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归期 > 第九章 告别

一直到进入年尾,周晏持都没有再在杜若蘅面前出现。她静下心神,与此同时将副总经理的位子坐得越来越顺畅。

她渡过了一段时间的适应期,决定从此硬下心肠对待同事的时候,态度与当初的康宸同样坚决。这样的转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确切来讲,是在那一晚将脸颊都哭肿之后。在那之前康宸也曾经建议过她转变处事手腕,杜若蘅始终不忍,她对他说,狠心冷面当然不是不可以,但与人为善是条处事准则,她不想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康宸微笑,说这话没错,但等你做得久了就会知道,不管与人为善还是与人为恶,你与下属的关系再和谐,你终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真正的朋友不能来源于你的下属,除非他们升迁到了与你同等职位。

时隔不久就证明康宸所言无失。不管杜若蘅如何作为,也无法改变昔日同事成为下属的事实。因这一事实而拉开的人际距离绝对而且不可逆转,不是她以一人之力就左右得了的事。康宸听她感慨,又宽慰她说,哎你不要只看他们啊,你试着结交结交我嘛,咱俩相依为命不是很好么。

杜若蘅在那晚过后的第二天请假,因为眼睛红肿不能见人。第三天回去上班时神色已经看不出异样。她在第二周请来了外面的审计事务所,对酒店财务状况进行仔细审核。最后查出的漏洞以园林绿化部最为严重,负责人付经理无可避免地被撤职。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月,酒店上下不少人暗暗咋舌。甚至有骨干人员直接往总经理办公室进言,康宸只当耳边风,自始至终对杜若蘅的行为没有说一个不字。

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既有工作上的合作,也有闲暇时的消遣。有一次苏裘过来拿东西,正好撞见康宸斜倚着杜若蘅的办公桌,手里晃悠着车钥匙跟她谈笑。苏裘背站着轻咳一声,两人的对话才戛然而止。

康宸跟苏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离开,礼仪与风度无懈可击。苏裘目光追着他走出门口,才回过头来跟杜若蘅说哟,第二春哦。

杜若蘅说没。

苏裘说就算有也挺好的呀,真的,也许顺便还能治一治你那该死的感情洁癖。

苏裘一直说杜若蘅有死心眼的征兆。换句话说,杜若蘅现在总给人一种无欲无求的感觉。就算她对周晏持死心,也轻易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这是心理作用,旁人怎么开解都没有用。周晏持该是几辈子积来的福气,才能遇到这么个人。

但是杜若蘅不承认自己有感情洁癖。她跟苏裘说,她相信自己能再遇到一个更好的人。假如她能活六十岁,那么她现在才过了人生一半不到,她对自己的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苏裘轻飘飘说我相信你理智上对你自己有信心,但情感上可就不一定了。

过了几天,康宸下发年终奖金,中高层管理人员他一个个地派送红包,送到杜若蘅手上的时候她说了句谢谢老板。

康宸问元旦都过去了你许了新年愿望了没。

杜若蘅捏了捏红包的厚度,说我许了,我希望明年的年终奖能像苏裘一样达到十三个月薪水的数额。

康宸笑着道这个实话讲难度真的有点大,你就不考虑考虑你的姻缘转机。

杜若蘅终于直白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她说,我元气大伤,需要缓缓。

两人头一次谈及杜若蘅的婚姻。康宸此前一直小心,他避免触到她的伤口惹她不快,直到这一次杜若蘅主动提起。她轻描淡写地将自己与周晏持的十年过往与离婚原因说了说,康宸听罢不语,过了一会儿可怜巴巴说那我要怎么办呢,你看你不管离不离婚都不缺人追,钱说不定比我还多,我现在对于你还有什么吸引力,我自己想想都不容易啊,难不成真的只剩下近水楼台不要脸厚脸皮能用了。

杜若蘅说也对呀,听你这么一提,突然觉得我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康宸立刻说你别这样,你一个人过我可怎么办。我在元旦零点的时候是许了新年愿望的,希望四十岁之前能找着一个人。这个实现的可能性全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了。不如这样,我们做个约定怎么样,约定等到四十岁,你还未嫁我还未娶,我们就携手以度余生。

杜若蘅说这个事,再议吧。

康宸笑着说别再议了,你直接答应好了,我要是真耽误到那时候,就死乞白赖要求你负全责,就这么说定了啊。

杜若蘅在离婚后第一次好好审视了一番自己名下的财产。她把离婚时律师让她签的那些股权让渡书财产转让协议等等翻了出来,认真考虑如何理财。她在离婚时分走了周晏持的一半财产,这其中不仅包含数量可观的远珩股份,还有数额庞大的现金以及几处不动产。以前她对这些没有什么概念,离婚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看一眼,离婚后更是动也不曾动,结果当天晚上翻文件翻到半夜,满眼的数字都在无声向她昭示周晏持庞大的身家。

杜若蘅决定不再亏待自己,她在第二天就用这些财产中的一部分给母亲买了大批珠宝和衣服,还给自己置办了一辆奢侈品牌的车子,拉风地去接苏裘下班。后者在一群同事艳羡的眼神下钻进跑车,跟她说恭喜啊,你终于开窍了啊。

杜若蘅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问去哪儿。

苏裘想都不想说去酒吧,夜色如妆,我们也去玩一玩男人嘛。

杜若蘅一直到进入酒吧,也没有发觉身后有人在跟随。事实上周晏持从她步出景曼花园酒店的那一刻起就跟在了她身后,他从今天上午就等在景曼对面的咖啡店里,隔着玻璃窗远远看她偶尔下来大堂视察,接着等到傍晚时候看着杜若蘅去接苏裘,又进入酒吧,在吧台边与上前搭讪的男子谈笑,这一天他始终保持在她的五百米之内。

他没能戒掉跟踪的习惯。距离上一次他来S市已有三个多月,连秘书张雅然都觉得两人已经从此后会无期,以至于她在前一天收到他要订飞机票去S城的命令时还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然后周晏持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看什么。”

张雅然哪里敢回话。

倒是管家对他的行为没什么惊讶。甚至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不等周晏持吩咐就已经给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了一只行李箱,毕恭毕敬地问,您打算去几天?要是四天之内的话这里面的东西就够了。

周晏持一言不发,搭着眼皮看他。管家跟着欠了欠身,说祝您早日心想事成。

周晏持终于发话,说你知道我心想的什么事成。

管家心里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你怎么可能事成,你弄成这样还能事成太阳就该打西边出来了。一边愈发地语气温和,回说不管什么您都一定能事成的。

周晏持在管家心口不一的祝福之下离开T城,他跟踪杜若蘅一整天,始终掩藏得很好,没有让她发现他的打算。

他不想再体会一遍两人重新见面的场景。想都不用想一定不会有什么乐观结果。周晏持这些天将两人之前的每一次争吵都回顾了一遍,结合那天杜若蘅同蓝玉柔解释的离婚原因那四个字,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张雅然坐在办公室里,每天都能发现老板的脸色比前一天更加阴郁。

除此之外让人烦乱的还有沈初间歇性跑来远珩办公室发出的聒噪。他问他究竟想通了没有,究竟是为了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还是反过来。

周晏持不想向他回答这个问题,即使他心里已经隐隐有动摇。沈初于是继续自顾自聒噪下去,说想想也对,杜若蘅有什么好的,这世上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又不是没有,比她可心温婉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她想散你就让她散嘛,大不了你再找一个就是了。

周晏持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他叫来张雅然要把人请出去,沈初一把骨头在沙发上躺得老神在在,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周晏持揉着眉心,说你知不知道就算撇去别的不谈,我跟她之间还有过去十年回忆。

沈初啊了一声,极为惊讶的语气,说是吗,可她就是不要你了怎么办啊,难不成你还要再开发个有回忆存储功能的机器人?

沈初说的每个字都有意戳周晏持的心窝。他这些天已经足够不畅快,沈初的言辞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他今天来到S城也不能感到轻松半分,他甚至烦闷更甚。

周晏持在僻静处的一张沙发上坐着,看苏裘同杜若蘅喝得不多,与前来搭讪的异性言笑晏晏。三男两女挨得越来越近,一伸手指就可以触得到对方衣袖的距离。过了一个多小时两人终于要走,苏裘说都喝酒了可怎么开车,几个异性立刻表示可以由他们来负责亲自送回家。

周晏持垂着的眼中眸色如墨。

苏裘说谢谢不用,等打发了人离开,她对杜若蘅说不如让康宸过来表现一下,一边已经伸手去掏她的手机。后者抢夺的空当里电话被接通,苏裘说是康宸么,杜若蘅现在在邂逅酒吧,喝了点酒无法开车,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不过二十分钟,酒吧的门被推开,一道人影立在门口,修长而挺拔。康宸迈进来,灯光下映出的面孔清俊带有笑意,跟摆手的苏裘礼貌致意。

苏裘说康总辛苦了,从哪里来的。

康宸态度相当好,说从景曼打车过来。

苏裘又说杜若蘅不太好意思所以我帮打了,麻烦到你很抱歉啊。

康宸回道她一直都是这脾气,我懂。

三人一起往外走,没有人注意门口拐角处背对着的半个人影。周晏持坐着始终不动,面色清冷。过了足有半个小时,他才抬手,叫来服务生买单。

已经临近年关,到处都是喜庆氛围。从机场回远珩的路上,连广告牌都是恭贺新年的中国红。张雅然大清早来接机,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家老板眉心紧锁的神色。车子里热风打得很足,她都冒汗,可周晏持却仿佛仍然觉得冷,在后座严严实实地披着黑色羊绒大衣,眼底因疲惫而微青,合着眼没什么兴致的模样。

想到他一把年纪为情所困,张雅然就生出一点“想不到您也有今天”的感慨。

年底总有各种躲不过去的活动,与各方的联络是其中之一。周晏持与周缇缇同桌的父亲习先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平时联系一般,到了年底却是一定要拜访的对象。尤其对方去年出国游玩没能会面,今年周晏持挑了个周末,带着张雅然和礼物亲自登门看望。

习先生正在陪儿子在院里玩踢球,一副休闲打扮。黄色的皮球不慎滚到周晏持脚边,习睿辰跑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皮球,小绅士派头地说了一声谢谢叔叔。

片刻后几个大人在客厅落座。习夫人给客人倒茶,浅笑间不施粉黛依然明丽动人,与两年前周晏持见到的没有分别。若是按照沈初的说法,这是婚后女人足够幸福才能有的温润模样。她无名指上戴着一颗钻戒,不大,却十足耀眼,周晏持只瞥过去眼角余光,就立刻不声不响别开了视线。

他近来心理脆弱,格外看不得这些和睦与融洽。不得不说这是嫉妒心理作祟,偏偏习先生不了解他的处境,礼貌指着旁边的张雅然,跟周晏持询问说这位是?

周晏持简洁回答:“我的秘书。”

习先生笑着说:“怎么不见周太太?我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三年多以前,但是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她在聚会上字字珠玑,温婉聪慧的印象。听说周先生和妻子是彼此初恋,十年多相濡以沫的感情是不是?这是天大的福气,旁人羡慕都来不及。”

周晏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然而对方接着说:“正好令爱与睿辰还是同桌,也算缘分,不如借着年关,我们两家聚一聚。”

周晏持到了不得不开口的境地。他轻描淡写:“我已经离婚两年。”

习先生挑眉啊了一声,看他片刻,说了个对不住。

周晏持从习家告辞,进入车子的时候脸色比天色还阴沉。他最近心情降至顶点,没有人能让他有什么好脸色,连副总办成了事兴冲冲来跟他邀功,也没能博得这位老总红颜一笑。而方才那位习先生携夫人送他们到门口,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更是让周晏持心情不佳。

他说:“请周总帮忙转告,就说睿辰跟我们都很欢迎周缇缇在有空的时候到家里来玩。”然后又笑着补充道,“如果以后能有机缘,结成儿女亲家也不错。”

这话在以往任何时候对周晏持都很有舒缓效果,只除了最近几天。就贴身秘书张雅然所知,周晏持最近屋漏逢夜雨,两个他最重视的女性都在跟他闹不愉快。前妻杜若蘅直接是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周缇缇则因为母亲的缘故,对他这位父亲大加讨伐。

她只有四岁,尚不能完全理解两个大人波折的离婚过程,只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了结果,便是周晏持因为别的女人与母亲离了婚,并且将母亲赶到了S城。不管周晏持如何解释她都不信任。杜若蘅态度明显地排斥周晏持是周缇缇看在眼里的事实,这比周晏持的说辞更有说服力。

周缇缇已经放了寒假,本来有大把的时间陪伴父亲,可现在她对他不理不睬。除此之外,她还威胁周晏持,说既然妈妈不再回来,那么她就要离家出走。甚至她居然真的这么做了,一天大清早周晏持正在楼下吃早餐,就看见周缇缇背着一个小书包从楼上下来,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路过,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小腿往外走。周晏持眼明手快抓住她,为此招致了好一顿踢打,周缇缇愤怒表示她要走着去S市找妈妈。

无法掌握主动权让周晏持难以高兴得起来,尤其对手是他一向溺爱到没边的小女儿。从某种程度上说周晏持处理人际关系上的棘手问题时方法很简单,便是顺者昌逆者亡,他已经应用这条法则多年,十分熟练,相对地也就对其他办法不甚熟练,面对突然叛逆的周缇缇,他变得毫无办法。

张雅然开车送周晏持回家,从后视镜里又看见老板揉着眉心的动作。这两天他频频做出这个举止,都有快要把鼻根揉塌的趋势。路过一家糕点店的时候周晏持叫她停车,张雅然隔着玻璃窗看他进入店中,仔细为周缇缇挑选她最合意口味的蛋糕,一口气拿了三个。张雅然心想,不知一会儿周缇缇是像昨天那样一口气扔三个,还是像前天那样只把松露口味的留下然后扔两个。总之不管怎样,周晏持势必都是要眼睁睁看着女儿把他的爱心蛋糕扔进垃圾桶里的。

这么看起来她一贯傲慢不可一世的老板突然有了一丝被同情的意味。这个可怜的父亲目前看起来已经无计可施,只剩下物质一条途径来讨好女儿了。

离新年还剩下一周左右的时候,周晏持去了国外W市接父母回来T城过春节。他事先没有加以通知,事实上,他是当天早上才决定做的这件事。

前年这个时候的周宅尽管气氛欠佳,却到底还有一家三口。去年这个时候周晏持正和周缇缇两人一起打扫周宅,为杜若蘅时隔半年后第一次回来周宅紧张做准备。那时杜若蘅是看在周缇缇的面子上才肯回T城过春节,今年连周缇缇也无法具有足够的说服力,杜若蘅在电话里跟女儿说,妈妈除夕夜可能无法回去T城,酒店加班,她要值班至少四天。

周缇缇为此伤心了一个晚上,在睡着的前一秒还在踢打周晏持说一定都是怪你。然后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站在餐桌旁跟周晏持一脸郑重地发通知,说她要去S市陪妈妈过春节,她不要跟爸爸一起过节。

周晏持早餐只喝了小半杯牛奶,剩下的一口没吃下去。

周晏持抵达W市已是深夜。深冬寒冷,他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人来应,周父对他千里迢迢深夜造访的行为没什么太好的反应,甚至不满说你来之前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周母倒是态度好一些,给他找鞋子找洗漱用具,末了告诉他今晚他只能睡沙发因为客房有若蘅在睡。

周晏持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问道:“谁?”

“若蘅来了啊。你不知道啊?”周母轻声告诉他,“那你俩真够巧了。她今天下午才过来这边,说过年前来探望探望我们两个老人。”

周晏持一个晚上没有好睡。沙发太松软,还有时差问题,此外他又惦记着许多事,导致合眼都困难。到了第二天早上快七点,他听见客房门把手有轻轻被转动的声音,才重新闭上眼。

杜若蘅看见他也超出预料。她这回飞来W市,其实存了最后一次从此路人的想法。她随行带了很多贵重礼物,若是单纯以价格计,已经超出周家二老曾经给她的那些礼物的十倍不止。她其实是想凭借这些补偿周家二老曾经待她的那些情意,并打算在最后告诉他们,这可能会是她对他们的最后一次拜访。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晏持。他乡遇故知不应当是这么个方式,她并不乐见。周晏持来W市的几率实在太小,却偏偏碰上。这样的巧合让她无言以对。

杜若蘅在原地静滞了片刻,周晏持闭着眼,却几乎可以察觉出她扫过来的视线。他身上的毛毯有大半掉在沙发下,她看过来,最终又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两人一直到坐在同一张餐桌前用早餐,都没有相互打一声招呼。他们坐在最远的斜对角上,甚至相互看都不看一眼。周父往周晏持身上扔了一记白眼,抖着报纸重重哼了一声。气氛冷到角落的鹦鹉都难受,在那边低嘎地叫了一句“恭喜发财”。

周母终于打破沉默,跟杜若蘅说晏持这回来W市其实是打算接我们去T城过春节,不如你也跟着我们一起。

自十五岁出国留学后,杜若蘅便很少再与杜家父母一起过春节。她虽被判给与母亲一起生活,然而杜母身边不乏爱慕者,春节往往是她与旁人一起出国度假的时候。杜若蘅幼年时往往与父亲一起过年,但他在她十岁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杜若蘅呆在父亲家里总有种外人的错觉。因而自从她与周晏持结婚,春节便全都是在周宅过。

杜若蘅隔了一会儿,温声说今年就不回去T市了,不方便。

周晏持终于开口。他说:“缇缇很想你。”

“我知道。她给我打了电话,说要来S市跟我一起过春节。”杜若蘅回应,“如果你们同意,就让她过来。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就让缇缇陪着你们。”

她的态度温婉而坚决,眼神平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去T市的意思。听不出转寰余地。周母给她夹菜,末了轻叹一口气。

早饭过后周晏持被周父叫去书房。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过正式的对话,一对上就是满满火药味。周父敲着桌子说你挺行啊,把康在成曹宜春全弄去M城那种破地方,你是不是不把远珩拆成破烂不算完?

周晏持坐在沙发上翻报纸,随口说现在远珩我说了算,您既然已经到国外来享清福了,就别再插手我的事了行不行。

周父大怒:“我不插手?我像你这么大可没离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话,妻离子散这像是三十多岁男人该有的成就?下一步你可不就打算家破人亡了?你还让我享什么清福,你没把我气死我都该谢谢你哪!”

周晏持动作停了停,然后漫不经心道这种话您都讲得出口,为老不尊啊您。

周父气得拼命往后仰头,颤抖指着他:“我是不是还管不了你了!这是你来接我跟你妈回去过年的态度?!”

周晏持揉着眉心心烦意乱,他说:“您不是早就管不住我了么。”

书房极好的隔音将两人的争执消弭无形。周晏持从书房出来,耳根都被周父吼得隐隐作疼,客厅里却安谧静好。杜若蘅正陪着周母坐在窗边看刺绣的走针,单手托腮的模样古典恬静,让人联想到古代的仕女图。

杜若蘅性格宜动宜静。周晏持这些年见过她无数模样,或刁钻娇蛮,或无情冷淡,也有热情似火甜美如桃的时候,更有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面。每一面都真实得美丽,让他怀念。

这世上只有她拿捏得住他的骨头。杜若蘅最懂得什么时候让他熨帖,若是她乐意,一句话就足以令人心花怒放。同时也最有本事让他着急,上一刻他还身处天堂,下一秒已入地狱。

他曾经在不动声色中养成让她仰仗的习惯。可没有他的时候,杜若蘅照样也可以过得很好。她的骨子里本来就有独立和倔强的因子,一旦环境适宜便破土而出,毫无顾忌就可以抛弃他远走高飞。

这么多年过去,他觉得他需要她的程度已经甚于她依赖他。

她也会害怕,却同时也会勇敢。第一次正式拜见周家二老的前一夜,杜若蘅紧张得半夜睡不着,第二天却照样表现得很好。后来两人在教堂中举办婚礼,曾举手郑重发誓不离不弃。他给她套上结婚戒指的时候,她在微微颤抖,下一瞬她抬起眼眸,盈盈有泪,却冲他笑得璀璨甜美。

周晏持微微出神的空当,周母已经看见他:“站在那里做什么,去给我们倒杯茶来。”

周晏持依言从厨房倒了两杯茶回来。一杯递到周母手上,一杯向杜若蘅递过去。后者没有看他,也没有接过,与他不冷不热地僵持。过了片刻,周晏持首先将茶杯轻轻放在桌几上。

周母仿似没看见这一幕,问周晏持在这里要呆几天。

周晏持说后天早上走。

母子两个也没什么话说。周晏持生性与人冷漠疏远,对待父母也习惯礼貌多于亲情。周母与他长年沟通不良,吹着茶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杜若蘅,问她是不是还在生周晏持的气。

“哪里生气就讲出来,”她说,“别人的他都不听,包括我们,他只听你的。你讲出来,他会改正的。”

杜若蘅垂着眼安静片刻,笑着答:“您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我总不可能生气一辈子。再者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他现在过得也很好,这就可以了。您觉得呢?”

“你们之间毕竟还有缇缇。”

杜若蘅动了动唇,最终笑而不答。

下午两个长辈坚持出门去超市采购,把杜若蘅跟周晏持留在家中。后者去厨房洗了一点水果出来,就听见杜若蘅在窗边接电话,对方是康宸。

那头说话声音不大,可客厅安静,还是可以勉强听得到,康宸问杜若蘅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末了说哎哟你知道么这才两天不见我就有点儿想你啊。

周晏持端着果盘,没察觉自己的脚步早已停下,还因为对方那种撒娇又哀怨的口吻而狠狠皱眉。杜若蘅说越洋电话很贵你好好讲话。

康宸回答得行云流水:“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所以我刚刚帮你充了话费。”

“……”

他在那头笑了一声:“我刚才突然想到,你既然今年准备在S市过春节,正好我也没法回去T城,不如就咱们两个孤零零的人凑一起过年好了。除夕夜一起值班的时候顺便吃顿年夜饭,就当是开开心心过完年了,你看怎么样?”

杜若蘅停顿半晌,最后说,这样好像也不算是个差主意。

她难得能同意得这么干脆,对于康宸来说是意外之喜。他笑说那就这么定了,然后问她年夜饭是想在酒店吃还是自己在家做。

杜若蘅一切随意:“你看着办就好。怎样都可以。”

最后敲定是在家里做,康宸挂电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杜若蘅他今天下班后就去挑排骨。客厅重新恢复安静以后杜若蘅在离周晏持很远的地方坐下来,根本不理会他。

她随手按遥控器,神色冷淡,也不碰他洗的水果。最后是周晏持先出声:“要不要下棋?”

以前杜若蘅很爱国际象棋,这一度是在周晏持有闲的时候陪她玩得最多的活动。后来渐渐疏懒,就像两人之间的感情。现在旁边就放着副棋盘,周晏持看着她的目光隐隐温柔,可是他心里根本没底。

杜若蘅拒绝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况且现在她对他大概早已没有感情。她对这世上任何一人的容忍度都大于对他,这样的事实让周晏持不适,而更想到方才电话中的对话,他对康宸的嫉妒之情瞬间达到无以复加。

杜若蘅回应他以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两人最后摆出棋盘。杜若蘅下得心不在焉,周晏持则是小心翼翼。他尽力避免过快地走完一局。事实上他希望一局能下到天黑甚至天亮。

两人对弈,再远也还是有些近的距离,周晏持恍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香水气息,带着温暖体温,有种让人悸动的熟悉。

从某种程度上说,离婚后他需要她的程度与日俱增。这不仅仅是望梅就可以止渴的范畴。那一晚在会馆,两年多来他第一次能亲吻她,没人知道当时他的情绪,是三十多年来少有的剧烈波动。

他抱有很多想法,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康宸近水楼台,在周晏持的眼里,他们之间俨然已紧密如恋人。而他如今连跟她对一句话都要想办法。

这么多年的时间慢慢流逝,两人居然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黄昏透过窗子,映得人脸庞线条分外柔和。周晏持抬头去看她,杜若蘅低着头正思考棋局,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她发际上的一点绒发。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还未动作又收回去。半晌,终于还是出声问:“康宸与你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杜若蘅抬眼瞥他一眼,又低下去,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周晏持斟酌着词句开口:“康宸在外面的风评算不错,比他父亲康在成和兄长康深好一些。为人比较可靠,做事也还算有分寸。他以前只交往过一个女朋友,还是在五六年前,两人交往时间不长,断得也很干净,在这一点上你可以放心。但他是康家二公子,又继承了祖父的遗产,未来野心不小,注定不会在景曼做长久。总之不管怎么说,你如果有意向,可以与他相处试试。”

杜若蘅抬手下了一步棋,就跟没听见一样。

隔了片刻,周晏持又说:“但是有一点,除非他对待你比我要好得多,并且肯持之以恒,否则没必要太轻易答应他的要求。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相的标准,他毕竟是个半路出来的陌生人。”

杜若蘅不咸不淡说:“你说这话就没觉得也在讽刺自己。”

周晏持长久不答,室内一片安寂。杜若蘅下棋下得无趣,打算起身离开,突然听到他语气缓慢地开口:“之前是你说得对。这些年我不应该那样做。”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周晏持避开了她的眼神。他的语气艰难,但最终完整说了出来:“老实说我对康宸觉得嫉妒。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不想再忍受我,这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后果。我不再奢望你还能像以前一样跟我毫无芥蒂,你做什么都是应当。我只希望以后你能过得好一些。”

让他讲到这种地步不算容易。周晏持郑重承认错误本就少有,更何况现在他服软的事不是一时的失误,周晏持在扭转他几十年塑成的道德观。没人知道这些天他做了什么心理活动,也可能他仅仅是妥协,或者别的其他,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在用他的方式跟她道歉。

杜若蘅觉得自己本该至少觉到一点激动。不可否认她确实希望有这样一天。从知晓周晏持婚内不忠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抱有此时此刻这一幕的想法。她曾经出离愤怒,心脏冰冷仿佛灵魂抽离,急切需要这样想象中的一幕来稍以缓解。可是等了这么久,现在周晏持终于说出来,并且是主动提及,她又觉得已经不太重要了。

所有事都有保质期。若是周晏持说得再早一些,至少是在那晚黑暗中她断念大哭以前,她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反应平淡。整个人都没什么波动,就像是与她无关。

隔了半晌她才开口:“你不出现我就能过得很好。”

周晏持停留一瞬,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室内长久静寂,只有光线在平转,最后一丝残阳血红耀眼,在地平线边缘拼命一挣,终而沉降下去。

昏暗里让彼此低垂着的眉眼氤氲一半。周晏持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他轻声问她:“有多喜欢康宸?”

杜若蘅不想给他想听的答案,也没心情撒谎,索性不说话。

周晏持过了片刻,说:“康宸看着慈眉善目,所作所为却能看出是个征服欲很强的人。最近他凭着祖父那点遗产,正试图插手远珩董事会。康深已经被他弄得一蹶不振,下一步他的目标应该是康在成。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提过这些。但对于康宸这种人,吊着他比顺着他更好。”

他的唠叨本性又发作,杜若蘅冷淡说:“你刚才不是还夸他?”

周晏持不予回应,抬手走了一步棋。他总不能说他再装得宽宏大量,也还是忍不住深深嫉妒。这种话以周晏持的性格说不出第二遍。他差不多已经濒临极限。

杜若蘅没有兴致咄咄逼人,也跟着走棋。棋盘上两方没什么明显胜负,都是半死不活的残局。一旦对峙就是这样,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局面,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两败俱伤。

周晏持突然说:“有多恨我。”

杜若蘅捏着棋子发怔半晌,最终说了实话:“离婚以前很恨,巴不得你下地狱。现在只要你不出现,就想不到这回事。”

双方走到这一步,算是真正告别。激烈的争吵乃至打骂两人之前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到了现在反倒比较心平气和。第二天一早杜若蘅离开,周晏持去送机,他一直送到候机楼,两人始终默默无语。最后他把行李递还给她,轻声说:“一路平安。”

杜若蘅用鼻音嗯一声,低着头接过行李。周晏持却又没有放开,他思量着说出口:“以后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还是可以给我打电话。”

杜若蘅抿着嘴唇,听完之后转身离开。她步伐很快,没有回头,因而也就没有看见周晏持一直跟着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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