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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5月8日——今天可真美好呀!我在房子前面的草地上躺了整整一个上午。整座房子都被那棵巨大的悬铃木的绿荫遮挡住了。我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上,所以我热爱这里,我在这里生活得很愉快。把我和我的祖先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连在一块儿的,把此处的思想、饮食、风俗、粮食、土话、农夫那种调调儿连为一体的,把泥土、村落,乃至空气的味道都连接起来的,正是那深扎在地下的细细的根。

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里,这座房子深得我的欢心。塞纳河就在大道后头,流过我家花园附近,差一点儿就从我家穿过去了。我从窗户里就能看到那条河,它是塞纳河从鲁昂到勒阿弗尔之间的一部分,河流很长,河面也很宽。船在河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鲁昂市就在左边,许多钟楼的尖锐的哥特式顶端高耸在城市的上空,除此之外,就是无数蓝色的房顶。那里有不少顶端树立着教堂铁制尖顶的钟楼,钟楼的主体要么就建得很宽大,要么就建得很狭窄。有不少钟就坐落在这些钟楼里,在晴朗的早上,会有金属发出的温柔而渺远的嗡嗡声传到蓝色的空气中。那声音一直飘到了我的耳朵里,那是青铜演奏的乐曲。钟声伴随着忽强忽弱的轻风起伏不定。

这真是一个舒服的早晨。

我家的铁栅门前驶过了一支排列得很长的船队,当时已经快十一点了。一艘很小的驳船在前面费劲地带领着那支船队,不断有浓烟从驳船上飘出来。

空中又飘起了红旗,原来是两艘英国双桅纵帆帆船从那里经过。一艘巴西的三桅帆船紧随其后,这艘船真是太美了,只见它浑身上下连半分污垢都没有,雪白的船身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不知何故,我竟朝它敬了个礼,它的确是太美了。

5月12日——我已经接连发了几天烧。我有种不舒服也可以说是愁闷的感觉。

人们由兴奋变得灰心,由满怀信心变得愁肠百结,究竟是受何种神秘莫测的能量的驱使?它就存在于我们周围,这是命中注定的,这种未知的能量好像就充斥在空气中——空气用肉眼根本就看不到。醒来以后,我觉得开心极了,产生了一种想要放声高歌的念头。——原因是什么呢?——我在河岸上散了一会儿步,回家的途中,忧愁忽然袭上我的心头,让我觉得家中好像正有某种不幸的事情在等我回去。——原因又是什么呢?——我打了个冷战,我的肌肤与这冷战擦身而过,我的神经因此受到牵连,我的内心也变得黯淡不堪,难道这就是原因吗?云朵的形状,阳光以及其他物体的颜色都变幻莫测,我的头脑之所以会变得一片混乱,难道就是因为我看到了太多的变幻?有谁能做出解答呢?我们对于身边的万事万物,即使看到了,也没有看到眼里去;即使触碰到了,也不去仔细摸索一下;即使擦身而过,也毫不留意;即使亲身经历,也不详加辨别。然而,万事万物对我们的内心世界却可能发挥着快速、骇人、难以理解的作用,它们首先作用于我们的感官,随后又作用于我们的灵魂。是这样吗?

所有看不到的东西都是未解之谜!我们的感官能力有限,根本不能帮助我们感知这些东西。最小的和最大的,最近的和最远的,居住在其他星球的生物,以及居住在一颗水珠中的生物……都不是我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耳朵把空气的振动转化为音符,实际上就是在对我们撒谎。振动在耳朵的作用下转化为声音,这就是音乐诞生的源头。随后,自然界中的声响会在音乐的作用下转化为动人的乐曲,由此可见,我们的耳朵简直就像会施魔法的仙子一样……与狗的鼻子相比,我们的鼻子显然要迟钝得多……我们的味蕾就算用来辨认葡萄酒的生产日期都有些力不从心!

啊!要是我们身上还长着别的感官,它们能将先前的不可能事件变为可能事件,那么我们就能在它们的帮助下,在身边找出大量的新发现!

5月16日——我生病了,毋庸置疑。就在上个月,我还是好端端的呢。我被发烧折磨得很痛苦,也可以说,我的神经紧张得就像发烧一样,这让我在精神上承受的痛苦与肉体上的痛苦不相上下。自始至终,我都有一种危险逼近的恐怖预感:某种不幸事件甚至是死亡距离我越来越近了。某种未知的疾病已经入侵了我的血液和身体,这可能就是这种预感出现的原因。

5月18日——因为晚上总是失眠,所以我刚刚才去看了医生。医生说,那些可能导致心绪不宁的症状在我身上一个也找不到,我只是脉搏跳动得过快,瞳孔有些扩张,神经过分紧张而已。他建议我服用一些溴化银,并增加淋浴的次数。

5月25日——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出现。我现在的情况真是古怪。每天一到傍晚,我就会觉得十分恐慌。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恐慌?我说不清楚,好像黑夜将一种恐怖的威胁力作用在了我身上。晚饭我总是吃得很快,饭后我老是想读书,无奈根本就读不进去。我甚至都看不清书上究竟写了什么字。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床,更不敢跑到床上去睡觉。因此,我只能在大厅中走来走去,让那种模糊不清的恐惧感压迫在我心上,而我根本就无力作出任何反抗。

十点钟就要到了,我终于走上楼去,准备休息。进门以后,我先是给门上了两道锁,之后又把门闩插好。我觉得很害怕……是什么让我害怕?……我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我的新陈代谢出了点小问题,我的神经稍微有点紧张,我的身体功能——尚不够完善,竟这样不堪一击——出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就让我变得如此忧郁,如此胆怯,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我一向都是个乐观、豁达、勇敢的人。我躺到床上,等候睡眠降临到我身上,就像在等一个刽子手。在等候睡眠降临的过程中,我又对睡眠产生了恐惧。我的身体在毯子的覆盖下颤抖起来,我浑身发热,心狂跳个不停,双腿也在不停地打哆嗦。忽然之间,我就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渊水里,下一个瞬间就要命丧黄泉,殊不知这就是睡眠降临的刹那,我一下子就睡着了。睡眠一直潜伏在我身边,暗中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杀了我,我的脑袋被它抓在手中,我的双眼也已被它关闭。这一回,我甚至没有意识到睡眠缓慢降临的过程。在此之前,我可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睡了——很长时间——有两三个钟头——随后我开始做梦——哦——是我被噩梦所控制。我能感觉得到,我正躺在床上睡觉……这件事无论是在我的感觉还是意识中都非常清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个人正朝我走过来,他看了看我,又在我身上摸了摸。随后,他也上了床,就在我的胸膛上跪下来。之后,他伸出双手拼命掐我的脖子……他掐我……他想掐死我。

我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就跟梦里一模一样,因此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我想叫人,也想逃走,但是我既发不出任何声音,又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移动分毫。我气喘吁吁,极力想将那个快要把我掐死的人甩下床去,只要我能翻一个身就行了,可我偏偏就是翻不了身。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简直害怕到了极点。我点起了一根蜡烛,房中除了我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每当夜幕降临时,相同的恐怖经历就会上演。在此之后,我再次睡着了,这一次的睡眠很安稳,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6月2日——我的病又严重了。我这是怎么了?溴化银和淋浴都对我失效了。我觉得浑身疲倦,但我偶尔还是会去路马尔森林漫步,因为我想让自己感受到更深的倦意。芳草和树叶的清香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这样的空气可能会将新鲜血液注入我的血管,将新能量注入我的心中,这就是我一开始的想法。我先是在一条很宽的路上漫步,这条路是用作打猎的。随后,我又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路,朝布伊的方向走过去。有两排大树耸立在这条道路的两侧,我在其中行走时,连天空都看不到。因为那些树简直有云彩那么高,它们的树顶共同组成了一个深绿近乎黑色的房顶,那房顶简直厚极了,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

我忽然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惶遽,这使我打起了寒战,尽管我并不觉得冷。

独自在这繁茂的树林中行走,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慌,因此我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此处深沉的静寂让我觉得害怕,尽管这害怕来得如此莫名其妙、愚不可及,甚至叫人忍不住想笑。我忽然又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跟踪我,他与我之间的距离短得简直触手可及。

我一下子转过身去,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只有那条笔直宽阔的路和路边的大树停留在我背后,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那空旷的景象让人不由得害怕起来。在与之相反的另外一个方向,路上同样空无一人,大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那景象叫人忍不住心生畏怯,所有的情形都跟先前那个方向没有任何区别。

我合起了双眼。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我踮起脚尖,飞速旋转起来,就像一个陀螺。我险些就摔倒在地上了。这时,我再次睁开双眼,旋即又不得不坐下来,因为我看到大树和地面都在我眼前旋转。至于之后的情况嘛,啊,先前我究竟是通过哪条路走到这里来的,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这想法真是太奇怪了!奇怪!奇怪极了!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我随便选择了一条路,就是右侧的那条路,我便是从那里进入这片树林的。之后,我就通过那条路,返回了自己家中。

6月3日——昨天夜里真是太恐怖了。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都要在外面度过。说不定这次小型旅行结束以后,我的身体就会复原了。

7月2日——我回到了家里。我已经康复了。我去圣米歇尔山游览了一番,先前我还从没去过那里呢,这次的旅行真是太棒了。

我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阿弗朗什,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美景图!阿弗朗什是一座建造在小山上的城市,我在别人的带领下,来到一座地处城市边缘的公园。我简直太吃惊了,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我看到了一个庞大的、无边无际的海湾,海湾两边的海岸遥遥相望。远处已经起了淡淡的雾,将两道海岸隐没在其中。一座色彩浓重、模样古怪的高峰就耸立在这片黄色大海湾的正中央,底端深埋在黄沙里,峰顶直逼金光闪闪的苍穹。彼时夕阳西沉不久,这座神奇的高峰在天边红光的照耀下,让人看得愈发清楚。另外,还有一座看上去很神奇的建筑物就坐落在峰顶上。

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出去看那座高峰。当时正是退潮时间,海上的光景跟前一天晚上没什么区别。随着我与教堂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那坐落在峰顶上的教堂的高度也在不断提升,那真是一座叫人啧啧称奇的建筑。在抵达那座石峰之前,我足足走了几个钟头。有一座小城坐落在峰顶,其中尤以那座教堂的高度最为拔尖,它就在那里俯视着城中的其他建筑物。我开始朝峰顶进发,攀过一条窄狭、陡峭的小道,最后终于来到了那座教堂,它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看上去美极了。它称得上是世间最精美的建筑,而它的建造者则是上帝:它是如此的雄伟、庞大,就像一座城市,其中有数不清的大厅和回廊,厅中都有高高的穹顶,那一道道回廊高耸在半空之中,由极细的圆柱作为支撑。这个庞大而出色的作品是由大理石建造而成的,它是如此的轻巧,简直就像一道花边。沿着曲折回旋的楼梯往上走,便可以抵达教堂顶端的塔楼和小巧的钟楼。长着狮子的脑袋和羊的身体,还会吐火的怪兽,恶魔,各种古怪的动物和花朵,由精美的拱形桥连为一体,共同装饰着塔楼和小钟楼的顶端。无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这些怪模怪样的装饰都在散发着各自的光彩。

一名神父陪我一起来到教堂的顶端,我对他说:“神父,你生活在这个地方,想必舒服得很。”

神父却说:“先生,这地方的风很大。”接下来,我们一起欣赏了涨潮时的美景,与此同时,我们的谈话也没有停止。潮水奔涌,流过沙子的表层,像将一副白盔甲穿在了沙子身上。

神父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这自然只是一个传说,所有发生在这里的古老的故事都不外如是。

不过,我却被其中一个传说深深震撼了。当地居民,也就是居住在这座高峰上的百姓声称,夜间时分,从沙滩上传来了人讲话的声音,跟着又传来了山羊的叫声,总共有两只山羊,其中一只山羊的叫声比较高亢,另外一只山羊的叫声则比较低沉。有人说海鸟的叫声有时候跟羊的叫声差不多,有时候则跟人的呻吟声差不多,因此他们不相信这种说法,坚持认为这只是海鸟在叫。不过,那些很晚才回家的人却说他们曾经看到一个老迈的羊倌就在这座小城附近。他们见到羊倌时,他正牵着一头公山羊和一头母山羊在沙丘上游荡。两头羊都长着很长的白色毛发,其中公山羊长着一张男人的脸,母山羊则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它们用一种人类从未接触过的语言不断进行交流。它们会吵架,而后一下子都住了嘴,继而又发出高亢的羊叫声。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说这话的人还对天发誓。

我问神父:“你相信这件事吗?”

他嗫嚅道:“我也不知道。”

我继续说:“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要是还存在其他人,为什么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发现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神父答道:“我们能看到世间万物的十万分之一吗?就拿风为例吧。人会在风的作用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建筑物会在风的作用下坍塌,树会在风的作用下连根拔起,海水则会在风的作用下掀起巨大的海浪,其高度堪比一座大山。大自然中最强大的力量非风莫属。悬崖在风面前不堪一击,大船在狂风之中也只能无奈地触礁。风呼啸而过,摧毁万物。风的确确存在于世间,但是你看到过风吗?你能看到风吗?”

这样一番推理虽然简单,却让我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个哲学家还是个傻子,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说话了。此后,我时常会回想起他在这天说的这番话。

7月3日——我睡得很不好。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的车夫也是如此,这可能是因为有某种让人焦虑的东西正潜伏在我家。昨天我回到家里,见到车夫面色惨白,迥异平常。于是,我问他:“出什么事了,若旺?”

“我睡不好,先生,一到晚上我就觉得很焦躁。我就像是中了邪一样,自打您离家以后,我就一直这样。”

不过,其他仆人全都安然无恙。那种病症会不会卷土重来?这让我深感恐慌。

7月4日——一切如我所料,先前的病症再次在我身上出现了。我又开始做以前那个噩梦。昨天夜里,我觉得有个人伏在我身上,将嘴牢牢对准我的嘴,把我的生命都吸走了。他将我的生命从我的嗓子眼儿里吸走了,他的动作就像一个吸血鬼,没错,就是这样。当他觉得心满意足时,他就离开了我的身体。我醒来以后,却觉得全身疲倦不堪,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几乎连动都动不了,简直称得上气若游丝。在接下来的几天,要是这种情况继续发生的话,我就只有再度离家这一个选择了。

7月5日——难道我连理智都已丧失了?一回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我所看见的那件事,我就觉得惊恐不安,那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昨晚我将门锁好,这是我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因为口渴,我又喝了半杯水。用来装水的那个玻璃瓶是满的,玻璃瓶塞下面直接就是水面,这是我在不经意间发现的。

我爬上床以后,马上就睡着了,那样一种睡眠状态真是恐怖。我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被某种震动惊醒过来,那种震动甚至比我的睡眠更骇人。

你不妨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某人忽然从熟睡中醒来,见到一把刀正插在自己的胸口,原来不知是何人趁着他睡觉的这段时间来刺杀了他。他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见到自己流了很多血,他只是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眼看就不行了。彼时的我就处在这种状态中。

最终,我总算恢复了神智。我再次觉得口渴,遂点起一支蜡烛,朝一张桌子走过去,装水的玻璃瓶就摆放在那里。我把玻璃瓶拿起来,想把水倒进杯子里,哪曾想一滴水也倒不出来。——玻璃瓶空空如也!毋庸置疑!我一开始还是稀里糊涂的,忽然之间,我觉得非常害怕,与其说我是坐到了椅子上,倒不如说我是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然后,我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跟着,我重新坐回原位,望着那个透明的空空如也的玻璃瓶,心中又是吃惊又是害怕。我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我的手哆嗦起来!看情形,这瓶里的水已经被什么人喝掉了?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难道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可能性最大!除了我以外,还能是谁!如此说来,我得了梦游症,我过着两种不可捉摸的生活,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换一种说法就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隐身人,会在我陷入沉睡的这段时间,将我的身体变成它的傀儡,它已经完全操控了我的身体,比我自己操控得更加得心应手。而对于这一切,我竟全然不知。

啊!我的忧虑让我如此惊惧,可是谁又能理解我呢?我的感受又有谁能体谅?一个正常人在神志清醒之际看着一只装水的玻璃瓶,内心充满了恐慌,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瓶子里的水已经消失于无形!我没有勇气再回到床上,就一直待在那里,直到第二天天亮。

7月6日——我真的要发疯了。昨天夜里,我的水又被人喝光了,那个人要么就是别人——要么根本就是我自己。

是我吗?真的是我吗?到底是谁?是谁?上帝啊,我真的要疯掉了!谁能来拯救我?

7月6日——我刚刚做完了一个实验,任何知道实验内容的人都会大吃一惊。我很确定自己已经疯了!但是这件事要从何说起呢?

7月6日,睡觉之前,我将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都摆在了桌面上。

结果,酒、面包和草莓分毫未动,某个人——我——只将水喝光了,还喝掉了一部分牛奶。

7月7日,我又重新做了一次实验,得到了跟上一回完全一样的结果。

7月8日,做实验时,我将水和牛奶都撤掉了。这一次,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根本就无人触碰。

7月9日,我在两个玻璃瓶里装满了水和牛奶,又用白布将两个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玻璃瓶盖都拿绳子绑了个结实。在上床睡觉之前,我又在我的嘴唇、胡子和两只手上都涂了一层石墨。

我一上床,马上就身不由己地睡着了。没过多久,我又惊醒过来,因为我再度感受到了与此前相同的痛苦。在床上找不到任何我曾经移动过的痕迹,我根本就没有动过一下。我跑向那张桌子,见到包在玻璃瓶上的白布还跟我上床前一模一样。在解绳子的过程中,我一直觉得十分惶恐。水已经消失了!牛奶也已经消失了!啊!上帝啊!……

稍等片刻,我就要启程赶赴巴黎。

7月12日——我抵达了巴黎。我肯定是糊涂了,最近这几天一直如此。这要么就是我那神经兮兮的幻想在跟我开玩笑,要么就是我真的得了梦游症,要么就是我被一种叫做催眠暗示的东西影响到了,尽管这种东西现在还没有准确的科学依据,但它确确实实存在于世上。简而言之,我近来惊惧到极点,简直就要发疯了。现在我已经平静下来了,而我不过才抵达巴黎二十四个小时。

昨天,一股生机勃勃的新鲜空气在我出去购物和四处游览的过程中,注入了我的心里。小仲马的一部戏正在法兰西剧院上演,昨天黄昏时分,我去看那部戏。那部戏题材尖锐,情感色彩浓烈,我在看戏的过程中逐渐得到了康复。孤寂对于时刻处于工作状态中的大脑而言,显然很具有危险性。一定要有人在我们身边,或是思索,或是交谈。如果我们一直处在孤寂的状态中,那么我们的内心世界就会一片空虚,鬼怪就会乘虚而入。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觉得非常快乐。当时我正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不时与人擦肩而过。这时,我想起上周我确信有一个隐身人一直守在我身旁,所以我才会惊惧不安,并想入非非。此刻再回想起这些,我便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有点幼稚可笑。不过是一件无法解释的小事而已,竟也能让我们深陷恐慌,不知该如何是好,由此可见,我们的灵魂是何等的脆弱啊!

“因为我尚未找出原因,所以我才无法理解此事。”这个结论虽然简单,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出来。某种骇人的奥妙以及超自然的能量会马上浮现在人们的头脑之中,殊不知这不过是我们的妄想。

7月14日——国庆节。我在大街上漫步。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我看到了鞭炮和国旗,真是孩子气。这件事其实很蠢,人们为什么一定要依照政府的规定,欢欢喜喜地度过这一天呢?有时候,群众都表现得傻乎乎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忍耐下去;可有时候,他们又表现得十分勇猛,动不动就要起来造反。他们可真是一群流氓。无论你是叫他们高兴,还是叫他们上战场;无论你是叫他们投票给皇帝,还是投票给共和国,他们都会遵从你的吩咐。

群众的领导者同样傻乎乎的,只是这些人遵从的是一种叫做原则的东西,而非其他人的指示。所谓原则,必定脱离不了假、大、空。原则作为一种思想,在世人的心目中,就是真理和永恒的代名词。但是,真理真的存在于世间吗?我们感知到的光与声音不都是幻象吗?

7月16日——我觉得非常忐忑,因为昨天我看到了某些事情。

莎布莱太太是我的表姐,昨天我到她家吃晚饭。莎布莱先生是一名指挥官,在驻利摩日的第76轻装兵团中任职。在表姐家中,我见到了两位年轻的女士,其中一位是医生太太,她的丈夫名叫帕朗。精神疾病、催眠术、催眠暗示之类的实验导致的反常后果,就是帕朗医生的研究对象。

英国和南锡学派的相关专家已在这些方面获取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帕朗医生将这些成果的具体内容讲给我们听。他还举出了实际的例子,不过我表示自己对此并不信服,因为他举的例子实在是太怪异了。

帕朗医生说:“显而易见,在除地球以外的其他星球上,还存在其他重大的自然机密。不过,我在这里想说的只是地球上的一个重大的自然机密,眼下我们正致力于将它发掘出来。对于自己周围存在的秘密,人类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所感知,当时,人类才刚刚拥有思考的能力,并能将自己思考的结果用语言和文字表达出来。但是人类却不能洞悉这些秘密的本质,因为人类的感官太过粗糙,存在太多的不足之处。为了弥补这种感官上的缺陷,人们便开始求助于自己的智慧。最初人类的智慧还停留在原始状态,人们对于超自然力量的崇拜,还有鬼怪、仙子、小矮人、灵魂的传说都起源于这段时期,因为当时的人们在为一些看不到的现象忧虑时,总会表现出一种纯粹的害怕。所有宗教对造物主的定义都平淡无奇,这实在是一个最愚不可及,又最叫人接纳不了的定义。其实,这个定义就是这段时期的人们在受到惊吓以后编造出来的。接下来,有关造物主的传说也随之出现。伏尔泰说:‘上帝依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人类同样依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上帝。’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

“不过,人们在最近一个多世纪好像又产生了一种新的预感,一些新鲜事物又要被发掘出来了。我们在麦斯麦等人的引领下,走上了一条始料未及的新大道。我们因此收获颇丰,尤其是最近四五年间,我们的收获简直能叫人大吃一惊。”

表姐微笑起来,她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帕朗医生便对表姐说:“能让我尝试一下帮你进入梦乡吗,太太?”

“行,你尽管一试。”

表姐坐到了一张安乐椅上,帕朗医生随即开始向她实施催眠。当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时,我忽然觉得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十分难受。我的表姐,莎布莱太太合上了双眼,并紧闭双唇,胸膛起起伏伏。这一幕全都落入了我的眼中。

她在十分钟后进入了梦乡。

“请你到她背后去。”帕朗医生对我说。

我坐到了她的背后。帕朗医生在她的双手中放了一张名片,并对她说:“这是一面镜子,你看着这面镜子,说说是谁在里面?”

她答道:“是我的表弟。”

“他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捏自己的胡子。”

“现在他又在做什么?”

“他正把照片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来。”

“照片是谁的?”

“他自己的。”

完全正确!就在当天晚上,这张照片才刚刚送到我住的旅店里。

“照片上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拿着帽子站在那里。”

这一切都表明,这张白色的纸质名片对她而言就跟镜子差不多。

在座的年轻女士都说:“好了!就这样吧!已经足够了!”她们都已经心生畏惧。

帕朗医生对表姐下达了最后一条指令,他说:“明早你八点起床,跟着到旅店去找你的表弟。因为你丈夫下次回家时要用到五千法郎,所以你要向你的表弟借这笔钱。”

帕朗医生说完这话,就将表姐唤醒了。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觉得大惑不解,因为刚刚发生的情景再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自幼就很了解表姐,她就跟我的同胞姐姐一样,我知道她是个十分可靠的人,因此我对她没有半分怀疑。但是,我怀疑是帕朗医生从中使诈。难道他在将那张名片展现给处于催眠状态的表姐的同时,又让她看到了一面镜子,而这面镜子是他一早就在手中藏好的?这么奇怪的事,要是由那些以变魔术为生的魔术师来做,就毫不稀奇了。

返回旅店以后,我就上床睡觉了。

今早我被仆人叫醒时,已经快八点半了。仆人对我说:“莎布莱太太过来了,她要求马上就跟先生见面。”

我赶紧穿戴整齐,出去跟她见面。

她垂着眼坐下来,看上去颇为忐忑。她跟我说:“亲爱的表弟,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说这话的时候,她连蒙在脸上的面纱都顾不上取下来。

“什么事,表姐?”

“事到如今,我只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尽管这叫我实在难以启齿。我需要五千法郎,此事十分紧急。”

“你会急需用钱?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开玩笑,我真的需要钱,哦,是我丈夫真的需要钱。这五千法郎就是我应他的要求而准备的。”

我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顺溜了。我心里产生了这样一种念头:难道她真的是帕朗医生的同伙,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捉弄我?昨晚和今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他们事先都策划好了,所以等到真正上场表演时,他们每个人的表现都足以以假乱真?

可是,我的种种怀疑随即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我认真观察了一下我的表姐,她的身体正在发抖,她的声音也已哽咽,看上去心急如焚又痛苦不堪。

我知道她家境优越,便对她说:“什么!区区五千法郎,你丈夫都拿不出来!你仔细回想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曾经要求你跟我借五千法郎,你能确定吗?”

她像是在极力回想什么,稍作迟疑,便回答我说:“是……是……我能确定。”

“他写信给你了?”

她沉思着,再度陷入了迟疑的状态。此刻她的思绪一定是一团乱麻,这我能猜测得到。现在她必须帮自己的丈夫从我这里借五千法郎,为此她甚至可以编造谎话欺骗我,这就是她现在唯一明白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清楚。

“你说得对,他的确写信给我了。”

“他的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为什么昨天没听你提过这件事呢?”

“他的信今天早上才刚刚送到我的手上。”

“我能瞧瞧这封信吗?”

“不能……哦……你不能……他只是写了一些夫妻之间的私事……仅此而已……我已经……已经烧掉了。”

“你的意思是,你丈夫欠了人家的钱?”

她迟迟疑疑地嗫嚅道:“我也不清楚。”

忽然之间,我大叫起来:“这五千法郎我也拿不出来,亲爱的表姐。”

她轻吟了一声,看上去十分难受。

“啊!啊!我恳请你,恳请你帮我这一回……”

她合起双手,就像在对我祈祷。昨天晚上的那道指令让她难以抗拒,只能任由其摆布。她的情绪非常激动,说话声音都变调了。她焦躁极了,不停地抽泣,泪水从她眼睛里流淌出来。

“啊!啊!我求求你……我现在难受极了,如果你能明白我此刻的感受……我需要这些钱,今天就需要。”

她的表现让我心生不忍。

“我发誓,我会借钱给你的,你只要再稍等片刻。”

她大声说:“啊!谢谢你!真是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问她:“对于昨天在你家发生的事,你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

“帕朗医生对你实施了催眠,对于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

“你今天早上过来跟我借五千法郎,就是当时他对你下达的指令。眼下,你正在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她陷入了沉思,几秒钟以后,她对我说:“是我丈夫叫我这样做的。”

我努力想让她相信我所说的话,但是我接连劝说了她一个小时,都没有收到任何成效。

送走了表姐,我马上去拜访帕朗医生。我赶到他家时,他正打算出去。在听我讲述此事的过程中,帕朗医生一直面带笑容。等我说完以后,他便问我:“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

“除了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一起去找你的表姐吧。”

抵达表姐家中时,她正躺在长椅上昏昏欲睡,看起来疲倦极了。帕朗医生先是为她把脉,之后又凝视了她一会儿。后来,帕朗医生又将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在人体无法抗拒的强大的磁力作用下,表姐的双眸缓缓闭合了。

第29章 (2)

她入睡以后,帕朗医生就对她说:“那五千法郎你丈夫已经不需要了。你跟你表弟借钱一事,你要马上忘掉,你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算他主动提及,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这些话,他便将她唤醒了。我把钱包从衣兜里掏出来,对她说:“亲爱的表姐,今天早上你跟我借钱,你要的钱就在这里。”

她看上去吃惊得要命,既是如此,我也没再坚持,但是我并没有放弃帮她找回记忆的念头。她认为我是在跟她开玩笑,起初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后来险些冲我发火。

……

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过程。这个实验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致我回来以后,连饭都吃不下。

7月19日——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有很多,是我告诉他们的,可他们给我的回应就是讥笑。我应该想些什么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可能吧?”哲学家这样说道。

7月21日——今天我打算先去布吉瓦尔用餐,随后的整个傍晚,我都将在船夫舞会上度过。地点与环境是显而易见的决定性因素。身处戈雷努耶尔游乐园中的一座小岛上,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能在周围找到一些超自然的东西……要是将地点转移到圣米歇尔山的山顶,情况又会怎样呢?要是将地点转移到印度,又将如何?……身边的万事万物都在作用于我们的身体,此举造成的后果简直称得上恐怖。我下周就要回家了。

7月30日——昨天,我到家了。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8月2日——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今天是个大晴天,从早到晚,我一直在望着从我家门前流过的塞纳河。

8月4日——仆人们说有人在夜间将摆放在橱柜中的玻璃杯打烂了,为此他们还吵了起来。我的贴身男仆说是女厨子干的,女厨子又说是洗衣女仆干的,洗衣女仆则说是贴身男仆和女厨子合谋干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有谁知道答案呢!

8月6日——这一回,我真的没发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毫无疑问……我的确是看到了!……我浑身都凉透了,连指甲都是凉的,直到此刻依旧如此……我浑身颤抖,这种颤抖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我真的看到了!……

下午两点,我在我家的玫瑰花园的小道上漫步,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此时正值秋季,玫瑰盛放。

有一株玫瑰绽放了三朵漂亮的大花,于是我便停留在旁边观赏起来。忽然之间,我身边的一朵玫瑰的茎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折弯了,跟着,这只手好像摘下了这朵玫瑰,因为它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茎。接下来,这朵玫瑰开始向上升去,路线呈弧状。随后,它又在透明的空气中静止了,就凭空悬浮在了那里,好像被那只手举到了嘴唇上。我看着这一幕,看得如此清晰,那朵玫瑰变成了一个骇人的红点,就停留在距离我的眼睛三步开外的地方。

我惊慌极了,一门心思想要擒住它,我纵身就朝它扑了过去!可惜我抓到的只有空气,那朵玫瑰已经不见了。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应产生这样的幻觉,而我偏偏产生了,为此我很生自己的气。

不过,那果真只是幻觉吗?我扭回身去,马上就看见那朵玫瑰安然无恙地长在它的茎上,被其余两朵玫瑰挤在中间。然而,在片刻之前,它明明就已经被采摘下来了。

在回家的途中,我心里的惶恐依然没有平息。有个隐身人就待在我身边,眼下我对此已经确信无疑,就像我毫不怀疑白天结束以后,黑夜就会降临一样。这个隐身人具备物质的性能,因为它可以喝水和牛奶,它能够与物体接触,并能让物体本身及其所在的位置发生改变。它与我共同生活在我家里,但是我运用人类的感官却无法感知它……

8月7日——我的睡眠质量很好。它并没有在我睡觉的这段时间过来打扰我,它只是把玻璃瓶里的水喝光了。

我是不是已经发疯了?这就是我正在思考的问题。不久之前,我正在河岸上漫步,享受阳光的照耀。忽然之间,我开始质疑自己的理智,这种质疑是完全肯定而又具体的,绝不像先前的质疑那样表面化。疯子我不是没见过。有的疯子除了在某个方面发疯以外,在其他方面,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们都表现得非常清醒、理智。他们能够针对各种各样的话题展开讨论,他们的观点清晰,思想深刻,又很善于变通。然而,只要一撞上那座暗礁,那让他们发疯的源头,他们的精神就会随即破裂,散落成无数碎片,被波涛汹涌的大海吞噬,那是多么恐怖的一片汪洋啊,只见狂风在海面上呼啸而过,卷起冲天的巨浪,周围一片浓密的雾气。人们口中的“精神病”就是这样的。

我自己的情况,我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我甚至可以非常理智地分析它,探究它的本质。如果不是这样,我真的会认为自己已经发疯了。我可能是一个妄想家,有时会被自己的妄想所支配,仅此而已。可能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混乱现象正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的逻辑思维因此破裂严重。当今的生理学家正在努力进行相关的研究,想要将这种混乱现象解释清楚。当我们做梦时,我们思想上的各种装置都已经停止了工作,唯有想象力仍在坚持运转。因此,我们从来不会因为在梦中看到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幻象感到惊讶。我脑子里的这种混乱现象与做梦的道理很是相像。难道我脑子里的一个按键已经失效了,而且那个按键属于很难让人察觉的那种?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事故以后,有的人会选择性失忆,他们失去的有可能是对专有名词的记忆,也有可能是对动词或数字的记忆,还有可能是对日期的记忆。现在已经有科学研究证明,大脑的各个部分分别掌管着人类不同的思维能力。这样一来,现在我暂时失去了辨认一些现象是否是幻象的能力,其实并不出奇!

我一边思索着这些,一边在河岸上漫步。河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空气芳香馥郁,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美丽。爱是一只行动敏捷的燕子,令我心旷神怡,爱是生长在河岸上的碧草,发出动人的轻响,爱弥漫在我的双眼之中,我爱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又一次陷入了焦虑,过程很缓慢,也很令人费解。我的感官渐渐麻痹,我不能继续前行,只能停留在原地,只能转过身去,原路返回,某种不可捉摸的力量好像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离家在外的你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深爱的家人在家中病情突然恶化,你就会急切地想要回家。当时,我也产生了与之完全相同的感觉,这种感觉叫我觉得异常痛苦。

我觉得回到家以后,我一定会收到一个噩耗,说不定是一封信,也说不定是一封电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强打精神,挣扎着朝家里走去。然而,家中并无任何异状。我在吃惊之余又深觉惶恐,此时就算是再次目睹那诡异的幻象都不会让我惶恐至此。

8月8日——我度过了煎熬的一夜。昨天夜里,我能感觉得到它就在我身旁,它在暗中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爬到我身上,将我的身体变成它的傀儡。但是,它始终都没有出现,它一直躲在某个地方不肯出来,这只会让我觉得更害怕,我宁可它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制造出一些超自然的现象。

我终究还是进入了梦乡。

8月9日——我觉得很恐惧,尽管今天没有发生任何事。

8月10日——今天依旧没有发生任何事,但明天呢?

8月11日——今天还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我要出去,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我的心被恐惧和各种各样的想法充斥得满满的。

8月12日,晚10:00——我还没有启程,尽管我今天从早到晚一直在准备启程。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坐车前往鲁昂,就是这样简单的行动,我竟然都做不到。我究竟是怎么了?

8月13日——某些疾病一旦入侵人的身体,人的身体就会失去所有的弹性和活力,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会松弛、软化,骨头软得像肌肉一样,肌肉则软得像水一样。我觉得烦恼不堪,因为我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我的精力和勇气都已经消失了,我根本没办法依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任何动作,更不用说要全面地掌控自己的身体。我的意念已经全部消失了,我将无条件遵从他人的意念。

8月14日——我已经彻底没救了!我的灵魂已经被某个人完全占有并掌控了!我不管做什么,想什么,都要听从这个人的命令。单凭自己的力量,我什么都做不到。眼下,我只是一个战战兢兢的傀儡,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身体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的灵魂不允许,所以我哪里都去不成。灵魂叫我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我就只能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昏昏沉沉,不知该如何是好。为了让我的身体相信我才是它的主人,我便想将自己的身体从椅子上拽起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我和椅子,椅子和地面,都已经连为一体,无法移动分毫,不管受到何种力量的驱使,都不会让这种情况产生任何改变。

忽然之间,我不得不,不得不,不得不到花园里头采摘草莓,并将它们吃进肚里。我真的到那里采摘了草莓,并将它们吃进了肚里。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真的存在吗?如果您真的存在,那就请您救赎我吧!请您救赎我!宽恕我的罪过!给予我一点儿同情!恳请您救赎我。啊!真是太痛苦了!太煎熬了!太恐怖了!

8月15日——当初可怜的表姐显然就跟我现在一样失魂落魄、不能自主,所以她才会前来问我借五千法郎。另外一个人的意志存在于她的身体中,就像另外一个灵魂附着在她身上,使她完全受制于它。世界末日莫非就要降临了?

只是,这个将我变成傀儡的隐身人究竟是谁?这个暗中监视我的不可捉摸的家伙,显然非我族类,但它究竟是谁?

这样想来,宇宙之中的确存在隐身人。它们现在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自己呈现在我眼前,那么为什么此前从未出现过任何明确的证据证明它们的存在?在我家中发生的这些事件,我在任何书中都找不到相似的描述。啊!现在我要想救赎自己,就应该离开这个家,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永远都不踏足这里半步,可惜这件事我根本就做不到。

8月16日——今天我就像一个忽然发现监狱的大门并未上锁的犯人一样,匆匆逃离了家门。我逃了足足两个小时,将那个隐身人远远地丢在后头,我觉得自己终于重获自由了。我要逃到鲁昂去,我吩咐车夫赶紧把马车准备好。“到鲁昂去!”朝一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人下达这样一个命令,真叫人欢欣鼓舞。

走到图书馆门前,我叫车夫暂时把车停下来。我到图书馆去借了一本赫尔曼·赫尔思陶斯的著作,内容涉及从古至今存在于人类世界上却不为人类所知的所有生物。

我上了马车,大叫一声:“回家。”我的声音很大,那已经不能算是说,而是叫。周围的人听到声音,都扭回头来望着我,我瘫倒在马车的椅子上,只觉心慌意乱。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到车站去!”我又被它找上门来,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8月17日——啊!这一夜究竟是怎样度过的!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实际上,开心好像才是我应有的情绪。凌晨一点钟以前,我一直在看书。作为哲学和神谱学博士,赫尔曼·赫尔思陶斯所写的这本著作的主角,就是所有真实存在于人们身边或是只存在于人们的幻象之中的隐形生物,书中陈述了这些隐形生物的历史渊源、囊括的范围、呈现的方式和强大的力量。只不过,这个让我备受困扰的隐身人却跟它们全都不一样。人类好像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种比人类更为强大的全新的物种将会出现在地球上,取代人类现在的地位。人类在学会了思考以后,这个念头似乎就一直逗留在人类的脑海中。尽管人类想象不出这种新物种会是什么样子的,但人类却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着这种将要出现的新物种带来的威胁。人类因此深陷恐慌,便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了很多神秘莫测的新物种,它们是一些形象很不清晰的鬼怪,恐惧就是它们诞生的温床。

凌晨一点钟,我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敞开的窗户前坐下。窗外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我想让自己的头脑在轻风吹拂下恢复清醒,理清思路。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温度也十分适宜。这样的夜晚是我以前的最爱。

黑色的天幕上看不到月亮,只有高悬在那里闪烁不停的星星。在那些星球上,居住着什么样的生物?那些星球有着怎样的外观,生活在上面的人、动物和植物都长成了什么模样?跟人类相比,那些居住在遥远的星球上并懂得思考的生物是否掌握了更多的知识?它们的能力是否比人类更强?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它们能否看到?当初诺曼人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将力量比自己弱小的异族人民变成自己的奴隶,同样,这些外星生物的其中之一终有一日也会穿越宇宙中的重重阻隔来到地球,让人类臣服于它脚下。人类是如此的脆弱无能、见识浅薄、微不足道,而人类居住的地球也不过是一个由泥土和水构成的不断旋转的小球而已。

夜晚的风是多么的凉爽,我在凉风的吹拂下浮想联翩,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梦乡。

大概四十分钟以后,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因为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匪夷所思又模糊不清的感觉。我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不过我的身体并没有动弹。一开始,我没有看到任何异状。此时,窗外的风并未吹进来,但是忽然之间,我看到桌上那本我原先摊放在那里的书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自己翻动了一页。我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大吃一惊。之后等了大概四分钟,又有一页在我眼前翻了过去,就像是一只手在帮它翻动,让它落到前一页上。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千真万确。我知道,有个人正坐在属于我的那张扶手椅上看书,尽管那张扶手椅上看起来空无一人,好像是空无一人。我怒不可遏,纵身跳跃起来,直奔房间的另外一侧,我要把这个人抓起来,抓得死死的,然后把它干掉!当时我那模样就像一头牲畜再也无法忍受主人对自己的折磨,只能奋起反抗,径直朝主人扑过去!……这时,扶手椅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那个人好像已经逃走了,而我却还没有跑到那里……我看到那张桌子在摇晃,跟着灯坠地熄灭,窗户随即关闭,眼前的一幕就像有个强盗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抓着那两扇打开的窗,纵身跃入了窗外的浓密夜色中。

如此说来,它因为畏惧我,所以落荒而逃了,它竟然会对我产生畏惧!

这样看来……这样看来……明天……说不定更迟一些……终有一日,它会被我牢牢按倒在地,无处可逃!有些养狗的人不也会被自己养的狗活活咬死吗?

8月18日——我今天一直在思索,现在处于强势地位的是它,我会对它千依百顺,表现得懦弱无能,无论它叫我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地服从。然而,机会一旦降临……

8月19日——我明白了……我已经把一切都搞清楚了:我读了一本名叫《科学世界》的杂志,其中有一篇报道是我刚刚才看到的:

在里约热内卢发生了一件怪事。眼下在圣保罗省,精神病即精神流行病正在肆虐。中世纪时期,传染性癫痫病曾在欧洲大陆蔓延,这两种传染病非常相像。圣保罗省居民声称自己被一些隐身人侵扰、操控、追赶,过着牲畜一般的生活。这些隐身人可以被人们感知,它们经常在人们睡觉时像吸血鬼一样吸取人血,另外,它们好像对水和牛奶以外的食物统统都不感兴趣。现在圣保罗居民正纷纷逃离自己的家园。

为了对这种怪异的精神疾病的病源和具体症状进行实地考察,以便找出可行的措施,上报皇帝,让感染此种疾病的人能够康复,数名医学专家已在堂佩德罗·恩里格斯教授的带领下赶赴圣保罗省。

哈哈!哈哈,我终于想起来了,5月8日那条漂亮的巴西三桅帆船在我家窗前的塞纳河中逆流而行,我想起来了。它浑身雪白,我见到它时,就觉得它真好看,简直令人心旷神怡!那个人来自巴西,它的同族都诞生在那里!当时它就在那艘船上,它看到了我和我家的白房子!于是,它一下子就跃到了河岸上。上帝啊!

眼下我已经搞清楚了。人类即将被征服,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它已经来到了这里。处在原始社会的人只是单纯地害怕它。巫师为此焦灼不堪,为了赶走它,便开始念咒语。在阴天的晚上,巫师召唤它赶快降临,却一直未能如愿。现在地球的统治者——人类的地位即将不保,其实,他们一早就对它的存在有所预感,小矮人、魂魄、精灵、仙子和妖怪无一不是他们对它的想象,这些想象中的形象有的丑怪,也有的美丽。最初,人类在单纯地害怕它的同时,已经开始对它进行想象,当时这种想象还十分粗糙。后来,它被某些人更加准确地感知,这些人的观察力当然都相当敏锐。它的存在已经被麦斯麦猜测到了。在它还没有发挥自己的强大力量之前,这种强大力量的本质就已经被医学专家研究出来了,而且研究成果相当准确,这是最近十年才发生的事。被命名为磁气催眠术和催眠暗示之类的研究成果,无非是医生利用新造物主的武器设备制造出来的:医生们在某种不可捉摸的意志的帮助下,使人的灵魂向自己臣服,使人的肉体成为自己的傀儡。我曾亲眼看见他们随随便便就将这种骇人的能量展示出来,就像一个不会约束自己的孩子!我们即将遭遇不幸!人类即将遭遇不幸!它就要来了……它……它……它叫什么名字……它……尽管我听不到它在叫什么,但它似乎就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它……没错……它是在叫……我听着它的叫声……可我无法复述……它……奥尔拉……我听到了……奥尔拉……就是它……奥尔拉……它就要来了!

可是,偶尔也会有牲畜将自己的主人杀死……我也在思索……我能够做到这一点……不过,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看到并感知它,进一步了解它……我们能看到的,牲畜看不到,因为它们的眼睛跟我们的很不同,这是专家说的……这个不请自来,整天欺负我的家伙,我根本就看不到。

原因是什么呢?啊!当日在圣米歇尔山上,神父对我说的话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能看到世间万物的十万分之一吗?就拿风为例吧。人会在风的作用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建筑物会在风的作用下坍塌,树会在风的作用下连根拔起,海水则会在风的作用下掀起巨大的海浪,其高度堪比一座大山。大自然中最强大的力量非风莫属。悬崖在风面前不堪一击,大船在狂风之中也只能无奈地触礁。风呼啸而过,摧毁万物。风的确确存在于世间,但是你看到过风吗?你能看到风吗?”

另外,我还在想:我甚至都看不清那些透明状的固体,尽管它们的透明度就跟玻璃差不多,可见我的视力实在差得很!……一只小鸟要是飞进了房中,就会撞上玻璃窗,把脑袋撞破,同样的,要是我的前方挡着一面镀了锡的镜子,我就会径直撞上去。我的眼睛总是一片茫然,所有事物都能成功地欺骗它。因此,当一个隐形的新生物出现在它面前时,它就算看不到,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新人!有什么原因能阻止它的出现?它是绝对会出现的!人类的地位终有一日会被取代,不会被取代的原因是什么?我们能看到我们的先人,但是却看不到它。原因就是,我们的身体如此脆弱,如此乏力,各个组成部分皆笨重不堪,我们的全身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器官,它们就像太过繁琐的弹簧,因为劳碌过度,全都疲乏得要命;我们的身体要依靠空气、植物和肉类才能勉强存在于世上,这一点跟植物和畜生没什么区别;疾病、衰老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等候侵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虽然是用心之作,却是一件不合格的产品,它的功能还停留在最初的阶段,稀奇怪异,它的力量总是不够,各个部分配合得也不够默契;人明明可以拥有大智慧,做出一番大事业,但我们的身体却制造粗劣,脆弱不堪,只能称得上是人的初级阶段。与我们的身体相比,它的身体更加精致、完善,而它的本质也更加趋向于完美。

人类可以分为很多类,从最初的牡蛎一直发展到现在的人。不过,这些类别相较于世间所有的物种而言,实在是太少了。这一类别出现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间隔,另一类别也将出现,不过,能否在间隔之中再加上一个类别?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我们这样做呢?

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我们再加上一个类别呢?有种树能开很大的花,花香四溢,光彩照人,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我们将这种树加入其中?万物的根本包括火、空气、土和水四类,有什么理由能阻止我们再在其中加入另外一个类别?一切生物赖以生存的根本就只有这四类!这不是太少了吗?可以有四十、四百,甚至是四千类,为什么不行呢?如此短缺,如此平凡,如此卑微,这就是人类拥有的全部!赏赐之时不懂得慷慨,创作之时不懂得发挥想象力,动手制造之时又笨手笨脚,所以才会有眼前的一切!啊,大象和河马是如此的美丽!骆驼是如此的优雅!

你可能要给我补充,蝴蝶也要加入其中啊!它们就像花儿在空中飞舞!我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让一种硕大无朋的蝴蝶出现在我的幻想中。无论是它的翅膀的形状,还是它的色彩,无论是它的外表,还是它的动作,我都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然而,它却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它飞过一座又一座星球,每座星球都因它变得凉爽,充满芬芳,因为它在飞舞的过程中,将温和的气息带到了每座星球上!……每当它飞过一座星球时,星球上的居民就会为它沉迷,不停地给它赞美!……

我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之所以会这样浮想联翩,就是因为受了它的侵扰,它就是奥尔拉!它正附着在我的身体上,我的思想已经完全被它控制,我要把它干掉!

8月19日——我要把它干掉!我已经看到它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子前写信,并且故意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我知道,它会出现在我身旁,在那里走来走去,它与我之间的距离非常短,说不定我能触碰到它,顺势将它擒获。之后!……之后,我会伸出双手掐住它,用两个膝盖、胸膛和前额压住它,再用牙齿把它撕裂、咬烂,到时候我会勇猛得好像一个人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刻。

我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进入了高度警戒的状态,我觉得紧张到了极点,就这样暗中留意着它的一举一动。

我将两盏灯和壁炉上面的八根蜡烛都点着了,照得房中一片光明,好像这样就能将它照得无所遁形。

我的对面是一张古老的橡木床,床上还安装着床柱。壁炉就在我的右面,而我的左面就是房门。为了引诱它进房,我已经开了很长时间的门。到了现在,我又去把门关起来了,我关门的动作十分谨慎。一个高大的衣柜就在我的背后,衣柜上有一面镜子,每回我经过那里,都会把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好好照一遍,而这面镜子最大的用处就是照着我每天刮胡须,穿衣服。

它肯定也在暗中观察着我,所以我才会欺骗它,伪造出自己正在写信的假象。忽然之间,我感觉它就伏在我背后,靠近我耳朵的地方,没错,就是那地方,它正在那里弯腰偷看我写的东西,对此我完全能够确定。

我的两只手都探出来,随即一下子转过身去,站起身来,我险些就跌在了地上。啊!……房中一片光明,就像白昼降临,可是我竟然看不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子!……镜子既深邃又明亮,闪闪发光,但是里面空空如也!我的影子没在其中……但我明明就站在镜子前!硕大的镜子明净而闪亮,由上而下都是如此,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我的眼中。我看着那镜子,心中十分惊惧,我能感觉得到,它就站在那儿,我的影子就是被它的身体遮挡住了,但是我却无法看到它的身体。我连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更不用说走上前去。我明白,这一回我还是抓不住它。

我实在是惊恐极了!忽然之间,我的眼睛穿越了一层雾气,好像从水中看到了自己映在镜底的影子,那影子看上去真朦胧。我感觉挡在我眼前的水好像开始缓慢地流淌起来,从左面流向了右面,就好像日食即将走到终点似的,我的影子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些挡在我眼前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稀薄,那原本是一种呈透明状的稠密的物体,其形状好像并不是固定的。

我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子终于变得跟我每天在镜中看到的一样清晰了。

我已经跟它打过照面了!我不停地哆嗦着,先前的惊恐尚未完全消失。

8月20日——要采取什么方式才能把它干掉?我连跟它的身体接触一下都做不到。下毒?我把毒药加入水中,这样的举动根本就瞒不过它的眼睛。更何况,人类根本就无法看到它的身体,谁知道人类的毒药是否真的能让它的身体中毒?不能……不能……当然不能了……既然这样……那我该如何是好?

8月21日——巴黎有些房子的主人为了防止盗贼入室偷窃,会在一楼的窗户上安装铁百叶窗。我把鲁昂的一位锁匠请到家中,叫他也在我的卧室窗户上安装这种百叶窗,另外,卧室门也要换成铁的。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就算此举是明确地向它示弱,那又如何!……

……

9月10日——鲁昂,大陆旅店。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但是,它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我依旧为自己见到的景象深感恐慌。

锁匠昨天把铁制的门窗都装好了。尽管气温有些低,但在午夜到来之前,我还是一直开着门窗。

忽然之间,它在那儿出现了,我能感觉得到它。我觉得高兴极了,简直欣喜若狂。为了不让它有什么疑虑,我缓缓起身,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接下来,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把脚上的鞋子由皮鞋换成了拖鞋。跟着,我先是去把铁窗关好,之后又不疾不徐地走到门边,把门关好,再把两道门锁都上好。接着,我返回窗前,把窗户锁好,并把钥匙放入了衣兜里。

我能感觉得到,它就在我身边,忽然之间,它变得焦急不安,想叫我放它离开这里,原来它也会恐惧。我险些就对它妥协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我用背部抵住房门,打开了一条仅能让自己脱身的门缝。从门缝往外挤的时候,我的额头在门楣上碰了一下,因为我的身体太高了。我终于把它一个人关在了卧室里,我确定它逃不出来了。我真是开心极了!我终于把它抓起来了!我跑到楼下正对着卧室的客厅里,把那两盏灯都找了出来,并把里面的灯油洒得满屋子都是,地毯和家具都未能幸免。在逃离这座房子之前,我关好大门,还上了两道锁。

花园里头生长着一大片月桂,我就躲在这些月桂后头。分分秒秒缓慢地流逝!实在是太缓慢了!周围黑漆漆的,一切都好像凝固了一般,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今晚无风也无星。我心中压着一团沉甸甸的乌云,与此同时,我却看不到天上密布的阴云。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留神观察着我家的房子。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我心中暗想,说不定火已经自行熄灭或是被它熄灭了。哪知就在这时,一楼的一扇窗户忽然爆炸了,始作俑者自然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只见一条红红黄黄的硕大火舌从中喷射出来,沿着白色的墙壁一直爬到了房顶,那样长的一条火舌,看上去却是软软的。树的枝干和叶都陷入了惊惧之中,正在簌簌发抖。在它们的缝隙中间,只见火光闪烁不定。好像白昼就要降临了一般,鸟儿都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还有一条狗也开始大叫。我看到一楼已经被大火完全笼罩了,因为在此之前,一楼其余的两扇窗户也都爆炸了。烈火熊熊,那景象真是骇人。忽然之间,夜空被一声凄厉、可怖的叫声划破了!是一些女人在叫,透过楼上刚刚敞开的两扇窗户,我看到我的女仆们正惊惧地挥舞着各自的双手!我竟然把她们忘掉了!……

我在极度惊惧之下,疾步跑向村庄,大叫道:“救命!救命!失火啦!失火啦!”之后,我又跟着跑向我家的村民一起回来了,我想知道我家此刻变成了什么模样。

现在,我家的房屋已经成了一个焚烧尸体的火堆,看上去相当恐怖,又相当壮观。这个火堆十分庞大,它将这里映照得一片通明,好多人都在其中被烧死了,这里头就包括我捕获的那个新人,那个新主人,那个它,奥尔拉!

忽然之间,房顶完全塌陷下来,陷入墙体,火焰一直喷向了高空。透过敞开的窗户,我看到了一片大火,就好像一个火炉,它就在那火炉里,已经烧死了,我这样想道……

它已经死了吗?应该是吧?……它的身躯变成了什么样子?它的身躯连光都可以透过去,这样一副躯体能跟人类的躯体一样被火焚毁吗?

如果它没死该怎么办?……这种隐身人真是可怕,它们可能就只有时间这一个克星。既然它已经拥有了这样一副鬼魂似的躯体,完全透明,根本就不能被人类的视线所捕捉,显然,疾病、创伤、残疾和早亡也都不是它的对手。

早亡?人类所有的恐惧,都可以归咎于早亡。人类时时刻刻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早亡。奥尔拉即将取代人类的地位。作为人类的后继者,它将生存到自身的极限,只有当既定的那一天,那一刻到来时,它才会死亡!

“不……不……确信无疑,确信无疑……它还没死……既然这样……那我就……那我,我就只好自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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