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宫变,瑞王带兵逼宫,被贤王识破,宰相秋景华当场毙命,瑞王兵败连夜逃离,不知所踪。
龙啸天驾崩,举国哀恸。
皇长孙龙腾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极尽隆重。
龙腾登基为帝的第三日,定北候秋庭澜辞去职务,归隐于市。
登基大典后的第十日是册封皇后盛典,遵先帝生前旨意,龙腾迎娶北夷国纳吉雅郡主为后。盛大的婚宴,空前热闹,举国庆贺。
入夜后,天凌殿洞房中。
霜兰儿身穿凤冠霞帔,坐在宽大的床沿上。她手中反复抚摸着皇后的金印,心中雀跃,并非荣耀,而是因那人,那给予自己重生的人。她将金印缓缓印上自己心口,将喜服印下深深的褶皱,好似烙下终身的痕迹。
金砖地面尽头是一处朱红门槛,她瞧见龙腾明黄色的龙靴跨过,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她的心跳亦跟着他的脚步,重重一跳,接着又跳了跳。
倏地,她只觉头上一轻,眼前骤然亮起来。知是龙腾掀起她的红盖头,她连忙抬头,眼前明黄色闪耀如日光。她曾在脑海里幻想千次万次,龙袍加身,他的风采将何等潋滟,她曾将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诸在他的身上,可依旧没想到,竟会如此夺目,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想,她此刻一定呆了。她这辈子没这么失态,盯着一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瞧。若平时,她定羞得无地自容,可此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他俊容好似浩瀚无边的海上升起第一缕朝霞,令天地万物皆失色。龙袍加身,更为他增添斗转苍穹的气魄。
宫女放下金钩,候在殿外。轻纱相继落下,仿佛将他们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
她紧张起来,双手抓紧身下锦缎床单,抓出深深的皱褶。
她望着他。
他亦望着她。
此刻的她,头戴凤冠,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无数种宝石衬得她容光满京华。身穿百鸟朝凤喜服,腰缠玉带,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显。
他赫然瞧见一支翡翠簪子隐匿在她浓密的乌发间。恍惚想起,这是他曾在洪州买给她的,想不到她会在大婚之夜戴上。再往下,翠玉扳指用红绳串起,悬在她脖间。他眉心轻轻一跳,眼前时光仿佛回到两年前,沙漠中的绿洲--依玛罕吉。
记得,因为逃亡,他无法精挑细选,买的喜服并不奢华,没有聘礼,他用自己的扳指为她点缀,还有一双红烛。
其实,在他心中,她早是他的妻。那次成婚,她并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一直想补偿她盛大的婚宴,他想昭告所有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今日,他终于与她大婚。
可是……
他心中突然狠狠抽痛,呼吸越来越沉重。
霜兰儿一直瞧着龙腾,半响才回过神来,她暗自懊恼,自己怎能这样失态?她早就想好,今夜当他揭开红盖头,她定要给他一个最明媚的笑。
她曾对着镜子练习百遍、千遍,她一定要让他满意,因为,她一生的幸福都是他给的。
“少筠。”她轻唤一声。
菱唇轻轻上扬,练习过多次,弧度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做作,少一分则不够愉悦。
这样一个笑,绝色倾城,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龙腾看到这样的笑,愣了愣。
霜兰儿酝酿很久,从迎亲上马车前就开始酝酿,她要说一句话,一句新婚夜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她起先想说,“少筠,我们终于成婚,真好。”可她转念想想,觉得这话毫无新意。于是她又想说,“少筠,不论过去发生什么,我今后定会做个好妻子。”可是,她想想还是觉得不好,这话太啰嗦。她想,她还是这样说,更直截了当,“少筠,我喜欢你。”
可这话令她十分羞赧,尚未开口,两颊已若火烧彤云,烫得吓人。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少筠,我……”
他却突然打断,“我们成婚,只是个形式。”
她懵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抬头问:“嗯?”
龙腾面无表情,只挑眉,“今日你没易容,其实纳吉雅郡主就是霜兰儿,这已不算秘密。皇宫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总有一日,全天下都会知晓。”
霜兰儿不解,“少筠,你想说什么?”
龙腾偏首,淡淡道:“你曾是龙霄霆妾室,我与你之间违背伦理。如今我贵为皇帝,不想被你拖累名声。有先帝旨意在,我只得遵从。过段时间,我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遣你去玉环山养病。渐渐,当你淡出人们视线,我昭告天下皇后病逝。我们还照从前的约定,我当皇帝,你带孩子远走高飞。”
霜兰儿愣住,自己期待很久的新婚之夜,竟会听到他这样一番话。她望着他,“可是,我……”
龙腾不给她机会说下去,腾地打断,冷声道:“趁这事尚未在民间传开,你赶紧离开,我不想被世人指责一辈子。”言罢,他拂袖踏出新房,只余喜床前一地破碎烛光。
霜兰儿望着龙腾背影,唤他的名字,声音轻而缠绵:“少筠。”朝前几步,她伸手拽住他的袖摆,“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让你不高兴?”
龙腾拂开她,没有停下脚步。
霜兰儿并没哭,只是茫然。茫然望着漫天漫地喜庆的红色,望着仙鹤烛台上的龙凤双烛。烛火通明如炬,她的心却黯淡到极点。
龙腾快步走出新房。耳畔,她哽咽的声音犹在,“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让你不高兴?”
她说错什么?是的,她说错一句话。
他清楚记得,宫变那夜,他手臂受了伤,她自身后拥住自己。
她说:“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说,她会去陪他,哪怕入地狱。他该感动吗?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曾几何时,他怎会没发觉?他一直尽量远离她,不想让她对自己有好感,可他还是让她陷进去了。怎可以?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冷绝,是他不够狠心,是他害了她。
所以,哪怕再次伤害她,哪怕用世上最恶毒的话,他也要赶走她,他若有事,他不要她去陪他,他不要……
皇宫静谧,他愈走愈快。
抬眸,明月不知人间疾苦,只明亮照耀。他心中一恸,眼角已湿润。本该是最甜蜜的新婚之夜,他却什么都给不了……
他心中最美的大婚之夜,早停留在两年前……
帝后大婚,谁曾想,只一夜,霜兰儿所在的天凌宫形同冷宫。
霜兰儿并不甘心,她已不是从前,遇事只会逃,只会独自伤心。如今她会去争取,不轻言放弃。人生就像是一杯酒,有的苦,有的烈,他则是最醇最香的那一杯酒,要细细品,要耐心等,她等他回心转意。
次日,霜兰儿去药房中取了些珍贵药材,磨成粉末,精心熬成一碗药膳粥。她守在御书房门口,起先龙腾不肯见她,她一直等,害怕粥凉了,便将碗捂在心口,滚烫的粥碗贴在心口,惹得她身上不停出汗,衣裳都湿透。
终于,御书房的门拉开,内监出来,恭敬道:“娘娘,皇上让你进去。”
霜兰儿微微一笑,他终究还是肯见她。走入御书房,转过十二扇屏风,她停下脚步。
龙腾背对着她,头也不回,“有何事?”
霜兰儿努力笑道:“我熬了药膳粥,能补……”
尚未说完,龙腾淡淡接口,“我用过晚膳了。”
霜兰儿一滞,竟不知再说什么,端着碗愣愣站着。本来尚有温度的药膳粥,在她手中一分一分变凉,直至再没温度,冷得如同她此刻的心。
良久,龙腾见霜兰儿还不走,回眸望了一眼。她的脸是苍白的,橘红的烛火闪动,晕开流水般的暖光,可照在她脸上,却添不了半分暖色。
龙腾微有不忍,“放那吧,你早点歇息。”
再无话。
霜兰儿也神情落寞,似想了想,启口道:“君泽有消息了吗?会不会是秋可吟带走了他?”其实,她听说他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所以她一厢情愿地想,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不管怎样,她不会放弃。
龙腾凝望着满地烛影,皱眉,“我会尽快找到他。”
霜兰儿道了声:“谢谢”。
此时,窒闷的气氛却被御书房外的吵闹声打破。内监嗓门尖细,“皇后在内,你得等,一会儿皇上自会传你进去。”
霜兰儿没多想,上前将殿门拉开,看清门外之人,她惊住,竟是玲珑。
玲珑亦是震惊,“兰儿?”
霜兰儿愕然,突然伸手摸向自己脸庞,她本想找机会跟玲珑好好解释,没想到这样突兀被玲珑撞破。
内监道:“皇后娘娘,御卫统领玄夜大人带秋姑娘来,奴才让秋姑娘稍等,秋姑娘非要进去。”
“皇后娘娘?”玲珑眸光迷离,须臾,仿佛一道闪电破空劈下,她猛地醒悟,“你就是纳吉雅!你易容了!”
霜兰儿示意门口内监尽数退下,面露喜色:“若伊,你果真活着,灵堂失火,我真怕你出事了。没事就好,我有好多话要问,到底后来发生什么?”
玲珑心中翻江倒海,她想要镇定,双手胡乱扯着衣襟上的流苏,忽然手上一用劲,珠子哗啦散落一地。
纳吉雅就是霜兰儿!那她算什么?她像是小丑?她以为霜兰儿死了,她想乘虚而入,她处心积虑接近、讨好、帮助龙腾,她甚至傻傻地将君泽带走,期待自己能顶替霜兰儿的位置。可到头来,她是在做什么?为他们做嫁衣?她所有努力,所有期待,顷刻成为泡影。
霜兰儿,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玲珑强忍住,忍得牙根发酸,她努力微笑,似喜极而泣:“兰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了!”
霜兰儿心有愧疚,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那时的情况,我不能说出身份。”
玲珑拭去眼角泪痕,“风雨都过去了,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霜兰儿叹息一声,沮丧道:“可惜,君泽还没下落。”
此时龙腾走过来,见到玲珑,眉心微皱。
玲珑恭敬唤了声,“皇上。”
龙腾并无太多表情,淡淡问:“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玲珑望了龙腾许久,才将痴恋的目光抽离,“那夜灵堂外有动静,兰儿走后,我躺回棺木中,听到是秋可吟来了,起先她们两个小声的说话,后来争吵起来,再后来我听到‘砰’一声响,就没动静了。我继续躺在棺木里,闻到焦味才跑出来,见秋端茗没了气息,四处都在燃烧。我当时乱了,将秋端茗拖入棺木里,自己离开。我怕连累你们,一直不敢出现,听到你登基才敢露面,可我进不了皇宫,宰相府也成了空宅,好在今晨在街上遇到玄夜,这才能进宫。”
霜兰儿道,“原来如此,果真是秋可吟杀害秋端茗。看来,定是秋可吟带走了君泽。哎,该怎么办?”
玲珑眸中闪过犀利,不动声色,其实君泽是她带走的,不过此刻她不想说出来。
龙腾见霜兰儿沮丧,宽慰道:“我会想办法,你不要操心,早点休息。”停一停,他望向玲珑,“若伊,你回宰相府,我会派人去料理。”
玲珑咬唇,突然跪下:“皇上一诺千金,可还记得昔日承诺?”
龙腾挑眉,不置可否。
玲珑拜一拜,“让我在皇上身边服侍。”咬一咬牙,她字字如刀割在心尖,“皇上已有兰儿,至于我,宫女就行。”
霜兰儿愣住,玲珑对龙腾死心塌地,竟能如此。
龙腾冷冷打量着玲珑,今夜玲珑知晓霜兰儿身份,玲珑表现未免太平静。他很想知道,这个不简单的女人,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思。月色凄冷,他只道一字,“好。”
时光荏苒,转瞬到了初春。
玲珑跃居一品宫女,统管所有宫女与内务。且玲珑继承秋家的一切,名下良田美宅无数,宫女纷纷揣测,总有一日她会成为龙腾的妃子。因为皇后自大婚便形同入了冷宫,近来更是称在天凌殿养病,足不出户。
转瞬到了四月,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午后,御书房。
玲珑恭敬递上刚呈上来的奏本,接着为龙腾磨墨。
龙腾将奏本打开,黛眉深蹙,是他最讨厌的事,选秀!
玲珑小心翼翼陪在一旁,她入宫后,瞧着龙腾与霜兰儿两人疏离,比陌生人还不如。她无心探究他们之间是为什么,只知这对她来说,是绝佳的机会。她柔声道:“皇上,这折子已经递上来多次。”
龙腾怔怔望着红色奏本,只茫然问,“选秀,你怎么看?”
玲珑低首,面上有淡淡的潮红,“皇上乃一国之君,自然要选秀,福泽苍生,雨露均沾,子嗣绵延。”
“是吗?”龙腾淡淡嘲讽,挑眉,“难道?你也想成为其中之一。”
玲珑心头猛跳,答得极有分寸,“能侍奉皇上,是每个女子的梦想,我自然也是。”其实,她并不介意他有其他妻妾,她介意的是他的心只被霜兰儿占据,一点空隙都没。
而且,不管他有多少妃妾,都不会是她的对手。最终站在他身边的,只会是自己。想到这,她冷冷一笑。庄姚青之女庄晓蓉一心爱慕龙腾,在家中等待选秀。她派人在庄晓蓉膳食中下药,庄晓蓉脸上长满红痘,红痘消退后留下一个个黄斑,十分难看,据说庄晓蓉无颜入宫,前几日随便嫁了个五品小官。没人会是她的对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既得不到他的爱,她就要做他最依仗的人。
她心中窃喜,龙腾开口问她,是否意味着龙腾终于肯接纳自己?哪知此时耳畔龙腾清冷的声音传来,似一柄利刃直刺她心口。
“秋若伊,三司督史庆唯生今年二十有六,年轻有为,爱慕你已久。今晨早朝,朕将你赐婚给他。”
“啪”一声,玲珑正在磨墨,听到这话,手中墨棒掉落,裂成两段,一滩墨迹似在地面凝成暗黑妖邪的花。她愤怒地抬头,却见他恍若无事,继续批阅奏折。
她冷笑,是啊,他是皇帝,翻手为云覆手雨。他轻易就将她嫁掉,甚至只是事后通知她。她怎能甘心?她咬牙问:“你答应过我,让我侍奉在你身边?”
龙腾并不抬头,“朕并没食言,你要做宫女,朕成全你。只是,你当初也没说期限。”
玲珑愕然,没想到龙腾竟跟她玩字面游戏。她慌了,“皇上,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都能改的。”
龙腾停一停,打断她的话,“你与庭澜同宗,朕保有秋家昔日荣耀,会让你风光大嫁。”
玲珑踉跄后退一步,绝望摇头,“不,我不要!”
龙腾劝道:“你貌美能干,何必浪费在深宫?不替你作安排,朕无法向庭澜交代。”
玲珑终于崩溃,“既然皇上说我貌美能干,你为何不要我?你明知我想做你的妃子?你明明知道!”
龙腾起身,望向窗外,“今日我把话说清楚,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安排玲珑的事,他只是为庭澜,他答应庭澜让秋景华安享晚年,可惜他没能做到。秋家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玲珑。
玲珑突然冷笑,“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兰儿?明明你们相近却不相亲!”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龙腾语气淡淡的。
玲珑突然直直跪下,跪在龙腾脚边,“我哪里比不上霜兰儿?我在宫中很有人缘,她们个个都喜欢我。小的时候,杂耍班子到洪州方府,再到后来宰相府,大家都喜欢我。他们都说我善良、性格豪爽。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甚至都没尝试去了解我。我为你付出那么多,我一直爱着你。你试着接纳我,好不好?”
龙腾立在窗边,阳光落在肩头,似为他镀上一层绚丽的金色。他背过身,温柔地瞧着手中一方白色锦布,布料边角残破,像是从整块布上撕下来的,上面有点点棕色血迹,望着望着,他唇边勾起一弯浅笑,似沉浸在久远美好中。过了会,他将锦布收入怀中,一字字冰冷道:“别拿自己跟她比,你不配!”
那一刻,玲珑恨得几乎要呕血,她不配!她所有努力就换来一句,她不配!连比的资格都没。她咬牙:“何出此言?皇上请明示,否则,我无法死心。”
龙腾冷笑起来,“给你台阶,你却不下。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两年多前在洪州,我就查过你。”
玲珑愣住,“皇上为何查我?”
龙腾微笑,“霜霜身边的人,我当然要查清楚。你从小被杂耍班老板领养。杂耍班老板没女儿,待你很好。可是——”
玲珑目光骤然一跳,屏住呼吸。
龙腾坐下,抿了口茶,“我打听到其实杂耍班老板是有女儿的,与你同龄,可惜六岁溺毙。”
玲珑冷声,“皇上什么意思?”
龙腾淡淡一晒,“没什么意思,事情过去这么久,没人能查出真相。我只是想,若杂耍班老板女儿没有溺毙,或许不会将你捧在手心里疼宠。”
玲珑不语。
龙腾继续,“十多岁时,你的好运来了。方进益有三房夫人,九个儿子,命中无女,高人算命说方进益会遇上一名小女孩,领养回家会富贵登极。呵呵,无巧不成书,偏偏没几日就遇上你。”
玲珑死死咬住唇,气息不稳。
龙腾单手撑住太阳穴,眸光锐利,“我只是想,如果方进益算命时恰好被人瞧见,继而才有后面一出戏——”他没再说,细瞧自己修长的手指,似是感慨,“有的人是天生好命,但有的人,她的好运靠自己争取。”说罢,他抬眸,看着玲珑的眼光无比森冷。
玲珑面无表情,目光空茫。
脑海里突然想起霜兰儿曾说过的话。
“做了亏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门!”
她怕吗?幼时模糊的记忆里,有件事想忘都忘不掉,一名小女孩玩耍时不慎掉入后院河中。她看见小女孩在河中挣扎,她其实想喊,可不知为什么,她想起小女孩有爹娘疼爱,有过年新衣裳,有可爱的玩具……她最终没喊,看着小女孩沉入水底。
那一年,她六岁。正如龙腾所说,她受到疼爱,只因杂耍班老板将她当做逝去的女儿。
是愧疚吗?泸州她瞧见小女孩跌倒,她忍不住去扶去帮。她常常帮助弱小,是想弥补当年自己的漠然吗?也许是的。
她想起,十多岁时,她第一次懂得戏子的含义,懂得旁人鄙夷的眼神。她想,有朝一日她定要摆脱戏子的身份。当她在寺庙陪师姐求香,当她听到算命之人对方进益说的话,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正如龙腾所说,她的好运,是她争取来的。她得到一切,疼爱、地位,金钱。她害怕好运会结束,她对身边每个人都好,尽力帮他们。可她的好运在遇到龙腾后,彻底结束。
许久,玲珑平息静气,望着龙腾,“皇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许多年前的事,皇上只是推测罢了。”
龙腾转首,并不在意,“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你与霜霜走得太近。”
玲珑忍气吞声,“我真心待兰儿,从无……”
龙腾冷笑,突然转移话题:“我问你,秋端茗死的那夜,有人瞧见秋可吟从正门匆匆逃离。正门离灵堂不远,试问,那人为何不是先瞧见灵堂失火?”
玲珑哑声。
龙腾又道:“显然,是秋可吟离开后,灵堂才起火的。”
玲珑神情瞬间灰败,他是那样敏锐之人,她若狡辩,又岂能逃过他的眼,只怕真相早已在他心中。她“扑通”一声跪下,凄然道:“是,是我杀了秋端茗,是我纵火。可我全是为了你,为了兰儿。你以为,杀了人我不害怕?我夜夜怕得发抖,我向谁诉苦?可那种情况,秋端茗不死,兰儿会有危险。”
龙腾仿佛没在听,抽身退开,“下嫁庆唯生,我可以给予你极大的荣耀。圣旨已下,不遵便是抗旨,你自己掂量。”
这一刻,玲珑神情癫狂,“你这么绝情,你只爱她一人,是不是?”
龙腾默认。
玲珑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龙腾眯起眼,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良久,玲珑止住笑,“你派人四处寻找君泽,至今一点消息也无。”
龙腾猛地转身,眸光犀利,“难道,是你!”
玲珑只冷笑:“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等着看你们浓情蜜意?”
“你!”龙腾薄怒。
玲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惧:“是你负了我!当初你要我帮兰儿,答应给我机会。如今你利用完,想一脚踢开我?”
龙腾咬牙切齿:“你拿君泽威胁我?”
玲珑苦笑,“你逼我的!谁叫你爱惨兰儿,若君泽有万一,你觉得兰儿还能活下去吗?”
她还能活下去吗?这话触动龙腾最脆弱的神经。若没有君泽,他一切努力都成为泡影。让她孤零零活在世上?他不敢想……
突然,他大掌一挥,将玲珑推到在地,冰冷的匕首抵上玲珑脖颈:“我现在就杀了你!”
玲珑猛咳几声,“我若没有筹谋,怎敢跟你挑衅?你杀呀,杀了我,不出三日便让你见到君泽的尸体。你要不要试试?别逼我!”
龙腾额上青筋突突跳着,狠狠一拳击在花架上,花架顿时散架。片刻,他平静下来,似是安慰自己,“朕是天子,坐拥千军万马,一定会找到他!”
玲珑连连冷笑:“是能找到。想当初,秋家找我用了整整十九年。五年?八年?皇上可以慢慢找。”
龙腾不语,目光落在玲珑身上,眼中尽是复杂意味。他找了很久,没有线索,其实不是找不到,而是她有心藏匿。要找多久?五年?八年?他没这么多时间去找,他真的没有时间……
抬一抬眼,龙腾盯着玲珑,突然问:“你喜欢我什么?”
玲珑愣住,一时不能反应。
龙腾又问一遍,“你喜欢我什么?”
玲珑愣愣道:“皇上天姿惊人,世间女子皆会仰慕……”
话音未落,龙腾突然执起手中银亮匕首,手起刀落,他脸颊已多了道长长的血痕,一滴滴淌着血。
“如此,你可以死心?”
丢下匕首,龙腾甩袖离去,只丢下一句话,“放过君泽,他只是孩子。”
变故来得太突然,玲珑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心底仿佛出现一个茫然的空洞,无法弥补。眼前,地上,他俊颜上滴落的血迹,点点刺痛她的眼。
他竟毁了自己绝世倾城的容貌,只为让她死心。她脑中一片空白,她从没如此绝望过,心仿佛碎成丝丝缕缕。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有多爱霜兰儿,这种爱,刻骨铭心,永不能逾越。
这样的他,就算用尽手段,她又能得到什么?
她突然起身,朝门外狂奔。
大婚就被冷落,霜兰儿独居天凌殿。
皇宫之中,是怎样世态炎凉的地方,她受龙腾冷落却无人敢对她不敬,她坚信,是他在保护她,他一定有苦衷不肯告诉自己。
她拼命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最后昏倒在天凌殿。醒来时却见龙腾在她身旁,她反复揉了揉眼睛,竟真是她日思夜想的他。她激动地抓紧他,“少筠,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夜已黑,橘色烛光照耀。
龙腾突然退后一步,昏暗光线下,眼前的她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却开在寂寞之上。
霜兰儿见他不语,欣喜道:“你来了,是不是决定告诉我一切?我知道你有苦衷。”
龙腾无言,俊颜逐渐变得冰凉。
霜兰儿这时才瞥见他脸颊上有道红痕,自眼角及唇角,将他完美的五官划开一道口子。她一惊,“少筠,你的脸怎么了?”
她刚要上前抚摸他的脸颊。他再退开一步,只冷声,“与你无关。”
霜兰儿有些尴尬,起身取了只药瓶递给他,“少筠,从前你受伤,不喜留下疤痕。我后来又配了一种,比从前效果更好。”
“不用了。”龙腾偏首,心中有一瞬不忍,很快却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你别误解,我不是来看你的。眼下时机合适,你该去玉环山养病了。”
霜兰儿神情瞬间凝冻。殿中静寂如水,只闻“沙沙”声,是新生的竹叶在春风里摇曳。春天明明来了,可为何对她来说,还是寒冬?她不信,只以最凄婉的目光望着他,“是厌倦我了?还是你有了新欢?”
龙腾轻轻击掌。
玲珑缓缓自殿门边现身,衣裳极美,长长拖曳至地,胸前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
霜兰儿愣住,这是祥龙国一品妃嫔的装束,她瞧过图本。
龙腾开口,“我已封她为妃,不久还要选秀,你是时候离开了。”
一丝悲戚的笑浮上脸颊,霜兰儿望着玲珑,只道了声,“恭喜!”
停一停,望向龙腾,霜兰儿郑重道:“我不会走!我等你回心转意,任凭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山崩地裂,我都会等下去!一直等!等到死!”
龙腾猛地抬眸,只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霜兰儿。她不死心,他左拥右抱,她竟还不死心!他心中剧恸,她为什么逼他?他不想说出更狠毒的话,她为什么非要逼他?她知不知道,每说出一字,都在他心上划开一刀。他偏首,不想被她瞧见自己的苦痛。再转首时,他已恢复冷然。说出的每一字,狠狠刺伤她,也狠狠刺伤他自己。
“霜兰儿,听说你曾饮下绝育之药。试问,你有什么资格缠着我?”
“霜兰儿,就算我从前喜欢你。你不能生育,我要万里江山何用?你走吧,宫外马车已备下,君泽的事已有眉目,过几日我会将他送去玉环山。”
听罢,霜兰儿狠狠哆嗦,突然跌倒在地,仿佛一盆冰雪兜头浇下,骨子里都是冰凉的。
是啊,她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淡忘了?她早不是完整的女人,她不能为他生下子嗣。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等他回心转意?她喜欢他,还是他喜欢她,都不重要了。万里河山,她怎能让他绝后?
殿门敞开,月影晦暗不明,映得殿中越发森冷。
似是冷静,也是绝望。霜兰儿敛衣,郑重跪下,“承蒙皇上照顾,臣妾身无旁物,只能将这些还给皇上。愿皇上龙体安康,子嗣绵延,万代千秋,功绩赫赫。”她起身缓缓离去,步子并不快,也不慢,不轻浮,却也不是沉重,只是一种超脱尘世的茫然。
龙腾目光怔怔望着地上,一支翡翠簪,一枚翠玉扳指,还有一幅画。能还给他的,她尽数还了。他想,从今以后,她总该彻底忘记自己。他终于将她赶走,他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可为何心中堵得窒息?
这样的场景,玲珑凝立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突然,龙腾冷冷盯住玲珑身上的一品妃嫔服饰,如此碍眼。他冷声:“脱掉!只是让你演戏!”
玲珑愣住,不敢忤逆他,忙脱掉身上华服,只着一件品色内裳,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何必赶她走?”
龙腾轻轻一哼,“真以为我会受制于你?你藏匿君泽,你那么有把握能瞒住我。所以,我想,可能是我找错方向。我在祥龙国四处寻找一名男孩,如果你将君泽装扮成女孩?如果你将他藏在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譬如尼姑庵——”
玲珑美丽的脸颊,瞬间如凋尽的枯叶。他竟然,他竟然想到了——
龙腾冷冷甩袖,离开天凌殿,丢下一句。
“若不是看在庭澜份上,我早将你碎尸万段!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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