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良平八岁那一年,小田原和热海中间开始铺设小火车轨道。良平天天都去村边观看这项铺路工程。所谓的工程,其实只不过是用斗车装运土方——当然良平正是对矿车装运土方这事儿很感兴趣才跑去围观的。
每次矿车上装好了土,矿车两个小工就会站到矿车上。矿车顺着山势走下坡路,无需人力就能飞跑起来。矿车晃动着车的底座往前走,工人们外衣的下摆随风飞扬,狭长的路轨蜿蜒向前——良平望着这副情景,心里很想去当个土方工人。他心里很想和那些工人一起坐一次矿车,哪怕就一回呢。矿车开到村边的平地上,就自然地停在那里了。同时,工人们很轻巧地从矿车上跳下来,片刻功夫,就把车上里的土全部倾倒在轨道的尽头处了。接着,工人们便一步步推着矿车,沿着来的时候的路爬坡上山。这个时候良平心想,就算乘不了矿车,只要能推推它也是很好的呀。
有一天傍晚——约莫是二月上旬时,良平带着小自己两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和弟弟一般大小的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到停着矿车的村边去。矿车粘满了泥巴并排列在昏暗的暮光之中。除了这些矿车之外,工人们都不知所踪。三个孩子战战兢兢地去推最边上的一辆矿车。三个人合力一推,矿车突然“咕隆”一晃,车轮开始转动起来了。这一声响吓得良平冒了一身冷汗。但是车轮第二次发出“咕隆”的声响时,良平已经不再恐惧了。“咕隆”,“咕隆”……三个人的手合力推着矿车,矿车也随着这声响缓缓地沿着轨道向上爬。
没一会儿,矿车走出了约莫一二十米,这个时候,轨道的坡度突然变的很陡。无论三个人怎么使劲推,矿车也一动不动,而且很可能三个人会随着矿车一起滑落回到原处。良平观察之后觉得可以了,于是就跟比自己小两岁的两个小孩发号施令。
“来吧,上车吧!”
他们一起松开了手,跳上矿车。开始,矿车只是缓慢下滑,然后,速度越来越快,一下子就从轨道上滑了下去。沿途风景就像被一劈而二似地向两侧分开,在他们眼前迅速铺开。晚风吹拂者脸颊,脚下矿车飞舞——良平觉得自己飘飘欲仙,开心极了。
不过,也就过了两三分钟,矿车回到了原点,停了下来了。
“咱们再来一次吧。”
良平带着这两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孩子,想要再推一次矿车。车轮还没开始转动,突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声。不仅如此,才刚听到脚步声,这声音立刻就变成了愤怒的叫骂声。
“哪里来的野孩子!谁让你们动矿车的?”
一个高个子工人站在那里,身着一件旧上衣,头上戴着一顶不合时节的麦秸草帽。
——一看到这个工人,良平带着两个小孩儿早就逃到十来米开外了。——自此以后,良平偶尔有事经过那里时,就算看到矿车停在没人的工地上,也不想再去碰矿车了。而那个骂过自己的工人的模样,一直留在良平的脑海里。一顶小小的黄色的麦秸草帽,在夜幕中总是浮现。
不过,这些记忆随着时间,也慢慢的变模糊了。
过了十来天的一个午后,良平一个人站在工地上,远远望着矿车驶过来。除了装土的矿车,还有一辆载着枕木的矿车,正沿着铺设干线用的粗轨往坡上爬。两个年轻的工人正合力推这辆矿车。良平看着他们俩,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他们这样的人,应该不会骂我吧?”良平这样想着,就直奔矿车跑去。
“叔叔,我来帮你们推矿车吧?”
其中,一个穿着条纹衬衣正埋头推着矿车的工人,果然,头都没抬一下就马上爽快地答了话。
“好啊,来帮忙一起来推吧。”
良平站在两个男工人中间,费尽全力地推起车来。
“没想到你这小孩子还挺有力气呀。”
另外一个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的男工人,也对良平赞不绝口。
推了一会儿之后,轨道的坡度逐渐变得平缓起来。“已经不用再推了。”——他们会不会很快说这句话呢?良平心里忐忑不安。可是那两个年轻的工人还是默默地继续推着矿车,只是微微把腰挺直了一些。良平终于忍不住胆怯的问:“接着往上推车吗?”
“再好不过啦。”两个男工异口同声的说道。
良平心想:“他们可真是亲切十足的人呢。”
接着往推了约莫五六百米的距离,轨道再次到了坡度很陡的地方。这一代两旁都是蜜橘园,很多黄澄澄的果实沐浴在阳光下。
“还是走上坡路好,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够一直让我跟着推矿车啦。”——良平心里一边想,一边拼命推矿车。
从蜜橘园一带向上推到最顶点,轨道立马变成了下坡路。身穿条纹衬衣的工人对良平喊了声:“喂,一起上车吧。”良平马上抬脚跳上矿车。三个人刚登上矿车,与此同时,矿车已扇动着蜜橘园里的香气,飞快地从轨道上滑了下去。“乘矿车比推矿车要快乐更多呢。”——良平让自己的外衣鼓着风,想着这理所当然的道理。“推着矿车走的路越多,回来时乘矿车的时间也越多。”——良平也这么想。
矿车到了竹林地区,渐渐地停了下来。三个人又像刚才一般,开始下车继续推这辆沉重的矿车。不知何时起,竹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杂树林。缓缓上坡的路上堆满了落叶,几乎淹没了锈得发红的铁轨。沿着这条路推着矿车,好不容易才登上坡顶。站在坡顶,蓝色的霞光、带着寒意的辽阔的大海在眼前徐徐展开。这个时候,良平立刻意识到,自己走的有点太远了。
三个人再次一起乘上矿车,矿车在海的左岸迅速下滑,间或从杂树林的枝叶下钻过。但是,良平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兴致盎然的心情了。“矿车现在掉头回去才更好。”——良平心里默默祈祷起来。当然,他自己也很明白,如果不能到达目的地,不管是矿车还是人,都回不去。
接着,矿车在一个背靠着开凿过的山岳的茶馆前面停了下来,茶馆屋顶是茅草葺做的。两个工人一走进店里,就一边和背着幼儿的老板娘聊天,一边悠然的喝茶用点心。良平一个人在矿车四周踱步,内心无比焦躁。矿车的底座看起来是十分牢靠,来时路上飞溅到底座上的泥巴都干涸了。
过了一阵,他们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临走之前,那个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的工人,(当然,如今耳朵上已经没有香烟了。)送给良平一包以报纸包裹的粗点心。良平语气冷冷的回了一句:“谢谢。”可是他立马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冷淡语气,对那位工人来说不公平。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冷淡的态度,良平抓起一块粗点心塞进嘴里。可能是用报纸包裹的原因吧,点心上散发着一股油墨味。
三个人再次推着矿车在平缓的斜坡上往上爬。良平虽然推着矿车,但是他的心早就开始想别的事情了。
顺着这个山坡一路下行前再下到坡脚,这里又是一个和前面差不多的茶馆。两个工人进入茶馆,良平坐在矿车上,一心想着赶紧回去的事情。茶馆前面的梅花开得正盛,但洒在梅花上的阳光正日渐消散。“太阳就要落山了。”良平想到这里,觉得不能这么盲目的做下去了。他不时用脚踢踢车轮,试图推动矿车,尽管他心里明白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推动,但还是不时试探——他不过是来一次消除自己内心的不安情绪。
但是两个小工走出来之后,一边把手搭在矿车的枕木上,一边若无其事地对良平说:“你可以先回去了。今天我们两个要在对面住一夜。”
“太晚还没回家的话,你家里人可能会担心呢。”
一瞬间,良平怔住了。天色逐渐昏暗,虽然说去年底黄昏的时候,自己曾和母亲一道儿赶路去过岩村,但是今天的路途差不多有去年三四倍,况且如今自己必须一个人走回家去,——良平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就快哭出来了,但是哭有什么用呢?良平知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别别扭扭的对这两个年轻的工人鞠躬告辞之后,就玩命般顺着轨道往回跑。
良平什么都不顾了,他顺着轨道的一侧不停地奔跑了一阵,突然发觉兜里的那包点心有些累赘,他果断的把点心扔到了路边,然后又把脚上的木底草履也脱下扔了。这样,虽然小石子扎到薄薄的布袜子里了,但是两只脚跑起来倒是轻快多了。良平能够感觉到海洋就在他的左边,他这时跑上了陡坡。眼泪不时要涌进眼眶,整张脸自然扭曲成一团。就算强忍住了泪,可是鼻子总也忍不住抽抽搭搭。
良平穿越竹林的时候,洒满日金山的晚霞已经逐渐消散。良平心里越来焦躁不安。可能是因为去的时候和回的时候情况不一样,风景的差异也令让他心里很不安。这个时候,良平感觉到衣服已经被汗水都湿透了,可是自己还必须要和刚才一样继续拼命赶路,于是他干脆把上衣也脱下来扔在路边了。
经过蜜橘园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了。“只要能活下去——”良平抱着这样的信念,顾不上跌倒还是滑倒什么的,只是拼命继续赶路。
终于在遥远的暮霭中看到村边工地的影子。这个时候,良平咬着牙忍住想大哭的念头,他垂头丧气,但最后忍住了眼泪,又继续往家的方向奔跑起来。
良平跑进村子的时候,街道左右两旁的人家都已经点了灯。借着灯光,良平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浑身大汗,汗津津的头上直冒热气。在井边汲水的妇女们,和从田里干完活归来的男人们,看到良平气喘吁吁地跑来,都不由关心的问:“喂,你这是怎么了啊?”然而良平却一声不吭,从从杂货店、理发店这些灯火通明的房屋前跑了过去。
良平跑进自己家之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一下子让父母亲的都跑到良平身边来了。尤其是母亲,她抱着良平不住的安慰。可是良平却手脚不住的折腾,哭个不停。可能是良平的哭声太激烈了,住在附近的三四个妇女也来到良平家昏暗的大门口来了。父母亲自不必多说,就连门口的邻人也都一直问他哭的原因。不过不管别人问什么,良平除了一门心思的嚎啕大哭之外,什么也不说。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提着一口气跑回家,只要想到自己路上经历的种种,良平觉得,不管自己怎么痛苦,总有一种无法释怀情绪堵在自己心理……
良平在二十六岁的那一年,带着妻子儿女一起来到东京生活。如今,他在一个杂志社的二楼,手里握着红笔做着校对稿件的工作。可是,不知为何,良平时常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那件事情。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俗世的生活让良平身心俱疲,他眼前常常浮现出一条路,就像小时候的那条路一样,路上竹林昏暗微明,坡道高低起伏,细细长长,断断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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