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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傻子不真傻

虽说正业集团早起了吞并榕星之心,可战博在商场沉浮多年,也不会不知道商人们、尤其是成功商人们的友谊风吹即散。若非实在现状吃紧,他绝不会向严中裕开口。银监会要求银行对地产商贷款大幅收紧,榕星由于开发资金紧张又没了岳父的照应,即将面临工程全面停止的状况。

战博在这个时候忽然对儿子回心转意,一来是听从媳妇儿规劝,二来也是迫于榕星转型急需自筹资金。钢铁业几乎大崩盘,榕星集团旗下目前没有叫得响的项目,唯一在市场上有足够知名度的就是觅雅。AC尼尔森报告曾显示,整个国内化妆品市场中本土品牌的份额在不断上升,国内化妆品行业值得投资机构看好,诞生享誉国际的品牌也是迟早的事。

战博相信投资机构不可能忽视这样的专业分析,但当务之急他必须让人们觉得觅雅乃至榕星值得投资。所以他少不了得打肿脸豁胖,把目前能调动的资金全投入觅雅,密集的广告投放,以奢侈品的定位打造觅雅旗舰店,怎么高调怎么来。

本还担心儿子不肯接受,但这小子到底吃了一阵子苦、碰了一鼻子灰,态度比以前软下不少。战博表示满意的同时,还想着等榕星进入与投资机构谈判的实质阶段,就要再让温妤出面,撮合儿子与邱部长的女儿。

即便没有温妤从中撮合,战逸非也打算先低头了,这事情确实是自己不地道。但他们俩的相处模式也就是这样,哪回不是互撩狠话天翻地覆,转眼又在床上“和解”得如火如荼。

战逸非循着滕云给出的地址找到了方馥浓的姨妈家。吃不准方馥浓在不在,但美博会的时候他就挺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培养出这样一个迷人又无耻的家伙。

刚刚自报家门就被请进了门,还未让老夏把拎在手里的见面礼放下,便发现,居然李卉也在。

方馥浓还没回家。李卉正和叶浣君一起包馄饨,系着围裙,纤纤素手灵巧地动,一秒钟就利索地包好一只。家常味道,上海人最喜欢的荠菜肉馅。

叶浣君知道来的人是侄子的老板,却也表现得不太热络,自打方馥浓去了觅雅工作,别说忙得见不着人,命都差点丢了。

倒是李卉一边包着馄饨,一边以女主人的姿态招呼了他,留他一起用晚餐。

战逸非让老夏在车里等着,方馥浓不在,李卉却在,这地方他坐不住。

“我记得以前馥浓就爱吃姨妈包的馄饨,速冻的一口不碰,还非得是你亲自调的馅儿。我以前试着包过很多次,可就是调不出这个馅儿的味道,怎么都学不会。”

“我从来不用买来的肉糜,都是半精半肥的肉细细切碎……”叶浣君受了夸自然得意,挺胸撅腚、眉飞色舞地向李卉传授起自己的秘方,家门忽然被人拍打得砰砰响。

嗓门极响,不开门也听得清清楚楚:“阿君啊,你家晚上切(吃)啥好切(吃)额啦!我跟阿芳来蹭顿饭,好伐啦?”

叶浣君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去把门打开了:“也没撒好切额,就包了点荠菜肉馄饨。”

女人们一边在玄关脱鞋一边嚷嚷,语速极快,如同机关枪的子弹四处横飞。

“阿君啊,你这次一定要帮我,帮我一起收拾那个503的那个女人!真的,她也太不要脸了!我家老公坐夜班,白天要休息的,可她家空调滴水打在雨棚上的声音吵是吵得来,我去跟她沟通把排水管往外头接一点,别打在我家雨棚上,这么小一点事情她硬是不肯。这个女人真的不要脸!我今天就把垃圾倒她家门口了……”先进门的一个女人笔直走向客厅,见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愣了一愣,“哎,阿君,这是?”

“战逸非,方馥浓的……老板。”战逸非自报完家门就打算起身告辞,却突然凤眼狠狠一睁,定在了进门而来的另一个女人脸上。

在觅雅老板眼里,情人的姨妈和上海街头任何一个中年妇女都没区别,她们或许也曾在道牙子上步履轻盈、长裙飘飘,却最终被岁月变成了一个嗓门粗粝、身形臃肿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不太一样。她脸上那块硕大的胎记非常眼熟。

串门子打麻将是她们这些退休女人最大的爱好,名叫阿芳的女人就是那日麻将桌上脸上长个大胎记的,说是来蹭饭,其实是来看李卉。

这一看就彻底死了心——自家那个侄女一张脸有人家两张大,两只胸脯却没人家一只大。

叶浣君要堵人说自己侄子喜欢男人的嘴,李卉就成了最好的证明。这几天李卉几乎天天都陪着她在小区内出入,名车开进开出,对左邻右舍也极为大方。

这让叶浣君腰杆子挺直好些,这么漂亮又有钱的侄媳妇,谁见了都只能面子上连称“恭喜”并暗自含恨在心。

“这些馄饨应该够晚餐了,我先去把它们下了吧。”李卉注意到战逸非脸色煞白地僵立在原地,嘴角微微一翘。她走进厨房,以个确信客厅里的男人一定能听见的音量说,“时间过得好快,我记得我和馥浓在复旦念书的时候,同普坊还没拆迁。”

“同普坊”是他七岁以前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教堂。

“馥浓总是忘不了当时那个住对门的女人,也是,人这一辈子能看见几回一个正巧摔死在自己眼前的人……”

而这些打小一块长大的邻居总是联合起来围剿她们的“敌人”,往人家门口倒垃圾就是她们“战斗”的法子。

——你要不要脸啊!居然勾引一个中学生!人家还是孩子呢!

——你们滚开!我妈妈不是这样的人!

——好可怜啊……这么年轻……这么好看……她这样死了,儿子怎么办呢?

——也许几天不见你的同桌就进了少管所,也许一觉睡醒你对门的女人就跳楼了!

李卉端着一碗馄饨走出厨房时,战逸非已经不见了。

“哎哟,走啦?”随着准侄媳妇出门的叶浣君这才反应过来,有点担心地说,“这是不是怠慢了?”

“没事的,姨妈。”李卉嫣然一笑,将有点烫手的馄饨碗放在了餐桌上,“他现在一定没工夫想别的。”

老夏瞧见战逸非神情恍惚地出了门,忙下了车,为他拉开后座的车门:“去哪里?”

“回……回家。”

“回方总监的家吗?”

“哦不……不去他那里。”战逸非努力想了一下,他不想住方馥浓那儿,也不能回有唐厄在的自己家,别无选择之后只能说,“回我爸那儿。”

一路的风驰电掣与心不在焉,他既惊且怒,对象不一,五味杂陈。他跟方馥浓之间糊了一层纸的过往交集,他竟没从来没想过戳破一窥。

战逸非走进父亲战博的别墅,一家人正在用餐。这个时间点家家户户都围坐在餐桌旁,尽享人间天伦。

“小非非!”当着父母的面,战圆圆依然没大没小,放下碗筷惊喜地嚷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战博面上不露喜色,倒也一样搁下筷子,望着儿子:“吃饭了吗?没吃就坐下一起吃吧。”

神情木然地摇了摇头,战逸非径自上了楼。

他听见马慧丽在身后抱怨:“问他话也不答,怎么这么不懂道理!”

他听见战博轻声呵斥:“你少说两句!”

走进自己的卧室,这么大一间屋子,战逸非只抱着膝盖,蹲坐在墙角。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坐了多久,房间里的灯却突然被打开了,战圆圆抱着一只糖果罐出现在门口。

战逸非抬手去遮挡忽然见了光的眼睛,战圆圆已经自说自话地不请自进,抱着糖果罐坐在了他的身边。

“你出去……”怕被妹妹窥破自己的情绪,战逸非冷着声音赶人,“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管你待着啊。”望着哥哥的眼睛,战圆圆笑得一点不害臊,“你就把我当耗子,别当人。”说着还两根食指指尖对着指尖,凑在唇前,“吱吱”了两声。

当初就不该让她跟着方馥浓,好的没学会,皮倒是越来越厚。战逸非一翻眼白,从妹妹手里拿过糖果罐,挑了枚自己爱吃的水果硬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

战圆圆也剥了一颗,抿着满嘴令人幸福的甜味,一歪头就枕靠住了哥哥的肩膀。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女孩先开口:“欸,小非非,你是不是喜欢馥浓哥啊?”

自认掩饰得不错,战逸非回头去看妹妹,一脸的惊惑。

“你这什么表情?你真当我傻啊。”战圆圆不快地撇了撇嘴,“那天馥浓哥让你站在他这一边的时候,眼眶都红了,哪个员工这么跟老板说话呀。”

战逸非又拿一颗糖,摇了摇头:“成年人的感情,你们小孩子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战圆圆大起嗓门,“我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战逸非皱眉:“谁?”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一个叫徐亮的?我们换校区的时候你开车送我去学校,那个等在校门口要帮我搬行李的。”

战逸非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个又黑又矮、还穿一条运动裤的家伙?”

“人家不矮!人家一米七八呢!人家也不黑!你不能见了比你矮比你黑的就嫌弃,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及时刹车,战圆圆吞下“白富美”三个字,改了口,“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的高富帅呀!”

战逸非依然不见好脸色,冷冷说:“他是不矮不黑,但想追我妹妹,还差得远。”

“徐亮从大一一直追我追到了大四,我看他挺有诚意的,决定还是给个机会吧。”一眼不眨地望着哥哥的眼睛,小丫头忽而腼腆地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我说过喜欢馥浓哥的话那都是瞎胡闹!你们好吧,你得可劲幸福,千万别顾忌我!”

对视着妹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战逸非仓猝别过脸,眼眶发热,声音冷中带颤:“谁顾忌你,想太多。”

知道对方不会再顾虑自己,这些日子紧揪的心总算完全松缓下来,战圆圆嘻嘻笑着,一把就挽住哥哥的胳膊。

“小非非,我最近发现一个问题。”又枕住哥哥的肩膀,“嫂嫂好像不太对劲,我看见她一大把一大把地吞药片,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却摇头说没事。她嫌我小,什么也不跟我说,只跟薛彤姐说……”

“什么?”温妤的状况令人担心。

“我想你去多关心关心她,就会好的吧。”小丫头凑头贴近哥哥的耳朵,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欸,小非非,我还有一个问题……”

战逸非也向妹妹靠近,凝神去听,结果却听见这么一句——

“做下面那个的时候,是不是很爽呀?”

战榕手里有一柄藏刀,收在里头的时候貌不惊人,稍一出鞘便杀气凛凛刀光燎烈,岂止是如同常言说的雪芒,简直如同雪山顶头辐射万丈的太阳。这是严中裕几年前送他的。严家父子都爱玩刀,也是一个偶然巧合,夸赞一声,对方就大大方方给了。

一般坐过牢的人都能被人看出来,他们就似战榕手上这柄藏刀,稍不留神就要慑人一慑,但战榕看不出来。谁看他都和蔼、稳重、气质儒雅。而且不只看不出来,根本也鲜有人知道,这个榕星集团名义上的二把手还有身陷囹圄的不堪一面。

有人为梦想粉身碎骨,有人为目的不择手段,梦想也好,目的也罢,都似二八娇娃的青春胴体,能令一个男人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战榕一直自认是个厚道的人,可偏偏生活串通了他的大哥,对他不太厚道。

当时战家兄弟都在一家国营钢厂供职,战博是工人,战榕是工程师。国营钢厂由上至下都管理混乱,战博秉性好财,平日里时不时地偷点钢材出去卖,赚了不少小钱。

战榕一直知道,但设身处地体谅自家大哥的艰辛,虽不赞同,也不会向外人揭发。

何况身为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他有自己的抱负与想法。

国营钢厂僧多粥少入不敷出,国家负担过重,一系列的改制迫在眉睫。上头的领导看出战榕这人有想法,便对他说,要不大伙儿都下岗,要不你就挑个头,把这个烂摊子盘下来。

很快战博也听到了这个消息,立马劝弟弟别接手,他觉得那么多人要糊口,上头的人吃喝嫖赌,下头的人滥竽充数,你又狠不下心来让他们统统滚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盘不活,即使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也活不了。

但战榕不信邪,他认定自己有技术,这不是挑战,反倒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给当时的领导塞了好处,就把引进自国外的几千万的炼钢设备当废铜烂铁卖买了下来,自负盈亏,挑起了大梁。

改制以后,战榕就把钢厂的名字改成了榕星,然后他看战博在别的车间干得辛苦,便把他挖过来,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干。

为了榕星能发展起来,战榕当真把命豁了出去,事事亲力亲为,既管技术,又跑业务。为了卖几十公斤的钢粉能在客户的门外蹲一宿,把人感动得不和你合作都不行。

然而,偏偏在榕星发展势头最好的时候,他被人检举了,罪名是侵吞国有资产。

检举他的人还确有其事地提供了证据,连他给哪几个领导送过礼、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送的什么,这些最隐秘的枝节都呈了上去。

这个问题可轻可重,轻的话把事情讲明白就算完了,重的话就得枪毙。当初他主动接手烂摊子时得来的保证全不管用,而今秋后算账毫不留情。

战榕在看守所里关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看守所里的岁月很难熬,他是大学生,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就是顶顶渊博的知识分子,战榕适应不了一夜间从知识分子沦为了阶下囚,在里头大病一场,几乎折掉了半条命。幸而外头的妻子为了证明丈夫的清白四处托人打点,砸锅卖铁不止,还欠下一屁股债。交出大笔保证金之后,战榕跨出看守所的那一刻与妻子抱头痛哭。

等他再回榕星,已经有人接了盘。

就是哥哥战博。

偷卖钢材的时候战博熟识不少客户,那个时候也已经认识了省长的女儿马慧丽,他对弟弟倒也大方,说,按理说我不能雇一个有这么严重经济问题的人,可你这样出去也难找工作,你是我弟弟,有什么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总会想着你。

兄弟俩的位置一夕之间掉了个儿,当初是弟弟照顾哥哥,而今是哥哥收留弟弟。倾家荡产不说还带了一身的病,战榕对于敢冒大不韪收留自己的大哥,还挺感激。心里想着榕星虽然不是自己的了,但怎么说也是战家的,他依然跟过去一样拼命,再加上后来战博娶了马省长的女儿,榕星的发展简直算得上是一日千里。

战榕挺欣慰。

只是每次欣慰之后,望着拔地而起的榕星大厦上巨幅的“榕星”标志,都忍不住感到心如刀割。

到底是谁检举了自己?

如果没有那个人,他的梦想不会半途夭折,他疑心过原来那个一直妒贤嫉能的厂长,也疑心过终日一脸假笑的支部书记,甚至疑心过在榕星钢厂看大门的瘸腿老头。

唯独没有疑心过身为家人的战博。

直到某一天,一个要出国与儿子同住的老技工跟他说了实话。那个老技工是他的师傅,还是战博的师傅,那个时候师傅往往比爹还亲,他说,你傻啊,当时写信检举你的人就是你哥啊。临走之前,老人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来,你想想谁会知道那些外头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细节?谁又从这事儿里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因为你们都是我徒弟,所以这么多年我没拆穿,可我实在不忍心见你犯一辈子的傻。

说是五雷轰顶都是轻的,战榕觉得自己从牢里捡回来的半条命又丢了。

后来战博把股份给儿子,给女儿,甚至给了相识多年的老部下,唯独没留一份给战榕。

便是待一条狗,也不该这么绝情。

战榕把战逸非带回战家,一方面觉得这孩子可怜,另一方面更想看看这么个私生子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现在又一个私生子等着被他带回战家。

战逸非许诺过薛彤,等他安抚了温妤就一定带她与小喆回到战家,但薛彤等不及。她以尖跟红唇作为武装,大咧咧闯进战榕办公室时,战榕也正打算去找她。

战榕面带微笑地望着这个女人,面带微笑地判断——这个女人是个急性子,从她的面相与妆容就看得出来。一张标致得不能再标致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几乎将脸盘的上部完全占满,女人的妆容显示出她“肉食”的本性,风情外露得猛、准、狠。

薛彤表示自己本来想直接去找战博,但联系不上,所以就先来找了他。

她说:“战逸文那个死鬼死不足惜,但他在外头留了战家的种。”

战榕了然一笑,“我知道。”他说,“滕博士跟我提过。”

“那二叔,你看怎么办吧?”薛彤气势咄咄,不给他人也不给自己留退路,“你要首肯,小喆今天就跟你回战家,你要不同意,就当我今儿没来过,我直接去找孩子的爷爷!”

战榕笑得眼纹舒展,像极了一个和蔼的长辈,他问:“就算小喆跟我回了战家,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好……好处……”薛彤一时支吾,旋即马上反应过来,“我儿子有个好未来,对我不就是最大的好处吗?!”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急性子,手上有牌就要马上打出去。早一点、晚一点对小喆没什么差别,对你差别可就大了。”

薛彤杏眼睁圆,一脸不解:“我?”

“好牌差牌看你怎么打、怎么组合。现在小喆的身份没揭开,阿非顾忌你,顺带也得顾忌滕云——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难道就不想再嫁了?”

薛彤认为有道理。战逸文留给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那只生殖器尚算温存热烈,但她现在更惦记另一只。

薛彤从战榕的办公室出来就打电话给了滕云。

但对方一看见她的号码,便掐断了。

许见欧回来了。

离开的时候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也没给一声通知。许见欧进门第一句话便是想吃一顿家常饭菜,滕云二话不说,撩袖子就进了厨房。

两个人并肩在灶前忙活,你切菜我热油锅,不时说笑两声,似乎又找回了当初的默契。

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只当噩梦一场,醒了便好。

辞了电视台的工作,许见欧深感上海这个环境没法再待下去。带着一点茫然、一点期许、一点虎狼环饲的担忧、一点前途未卜的彷徨,他一路向北,然后发现,自己的归宿应该还是北京。

“其实若想从事文化行业,本就应该去北京发展,只是以前一直没勇气背井离乡。我这次去看了,北京那城市真是让我一眼就喜欢到骨子里……”

觅雅而今很热,滕云身居觅雅高职,同行跳槽肯定不难。许见欧还没来得及邀请对方辞职与自己同去北京,手机声又响了。滕云低头看了眼薛彤发来的微信,脸色微微一变。

“怎么了?”察觉出对方神情不对,许见欧问,“谁的信息?”

“没什么。”将手机关机,扔在灶台边,滕云冲久未见面的恋人温柔一笑,“厨房油烟太重,你去厅里等着,一会儿就有大餐奉上。”

“吃完就走在我这儿是行不通的。”薛彤的信息露出凛凛杀气,她说,“你那个以权谋私、收受贿赂的视频,现在在我手里。”

方馥浓选择这个时候出国,绝对是因为机会千载难逢。一个大亨与他眉来眼去已久,终于决定出资他在南非的项目。这笔融资有多来之不易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面临资金危机,纵然口才绝佳、风度翩翩的公关先生也没少吃闭门羹。

一次又一次被人拒之门外反倒磨出了这个男人的韧劲,方馥浓始终相信,因为有空缺,所以有机会。他以高端商务为切入点拿下了那块地皮,转眼就瞄准了更高的目标——他计划中建造的会议中心将取代卡尔顿中心成为南非乃至整个非洲的第一高楼,发展潜力无限。

去跟那个南非大亨谈生意前,方馥浓先拐道去乞力马扎罗爬山。跟当年闷声不响离开许见欧去往西藏一样,他像拴不住的风一样处于远离地平面的地方,还嫌自己登得不够高。

到底今非昔比,一口气上山有些费力,沿途休息也咳个不止。方馥浓停下脚步眺望远处风光,迅速反省起自己已经度过的人生,不甘苟且,不肯平淡,永远以攀登者的姿态找寻极限——北京人管这种心态叫“拔份儿”,上海人则叫“扎台型”。相似又不似,但大约都是逮住机会就要冒头。

一些念头很快哔哔剥剥如火燎原,他最想的便是这样扔掉战逸非跑了,管自己曾经承诺的与答应的,他俩间那点情分也不要了。

天高且海阔,无爱一身轻。

两天前他收到了周晨的邮件,精灵仙境的成分分析全部出来了,劣质得很。形势严峻,觅雅现有的问题只怕还是冰山一角,他要么就不管战逸非死活任其被人鱼肉,要么就一心一意辅佐储君兼爱侣。

方馥浓脑子里有一百个自己,九十九个选择前者,他却决定听从第一百个的建议,暂且留在上海。

回到上海,方馥浓第一时间先找了宋东坡与周晨,但对方告诉他,精灵仙境已经由代加工工厂大规模投产了。

方馥浓皱眉面向周晨,语气里有了责怪的意思:“不是让你看着么?”

“这事儿倒真怪不上周晨。按理说,要让最后出来的成品稳定,原料陈放都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现在就投入生产。”宋东坡告诉他,“这件事不止奇怪在这一个地方,精灵仙境的投产搞得神秘兮兮,也是苏州工厂的几个技术员被调去那家代加工工厂帮忙,我才发现居然已经开始生产了。”

现在觅雅的苏州工厂自负盈亏,手上还有急单,根本没时间管馥木之源生产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滕云钻了空子。方馥浓眉头拧得更紧些:“你没把这些告诉战总吗?”

“战总最近怕是太忙了,这头顾着觅雅,那头还得管着馥木之源,活人见不着,电话都联系不上。那个唐什么的代言人邀他去北京出席那个明星真人秀节目的发布会,刚回来又筹备今晚就要召开的新品启动酒会。”宋东坡掏出手机拨了战逸非的号码,然后把把难题抛给了公关先生,“你看,战总不接电话啊。怎么办?”

方馥浓用自己的手机给战逸非打了一个,但这回对方不是不接,而是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第一个是这样,第二个还这样,事情便有些蹊跷了。方馥浓打电话问战圆圆:“你哥现在人在哪里?”

“这会儿还在觅雅,但估计马上就得出去了。”女孩的声音停了停,随即急切起来,“馥浓哥,你快回觅雅吧,你的媳妇儿都要被人抢跑了!”

方馥浓搭周晨的车赶往公司,从电梯上去的时候,战逸非正背着网球拍打算出门。

没有阴差阳错擦身而过,两个人明显打了个照面,但战逸非还是走了。

“战逸非!”

听见对方的声音,反倒催使他加快了脚步,战逸非不给方馥浓接近自己的机会,对老夏说:“开车。”

再打电话就关机了。

便是见了鬼也不该跑那么快,公关先生没追上自己的老板,双手扶膝,深喘了两口气。知道这是这小子还在怄气的表示,他怒极反笑,心道该生气的人还没生气呢。

“原料有问题就要退回给供应商,而不是加班加点把它们变成成品,生产以后原料问题就说不清了,不但不能退了,这些东西上架以后觅雅后患无穷。人力、物力全是成本,多生产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宋东坡忽然“哎呀”一声,看似恍然大悟,“不如跟滕总监说吧,馥木之源是他负责的,他的话应该也管用。”

方馥浓勾了勾嘴角:“你找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怎么可能管用?”

不止是上回的新品会议,宋东坡以前就见过滕云,早被对方那一身的学究气质折服得五体投地,直呼不可能。

老实人不再老实,换作以前他也不信。公关先生没打算详细解释,只是问:“知道那家OEM工厂的厂址在哪儿吗?”

“知道。”宋东坡给了答案,又说,“好在这回调去那里帮忙的人里都是信得过的兄弟。”

“怎么办?”周晨还有担心,从刚才战逸非的反应来看,根本不想见着方馥浓,他说,“你不知道战总最近与那个滕云关系多好,没准我们说了他也不信,还当我们是输给了精灵仙境心有不甘,所以找茬报复。”

方馥浓微微皱眉,修长手指在身旁一辆车上弹琴似的轻扣。

周晨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从早些时候的赵洪磊来看,这小子有的时候确实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外界因素“挟持”,继而变得忠奸不分。然而甭管战逸非信或不信,一天拖一天,损失无可估量。滕云找的代加工工厂位于嘉定,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那儿的生产线给停了。

思考半晌,方馥浓决定给嘉定区工商局局长挂个电话,以环境测评不合格为理由,让那家工厂停业整顿。曾经自己经商多年,本就广交八方朋友,何况他还有过公务员的背景,将各地区的工商、税务之类都“孝敬”得十分相熟。

对方一听他的声音,连寒暄都免了,直接称呼他为“老弟”。

以前送过不一般的礼,感情自然也不一般。得到肯定回复之后,方馥浓放了心,便又与对方天南地北好一通瞎扯,这才挂了电话。

进了九月,上海的天气就舒爽下来,商务部长的千金邱云婷从北京到上海来,摆明了是“醉妇之意不在旅游”。她受了战博的热情相邀,放弃了出行必住的JW万豪,直接住进了战家的别墅。

战逸非与邱云婷同在澳大利亚留学,但彼此之间并没建立起多少同窗的友谊。战逸非当初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孩,无论对方投给自己多少殷切热忱的眼神,他永远能给出最令气温骤降的回应。

但这会儿人家住在家里,再怎么不愿意,对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一个女孩子,他也不能完全做到视而不见。

何况他最近哪儿都不在状态,心似跌落于秋天的第一片叶子,笼罩在彷徨失措、无依无靠的情绪下。

他刚才看见了方馥浓,正因为看见了他,才会赶快让老夏开车走人。他现在还不想见他。他无意去追究叶浣君是不是当年围攻母亲的女人之一,也无意去揣测李卉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但他确信,方馥浓一定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这么一段交集,否则他不会曾问自己住在哪里,不会在床上那么情意绵绵地叫他以前的名字,他不喜欢这种被恋人完全看穿并掌握的感觉,就仿佛我光着腚到处跑的时候,你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我。

这几天觅雅总裁没少逢场作戏地应酬商务部长的女儿,此刻背着网球拍仓猝出门也是为了赴约。从头到尾,战逸非的态度仍然不够热情,表情经常放空,视线也经常游离在外,但邱云婷似乎并不介意,不只不介意,如果战逸非这个时候点头,她就愿意偷出户口本拉着对方去扯证。

女孩子有时候太容易被表象迷惑,好像那张阳光下耳钉闪烁的俊俏侧脸,就已预示了她这一生的幸福。

女孩等在步履怯怯的秋风里,一见他便笑意盈盈,迎了上来。说实话邱云婷并不难看,没他和妹妹玩笑时说得那么“貌似夜叉”,甚至即使把她扔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也不会轻易被街上的漂亮女孩淹没。

邱云婷这次出门旅游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几个朋友,一个三十不到的男人,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女孩长什么样战逸非没细看,反正有钱人家的女孩子到最后都会长得差不多,但那个男人还挺打眼。

天空蓝的美瞳彩片,金发染得还算有质感,鼻子高耸得尤其夺目,但从那过分生硬的轮廓来判断,这个男人并非唐厄那样的混血儿,只是整过了头。

这个三十不到的男人名叫Eric,一个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富家子,大约是对邱云婷有意思,一见面便把战逸非当作了情敌,每句话都不客气。

邱云婷介绍战逸非时满面桃花,满目憧憬,说他是青年才俊,说他年纪轻轻就运营了一家很有知名度的化妆品公司。

“觅雅?什么牌子?”伪混血儿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给我家保姆也只买LaPrairie。”

这家伙讲话很冲,说时尚只是外国人玩的东西,阔脸塌鼻的中国人搞这类公司就是暴发户们捞快钱,除此之外他三句话也不离炫耀自己,只差没说他们家用verawang的婚纱抹地板,用三宅一生的香水刷厕所。总之,每一句话都让战逸非听得很不顺耳,在他本就糟糕透顶的心情上火上浇油。

一个女孩不会打网球,坐在一边打算看这四个青年男女混双比赛。她说自己怕落单,所以也约了个朋友来。

本是双打,但Eric每一个球都直奔战逸非而去,凶猛力大,满带杀机。战逸非招架得颇为辛苦,甚至有一次一只球直接抽在了他的手臂上,把他手中的球拍都震飞出两米。

“Sorry。”伪混血儿装腔作势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你打球的水平那么菜。”

手臂被震得发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战逸非将球拍捡回手中,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冷着脸对与自己搭档的邱云婷说:“你下去休息。”

闻出这两个男人间的火药味,两个女孩识趣地走下了球场,坐在一边观战。

双打变成了单打,Eric便又不屑地勾了勾嘴角:“我大学里是网球社的社长,还给费德勒当过陪练。咱们就按照大师赛的比赛来计分,干掉你这样的菜鸟连半个小时都不要。”

面对挑衅一言不发,战逸非弓下腰准备接球,嘴唇抿得更薄,一双漆黑凤眼露出杀机。

给费德勒当过陪练估计只是瞎吹,但这家伙的网球技术的确很好。起初Eric摆明了只是逗小孩玩,动作只顾耍帅,兼顾羞辱对手,一赢球就跟双手握拳,捶胸大吼,煽动围观的三个女孩给自己加油,输了便耸耸肩膀,举起球拍隔空点点战逸非的脸:“你比我想象中好一点。”

比赛并未呈现一边倒的态势。虽说Eric技高一筹,到底架不住对方拿出玩命的架势与你死磕——他每次都以为能以大开大合的调动把对方打死,但偏偏每次这小子又都能不认输地把球给救回来。

防守是自己的弱项,战逸非只能以勤补拙,靠快速的脚步移动救球,而一旦轮到他进攻便毫不客气,强力的侧身击球落点精准,凌厉凶悍。这样一来一去,比分虽然落后却始终能紧紧咬住,使得那个自诩高手的伪混血也因为心急屡屡出现了失误。

来往的回合越来越多,两个人的体力都明显下滑,谁都汗湿如雨,气喘吁吁,但谁也没先开口休战。眼见鏖战将近两个小时,邱云婷上来送毛巾、送水,对战逸非说:“觅雅晚上不还有活动么,你们今天就算了吧。”

Eric自觉真的吃不消了,想借着台阶而下,可说话依然扎耳:“是啊,你那个叫什么眯眼……眯眼的牌子,今晚不是要见媒体么?”

其实远比对方更累,战逸非深深喘了口气,从牙缝里迸出一声:“胜负未分。”

比赛重新开始,一拍接一拍的凶猛攻击迫使那伪混血疲于招架,趁一个回球过于绵软的机会,战逸非提前预判Eric的移动方向,直接把球朝他的脸挥击过去——

“嗷”的一声惨叫,被网球直击面部的男人同时倒地,鼻子当即流了血。

坐在地上,他捂着鼻子大骂:“你他妈故意的!”

战逸非走近球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伪混血,面无表情地问:“你是给费德勒捡球的吗?”

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一浪掀高过一浪的骂声:“妈的!一个贱种拽屁啊!”

体力已经完全透支,战逸非把沉重的身体拖向水池边,忽然就折下腰,扶着池台一阵干呕。吐不出东西,只是极限过了,胃里烧灼似的不舒服。

打开笼头,直接把脑袋凑下去,任冷水浇灌——他的心里早已憋下一通暗火,不知是来自那个蠢透了的伪混血,还是那个坏透了的方馥浓,但那通暗火并未因刚才的发泄扑灭一些。

身后传来鬼祟的脚步声,战逸非猛地直起身体,在对方搂上自己的腰前,反应迅速地揪住他的领子。一看来人,居然是严钦。

“……你跟踪我。”乌黑头发全湿,水珠挂了一脸,好容易才有力气吐出几个字。

“没,没有。”严钦把双手高举过头顶,讪皮讪脸地笑了,“是那个妞叫我来的,谁让你朋友恰好也是我朋友呢。”

战逸非松开揪住严钦衣领的手,似乎还想说话,但一张口便又呼哧呼哧喘起气来。

“我看见你在球场上跟那傻逼较劲了,那傻逼也不过是家里搞风投的,还没老蒲那高利贷公司有挣头,我马上就让他跪你脚边,叫你爷爷,给你磕头!”严钦笑嘻嘻地贴上身子,试图靠对方近些,“我嘛,就见不得别人欺负你。”

“不需要。”战逸非推了对方一把,但握拍的手臂沉似灌铅,手劲有些绵软,“我只要你……离我远点。”

“非非,咱不能这样过河拆桥。你刚从北京回来,肯定知道《RollingStar》第一期的收视率就已经爆了,你靠我拿下的那个节目植入帮觅雅和馥木之源提升了多少人气,你作为赞助方的礼品都送出去不下千盒了吧?还有,今晚上你那个馥木之源启动party,那么多媒体与明星捧场,你以为是靠你们公司那些不靠谱的公关?我都还没说,你的旗舰店就开在我的地盘上呢。”

累得懒得跟这混蛋瞎扯,只说:“那你收回去,我不要了。”

“你爸摆明了要你跟邱云婷结婚,这媒做得太不高明了!”正业少主有些急了,把自己老子叮嘱自己不能说的都一股脑地往外倒,“你以为你爸现在经济状况多好?他是苦于筹不到房产开发的资金在拿你的觅雅做文章呢!他把他所有能调动的资金都孤注一掷地投给你了,你的觅雅要是一垮,连带着整个榕星集团都得垮——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找商务部那老匹夫做靠山,就指望着卖你呢!”

见战逸非沉着脸不说话,严钦眼珠一转,忽又咧嘴一笑:“一样是找靠山,你告诉你爸,与其找那姓邱的,不如找我姓严的。你跟了我,咱们两家就合并成一家。你放心,我这人妻管严得厉害,等我爸嗝屁了,整个正业集团都听你的——”

战逸非又推凑近来的严钦一把,打断了他的异想天开。

“你听着,我就算真找一个女人结婚,也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牵扯。别再惹许见欧,别再惹我身边的任何人。”他把话撂得很明白,“跟我保持二十米的距离,否则我真的会宰了你。”

“可我晚上还要出席馥木之源的启动party呢!”严钦耸一耸肩,“我收到了你们的邀请函,作为觅雅的合作伙伴。”

“我会去查清楚,谁寄你的邀请函,我就开除谁。”转身迈出两步,听见严钦跟上来的脚步声,又马上回头,指着对方一声呵斥,“二十米!”

那双血红的眼睛看来极为慑人,正业少主令行禁止,忽然立在原地,手指蜷曲半握在胸前,作出直立起来的大犬的姿势,嘴里还“汪”了一声。

战逸非翻了翻眼白,趁没被这变态气晕之前,赶紧走了。自顾自撇下邱云婷,时间还早,他吩咐老夏带自己回去换身能出席晚上派对的衣服。

老夏看他脸色不好,便问他:“今晚上的活动还能不能参加?”

“没事的。”所有的选择都很憋屈,车后座上的觅雅总裁困倦地阖起眼睛,“反正今晚的主角也不是我,是滕云。”

那边战逸非不打招呼便溜了,这边Eric更加咽不下被球砸脸的这口气。他也进了洗手间,一边放水清洗自己鼻部的血迹,一边骂骂咧咧,不住从嘴里屙出屎一般的脏话:“妈的,贱种!真以为自己是太子了……”

就是低头洗脸的一瞬间,一只手忽然摁住了他的脖子。

被摁住脖子的男人还来不及反抗,头又被强行抬了起来,旋即狠狠撞向了池台。

一连几下不遗余力的重击,Eric五官模糊满脸是血,干瘪的喉咙发不出一声呼喊,洗手间里只有脑壳不断撞上大理石的声音。只待对方松开手,他才软塌塌地倒向地面,抬脸望着攻击自己的年轻男人。

“你……你等着……”

眼前这张脸看来十分面熟,该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严钦俯身,靠近这个傻坐在地上的男人。嘴角古怪地抽搐起来,露出一个迷迷瞪瞪又十分骇人的笑容,“这几下是教育你嘴不干净。你要告我尽管去告,严中裕是我老子……”他拍了对方一个耳光,又伸出拇指一指自己。

“我是严钦。”

魑魅魍魉都到齐了。

唐厄来了,最近与唐厄大传绯闻的天后莹姐也来了,《Vogue》中国版的主编携几个细眼厚唇的超模来了,整得千篇一律的娱乐圈小花旦也来了。

型男靓女在此光鲜出入,就连严中裕都来了。在保镖环伺中匆忙露脸五分钟,拍了拍年轻后辈战逸非的肩膀,日理万机的正业集团老总又走了。

严中裕能露一面令战逸非感到很安心,至少严钦今晚上铁定不敢现身捣乱,在数百家媒体面前,馥木之源的品牌启动会可以完满落幕。

原以为清华博士在这样的时尚聚会中会束手束脚,但滕云居然从头到尾一点不怵,发布会环节非常成功,他的临场表现可圈可点。镁光灯前的滕云侃侃而谈馥木之源的研发理念、专利技术与人文内涵,同样的话他在家里的镜子前也演练了不下百遍。

只有一个念头:方馥浓能做到的,他不但不能逊色,还得做得更好。

反倒是战逸非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被人敬了不少杯,被一群女人围着就感到头疼,他的视线穿过周围熙攘的人群,然后就看见滕云的导师,这位清华大学的教授从头到尾都没把手从女模特的臀部移开。

电视上、讲台前,这个男人原本看着像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学究,可惜丰乳肥臀美色当前,立马便敌不过胯下的悸动,显得格外卑微而猥琐。

清华教授的手不安分地往女模特的臀沟处移了移,战逸非感到头更疼了,推开一个贴身靠过来的小明星,一个人到外头去透透气。

没有邀请函入不了场,方馥浓从战圆圆那里拿到了邀请函,因为他听说战逸非第二天又要赶飞机去北京,捧场瑞丽的一个年终盛典——当然前提是对方会给馥木之源颁一个美容大奖。

也就不明就里的女学生或涉世未深的小白领会相信这些时尚杂志上的金牌大奖、口碑推荐,便是战圆圆短短从事PR工作这些日子,也知道时尚美容圈也崇尚“钱权交易”,犹是日系杂志格外没有操守,你给我钱,我给你奖,排名先后,视钱多钱少左右。

场内灯光很暗,方馥浓进门以后几次被人认错成唐厄。他俩本就长得像,再加上公关先生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战圆圆直接偷了她哥的一套酒红色西服套装给自己老板,结果便与唐厄撞了衫。

那个时候战逸非被唐厄迷得神魂颠倒,干出来的事情也又傻又癫,情侣西服、情侣鞋、情侣表应有尽有,便连牙刷、水杯也要凑成一对儿。

有媒体公关要求合影,方馥浓懒得跟她们解释,索性面带迷人微笑,任君取求。那些公关兴奋之余还有些纳闷:为什么别的明星都是真人看着比屏幕上矮瘦,反倒是唐厄,真人看着壮了不少。好在唐厄本尊现在也不在场内。大约是酒精过敏,发布会结束没多久就起了疹子。化妆品公司的品牌派对,若让人拍到代言人的皮肤状态这么糟糕,再多投几千万的广告也扳不回这样的恶劣影响,战逸非吩咐俩保镖护送着唐厄偷偷从后门走了。

方馥浓在人流里寻找战逸非,他得在对方又出差前把馥木之源的情况告诉他,偏偏滕云也在找自己老板。

滕总监从一个杂志编辑的嘴里得知战逸非去了哪里,刚想也跟过去,突然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手,拽了胳膊一下。

他还没回头,便听见薛彤的声音:“你以为不回我电话,就能躲过我了?”

“你不是明天出差去广州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女人的手劲极大,滕云知道甩不掉她,只得顺从地把薛彤引向一边。

“我不在这里行吗?有人想嫖完就走——”

“你小点声,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场子里很闹,他俩的谈话声不可能被人听见,但滕云仍然极不自在地四下看了一眼。

“你要嫌我话难听,有种就别干那么难看的事情!”薛彤不听劝,反倒面露冷笑,拔高了嗓门,“滕总监,我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你这个老实人原来那么不老实呢。你收受贿赂、以次充好不说,还卖身给一个女人来稳住自己的地位——”

“你别胡说!”滕云再次打断她,脸色微微起了变化,“我没这么做过……原料采购还有OEM代加工的事情是下面人联系的……”

“谁联系的不重要,被人偷录下来的那个可是你呢!你以为加班加点地把原料用尽、把产品推向市场,这事儿就算完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单纯呢,告诉你吧,今天下午工商局来人突击检查,说你找的那家代加工工厂环境测评不合格,得停业整顿。你想想,早不检查晚不检查,干嘛方馥浓一回来就来检查了——哦对了,方馥浓今天下午来过公司,好像没跟我们战总说上话,又走了。”

滕云的脸色彻底变了。薛彤见对方半晌阴沉着脸不说话,忽然一转凶狠眼神,又露出妩媚一笑,素手一伸去整理滕云的衣领:“瞧你吓得,脸都绿了。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是来跟你说个事儿,说完了我就回去,我明天一大早还要赶飞机呢。”

滕云怕被人看见俩人那么亲密,又移了移身体,试图用肩膀挡住薛彤。

薛彤还当这样的肢体接触是对方服软的表示,高兴地又伸手去搂他的脖子,踮起脚,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怀孕了。”

感到被自己搂住的男人明显身子一僵,薛彤更用力地搂紧了对方,“你认也好,不认也好,反正我是嫁定你了。”滕云想逃,可却没有挣开女人的钳制,薛彤那低魅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她说,“我活了三十年,病怏怏的儿子有一个,睡过的男人不止半百,却没披过一次婚纱,我不甘心。”

这个女人将一个男人杀得片甲不留之后,就扭动着曼妙的身躯走了,只留下对方一个人在原地呆立半晌。

一步错,步步错,他越想挣扎,越发现自己深陷泥沼,覆顶在即。

乱七八糟想了一些,想了过去与未来,想了坦白的可能,想到自己还有事情没干完,滕云还是决定去找战逸非。

战逸非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手里握着小瓶装的啤酒,背对着他。

滕云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

沉默好一会儿,仍是战逸非先开口:“调研公司显示,MissMiya与馥木之源的市场关注度在持续上升,所以你得加把劲儿了,趁着市场关注的热度未退,让馥木之源的首批产品赶紧上市……”

“战总……”滕云打断对方,却又戛然而止不说话了。

“嗯?”独坐半宿困得要命,战逸非转过脸去看身旁的男人。手里握着的啤酒喝了大半,脸颊因醉酒微微烧红,眼皮轻扇两下就想阖上。

“可能……可能这个时候和你提这个不太合适,但是……见欧回来了……我本来不知道他会回来,可他现在回来了……他邀我去北京,我想去北京……”滕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突然杀出来的薛彤毁了他这一整晚胜利者的好心情,她用刀子割他皮肉,刺啦刺啦地发出令人难受的声音。

路越走越仄,人越活越不清醒,但只要许见欧还在,好像生活就不太糟。

他想去北京。那个城市跟上海一样的车稠人密,但或许能容下一个幡然醒悟的滕云。

“战总……可能我真的不太适合这个行业,也许我应该回到医院里,我只是有些不服气……”

话没说完,忽感肩头一沉。

本就酒量不好,下午还刚跟人打了一场球,战逸非脑袋一歪,居然抵靠着滕云的肩膀睡着了。

睫毛奇长无比,嘴唇轻轻开启,一个男人这么不设防的睡颜倒真挺可爱。滕云试图扶正战逸非的身体,想着要不要叫醒他,结果却瞥见了方馥浓。

那个男人出现在他的余光里,马上令他想起了对方曾与自己情人热吻的那一幕,那一幕他耿耿于怀至今,即使如今已与情人冰释,他也无法抹去那一幕曾给自己带来的痛楚。

迟疑不过瞬间,滕云把一双嘴唇覆上去,吻在了战逸非的唇上。

方馥浓当然看见了。

滕云让战逸非倚靠住雕花扶栏,然后他站起来,一步步向方馥浓走过去。

“什么感觉?”望着将眉头蹙紧的方馥浓,滕云笑了,笑得如同多年郁结得到纾解,他自问自答,“不好受,对不对?”

一言不发,方馥浓微微眯着眼睛,慢慢攥紧了拳头。

“你吻见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有今天?哦,我得告诉你些会让你更不好受的事情,我和战逸非之间并不只有一个吻而已——”

理智瞬间被抽空了,在面前这个男人来得及把嘴闭上前,他朝他的脸挥出了一拳。

脸上挨了一拳,滕云毫不犹豫地挥拳反击——

时间迅捷倒转,回到相识之初。他们总是留校到最晚的学生,一个在做高出自己几个年级的奥数习题,另一个在写情书或者写检讨。他们是密匝匝一堆孩子里最引入注目的两个,干什么都佼佼领先于旁人,干什么也都互有胜负于彼此,但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更喜欢滕云,他是父母口中永远的“隔壁家的孩子”,聪俊、勤勉又善良,什么都优秀得无疵可指。

时间再往后一点,咖啡馆外,两个互相舔舐巧克力的孩子已经打了起来,古往今来“利益”二字总能令人兵戈骤起,方馥浓没看见最后战况如何,也不曾想,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人为财死,人为情痴,人被生活变得鸷狠狼戾,生活被人薅得一片荒芜。

媒体行业的人天生对混乱情有独钟,在这样的场合生事一定会引来围观,并且马上便有人拍照。

战逸非被响动折腾醒了,一睁眼就看见滕云口吐鲜血,跪在地上。

然后他就看见了方馥浓。

方馥浓并没有下重手,但滕云不肯服输,简直就是找揍。战逸非本能地生出反应:这家伙是来寻衅的,就因为馥木之源的新品方案没被采纳。

“方馥浓,你发什么疯?!”战逸非冲情人喊了一声,又冲一旁袖手旁观的几个觅雅员工喊道,“你们又在干什么?!”

老板的一声骂让大伙儿都缓过劲来,一般人选择上来劝架,反应更机敏的赶紧去安抚媒体,提醒他们别往外头瞎写。

嘴角破了点皮,方馥浓也稍稍挂了点彩,何况动手揍人一样要花体力。气喘得深沉而缓慢,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望着眼前一脸怒容的男人,说:“我有话跟你说……”

“战……战总……”滕云试图出声,可刚一开口血就从嘴里喷溅出来,好像是被拳头砸倒时脸磕在墙上,牙齿都磕掉了一颗。

“可我没话跟你说。一个品牌公关居然搞砸了他的品牌发布会,如果你有哪怕一丁点的职业道德,也不会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跑来闹事!”与方馥浓对视时候,战逸非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滕云身前,似乎是怕自己面前的野蛮人再对别人动粗。

“你……”将辩解的话悉数吞进,方馥浓反倒笑了,“不可理喻……”

滕云本可以倒在地上继续扮柔弱、博同情,可他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卡得难受,一运嗓子居然吐出一颗牙齿。牙齿落在手心上,连带着清晰的牙根。

“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请你出去。”

“简直没法跟你这笨蛋沟通……”公关先生摇了摇头,露出成年人对付小孩子时才会露出的无可奈何表情。他没意识到被战逸非挡着的滕云站了起来,那家伙突然扑过来,朝他报复性地给出一拳。

战逸非拦在两人中间,完全阻挡了他的视线,引走了他的注意力。方馥浓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后,人踉跄了几步才没倒下。颧骨处青紫一片,嘴角的血流了更多一些。

对自己这一拳表示满意,滕云呼哧呼哧喘着气,反复重复两个字,没输。

这一拳至少一半得算在战逸非头上,这一天都过得莫名其妙无比。方馥浓再抑制不住脾气扭头就走,战逸非拔腿就追。

“方馥浓!你站住!”战逸非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今天下午还是方馥浓追着自己,晚上他俩就调了个儿。见对方停下来,但还没转身,他努力把脸孔板得严肃端正,说,“你跑什么?就算你跟滕云有天大的过节,作为品牌公关,在这样的重要场合,你怎么也该控制自己!”

“他吻你了!”脾气依然收不住,方馥浓头也没回。

“你他妈——”战逸非不假思索地嚷还对方,忽然惊醒般认识到,这家伙这么失态动怒,完全是因为在吃醋。

太激烈的面部表情让脸疼得厉害,公关先生抬手擦了擦脸,又打算走人。

“你站住。”视线钉在打架后皱巴巴的西服外套上,他说,“你穿的是我的西服,至少还我你才能走。”

铁了心不想跟这笨蛋废话,方馥浓将酒红色的西服外套脱下来,一转身就摔在地上,摔在战逸非眼前。

战逸非反应挺快,又说:“裤子呢?裤子也是我的。”

当即动手去解裤子——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在大街上。

战逸非仍在那边睨着眼睛挑衅:“脱啊,怎么不脱了?”

裤子扣已经解开了,手指依然搭在上头。方馥浓这下也发觉自己这晚上完全失控了,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伸手拦了辆车,觅雅总裁拽住情人的胳膊,强硬把他推进车里。对司机报出一个地址,方馥浓的住址。

一路无话地到了目的地,一路无话地上楼进门,方馥浓坐在沙发上,粗鲁地蹬掉鞋,脸色仍未转暖。

战逸非斜靠在一边,看着他。方馥浓的五官很出色,非常幽深的眼睛和泪壶外露的眼角,以前他觉得他像唐厄,现在觉得唐厄像他,但简而言之一句话,一个中国人得行几辈子善、积几辈子德才能长成这样。所以这辈子才会这么混蛋,竭泽而渔,一点不剩了么。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的人。一个吻而已,至于么?”战逸非走过去,伸手去摸方馥浓的脸。

坐着的男人一抬手,把靠近自己的家伙给推开了。

战逸非看出方馥浓这会儿仍有点生气,自己反倒心情更好,兴致更高。他以凉飕飕的手指滑过对方的眼眶,摩挲在他的鼻梁上,又摸向他青肿大片的颧骨处。

对方的触摸没轻没重,疼得他龇了龇牙。方馥浓再次把对方的手推开。这一拳挨得不轻,若非不分青红皂白,他不至于挨打。这事儿确实让他挺愤怒,而且他现在决定要借题发挥了。

“你滚蛋。”生气的人摆出生气的态度。

“我不。”这小子越赶越不走,索性爬上沙发。身上被掐疼了几下,方馥浓转过脸,微眯着眼睛看着战逸非。

嘴角带了一点点捉摸不透的坏笑,战逸非把脸凑过去,把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伸出一点点舌尖,在方馥浓破损的嘴角处舔了舔。尝到了丝丝血腥味,他便再舔一舔……从嘴角舔至受伤的颧骨处,又从那儿舔回他的嘴唇。

做这些的时候方馥浓一直看着他,他倒一直垂着眼睛,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是避开让彼此四目相视。直到错开两人同样挺拔的鼻峰,他的舌尖在他的嘴唇上梭巡,描画着完美的唇型轮廓时,战逸非才抬起眼睛,看向对方。

舌头在他嘴唇上、伤口处舔来舔去,跟奶猫舔着猫碗一样。这小子难得表现出了乖服的样子,方馥浓纵然心里再不满意,脸色也再沉不下去了。

感受出对方的态度稍稍好转,战逸非转而伏到方馥浓身后,两手勾住他的脖子,说:“背我。”

这要求提得方馥浓一愣,脱口而出就是个“喂”。

“你又不是没背过。”战逸非还当自己是当年同普坊里的那个孩子,把一副一米八五躯体全部掮在方馥浓的肩膀上,又不冷不热地撒娇起来,“快背我。”

简直要被这个不讲理的人给呛死。方馥浓被身后的小子压折了腰,肺也跟着疼了起来。他试图将战逸非从背上扒下来,挣扎两下没挣动,一恼火,索性直接将他掀翻在床上,压了自己的身体上去。

后脑勺落在沙发上,战逸非望着方馥浓的眼睛:“你不在上海的时候我去找你,见到了你的阿姨。”停顿一下,“我知道我们曾经住对门,你背着我走过一段木楼梯,你阿姨的大嗓门简直能逼得人跳楼。”

方馥浓微微一皱眉,与身下的男人对视着。这家伙眼里的感情太急切,以至于一双眼珠漆黑如墨,又似激水不漪。

“你还记得?”

“没,我那时候才多大,能记得什么?我就随便问问。”想了想,他又说,“我本来觉得再怎么那个背我的人也不会是你,你这人太王八蛋了,比狐狸还狡黠可憎,干什么都只为捞好处,还总是诳惑我这样的良民……可今天你挥出那一拳头,我突然觉得,那人没准还真是你。”

战逸非伸手去摸方馥浓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渐露出一线曦光。

这张脸清朗得惹人心醉。方馥浓忍不住低头去吻他的眼睛。

“我长得像我妈。”战逸非还想别扭,一别脑袋,不让吻。

方馥浓强行把他脸扳正过来,亲他眼睛,又亲他嘴唇。

两个人下午同进公司,觅雅的员工们敏锐地意识到,昨晚上那场架胜负已分。

召开公司高层会议之前,战逸非仍希望以更婉转的方式处理滕云,但方馥浓态度很明显,不能让赵洪磊那样的失误再次重演。方馥浓猜测滕云会想尽法子“自圆其说”,但没想到这个一脸青紫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坐在会议室里,倒把话语权完全交给了一个女人。

“在会议开始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薛彤起身,微笑,目视众人,“我与滕总监要结婚了。”

这个会议本来想全面终止精灵仙境的投产并追究责任人,但方馥浓还没开口,战逸非就用眼神制止了他说话。他皱着眉头望着薛彤,而薛彤带着微笑回望着他,并不时以眼梢轻瞥温妤——这会他没让Amy通知温妤参加,可对方还是出现在了会议室里。

滕云从头到尾垂头沉默,会议的气氛十分古怪,最后在觅雅总裁妥协又敷衍的几句话里结束了。

“公司对于馥木之源的上市计划可能太过草率,目前的生产供应商因为环境测评不合格正在接受停业整顿,馥木之源也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调整,思考一下接下来的市场规划。”

方馥浓擦了擦嘴角旁的乌青,对战逸非的决定不满意,却也不说话。他俩昨晚上刚刚达成共识,人后他们可以商量,商量不成可以打架,但在人前说一不二的只能是老板。

回到总裁办公室,Amy送来了这段时间觅雅所有的合同书与进出账,统统交由方馥浓过目。

昨儿断断续续累了一宿,战逸非这会儿如坐针毡,只是碍于老板的身份,强撑着自己端正坐着。方馥浓更是累得不行,找了个“腰背劳损”的借口就躺在了沙发上,一边审看觅雅与几家地方卫视的协议,一边听对方在那儿欲盖弥彰地解释。

“你也看出来薛彤在会上那暗示的眼神,我暂时还不想惹毛她,不想让她破坏我家现有的平静,我会去找滕云谈谈,找到一个尽可能皆大欢喜的解决法子……”

话里头敷衍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情只怕会和赵洪磊那次一样不了了之。方馥浓依然不满意,嘴角倒还挂着笑,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怎么谈?”

“我……”

战逸非还没接上话,方馥浓已经替他回答了:“薛彤会继续咄咄逼人,滕云则会装模作样痛哭流涕,然后你就会心软了,妥协了,把那些价值百万的工业废料全部吞进,当作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

“方馥浓!”听出对方语带讥刺,战逸非强忍自己不动气,只是说,“我们昨晚不是约定好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再吵架。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Sorry.”意识到自己“违规”了,方馥浓腾出一手作出投降的姿势,目光仍未离开手中的几份协议,“我只是觉得,任由一个女人活在亡夫编织的谎言里,也挺残忍。没准儿温妤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遇见一个更好的男人……”

“别的女人或许可以,比如薛彤,她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得更好。但温妤不行。你不能否认,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和你不一样,你活得入世,他们活得入境,比如永远活在一段感情里的温妤,比如永远活在戏里的小宋。”

人活着,无外乎是满足各自的痴迷,排遣各自的憎恚。这话方馥浓无法反驳,他想了想,忽然笑了:“那么你呢?”

“我?”

方馥浓从沙发上转过脸,望着他的眼睛:“你不想让小喆回到战家,真的只是为了温妤?”

战逸非微微一惊,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想答就算了。”

战逸非沉吟片刻,给出答案:“给了我的,就是我的。”

谁给的,给了什么,都不重要。他被战博认可了,他被战家需要了,他得到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并不渴望的东西,然而事实证明,这感觉不坏,他也暂时不想与别人分享。

方馥浓听懂了,觉得这小子的别扭劲实在可爱,忍不住朝他勾勾手指。

老板椅坐得屁股疼,战逸非走过去,直接把自己塞进方馥浓怀里。

“我倒是不介意你们父子情深,可如果你爸让你当商务部长的女婿,你也乖乖听话吗?”

沙发不够两人平躺,他等于直接睡在方馥浓身上,被他两条手臂箍在怀里,战逸非故作一本正经:“很有可能。我记得你在九华山时对我说的话,所以我决定孝养父母,免遭轮回报应。”

这样的口是心非惹得人发笑,方馥浓把身体支撑起来,把手上的协议书放在战逸非眼前,指给他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些日子觅雅的广告投入,除了《Rollingstar》是你以产品赞助与唐厄的节目配合程度置换来的合作,别的一些硬广投放都不合时宜得离谱。”

确实离谱。冠名安徽卫视的综艺节目《天使的嫁衣》、赞助江苏卫视的《一战到底》,同时还在东方卫视、浙江卫视等卫视的黄金段进行高频次广告投放,虽然不少节目目前只付了头款,但总计广告投入已近两亿。

方馥浓有些担心,在渠道尚未铺开、业绩尚未稳定的情况下,这样倾尽所有地推广投入并不合理。

粗略看了一眼这些投放合约,战逸非这才隐隐察觉出其中不妥,这阵子公司运营大权实则在父亲战博手里,对于对方这么出手阔绰的作风,他也知之甚少。

“任何没有实际增长的广告投放都是耍流氓。”方馥浓解开战逸非的黑色衬衣,一只手不安分地伸入摸他的身体,脸上的表情倒十分严肃,“我要对这些节目已有的合作方进行调查统计,譬如节目播出头天及第二天,那些品牌天猫销量的增长百分比。在足够的数据支持出现之前,觅雅必须暂停所有与地方卫视的广告合作。”

“协议已经签了,还能反悔吗?再说这些合作是圆圆在我爸的授意下去谈成的,可能他还有别的打算……”

“理论上不可以,但觅雅目前的营运状况还不错,还有和媒体讨价还价再度协商的可能。何况,你爸想融资完全可以想别的法子,这样大手笔的投入实在太冒险了……”

“我再想想……”

战圆圆不敲门便进来了。

小丫头手里攒着一沓报纸,愣了一愣,嚷起来:“哎!你们很饥渴哎,这里是公司好不好?!”

两个男人慌忙从沙发上坐起来,战逸非脸颊发烫地整理起衬衣,还冷声冷气地责备起妹妹:“任何一个员工进老板办公室前,都应该知道要敲门。”

“事情很急嘛,报纸上登出唐厄打人的新闻了。才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会见报呢!”

战圆圆手里的那沓报纸,留了豆腐干大小的一块儿报道了昨夜的新品启动会,却以连着两版的篇幅报道了唐厄在启动会上打人的事件,顺带扒皮了唐厄的“前世今生”。

灯光太暗,再加上方馥浓与唐厄撞了衫,好事的记者居然以为是大明星与工作人员发生了争执。

战逸非一字不落地把报道看完,没看见对品牌有所损害的内容,出于对唐厄个人的关心,问,要不要让公关部把这次打人的新闻给压下来?顺便也借这个机会与各大媒体“公关”一下,让他们以后报道唐厄的新闻时手下留情?

“这是托尼的工作,不是觅雅的。”方馥浓不以为然,从战逸非手里接过报纸,看着上头自己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笑了,“我本人更帅。”

战逸非皱眉:“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方馥浓把那份报纸拿过来,在上头比划了一下那块豆腐干大小的品牌资讯,“这样的品牌资讯不但读者不爱看,还得给媒体车马费。但一旦炒作成了话题新闻,连着几天的头条都是你的。”

“唐厄今天一早又飞了重庆,拍摄第二期的《Rollingstar》,可能没时间处理或者回应这个新闻。”毕竟是自己一度迷恋过的人,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对唐厄是什么感觉,“作为品牌代言人,有义务做的,没义务做的,唐厄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不想再利用他。”战逸非摇了摇头,示意战圆圆:“将错就错吧,公关部不用管这个新闻了。”

“你那几千万的房产不也算在他的名下了吗,既然重金请他代言,这点附加值总是该有的。”方馥浓对于唐厄当然全无好感,他骨子里认定,对唐厄这种人而言,每日上头条或许还求之不得。

“刚才爸给我电话,问你今晚回不回家?要不要等你一起吃饭?”战圆圆问。

战逸非侧脸望了一眼方馥浓,两个男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缠绵交错——战圆圆对此实在看不下去,只得自问自答:“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和爸说的,你不回家吃饭,也不回家睡觉了!”

他们共同加班到挺晚,战逸非让老夏送妹妹回家,自己则享受无人叨扰的二人世界。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超市买了菜,回家以后便一起做饭。战逸非独自留学澳洲,当然也会下厨,可这小子奇懒无比又自视矜贵,除了实在吃厌了外头买的快餐会偶尔展露伸手,根本就不肯踏入厨房。

云雨之后,两个男人倒头大睡,战逸非接到了妹妹的电话——这天晚上战圆圆一口气看完了一整季自己喜欢的美剧,临睡前又照例刷了刷微博与社交网站。

战圆圆在电话里对战逸非说:“哥……哥……唐厄的……唐厄的新闻……”

“跟你说了,那个新闻就让它去吧,没事的。”一句简单的话重复几遍还没说清楚,战逸非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那个新闻……你现在上网,上网看一下!”战圆圆急了,“你们别黏糊了!快看网上新闻啊!”

拗不过妹妹,两个男人停止亲热,战逸非用手机上网。他看见了那些不到一个小时就在网上转疯了的照片,怔怔地把手机递给方馥浓。

“来得及……找删帖公司吗?”

“来不及了。”

那些属于唐厄的最不堪入目的照片被曝出了。

帖子来不及删掉了,等被迫删掉的时候,已经举国皆知。照片中从头到尾都只露脸一个主角,那就是神态迷离、极尽淫乱的唐厄,但很显然,照片中没露面的并不止一个人。这些照片铁证如山,聚众淫乱将极有可能面临刑拘。一时间山雨欲来,几乎所有与唐厄合作过的男星都成了怀疑对象,而其中被口诛笔伐最多的居然是邱岑歌。

身为国内唯一一个人气不亚于娱乐明星的艺术家,自日本归国之后,邱岑歌就一度饱受同性恋传闻的困扰。所幸“中国第一美男画家”行事向来低调,曾经不堪的传言也逐渐被时间平息,然而这回他被唐厄牵扯一并推上了风口浪尖——人们旧账重提,将他当初与北村亮的绯闻也添油加醋地挖掘出来。

托尼早些时候让人曝上网的觅雅大片花絮而今竟也成了“确凿”的证据。两个人合作拍片时的每个眼神、每次交流都惹人怀疑,就连邱岑歌刚刚完成的手术,也被曲解成因为乱交而染上了疾病。报纸、电视、网络,花边新闻铺天盖地,真假难辨。邱岑歌尚在手术恢复期中,没有就此发表申明,但谭帅坐不住了。

作为一家上市公司的集团主席,谭总当然可以大发雷霆,一言九鼎。他直接给觅雅发了一份律师函,当出现重大负面新闻和不可控事件时,按照当初邱岑歌与觅雅所签订的合同条款,他有权利单方面中止合作。

方馥浓亲赴北京,亲自登门向谭帅道歉,但谭帅的回应干脆明了,拒接电话,拒绝见面,他连着给觅雅的人吃闭门羹,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要求终止与觅雅的合作,觅雅必须停止一切与邱岑歌相关的推广活动。”谭帅的要求苛刻且不近人情,在劳斯莱斯的车窗升起前,他说,“如果觅雅不能在短时间内完全回收上架的平面广告,我们就法庭上见——我知道榕星的境况不太好,但巧的是我现在有钱又有时间,要打官司,我奉陪到底!”

劳斯莱斯扬起一阵尘烟。

还没等上头的批文下来,湖南卫视的《Rollingstar》率先作出决定换人。一个比唐厄入行更晚的“小鲜肉”男星顶替了唐厄的位置,理由也很简单,因为这档节目的受众中很大一部分是青少年,他们需要一个更健康、积极、不违背法律道德的荧幕形象作为榜样。

所有唐厄代言的广告均已撤下,觅雅的公关部紧急约见各电视台相关人员,在提供新的广告片前,尽可能先将现有的广告位置换于尚未开播的别的节目,以期将损失减到最低。

唐厄的演艺生涯基本算是玩完了,而对于觅雅,尤其对于战博正在推行中的地产融资计划,这次意外一样是致命打击。除了各大媒体,所有已入驻的百货、化妆品门店都有唐厄的展示形象,MissMiya与馥木之源皆不例外。撤换新的品牌形象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觅雅为此蒙受的损失不可估量。

战博是商人,自然有他的为商之道,他不可能让榕星与觅雅为一个行为放荡的小男星遭受损失。所以,几乎在看见新闻曝出的瞬间,他就约谈觅雅的现任法务温妤,准备起诉唐厄索赔。

面对儿子,战博出奇平静,只说,这是你的选择,一个错误的选择会给企业带来什么样灾难性的影响,你现在知道了。

确实是他的选择。是他不顾对方阻拦,坚持要选这么一件如梦似幻的艺术品,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摔得稀碎。

战博告诉儿子,榕星的融资方案已经搁浅了,什么时候能启动、赶不赶得及在彻底破产前启动,就看他怎么承担自己的责任,怎么补救自己的过失。

战博再次把和邱部长联姻的事情放到了台面上,似乎这就是唯一的出路。

一个好消息都没有,身处上海的战逸非为唐厄的事情焦头烂额,人在北京的方馥浓也来了电话,无所不能的公关先生也没法安抚一个男人愤怒到极点的情绪,只能开玩笑说,好在艾伯斯不介意与自己合作的中国男星是不是一个基佬。

事情不顺利,他们都听出对方的声音很疲惫。

末了,电话那头的方馥浓笑出声音:“等我回来。”笑声又轻又软,听来依然有些疲惫,但是他说,“别担心,等我回来。”

虽然这次方馥浓似乎也没能解决邱岑歌那里的问题,可战逸非真的不担心了。挂了电话,他又让财务部估算一下觅雅这次遭受的直接损失,还没等对方报出这个惊人的数字,一个男人就闯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现在来干什么?”战逸非笔直望着严钦,说话的音调毫无起伏,整个人平静得十分古怪,“你再靠近我一步我就宰了你,然后自首去挨枪子。”

“战逸非,不、不是我!”这几天哪儿都看得见唐厄的新闻,正业集团的少主当然也看见了,他发誓一般地说着,“我严钦做什么不敢认?可这次真的不是我,你不能出了事儿就赖我头上!唐厄是寰娱力捧的艺人,现在正是他事业的黄金期,我犯不上不要这棵摇钱树嘛。”

战逸非露出那种一个字不信对方的表情,冷冷说:“二十米。”

“战逸非,我发誓,我拿严中裕发誓还不行吗?!真的不是我!我做了这么多就是跟你闹着玩,真正伤害你的事情我绝对干不了!”严钦显得挺着急,一口烤瓷白牙咬得咔咔作响,一脸被冤枉得要哭的表情,“我这点癖好知道的人不少,照片就存在电脑里,我琢磨着是李卉,你们觅雅懂得与媒体打交道,她花之悦就更不差了……”

“二十米。”

“我跟你说,别想着救你这公司,你这公司救不活了。”严钦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警告意味,往前迈了急急两大步,“千疮百孔能撑到现在不容易,救回来也没用了。你还是按我上次跟你说的——”

战逸非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砸了过去。

不想脑袋再次开花,严钦只得跑了。他真觉得自己冤得厉害,想着一定得找个机会,跟这家伙心平气和地说清楚——找不到机会,就制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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