍的巍峨雄壮的建筑物,并且融合了几乎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望着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时,竟然感到有些恐惧。说真的,它们真的非常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在大门口站立(和这大门相比,我们愈加渺小了!),仰望了片刻这座世上少有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它是庞然大物。

大寺院的内部好相当宽敞。科林斯式风格的圆柱建筑之间有几个朝拜者穿行而过。他们和我们一般,显得十分渺小。后来我们还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老河童。

拉卟对他低头致意,无比尊敬的说:“长老,您身体股如此硬朗,真是太棒啦。”

那只老河童也回了个礼,礼貌的回复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停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才发现拉卟的嘴烂了。)唔,你看来挺不错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一起来的。你大概也了解,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开始不停的介绍我的情况。像是为自己很少来这个大寺院来辩解。“我希望邀请您给这位先生做向导。”

长老亲切的微笑,首先跟我们寒暄了一下,接着静静的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真没什么为这位先生可效劳的。正面祭台上的是‘生命之树’,我们信徒们会对它顶礼膜拜。你也看到了,‘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被称作‘善果’,绿色的被称作‘恶果’……”

很快,长老的解说就让我觉得厌烦了。因为他特别加上的说明,我听着却像是陈旧的比喻。我一面假装认真地听着,一面自己偷偷观察大寺院内部。

科林斯式风格的柱子,哥特式风格的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和谐的调和在一起,竟然有一种神奇的野性粗狂的美。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尤其吸引我的目光。我对这些像似曾相似,这倒也不算神奇。那只弯腰驼背的老河童结束了“生命之树”的介绍后,陪着我和拉卟一起走向右边的神龛,他这样描述神龛里的半身像:“这是我们其中一个圣徒——背叛一切的圣徒斯特林堡。据说这位圣徒历尽艰苦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不过事实上他并没有得到解救。这位圣徒也和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准确来说,他只有信仰生活教这一条出路。请读一下这位圣徒给我们留下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承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看着第二个神龛,我有些郁闷起来。那是一座留着大胡子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扎拉图斯特拉》的作者——著名的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反而成了疯子。如果不是发疯了,没准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老静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带到第三座神龛跟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的半身像。这位圣徒的修行比其他人都艰苦。他原来是个贵族,不希望被满是好奇心的公众看到自己的痛苦。这位圣徒努力去信仰实际上并不能相信的基督,他曾经一度公开宣称他无比坚持自己的信仰。直到晚年,他终于不堪忍受做一个悲壮撒谎者了。他常常对书斋的房梁感到恐惧,这件事是非常有名的。不过他不曾选择自杀,否则他就成不了圣徒了。”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一个日本人。看见这个日本人的时候,我感到十分亲切。

“这是诗人国木田独步,他对卧轨自杀的体力劳动者的心情感同身受。不用我跟你介绍了吧。下面请看第五个神龛……”

“这不是瓦格纳吗?”

“是的。瓦格纳是国王的朋友,也是一位革命家。晚年的圣徒瓦格纳,吃饭之前还要进行祈祷呢。无疑,他对生活教的信仰,远远超过了对基督教的信仰。从他遗留下的书简来看,他在凡间的时候数次被疾苦害的险些让他提前看见死神呢。”

此时我们已经站在第六座神龛前了。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出身于法国的商人世家,是一个法国画家,抛弃了生了一大群孩子的原配,再娶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的血管很粗,里面流淌着水手的血液。再看他那嘴唇,上面留着砒霜什么的之类的痕迹哩。第七个神龛里的是……你是不是有些累了。那么,请随我来这边来。”

我真的有些累了,于是就和拉卟一起跟随长老沿着弥漫着馨香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房间角落里,有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塑像,塑像面供奉着一束野葡萄。我原先认为想僧房不会有什么装饰,所以对此有些意外。长老可能是从我神态看出了我的心情,在我没落座之前,就抱歉地说道:“请不要忘记我们的信仰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的教义是‘生机勃勃地活下去’。……拉卟君,你让这位先生读过我们的《圣经》了吗?”

“并没有。……说真的,我自己也基本上没读过哩,”拉卟摸了摸头顶的凹坑,直接地回答说。

长老照旧安宁地微笑,接着说:“那你就不知道了。我们的神用一天的时间就创造了整个世界。(“生命之树”尽管也是一棵树,但是它却没有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接着创造了雌河童。但是只有雌河童太孤独了,它需要个雄河童来做伴。我们的神以慈悲为怀,取出雌河童的脑髓创造了雄河童。我们的神对这一对河童祝福着:‘吃吧,兴致勃勃地活下去。’”

长老的话让我想起了死去的诗人托喀。不幸的是他和我一样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河童,不了解生活教也可以理解了。可是生活在河童国的托喀应该了解“生命之树”的真谛才对。我同情托喀不听这个真谛的指引,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结局。因此我打断长老的话,跟他讲述托喀的事。

长老听完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哦,那个可怜的诗人……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遭遇和机遇。(可能你们还要加上遗传等因素吧。)托喀君最大不幸的是没有信仰。”

“托喀很羡慕你吧。不,我也非常羡慕你,拉卟君风华正茂……”我说。

“我的嘴要是没烂,可能我会乐观一点呢。”拉卟也插话说。

听我们说完,长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满目含泪,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一个秘密,你不能跟任何人说……事实上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但是迟早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话没说完,突然房门被打开了,一只健壮的雌河童向他猛地扑了过来。别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电光火石之间这只雌河童就把长老扑倒在地。

“死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偷走了钱,是不是又拿去喝酒了!”

过了十来分钟,我们将长老夫妇留在后面,逃跑一样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静静地走了一阵之后,拉卟跟我说:“看刚才那副情景,长老也就不会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回复,却不禁扭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郁的天空,周围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氛,和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并无二致……

十五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偶然听医生查喀说起一件奇闻。传闻说托喀家闹鬼。那会儿,原来那只雌河童不知道去哪了,托喀的家变成了摄影工作室。听查喀说,每当有顾客来这间工作室拍照,后面总是隐约出现托喀的影子。毫无疑问,查喀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死后有幽灵。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怀好意的笑着,说:“这么说来灵魂这个东西也是有物质的存在哩。”我跟查喀想法一样,都不相信有幽灵。但是我对诗人托喀怀有好感,于是到书店买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灵的照片和刊有相关新闻的报刊。果不其然,在这些照片上,在大大小小的雌雄河童身后,能够模模糊糊辨认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河童。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倒不是最让我吃惊的,而是灵学会提供的相关报告。我把报告详细的翻译出来了,把内容梗概写在下面。括号里的是我自己加的注释。

《有关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刊载于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不久之前,我们灵学会会员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某某摄影师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号举办了临时调查会。出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齐聚该工作室。赫卟夫人刚一走进屋里,马上感触到鬼气,随即全身痉挛,呕吐不已。根据夫人所称,这是因为诗人托喀君生前嗜好吸烟,他的鬼气里也含有尼古丁云云。

我等会员与赫卟夫人静静地坐在圆桌四周。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突然陷入非常激烈的梦游状态,并且被诗人托喀君的灵魂附体。我等会员以年龄为顺序,和附体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灵对话如下:

问:你为什么显灵呢?

答:主要是为了知道我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是说在座的各位,幽灵仍旧在意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做不到不在意。但是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幽灵却在死后对名声毫不在意。

问:你知道这位诗人是谁吗?

答:很遗憾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喜欢作的十七字诗中的一首。

问:那首诗里讲的是什么?

答:那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问:你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吗?

答:我觉得写的很好。不过,要是能把“青蛙”换成“河童”就更美妙了。

问:因为什么原因呢?

答:因为我们河童在所有的艺术里面,都急切地想要找到河童的形象。

这个时候,会长培喀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会员,这是灵学会的临时调查会,并不是评论会。

问:各位魂灵的生活怎么样?

答:与诸位没甚差别。

问:那么你后悔选择自杀吗?

答:并不后悔。倘若幽灵生活过烦了,我也可以用手枪“复活”。

问:“复活”,容易做到吗?

托喀君的幽灵用另一个反问回复了这个问题。对于熟悉托喀君的河童来说,这种回答不足为奇。

答:自杀,容易做到吗?

问:各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千万不要忘记,幸亏我们当中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各种宗教。

问:你信仰什么宗教?

答:我一直是个怀疑派。

问:但是你应该不怀疑幽灵的存在吧?

答:我没有诸位那么深信不疑。

问:你有多少个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今中外加起来不下三百个。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特、迈兰德、魏宁格尔……

问:你所结交的朋友都是自杀的吗?

答:也不全是。为自杀作辩护的蒙坦也是我的尊敬的朋友之一。可是我不和不敢自杀的厌世主义者来往,诸如叔本华之流的人。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他目前创立了幽灵厌世主义,正在讨论能否自我“复活”。但是自从他知道了霍乱也是细菌引起的疾病之后,似乎安心了很多。

我等会员接着跟他打听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莉奥佩特拉、释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但丁、千利休等幽灵的消息。遗憾的是托喀君没能详细地回答。托喀君却反问起那些和他有关的种种流言蜚语。

问:我死后了之后名声怎么样?

答:一位评论家评论你是“小诗人之一”。

问:他恐怕是因为我没有赠送它诗集而怀恨在心的河童之一吧。我的诗歌全集出版了吗?

答:出版了,但是卖的不好。

问:三百年后——等到公版之后,我的全集将为数万人争先抢购。跟我同居的女友怎么样了呢?

答:她现在是书商拉喀君的夫人了。

问:遗憾的是她还不知道拉喀君的眼睛是假的。那么我的儿子呢?

答:听说目前是在国立孤儿院里。

托喀君静默了一会儿,又问起来了。

问:我的家呢?

答:现在是某摄影师的工作室。

问:我的书桌呢?

答: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问:我在那张书桌的抽屉里珍藏着一束信件——不过这跟忙碌的诸位没什么关系。我们幽灵界马上就进入黄昏了。我要和各位诀别。再见,各位。再见,善良的各位。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赫卟夫人猛然清醒过来了。我等十七名会员向在神起誓,这番对话是真实可信的。(再说了,对我等信任的赫卟夫人的报酬,已经按照夫人过去当女演员时的日薪标准付过去了。)

十六

我看完这些报道后,日渐觉得生活在这个国家里也相当憋闷,于是想方设法想回到人间。但是无论如何努力,也找不到我当时掉进去的那个洞。后来我听那个打鱼的河童巴咯跟我说,河童国边界上有一只年迈的河童,他读书吹笛,自娱自乐,一个人安宁地过着日子。我琢磨着或许能向他了解到逃离这个国家的途径,就立刻跑到边界上去。过去一看,根本没什么老河童,在一座小房子里,只有一只刚满十二三岁、脑袋上的凹坑还没长硬的河童,悠闲的吹着笛子。我还以为走错门了。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问问他的名字,果不其然他就是巴咯告诉我的那只老河童。

“可是你长得像是个娃娃呢……”

“你还不知道吗?不知道我是什么命运,出生的时候白发苍苍。此后越来越年轻,现在变成这么个娃娃相了。但是计算一下年龄嘛,没出生以前算是六十岁,加上去说不定现在有一百十五六岁啦。”

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就连那朴素的桌椅之间,也弥漫着单纯的幸福。

“你看起来比其他河童过得幸福的多哩。”

“唔,可能是的。我在应该年轻的时候是苍老的,到应该老了的时候又年轻了。因此我不像一般老河童一样欲望枯竭,也不像一般年轻河童一样沉迷美色。总之,我的生活就算不是幸福的,起码也是安宁的。”

“果然,按你的说法的确是安宁的。”

“如果仅仅只是一点还没法安宁。我的身体健康,拥有一辈子花不完的财产。不过我觉得,我最幸福的一点是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老头子。”

我和这只河童说了一些闲话,诸如关于自杀的托喀,每天请医生看病的嘎尔等等。不知为何,不过看老河童的表情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所以你不想其他河童那样贪生喽?”

老河童看了看我的脸,沉着地回答说:“我也跟河童一样,事先经过爹的询问,问我愿不愿意生到这个国家来,才从娘胎分娩出来的。”

“可是我呢,我是意外掉落到这个国家来的。恳请你一定要告诉我离开这个国家的方法吧。”

“唯独那一条出路。”

“你是说……”

“那就是你来的时候的那条路。”

我猛然听到他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十分恐惧。

“但是我现在找不到那条路啦。”

老河童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了我一会儿。他这才站起了身,走到屋角,从顶棚拽了拽一根耷拉下来绳子。于是,我刚才没发现的一扇天窗打开了。那扇圆天窗上方,万里晴空,松柏伸展着桠杈。还能看见那好似巨大的箭头一般高耸的枪岳峰。我就像是看到飞机的孩子一样,开心得跳起来了。

“喏,你从那儿就能出去了。”老河童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刚才那根绳子。

我原先以为那只是普通股的绳子,原来是绳梯。

“那么,我就从那儿出去啦。”

“不过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你走了之后可不要后悔。”

“我不会,我才不会后悔呢。”

话刚说完,我就开始攀登绳梯了,回头远远望着老河童脑袋上那凹陷的部分。

十七

河童国回来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法忍受我们人类的皮肤的气味。和人类相比,河童的确十分注意清洁。而且我和河童相处习惯了,总觉得我们人类的脑袋很奇怪。这件事你可能无法理解。先不用说眼睛和嘴,鼻子这东西最让我发怵。当然,我想方设法不去见任何人,但我好像跟我们人类也慢慢相处习惯了,大概过了半年,我就什么地方都能去了。难堪的是,我说话的时候,偶尔一不小心就会生活出一句河童话。

“你明天在家待着吗?”

“Qua。”

“你说什么呢?”

“唔,我的意思是说我在家。”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自从河童国回来以后,约莫过了一年的时间,我因为一桩事业失败了……(他刚讲到这,S博士就打断他说:“先不要谈这个了。”据博士所言,他每次谈到这件事,就闹得看护人也手足无措。)

那就先不谈这个了。因为一桩事业失败了,我又想回河童国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河童国才是我的故乡。

我从家里跑出去,打算去坐中央线火车。不幸的是我被警察抓住了,最后被送进医院。我突然被关进这个医院,心里还想着河童国。医生查喀现在如何呢?哲学家马咯也许仍旧在七彩玻璃灯笼下看古书呢。尤其是我的好朋友——那个烂了嘴巴的学生拉卟……那是一个跟今天一样天气沉郁的下午,我正回忆过去,差点情不自禁叫出声来。不知何是进来的,打鱼的河童巴咯站在我面前对我鞠躬示意呢。我冷静下来了以后——我不记得后来是哭了还是笑了,总之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说河童话,我内心万分感动。

“嗨,巴咯,你怎么突然来啦?”

“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从收音机的广播里得知的。”巴咯得意地笑着。

“这可不容易呀。”

“这根本没什么。在河童眼里,无论是东京的河还是沟,就和大马路一样嘛。”

我这才记起来,河童和青蛙一样,也是水陆两栖动物。

“可是这附近没有河呀。”

“我走的自来水管道。然后打开消火栓……”

“打开消火栓?”

“老爷,您忘记吗?河童里面也有工匠呀。”

从那之后,每隔两三天就有不同的河童来看我。根据S博士的诊断,我得了早发性痴呆症。但是查喀医生说,我并没有得这个病,得早发性痴呆症的是S博士和你们自己。(虽然我这么说可能对你有点失礼。)连医生查喀都来看我了,学生拉卟和哲学家马咯当然也来了。但是除了渔夫巴咯敢白天来,其他人都是夜晚才会出现。天只要一黑——尤其月夜,它们就三三两两地搭伴儿一道来了。昨天晚上,趁着月夜的光,我还和玻璃公司老板嘎尔以及哲学家马咯一起交谈了呢。音乐家库拉巴喀还用小提琴为我弹奏了一支优美的曲子。喏,看到那边桌子上的一束黑百合花吗?那是昨天晚上库拉巴喀给我带来的礼物……

(我扭头看了看桌子。当然,桌子上连花的影子都没有。)

这本书是哲学家马咯专门给我带过来的。请你朗诵第一首诗。哦,你看不懂得河童文字。我读给你听吧。这是最近出版的《托喀全集》里面的一本。

(他打开一本旧电话簿,高声读一首诗来:)

在椰子花和竹林中,

佛陀很早就安息了。

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

——某心境风景画

一本所

大导寺信辅出生在本所的回向院附近。在他脑海的记忆力,哪里没有一条称得上美丽的街道,也没有一所称得上漂亮的房子。尤其是在他家附近,都是一些制作地下木柜洗澡桶的木匠、粗点心铺子、旧家具店之类的。这些店铺前面的道路,常年都是泥泞不堪,从来没有干燥清爽过。再加上这条道路的尽头就是御竹仓的大水沟——一条河面上飘着浮萍大水沟,常年散发着恶臭气味。毫无疑问,他对这种街道没办法不感到压抑。但是,本所之外的其他街道更让人他觉得不快。上从以住宅为主的山手区开始,下到以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鳞次栉比的整洁店铺为主的下町一代,都让他觉得更加抑郁。和本乡、日本桥相比,他对寂静的本所更加热爱——更热爱回向院、驹止桥、横网、排水渠、榛木马场、御竹仓的大水沟。与其说是热爱,毋宁说是近似同情怜悯的一种情感吧。但是,就算是同情怜悯也罢!一直到三十年后的现在,也只有那些地方让他魂牵梦绕……

从信辅记事儿开始,他就热爱着本所的街道——一个连街道树木都没有的街道,常年尘土飞扬。然而,让年幼的信辅了解到大自然的美丽的也还是本所的街町。他就是在杂乱不堪的街道上,吃着粗点心长大的少年。其实,乡下——尤其是遍地稻田,在本所东边的乡下,对于他这种乡下长大的少年并没有吸引力。这是因为他抬眼所能看见的,与其说是自然之美,毋宁说是自然之丑。虽然本所的街道没什么自然景色,但是那些长在屋顶上的野草,映在水坑蓝天白云,都呈现出一种让人心生怜爱的美丽。正是因为这些美丽,他不知不觉得爱上了大自然。但是,让他对大自然的美逐渐开拓眼界的,并不只是本所的街道,还有书本上的内容——他小学的时候钟爱阅读过数次的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还有拉波克《论自然之美》的翻译版本。这些都让他深受启发。但是,对他认识自然影响最大的仍然是本所的街町。那个不管是房子也好,树木也好,亦或是那条道路,看起来都是十分寒酸的街町。

后来,他常常到本州岛的各地短途旅行。但是木曾的粗狂自然风景令他感觉不安,濑户内海优雅的自然风景又令他感觉无聊。和那些美丽的、卓越的自然风景相比,他更热爱寒酸的自然风景。尤其热爱那些在人工文明当中苟延残喘的自然风景。

三十年前,本所还残留着很多许多诸如污水沟的柳树、回向院的广场、御竹仓的杂木树林之类的自然之美。他没办法和他的朋友一样,去日光或者镰仓。但是,每天早上他都会跟着父亲一道儿在他家附近散步。对于当时的信辅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幸福。然而,他不好意思跟朋友得意的讲述这种幸福。

某个早上,朝霞即将散去,像往常一样他跟着父亲去百木杭散步。百木杭是大川岸边钓鱼人最多的地方。但是,那天早上,抬眼望去,却看不见一个钓鱼人。宽阔的河岸上,只能看见石垣之间的船虫缓慢蠕动。为什么今天早上没人钓鱼呢,他正想问父亲。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就知道答案了。在朝霞照耀下的摇晃的水波里,有一具秃头尸体漂浮在杂乱的木桩之间,木桩周围积满了散发臭味的水草和垃圾。——那天早上百木杭的这一幕,至今仍记忆犹新。三十年前的本所,在多愁善感的信辅记忆里,留下了很多值得回忆的风景画。但是,那天早上的百木杭——那张风景画,却成为本所的街町在信辅心中投下的心理阴影的全部!

二牛乳

信辅没喝过母乳。母亲原本身体就比较虚弱,生下他这个命根子后,更是一点奶都没有。不但这样,因为家里穷,也请不起奶妈。因此,他从出生之后,就是一直靠着喝牛奶长大的。对于那个时候的信辅来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懊恼的命运。他轻视每天早上送到厨房的牛奶瓶,羡慕那些就算什么都不懂却了解怎么喝母乳的朋友。他上小学的时候,不知道是信念还是什么其他日子,年轻的婶婶来到他家,据说是涨奶涨的很痛苦。婶婶想把奶水挤在一个黄铜的漱口杯里,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婶婶皱着眉头,半开玩笑的跟他说:“小新帮婶婶把奶水吸出来吧!”但是喝牛奶长大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吸母乳。后来,婶婶找到邻居木匠家的女儿,帮忙吸食婶婶涨的发硬的乳房。婶婶的乳房鼓得像半个圆球,上面满是青色静脉。信辅生来腼腆,即使他知道怎么吸奶,他也一定不愿意去吸食婶婶的奶水。虽然这样,他仍然讨厌邻居木匠家的女儿。同时,他也讨厌让邻居木匠家的女儿吸奶的深深。这样小事在信辅的心中留下了很是阴郁的嫉妒心理。但是,除了这件事之外,可能那时候他的Vitasexualis(直接翻译的意思是性欲的生活)已经蠢蠢欲动了……

信辅认为自己只喝过瓶装牛奶,但却没喝过母乳这件事是奇耻大辱。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秘密,永远都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对于这个秘密,他还有某种迷信想法。他是个脑袋很大,但是身体很瘦的少年。不仅仅是这样,他不仅容易害羞,而且胆子很小,是一个看见肉铺里明晃晃的屠宰刀都会害怕的少年。这一点——尤其是这一点,他可以确认自己完全不像经历过伏见鸟羽战役,在枪林弹雨中勇敢战斗过的父亲。不知从何时起,也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他认为自己完全不像父亲是因为喝牛奶长大的缘故。不,他还认为自己身体虚弱也是因为喝牛奶长大的缘故。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喝牛奶所导致的话,那么只要自己稍微示弱,那么他的朋友们就一定会戳穿自己的秘密。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接受朋友们的挑战。当然了,这种挑战从来也没发生过。时而,他可以不撑竹竿就跃过御竹仓的大水沟。时而,他可以不用梯子就爬上回向院内高高的银杏树。时而,他也会跟某个朋友打架。实际上,当信辅计划跃过大水沟的时候,他都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膝盖因为恐惧而发抖。不过,他总是紧闭双眼,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就跃过飘着浮萍的大水沟。此外,当他爬上回向院内高高的银杏树时,或者当他和某个朋友打架的是以后,他的内心深处依然内恐惧和胆怯侵袭。不过,他每次都能勇敢的克服这种恐惧和胆怯。如果要说这些都是因为迷信也无所谓吧!但是,那肯定是斯巴达式的自我训练。这种斯巴达式的自我训练,使得他的右膝盖留下了永远都去不掉的伤痕。也许他的性格也是这样——直到现在,信辅还清楚的记得父亲训斥他的话:“你就是个胆小却爱逞能的人,这样是不好的啊!”

不过,幸运的是他逐渐摆脱了那种迷信。不仅仅是这样,他还在西洋历史中发现了反证那种迷信的事实。据说罗马建国者罗慕路斯竟然是吃一只母狼的奶水长大的。从那以后,他就对没吃过母乳这件事不再耿耿于怀了。不,准确的说是他甚至对喝牛奶长大这件事感到隐隐的骄傲。信辅记得,他刚上初中的那年春天,他和有些年长的叔父一道儿去叔父经营的牧场。当时他费尽力气才把穿着制服的胸口贴在栅栏上,把手里的干草喂给走到自己面前的白牛吃。白牛抬起脸看着他,一声不吭的把鼻子放在干草上闻。当他也抬头看牛脸的时候,他发现牛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和人类相似的感情。是幻想吗?——可能是自己的幻想吧。在他的记忆里,他倚在杏花盛开的树枝下的栅栏上,有一头大白牛仰着头凝视她。那头牛好像满怀深情,十分怀念一样……

三贫穷

信辅的家里可以说很是贫穷。但是,他们的贫穷不是杂居在大杂院里的下层阶级的贫穷,而是为了外表体面而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的中下层阶级的贫穷。他的父亲从前是官吏,如今已经退休,不包括那一点存款利息在内,他们一家四口加上女佣,五个人,就指望一年五百圆的养老金维持生计。所以,必须节俭又节俭。他们住在一栋有小庭院的屋子里,包括玄关在内总共只有五个房间。家里人几乎很难穿上一件新衣服。父亲每晚总是以喝一杯粗酒——一种拿不到台面上的酒——当做消遣。母亲也以外面披上和服外褂来掩藏里面布满补丁的腰带。而信辅,他直到如今都记得那张带着油漆臭味的书桌。书桌是中古货,桌面上贴着绿色的绒布,抽屉的拉把手闪着银色的金属光泽,猛一看你还挺漂亮的。实际上,绒布很薄,抽屉也很难拉开。与其说这是他的书桌,毋宁说这是他家的象征。象征着他家那种为了顾及体面而过的更加痛苦的生活……

信辅对这种贫穷有深深的憎恨。不,直到现在这种憎恨还留在他心里未曾消散。他没钱买书,没钱参加暑期学校,没钱买新大衣。但是他的同学们都拥有这一切。他羡慕他们,偶尔还会嫉妒他们。但是,他肯定不会承认这种羡慕和嫉妒的,因为他瞧不起那些没本事的同学。

不过,对于贫穷的这种憎恨,并没有丝毫改变。陈旧的榻榻米、昏暗的灯光、纸门上斑驳脱落的常春藤话貌,这一切代表着家里寒酸的样子都使他感到憎恨。不过,这还算好的。他甚至因为寒酸的生活,憎恨自己的父母。尤其是那个比他还矮的秃头父亲。父亲常常来学校参加保证人会议,信辅对出现在同学面前的父亲感觉羞耻。与此同时,他对于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这种自卑心里感觉羞耻。他模仿国木独步写了一段《不自欺记》,如今写着这段话的稿纸已经泛黄——

“我不能爱我的父母吗?不是的,不是不能爱。我虽然爱父亲的人,但是却不爱父母的样貌。以貌取人,对君子来说是耻辱。更何况父亲的外貌呢?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无法爱父母的外貌。”

然而,还有比寒酸的生活更让他憎恨的事,那就是贫穷所致的虚伪。母亲用“风月堂”的盒子装蛋糕送亲戚,但是那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风月堂”的和菓子,而是附近点心铺的蜂蜜蛋糕啊!父亲也是如此,他总是教育大家“勤俭尚武”。但是,倘若父亲要提到训诫的话,唯有一本陈旧的《玉篇》,除此之外就连《汉和辞典》也算是“奢侈文弱”!不仅仅是这样,信辅自己也很懂得说谎,而且说谎的本事并不逊于他的父母。他每个月的零用钱是五十钱,倘若能够多弄到零花钱,即使只多一分钱,他也会拿去买喜欢的图书和杂志。他会为此撒谎,说钱弄丢啦!需要买笔记本啦!需要缴纳班费啦!——总而言之,想方设法用一切借口,骗父母的钱。哪怕是这样,钱还是有不够用的时候,他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博得父母的欢心,以便早点拿到下个月的零花钱。他最喜欢博取宠爱他的老母亲的欢心。当然,无论是他自己说谎,还是父母说谎,对他来说不都是愉快的是行情。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说谎,大胆而狡诈的撒谎。因此撒谎对他来说,是比什么都特别重要的事,他还能因此感到病态的愉悦——一种好似杀死什么一样的愉悦。唯有在这一点上,他特别像个无良少年。他在《不自欺记》里写过这么一段——

“独步说为恋爱而恋爱,我说为憎恨而憎恨。憎恨对贫穷的憎恨,憎恨对虚伪的憎恨,憎恨对一切的憎恨……”

这就是信辅的真心,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憎恨自己对贫穷的憎恨。二十岁之前,他一直被这种双重憎恨所困扰。然而,他也不是一点幸福都没有。每次考试成绩都能名列第三、第四名。还有低年级的美少年,主动对他示好。但是,这些不过是云天里露出的一点阳光罢了。憎恨比一切感情都更加沉重的在他心头徘徊。不仅仅是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憎恨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即使是摆脱贫穷之后,他依然憎恨贫穷。与此同时,他憎恨奢侈,就像憎恨贫穷一样。他对奢侈的憎恨,就源于对中下层阶级贫穷的印记。亦或是说,是对中下层阶级贫穷的唯一印记。时至今日,他仍然能够感受到心头的那种憎恨。那是不得不时刻准备和贫穷战斗的PettyBourgeois中产阶级的到的恐惧……

信辅在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去探望当时正在读法律系的朋友。他们在一个墙壁和纸门都很陈旧的八张榻榻米大的客室聊天。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老人偶从纸门后方探出一张脸来。信辅在这个老人的脸上看出,那是一个常年酗酒的退休官吏。

“这位是我的父亲。”

他的朋友简单的介绍了这位老人。老人的确面带傲气,心不在焉的听信辅的问候。然后,在老人转身离开之前,他对信辅说:“请慢慢聊吧!那边有椅子。”在昏暗的廊下的确有两张带扶手的椅子并排放着。不过,那两张椅子的椅背很高、红色的软垫已经褪色,大概是五十年前的老旧椅子。信辅从这两张椅子里看到了整个中下层阶级的贫穷生活。与此同时,他也看得出来他的朋友和他一样,为有这样的父亲感觉羞愧。这件事情在他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思想从此在他心里投下了更多杂乱的阴影。总而言之,他的确是一个退休官吏的儿子。和下层阶级的贫穷相比,他不得不忍受虚伪的中下层阶级贫穷。

四学校

学校生活在信辅的记忆里都是阴暗的。大学时期,除了几门不用做笔记的课程之外,他对其他任何课程都不感兴趣。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一级一级的读书,对他来说只是摆脱贫穷的自我救赎方法罢了。本来信辅在中学时代并不认可这个事实,至少没有明确认可过。可是,从初中开始,贫穷像乌云一样开始盘踞在信辅的心头。在高中和大学时,信辅数次想要辍学。但是,贫穷的威胁正预见着灰暗的未来,因此他总是轻易放弃辍学的打算。毫无疑问,他憎恨学校,特别憎恨规矩特别多的初中。学校门房的喇叭声无比凄厉啊!操场上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也无比忧郁啊!信辅在学校学到的都是一些无用的小知识,诸如欧洲历史的时间、没有实验的化学方程式、欧洲某城市的人口数量,等等。只要略微用点心,学习这些知识不一定痛苦。然而,事实上,想忘掉这些无用的小知识却并不简单。杜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里写过:“倘若强迫囚犯做无用的劳务,比如:把第一桶水倒进第二个桶里,再把第二桶水倒回第一个桶里,囚犯就会宁愿自杀。”在灰暗的校舍里,在摇曳的白杨树下,信辅感受到了囚犯所感受的精神痛苦。不仅仅是这样……

不仅仅是这样,他最憎恨的也是初中时候的老师。身为一个普通人的老师肯定不是个坏人。但是,由于他们承担“教育责任”——尤其是有权利处罚学生,自然他们就会成为暴君。他们为了将自己的偏见灌输到学生里心里,不择手段。其中一个外号叫“达摩”的英语老师,常常以信辅“傲慢”的理由惩罚他。但是,信辅之所以被认为“傲慢”,竟然是因为他阅读国木田独步和田山花袋的书。还有一个左眼装的是义眼的国语老师,以信辅不喜欢武术和运动比赛的理由而看不起他。曾经数次讽刺信辅:“你是个女人吗?”信辅反问他:“你是个男人吗?”老师对他这种傲慢的态度当然会惩罚。其他事情,只要重新读一遍那本《不自欺记》,就能知道他所遭受的屈辱不胜其数。信辅自尊心很强,为了争一口气,不得不反抗这种屈辱。如果他不如此反抗的话,他也许会像不良少年般不屑自己。他的自强之道,无疑可以在《不自欺记》中找到——

我虽然蒙上诸多恶名,深究其中的原因有三个。

其一,文弱。所谓文弱的人,也就是重视精神力量胜过肉体力量。

其二,轻浮。所谓轻浮的人,也就是钟爱功利之外的完美事物。

其三,傲慢。所谓傲慢的人,也就是在他人不前不妄屈自己所信。

然而,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欺负他。他们之中,也曾有老师招待信辅参加家庭茶会,也有老师借给他英文小说。他对四年级毕业时借来的一本《猎人笔记》的英译本记忆犹新,满心欢心的阅读完。但是,由于承担“教育责任”常常影响老师和普通人亲切来往。这是因为在接受他们示好的同时,还潜藏着某种对他们权力的卑微的奉承和讨好。要不然,就是潜藏着对他们同性恋倾向的奉承丑态。信辅每次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时候,总是感到受阻无所。不仅仅是这样,有时候还会不拘束的去拿香烟,或者显摆自己站着看戏的一些小事。他们自然把这种行为解释成傲慢。这种解释也没什么问题。本来他就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学生。从放在箱子底部的旧照片来看,当时是他头很大,是个头和身体很不相称,但眼睛炯炯有神的病弱少年。这个气色不好的病弱少年总是不停的提出刁钻问题,以为难老师为乐。

每次考试成绩,信辅都能得到高分。但是,操行成绩却都没得过六分(及格分)以上。他每次看到6这个阿拉伯数字,都几乎能听到老师们在办公室的冷笑声。事实上,老师用操行分数当盾牌,老嘲笑他也是确实存在的。他的总成绩因为这个六分,总也无法名列前三。他憎恨这种报复行为,也憎恨这种报复行为的老师。到现在——不,直到现在,他已经渐渐忘记当时的这种憎恨。不过,噩梦不一定就是不幸。至少他因此养成了忍受孤独的性情。不然他下半辈子所经历的痛苦可能比现在更加痛苦。他像做梦一样成了一个作家,出版了几本书。然而,他所得到的只有落寞和孤独。已经习惯孤独的今天——或者说除了习惯孤独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的今天,回忆过去的二十年,那曾经让他憎恨和痛苦的中学校舍,不如说已经照耀在一片美丽蔷薇色的晨光中了。只剩下操场上枝繁叶茂的白杨树,有寂寥的风吹过……

五书籍

信辅从小学开始,就很喜欢阅读图书。他父亲书箱底部的那本帝国文库本《水浒传》是引起他阅读兴趣的源头。这个只有一个大脑袋的瘦弱小学生,靠着昏暗的灯光,读了很多遍《水浒传》。不仅仅是这样,即使他合上书本,脑子里仍然始终想象替天行道的旗帜,景阳冈山上的老虎,菜园子张青在屋梁上挂着的人腿。这些都是想象吗?——可是这种想象比现实还要真实。他曾经数次手里拿着木剑,在挂着晒干菜的院子里和《水浒传》书中里人物——一丈青扈三娘、花和尚鲁智深,打个落花流水。三十多年以来,这种激情一直在他心头支持着他。他记得自己曾经很多天彻夜不眠的阅读书籍。不,不仅仅是这样,不管是坐在书桌前、车上,还是上厕所的时候——偶尔甚至连走路的时候也会沉溺在阅读之中。从《水浒传》之后,他没再拿起过木剑。然而,他曾经多次因为那本书里的情节哭哭笑笑。换言之,已经进入了“完全移情”的忘我境界。就连他自己也简直成了书里的人物了。曾经,他就像天竺佛祖一样转世了无数次。他变成了伊凡·卡拉马佐夫、哈姆雷特、安德烈公爵、唐璜、梅菲斯特、列那狐等等。——并且,这不是一时的移情忘我。在一个晚秋的中午之后,因为想要讨要一些零花钱,他去拜访上了年纪的叔父。叔父是长州萩人,他故意在叔父不停的夸奖明治维新的卓越成绩,从村田清风,到山县有朋等长州出身的人,都夸赞个不停。然而,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充满虚伪激情、神色苍白的文弱高中生,与其说是当时的大导寺信辅,毋宁说是《红与黑》里的主人公于——年轻的连·索海尔。

这样的信辅,所有的事情都是从书里学来的。至少可以说,我没有任何一件事不是从书本里得到启发的。事实上,他是一个为了思考人生而无视街头行人的人。或者说,与观察行人相比,他更愿意思考书本里的人生。或者可以说这是他理解人生的曲线手段吧!可是,对于他来说,街头行人不过是普通行人罢了。他为了理解他们的人生——理解他们的爱,理解他们的憎恨,理解他们的虚荣心,唯有读书一个方法。书籍,尤其是世纪末欧洲出版的小说和戏剧,终于在他冷峻的心里,开启了一幕幕人间喜剧。不,毋宁说是让他看到了自己不分善恶的灵魂,不仅限于他自己的人生,他也因此看到了本所街町的自然之美。但是,让他观看自然的眼睛更加锐利的依然是靠几本喜欢的书的启发——尤其是元禄时代的绯谐。正是因为他读了那些绯句,诸如,“近京城观山形”、“郁金田秋高气爽”、“黑夜飞过苍鹭啼”等,他才发现本所街町前所未有的自然之美。这种从“书籍到现实”的过程,对信辅来说就是真理。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对几个女子有过爱慕之情。但这并没让他了解到书本之外的女性之美。从戈蒂耶、巴尔扎克、托尔斯坦的梳理,信辅才了解到女性“穿透阳光的耳朵”和“落在脸颊上的睫毛的剪影”的美好。时至今日,信辅欣赏的女性之美还是这些。如果不是从书本里学到了这些的话,可能他只能知道女性就是雌性吧。

可是,信辅很是贫穷,没办法随心所欲的买自己想要阅读的书。因此,他想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第一是图书馆,第二是租书店,第三是让别人讥讽的省吃俭用。他始终清楚的记得面对大水沟的租书店,租书店里的慈祥老婆婆,还有老婆婆做簪花的副业。老婆婆认为这个刚上小学的“小少爷”是单纯的。但是,这个“小少爷”却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假装在找书,实际是在偷看书的办法。他也清楚的记得,二十年前的神保町,旧书店布满整条街,阳光常常照耀在旧书店屋顶后面的九段斜坡。不必多说,当时的神保町不仅没有电车,就连马车也没有。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学生为了去大桥图书馆,总是在胳膊下夹着便当和笔记本,频繁的往返奔走在那条街上。从大桥图书馆到帝国图书馆,两者相距约莫一里半的路程。他对帝国图书馆的第一印象很深——他害怕挑高的天花板,害怕高大的窗子,害怕坐满无数椅子的无数看书人。但是,幸亏在去了两三次后,这种害怕就逐渐消失了。很快,他就对阅览室、铁梯子、书卡柜子、地下食堂有了亲切感受。后来,他也会使用大学和高中的学校图书馆。在数百本书籍里,他最喜欢的有几十本书,但是——

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所购买的书,无论内容怎么样,他都是喜欢这些书。为了买书,信辅从不踏足咖啡厅。但是,他的零用钱总是不够用。为此,他每周三都不得不去亲戚家教中学生数学。即便这样,钱还是有不够用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的采用卖书的办法了。但是,卖书的价格连买书价格的一半都没有。不仅仅是这样,把常年珍藏的图书卖给旧书店,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个悲剧。曾经,他在某个下小雪的夜晚,到神保町一家又一家逛旧书店。他在其中某家旧书店看到了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不是一本普通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是两个多月前他才卖掉的那本沾有自己手迹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站在书店里,又读了一遍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越看越舍不得。

“这本书多少钱?”

站了十几分钟,他拿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问书店老板娘。

“一圆六十钱,给你便宜一点吧!一圆五十钱就可以了。”

信辅清楚的记得,当时他这本书只卖了七十钱。讨价还价半天,好不容易才以一圆四十钱,也就是当时卖价的两倍,最后把书又买了回来。下雪的的夜晚,不管时候街道两边的住户,还是路上开过的电车,都有种微妙的寂静感。他走过街道,回到很远的本所路上,不时记挂着怀里的那本铁灰色封面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此同时,他嘴里又不由的嘲笑自己……

六朋友

信辅交朋友的原则是对方必须有才能。就算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如果除了品性之外没什么才能,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路人。不,毋宁说每次见到他们,他都自然的表现这种态度,甚至不得不揶揄这些丑角。操行分只有六分的他,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在几个阶段的学校生活里,他总是不由的嘲笑那种人。他们之中当然有人对这种嘲笑感到愤怒。不过,也有人对这种嘲笑始终保持正人君子的态度。对于自己被称为“令人讨厌的人”,他还多多少少感觉开心。可是,不管怎么嘲讽对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就不得不愤怒了。其实,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君子——高中时候的一个文科同学,一个利文斯通的崇拜者。信辅在跟他住同一间校舍的时候,曾经信口开河的对他说,连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之后,也感动的流泪满面。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那个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机关志上,还在歌颂斯文利通。不仅仅是这样,文章的开头还有这样一段话:“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也感动的泪流满面,这让我们想到了什么呢?”

信辅交朋友的原则是对方必须有才能。就算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如果对知识没有强烈的追求,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路人。他不要求朋友性情温和善良。即使他的朋友没有青年人的热情,他也觉得无所谓。不,不如说所谓的好朋友让他觉得害怕。所以,他的朋友都一定得有头脑。头脑——一颗清晰的的头脑。他喜欢头脑清晰的人胜过美少年。与此同时,他憎恶头脑清楚的人胜过品行端正的君子。事实上,他的友情常常都是在喜欢的热情里,掺杂这憎恶。直到现在,信辅依然觉得在这种热情之外没有友情。他觉得至少在这种热情之外,没有不HerrundKnecht(德语,直译为主仆关系)气味的友情。况且他当时的朋友,从另一个方面说,正是与他势不两立的敌人。他用自己的头脑当做武器,不断跟他们做斗争。惠特曼、自由诗、创造的进化——战场无处不在。在战场上,他打败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败。这种精神上的战斗,毫无疑问成为了他通过杀戮获得喜悦的行为。然而,在这个过程里自然展现的新观念和新的美感形象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凌晨三点的烛光是怎样照耀他们的辩论的?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他们的论战的?信辅还清楚的记得,在九月的某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飞蛾扑向了燃烧的蜡烛,绚丽夺目的飞蛾在黑夜中突然出现。但是,一旦飞蛾扑火,也就不可思议的瞬间死去了。可能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信辅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这件小事——只要一想起那不可思议的美丽飞蛾的生死,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内心深处就会被孤寂占领……

信辅交朋友的原则是对方必须有才能。标准也就只有这个罢了。不过,那个标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切断他和朋友之间友情的阶级差别。信辅跟和他生长环境相同的中产阶级青年中间,没有任何隔阂。但是,跟和他不熟悉的上流阶级青年,有时候也会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产生像陌生人一样的难以置信的憎恨干。这些人当中,有些人生性懒惰,有些人生性怯懦,有些人好色纵欲。但是,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原因憎恶他们。不,毋宁说是憎恨他们那种不知所谓的漠然态度。其实,他最憎恨的还是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那种说不清的“不知所谓”。正是因为这样,他对下层阶级——跟他们阶级相反的人群,有种几乎病态的关怀。信辅对他们充满同情。当然,这种同情毫无用处。每次跟那些说不清的“不知所谓”的人握手的时候,他都觉得如针刺手。记得在四月的某个午后,寒风凛冽,当时还在上高中的信辅和他的同学——一位男爵家的长子,一起伫立在江之岛的断崖之上。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线。他们往海里扔几个铜板,让几个少年“潜水”去捞。每当铜板落入海中,少年就相继“扑通,扑通……”的跳进海里。然而,有一个海女站在断崖下焚烧干海草的火堆前,笑着眺望海面。

“这回让那个海女也一起跳进去吧。”

信辅的朋友用香烟盒里的银色纸包着一枚铜币,然后猛一转身用力把铜币扔了出去。铜币闪闪发光,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就在那一刹那,海女抢先跳进了海里。信辅直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他的朋友的嘴角浮现出的残忍笑容。他的朋友拥有过人的外语才能。但是,他也确实有过人的尖利的犬齿……

附记:这篇小说本来计划写成现在的三四倍长。这次所发表的内容,和《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的题目自然不相符合,主要因为没有其他名称可以替代,不得不沿用这个题目。如果能够把这篇小说当做《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里面的一篇,那就再好不过了。

作者谨识

路边的无花果已经枯萎,

基督好像也没有呼吸了。

我们也不得不休息,

即使身在舞台幕布前。

(这里所说的舞台幕布只是一些满是补丁的画布。)

但是我并不像这位诗人一样厌世。只要河童们愿意常常来看望一下我……对了,我忘记说了,你还记得我那位审判官朋友——河童培卟吧?他失业后,真的发疯了。据说现在正住在河童国的精神病院里。倘若S博士同意的话,我很想去探望他呢……

(1927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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