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夜空星光点点,一轮遥远的月亮静静的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周围没有风,或者说你的肌肤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寂静。在吉萨高原上,这个夜晚和往常一样的沉默,借着月光,尼罗河水仿佛真如埃罗亚人所言从天上来,它像匹上好的丝绸,温润的光泽时隐时现。河上的漂浮酒店早已经灯光暗淡,单桅帆船随着河水静静的移动着,那股自由的随性看着都让人嫉妒,天地间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你甚至可以听到时光在这静谧的夜里淡然流过。
然而,就在距离这片神秘之地不远的地方,乍然闪烁的灯光撕裂一般地凸显,悠然的宁静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分外嘈杂,这静谧的平原上,一切因此而不同。
刻意被压低的谩骂过后,一个踉跄的身影被人从帐篷里推了出来,就着灯光可以看出他的身材颀长而瘦削,他被人狠狠的踢了一脚,几个趔趄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在看向身后的人时作罢,席地而坐的男人摘下眼镜,就着衣角小心的擦了擦已经碎裂的镜片,刚戴上却被一只脚狠狠地踩住后背,硬生生的趴在地上。借着月光,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脸。
这是一张东方面孔,看起来有四十岁出头,脸上的污浊与泥迹并不能掩盖他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头发凌乱的遍布灰尘,有些地方还被些许暗红色的污垢黏在了一起。他全身上下也许只有鼻梁上的眼镜能说明他的身份,一个不太明显的花体英文字母“S”小心的隐藏在镜框内侧。外人当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业内却无人不知,这是古埃罗亚研究学会的英文标识,世界上拥有它的人并不多,而他则刚刚加入不久。
镜片碎裂的原因显然是被重击导致,他眼眶上的青紫还带着斑斑血迹,尽管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但那浓郁的书卷的气却并不因此而有所毁损,更不会影响这张脸应有的英俊,温文儒雅的气息依旧表露无遗,只是那已经分不出颜色的外衣和疲倦的神情,让他在狼狈之余更多了份憔悴与忧郁。
这一切不得不让人疑问,一个本该在研究室里为了一个新发现而欣喜雀跃的人,如今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身陷囹圄?
突然一声闷哼,空气微微荡漾了一下,像是来自大地喉咙深处的闷咳,紧随其后的是泥土坠落的密集声响,昆虫的鸣叫刹那间停息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偶尔的坠落声像是沉重的雨滴打落在地,所有的呼吸都小心翼翼像是在等待什么的降临。
“杨,你他妈的小声点。”一个急切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他警觉的看看如常的四周,终于吐出口气,用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的英语道,“我可不想把脑袋放到绞刑架上。”
“你能让炸药安静吗?或者你来试试?”满是鄙夷的语气毫不掩饰的从身后的木屋里传出来,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字正腔圆的英语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简直让人想为他叫好,“司先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随着话音的起落,帐篷里再次走出一个中年人,然而他手中的一个奇怪工具却让人不得不重新打量一切,它前端呈U型,后面有个木质把手,仔细一看便恍然大悟,它在中国有个特别的名字叫“洛阳铲”。
“你们这样做,是会受到惩罚的。”男低音显得激动却又很无奈,放在他后背的脚暂时收了回去,这才让他回过身,慢慢的从地上爬起,面对面的看着眼前和他拥有相同肤色的男人。
“惩罚?什么惩罚?你在说什么鬼话。”那个踩着他的大胡子笑了,“哦,伟大的法老,快来惩罚我!让我被金银财宝砸死的诅咒应验吧。哈哈……”他显得很兴奋,边说边做了个吐舌头,抹脖子的动作。
“司泠浩,别不识好歹。连埃罗亚人自己都不怕了,你一个外人装什么。”那男中音淡淡的开口,鄙夷的口气在看向大胡子时更透着股厌恶。他从后腰上掏出一把武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司泠浩的后脑,“快点,否则毙了你!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相信你很清楚。事已至此,识时务者为俊杰,人死了可不能从头再活一遍,你以为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废话有多大用处!什么咒语,什么死而复生!呵呵,你还是省省吧,别以为自己看了几天书就什么都懂。你如果想逃出去,那就是作梦。”
司泠浩静静的挺直了身子,他握紧拳头不再说话,只是在经过那人身边时,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撇了他一眼,那是一种会让人觉得悲悯的神情,随即便大步走进低矮的木板房。
房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床什么也没有,在床的旁边有个已经挖好的地洞,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床被移动过,那个洞原本应该在床下的,他想了一会儿便钻进洞里。
说实话从发现这地下的墓葬,到被这些人控制,司泠浩至今都没怎么回过神来,总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梦,大喜大悲间仿佛已经完成人世的一切。也许正因如此,从被囚禁的那时起他就想好了,与其让这些盗墓贼肆意破坏,还不如就随着他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护这座隐蔽于世间的奇迹。摸出一个经自己改造后的罗盘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他嘴里咬着袖珍式手电筒,借着并不强的光线计算着、涂写着,本子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都是用一种奇特的语言记录的,他相信将来的某一天,一个流畅的翻阅者必定不会给这里带来灾难。
“哦,天啊。杨,外面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棉花?”埃罗亚人烦躁的挥舞了一下,将飘过来的棉絮从眼前赶走,“就算种至少你也要找个品种好点的,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你懂什么。”男中音紧张的看着洞口有些不耐烦,手中握着一个绳子,“哈里特,你望好风。”
叫哈里特的大胡子不以为意的拿出枪咕哝了一句当地土语:“狡猾的中国人。”说着便走到土房外面,警惕的盯着一片漆黑的四周。
“杨文彬,你好歹也受过高等教育,博士的学位来之不易,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你在将自己送上绝路!你会毁了自己的。”爬出洞口的司泠浩紧紧地盯着眼前人,他控制不住地再次试图劝他改变主意。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将功成名就!”杨文彬看了他一眼,满眼嘲讽,“别拿你那套不入流的八股来污染我的耳朵,废话少说!”
“再向下大约十米就可以了,那里应该有个甬道……”司泠浩别过脸,艰难地开口。他必须要想个办法,阻止这疯狂的盗墓行为,因为脚下的这个墓葬是未知的,它会填补某些历史的空白。学术界安静得太久了,眼下这一切必将会让其颤抖,他理解杨文彬的急切却不敢苟同。就在焦急的档口,突然一股熟悉的震撼与战栗再次席卷全身,他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翻腾。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当他刚踏上埃罗亚的土地时,便有过一回这样的经历,只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而这次,却是越接近地下,震颤越强烈,狂躁的心跳甚至强烈到让他的呼吸都难以为继。
哈里特走进来,用胶皮绳将司泠浩绑好绑在一边,不去理会他红白交错的面色。杨文彬拿着洛阳铲就进了洞,他要亲自确定一遍。与其说他不完全相信司泠浩,倒不如说他不相信任何人,为了今天的一切他可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从计划到落实,每一个细节,每个一点一滴他都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因此他不允许失败,更无法想象失败。仔细的分析着不同土层的土壤结构、颜色、密度和各种包含物,顺便通过洛阳铲碰撞地下发出的不同声音和手上的感觉,重复判断这个甬道是否真的存在。
四周再次恢复以往的安静,短促的虫鸣似乎在进行试探,逐渐变得嘹亮,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猛然一惊,便扑棱棱地飞远了。司泠浩被紧紧地绑着,内心焦灼却又无可奈何,那震颤渐渐退去,他不由得用后脑狠狠地撞了几下木桩,现在要是能联系到外界多好,无论是谁,随便一个人就好。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个久未回去的家,还有自己的独生女儿。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家人都怎么样,他们是怨他的吧……想到这,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逐渐相信了父亲的话,也许是因为屡次应验的猜测?或是那时而闪现的感知?再或者是进入研究会的深入发现?总之这里面种种的原因,都指向自己那神秘的近似诡异的传承,它不仅带给了他名誉,同时也将他推向不可挽回的结局。如果这所谓的传承真的存在,那么就请求冥冥之中的定数,将此刻发生的一切不必借助语言和文字,传达给他的父亲吧。想到这,他略微有些安心。
祭司的血脉啊,但愿你能让远方的后代察觉这不可饶恕的夜晚。
司泠浩闭上眼睛开始默默的祈祷,就如同古埃罗亚的祭司在感应阿蒙神的旨意。南西、南西,我唯一的女儿,我的继承人,你感觉到了么?祭司的血脉正在沸腾,那流转千年的愿望已经压抑不住的要破堤而出,注定的一切终究逃不过命运的防线。我家族血脉的最后一位继承者啊,尽情的感受这跨越千年光阴的流动,静静的聆听祖先的召唤。
他正想的出神,哈里特就进来了,感谢那宽大的衣袍和他走路带风的习惯,司泠浩急忙睁开眼,收敛心神。
“司——先生。”哈里特突然变得很客气,可那里面的嘲讽任谁的听得出来,他踢了司泠浩一脚,司泠浩心里突然一凉,一股寒气由下往上,这个感觉很糟糕。
“很少见杨这样看重一个人,说实话,你看来……真的不错。”哈里特笑嘻嘻的蹲下身,用枪指着他的头道,“你知道吗,我一向很尊重有学问的人,是的,你很有学问。所以,你要乖乖听话,否则——‘嘣’嘿嘿。”说完吹了一下枪口,那口臭味让司泠浩微蹙了眉头。
过了好一会儿,杨文彬终于爬了出来,他的眼睛在放光,那是只有饿兽在见到食物时才会露出的神情,他语气难掩激动,“就快到了!”
不多久更加沉闷的声音从地下响起来,就像是闷在肚子里的呜咽,接着“哗啦”几声,泥土和石块轰然坠落,有地方塌下去了。司泠浩满脸痛苦的闭上眼睛,心头狠狠地被揪扯着,那份痛苦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他们将司泠浩松开,简单的收拾了下东西,将床移到到洞口上作掩护,然后带着矿灯帽,便开始向地下前进。司泠浩爬在最前面,腰上依旧绑了条绳子,杨文彬手中拿着枪走在中间,哈里特背着个袋子,武器别在腰上。不知闷着头爬了多久,就在这份沉闷与压抑几乎让人抓狂的时候,他们在一个豁然开朗的洞口前停下来。司泠浩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并将它伸进洞口,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的看着那有些微弱的火苗,它并没有熄灭,看来里面的氧气含量还不错。杨文彬把几个荧光棒扔下洞口,周围逐渐被黄绿色的光照亮,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反应,这才推了司泠浩一把。
“你先下去,如果敢有什么轻举妄动,我就一枪崩了你。”
司泠浩被第一个顺下去,直到见他依旧正常的站在地面,他们才开始逐一下滑。司泠浩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却在仔细辨认周围的壁画,他突然想到一个也许可以保全这里的主意,这个主意让他有些激动,也有些遗憾。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站在甬道里,除了司泠浩,既然已经决定,他便释然而大胆的触摸墙壁的雕刻。只能说杨文彬还是不了解他,否则他应该阻止他的,因为真正的司泠浩是绝对不会在没有任何措施的情况下,触碰这些珍贵的痕迹,他对它们即恭敬又谨慎。杨文彬顺手将墙壁上的火把点燃,他们惊讶的睁大了眼,虽然这里因为时间的关系覆盖了厚厚的尘土,但那若隐若现的辉煌却依旧难以遮掩。
满墙尽是彩色的图画、雕刻和象形文字,甚至连天棚上都经过精雕细琢,整个甬道看起来就像是步入殿堂前的灿烂,让人不由得开始期待甬道的尽头将会是什么。最重要的是,火苗在微微晃动,不知道是因为顶上的洞口,还是墓穴另有出路,总之这里的空气似乎很充足,杨文彬握火把的手有些颤抖,这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地方大概刺伤了他的眼,让他忘记了那句古话:超越寻常即有妖。可以保存完好壁画的地方空气又怎么会流动?
司泠浩再次小心地辨别着墙壁上的图画,除了震惊他不知道还要怎样形容此时的心情。这些壁画的两面叙述着相反的故事,说的是生死之间的一念之差,阿蒙神和阿努比斯分别站在光明与黑暗的尽头,面对着世间的罪与罚,也许这一切并不是子虚乌有。他们顺着墙壁的一面开始向前走,在个岔道口前停了下来。
“喂!走哪边?”哈里特迫不及待的推了司泠浩一把,他一个重心不稳的便趴在石壁上,抬手指了指右边并不说话,站直身体默默的继续带路。其实他最想抬头看看那顶上的壁画,那上面叙述的是一场战争,虽然只是一掠而过,但这场战争的画面却笼络住了他全部心神,那浓重的红色和黑色,在埃罗亚壁画史上几乎不曾出现,整个场景那过于压抑的悲痛更是史无前例。
如果杨文彬懂得古埃罗亚语,也许就不会走的这样急切、这样激动、这样跃跃欲试,因为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墙壁上的象形文字明显的写着“地府之路”。
甬道像是个迷宫,他们边走边点亮所有遇到的火把,在火光的映衬下金色璀璨炫目的如同太阳神之光。哈里特用刀子从墙上抠下一个突起的黑色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晶莹剔透。
“哦噢——黑水晶,这真是个宝贝,咱们真的发财了!杨!”他难掩兴奋的开始继续寻找,顺便动手刮墙壁上的金箔。
“急什么,还有更好的!我们要的是文物!”杨文彬虽然白了哈里特一眼,但是那神情却同样兴奋。
司泠浩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因为刚才那个黑色的东西正是阿努比斯的眼睛,同时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句话“谁打扰了法老的睡眠,谁就将被尼罗河水带走”。
在路的尽头站立着四尊神像,神像手中,各捧着一个雪花石膏制成的小罐,将灰尘简单拂去之后,司泠浩很容易就辨认出,他们分别是艾谢特、哈碧、杜米特夫、奎本汉穆夫,这四尊神像分别保护着已死之人的各个内脏器官(肺、胃、肝、肠)。在他们面前还有一个高台,上面放着个盒子,杨文彬率先拿了下来,将灰尘抹去后露出淡金的色泽。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金灿灿的雕像,那是大地之神给布,他掌管着死者的灵魂是否下地狱的权柄。杨文彬仔细把玩着雕像,司泠浩趁机拿过盒子仔细的查看,在它的内壁上刻着一行很小的字“打开地狱之门,将不能上天堂”。
“已经是尽头了?这怎么回事?”兴奋之余,杨文彬看了看四周,他将金像贴身收好,冷冷的看着司泠浩拿出枪对准他,“你干了什么?”
“不是我,是阿努比斯。他将惩罚你们的亵渎!”司泠浩大声吼着,“咱们谁也别想出去!”话音还未落,只听隆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大地开始震颤,他们都明白这不是像地震的来临。
“该死的!混蛋!”哈里特恐惧的看看四周,那轰鸣声越来越近了,颤抖也越来越强烈,强烈的让他们几乎站不住脚。他突地掏出枪,冲着司泠浩就是一阵乱射,杨文彬想要阻止也已经晚了。
司泠浩嘴角带血的顺着墙壁缓缓倒下,抬起沾血的手指,指着他们笑了,“你们——将被尼罗河水带走——”说完便垂下手臂,呼吸刹那间停止。
哈里特跑上前一把将他手中的盒子夺了下来,杨文彬则从他身上翻找着那个黑色笔记本,期望能通过它找到回去的路。但是,已经晚了,大地如雷鸣般作响,仿佛来自地府的召唤,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就在他们慌不择路的时候,满天洪水瞬间便将他们淹没。
甬道里的水直冲到洞口的地面,那木板房颓然坍塌在窜出的洪水里。不断涌出的河水淋湿了棉花地,就像是突然下了一场雨,过了很久水才渐渐退下去。等发现异常的人们小心的走近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房子,只有一个洞口不知是在吞噬还是吐露着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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