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天气晴好。按往年的惯例,临阳郡主今日必要去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万寿寺进香。
阿殷原以为昨晚闹得冷淡不快,临阳郡主今年不会再叫她随行,是以并没做动身的打算,梳洗过后带着如意将北庭带来的东西往多宝阁上摆了欣赏。她从昨日后晌回来便没得空,昨晚守岁到后半夜才回合欢院,且因喝了些酒,沐浴后赶着歇息,话都没跟屋里众人多说几句。
此时得了空,奶娘才问道:“姑娘去时带了如意和琼枝两个,怎么不见了琼枝?”
她既然会如此问,必定是如意不知是否该说出实情,未曾解释。阿殷目光微收,却未急着回答,只问道:“我走的这段时间,郡主可曾为难过你?”
“这倒不曾。”奶娘想了想,“只是四五月里的时候,她来这边看过两回,问我是否收到姑娘的家书。我也只能恭敬回答,说姑娘自幼敬重郡主,若有家书,必定送到郡主那里。郡主坐了会儿就走了,后来也就没什么了。”
阿殷闻言点头,暗想临阳郡主既安排了琼枝随行,没收到琼枝的回禀,必定心中生疑,才会来问。
据昨夜跟父亲的夜谈,临阳郡主同他问起的时候,他也只不悦的含糊了过去,那么琼枝究竟下落如何,便只凭她怎么说了。
阿殷有心将身边的丫鬟清一清,将旁人都遣出去,只留了奶娘和如意在身边,道:“琼枝背主弃义,听了郡主的指使想加害于我,途中就已被我发觉。后来碰到滑山,她没能躲过去,我也便将她丢下,任她自生自灭。奶娘——”她容色渐肃,“郡主如今对我愈发不满,这府里的人都仰她鼻息听她使唤,若她想动手脚,着实防不胜防。合欢院里不必太多的人伺候,奶娘这些天多操点心,查查这上下丫鬟婆子,若有手脚不干净的,早些清出去为是。”
奶娘闻言叹气,“这儿的人手本就不多,姑娘若再清些出去,岂不更受委屈?”
“谈什么委屈?先前在凤翔,就只有如意陪伴我,反倒舒心。”阿殷笑了笑,“初五之后我会去定王府领个职位,往后在府里的时间更少,也没那么多事情可做。这屋子里面,奶娘和如意看着也就是了,平常若没旁的事,别叫旁人进来。”
奶娘大感意外,“姑娘当真要做侍卫了?先前我听外面人议论,说姑娘在西洲做侍卫,郡主从怀恩侯府听见,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当时还不信,姑娘这是当真?”
“如何不当真,困在这府里只能任人拿捏,成了侍卫还能另有出路。奶娘觉得不好吗?”
“好是好,到底是让姑娘受委屈了。这件事姑娘放心,我会跟如意做好。”
阿殷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前世的事不能不防,如今想来,当初若不是琼枝,也会有其他人来对她动手脚,只是琼枝更得信任,所以做得更无知无觉罢了。这府里上下仆役,莫不仰仗临阳郡主求存,她即便想弹压,也拼不过郡主的威势,谁知道哪天会有谁被收买过去。倒不如将容易有异心的先遣出去,留奶娘和如意盯着,总能少些隐患。
这头才说罢,外头来人传话,说是临阳郡主要去万寿寺进香,叫她过去陪伴。
这等事上阿殷自然无需触其逆鳞,因为是年节的头一天,本就穿了新衣新裳,精心装扮过,此时也无需收拾,带了如意便往明玉堂里去。那边陶秉兰也到了,玉冠长衫,风姿出彩。
因万寿寺久负盛名,京城侯门贵家的夫人们多爱在这日带着儿女媳妇前去进香,临阳郡主大抵是不愿单独前往被人指点,才会叫她兄妹二人。到底是昨儿后晌才生了气,此时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话都没说半句,径自往外面去乘车。
到得万寿寺里,果真是车马成群,贵者如云。
阿殷同陶秉兰跟在临阳郡主身后,将最要紧的几炷香上了,因为碰见与姜家相交甚密的熟人,临阳郡主便驻足招呼。
到了这个时候,后面的路就是相熟者陪伴了。
阿殷已经跟她来了十多年,知道撑过最初那点场面,临阳郡主碰到熟人后便再也不欲她在跟前碍眼,便适时跟陶秉兰说了一声,带着如意退往别处。
她的腰间藏着把匕首,也没心情在各处殿宇间乱走,带着阿殷穿过熙攘热闹的人群,站在石碑跟前赏玩。
万寿寺传承已有八百年,京城中文人墨客如云,留下的墨宝和善刻石碑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带共有两三百的石碑林立,无一不是大家手笔,若碰见沉迷书法碑刻的人,一辈子就能搭在这里。
阿殷自然没这等雅兴,目光虽在石碑间游移,却也不时将余光往四处瞄着。
果然,没站一炷香的功夫,远处便有个人渐渐走近。
还真不出她所料,他真的听着消息来了。
阿殷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硬邦邦的匕首,待得那人走近,叫了她的名字,才转过头去,面上几乎沉静无波,“高将军。”
“你在等我?”高元骁自然也猜出了她站在僻静处的意图。
阿殷一笑,将那匕首取出,双手奉上,“只是为了归还将军的匕首。”
“这是我送你的,何须归还。”高元骁神色复杂,像是欣慰喜悦,像是有些担忧。因是众目睽睽,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并未走近。
阿殷哂笑,“高将军原也不是诚心赠我此物,留之何用?”
“此处人多眼杂,寺外就是眉州馆,咱们去那边说话,如何?”
阿殷点头,带着如意出了万寿寺,先去里面选个雅间坐着。这眉州馆诚如其名,做的全是眉州极具特色的饮食,据说十分地道可口。京城里有不少官员是眉州人,惯常爱来这里聚会饮酒,或是有在眉州任职过的,或是有人想为眉州籍重臣溜须拍马,也都会在此处设宴。渐渐的,这馆便成了官员往来之地,装饰陈设更加精致华美,因所商议的多有秘事,老板又特地加了隔板等物,隔音是极好的。
伙计先行上了茶水,阿殷令如意守在外面,坐了片刻,便见高元骁掀帘而入。
隔着一世的时光重会,又是专为此事而来,高元骁神情比之从前更多几分凝重。对坐沉默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既然你认出了这匕首,想来也是跟我一样的。”
“高将军慧眼,”阿殷笑了一下,“若非这匕首,我倒是从不知道,高将军竟然也有这般奇遇。”
“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宁可你像从前那样斥骂我的名字,也不想你这样疏离的称呼。”高元骁抬眼看着阿殷,“其实最初我也没想到,只是觉得你忽然离了郡主府去西洲,有些奇怪。后来你成了定王殿下的侍卫,为了剿匪的事情几乎豁出性命,每回见到我,也总是躲避不悦。我想这其中缘故,可能就是如此。”
阿殷哂笑,啜一口茶,挑眉瞧过去,“高将军的行事,令人不能不畏惧躲避。”
“那时候是我莽撞,未料到会有那样的恶果。陶殷,其实当时城中混乱,我又给了你解药,以你的机灵和身手,先寻个地方躲躲,再伺机而出,完全可以逃出京城……”
“都是旧事,何必再提。”
“我觉得愧疚!”高元骁却坚持要说清楚,声音中是难以压制的痛苦,“我是上刑场后才看到你的背影,才知道你竟然没逃出去,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后悔!”——尤其是当刽子手的断头刀落下时,他看着鲜血飞溅,染红白布,想着那样惊艳灵动的美人竟会身首异处,只觉呼吸都难以为继。那一幕清晰深刻,梦魇般在此生缠绕了他许多个日夜。
阿殷不曾见这画面,感触反倒不深,就势道:“既然高将军后悔了,就该明白,我也不愿这种事再发生。”
“我倒不觉得。”高元骁眼底竟自浮现些微笑意,瞧着阿殷缓声道:“老天既然给了你我这等奇遇,而不是其他人,这其中自有缘故,也注定该是你我的缘法。”
阿殷也是一笑,“高将军这话错了,未必没有别人。”
高元骁闻言稍惊,道:“还有别人?”
“人世茫茫,高将军或许自诩独特,我却不敢这般想。兴许旁人也有这等奇遇,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
高元骁被她嘲笑自诩独特,倒稍见讪讪,“这等奇遇,并非人人能有。”
阿殷倒不是诚心要嘲笑他,见高元骁神色稍见尴尬,便拐过话题,“说起来,将军既然知道京城里那件事,可曾想过如何应对?”
“京城兵患,非百姓之福。”
不同于阿殷被困深宅,高元骁在外卷入混战,对当时的情形知晓的要清楚许多。
当时代王骤然发难,不止是在京城,也是在北庭——在逼宫篡位前将近半个月,东襄已然举二十万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前所未有,北庭告急。永初帝随即调动军马支援,由定王领行军都督,朝中数位名将跟随,连夜赶赴北庭。而在京城之中,没有了定王,代王便少了许多顾忌,因太子庸碌无能,逼宫当日就已被困,随后他串通的逆贼——当然也包括他——哗变生乱,宫中宿卫瘫痪了大半,永初帝前一刻还在为战事忧心,下一刻便被代王逼宫,勒令其效仿景兴皇帝之法,以帝王失德为由禅位于他。
谁知道眼看大局将定,原本该在北庭做都督的定王却不知何时潜回京城外,也不知他是如何取得了兵符,竟然调得就近数万大军入京勤王。代王与寿安公主等人暗中行事,虽也勾结了许多对永初帝不满的世家武将,到底不及定王骁勇善战、名正言顺,于是京城被攻破、勤王之军扑向皇城。
代王眼见事败,临终为泄愤弑杀了太子和永初皇帝,于是江山天下,便落入定王手中。
这些事情,全都是深宅里的阿殷所不知道的。
高元骁却还清晰皆当时京城里混战血杀,记得无辜受害的百姓,更记得事败后的幡然醒悟。
他短短吁了口气,道:“定王殿下骁勇善战,虽在文臣中有杀神的恶名,却颇得武将敬佩。比起东宫那位,也着实更具才能。我与你一样,想追随定王殿下,于私是企求从龙之功,于公也算是为百姓辅佐明君。”雅间宽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因进门前先看过周围,倒不怕被谁听去,“此次西洲的眉岭之事,便是我征得殿下允准后,向皇上进言,皇上才会知事情严重,派了樊将军前往。”
“原来是你!”阿殷虽曾猜过是他,真的被确认时,还是觉得诧异。
“我们都不希望那件事再发生,自然要提前筹谋。我虽对眉岭之事不够清楚,但代王举事前打点人手,带人闯宫弑君,据临阳郡主对我透露的一点消息,都与眉岭有关。那里多有今上铲除的先帝近臣,更容易被代王招揽利用,提前拔除,有益无害。”
他这样说,阿殷总算是放心了许多,于是举起茶杯,认真道:“未料高将军有此见识,是我从前错看了。”
“错看的岂止这点。陶殷,兴许你觉得我是贪图美色,手段卑劣,但我高元骁确实爱慕你,从前是,如今更是。”
“高将军。”阿殷见他旧话重提,有些头疼,直言拒绝,“承蒙抬爱,但我并无此意。”
高元骁笑了笑,却还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又因前世之事芥蒂,便道:“假以时日,你总会看到我的真心。”
“那也无用。即便三载五载,十年八年,我对高将军无意,就是真的无意。”
她拒绝得太干脆,神情也太严肃,高元骁面上笑容微收。
阿殷今日虽是女子装扮,见到高元骁时,却还是下意识的以侍卫身份见礼。事情既已说完,她也无需多留,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先离去。
外头如意不知其中底细,虽然被阿殷说过不许受高元骁的东西,然而在她看来,高元骁是相府嫡子,能在皇上跟前露脸的右卫军将领,加之生得器宇轩昂,虽不及自家郡马爷和定王殿下,却也是京城中难寻的了。自家姑娘这般美貌性情,身手又出众,除了他,还真没人能配得上。最难得的是高将军有真心,送药看望无微不至,上哪找这么贴心的男人。
见阿殷出门,如意稍有期待,因为阿殷走得疾,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姑娘,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阿殷不欲多留,迅速下了楼梯走出店门。
如意快步跟上去,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恕奴婢僭越,姑娘今年都十六了,总该议婚事。难道高将军不好吗?”
这妮子!阿殷失笑,到了街面上也不急着离开了,扭身捏住如意的脸蛋,“你倒操心起这个来了?藏了什么小心思呀,快给我坦白。”即便年龄相近,阿殷身材更高,在外历练得行事明练,而如意却又性情柔和可爱,这般捏脸笑语,反而水到渠成。
如意急了,红着个脸,“我是为姑娘着想,哪有什么小心思!”
不远处的巷口,定王跟常荀因与人有约,正要来眉州馆里,见阿殷恰好在门口,倒是稍觉诧异。
他俩行至跟前,阿殷也发现了,忙上前行礼,“拜见殿下、常司马。”
她今日是久违的女儿家装扮,且因为是年节的头一日,打扮得格外用心。发间是平常少用的金钗,镶嵌了两粒红宝石,在漆黑的发髻中格外好看,鬓边有两串珍珠,并不算长,随着动作微晃,显得俏皮却又不觉累赘。如画的眉目也稍作修饰,面上抹了些许脂粉,更见姣白柔腻,衬得双唇都格外红润柔软。底下是交领锦衣,领口微微竖起,绣了两支初绽的海棠,往下则是象牙色的襦裙,因为腰高腿长,格外修长轻盈。
衣衫之外,则是件银红洒金披风,那是陶靖特地给她挑的,阿殷今日自然要穿着。
艳艳春光下,街市间人流穿梭,她修长的身姿站在那里,习武之后独有的挺拔昂扬姿态十分夺目。
定王看着她,头一回发现这金钗宝石原来也不尽是俗艳之物,用在对的人身上,竟更能衬得她出彩夺目。昨夜的陌生孤独在一宿沉梦后消失无踪,定王诧异于自己对这个姑娘的上心,此时路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倒是常荀挑眉笑道:“陶侍卫换回姑娘装扮,风采立时不同。一道进这眉州馆吗?”
“卑职只是闲逛路过,殿下、常司马,请。”阿殷侧身,给他们让路。
常荀并不恋栈,笑了笑就走。定王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驻,却也没说什么——总归过了初五她会来定王府里,届时有了官职成了他府上的人,还怕没有良机?
他不甚在意的同常荀进了眉州馆,迎面见高元骁独自缓步下楼,心中却是一动。
十五岁的少女成了十六岁,搁在别的人家,便是要认真论起婚事了——京城里成婚早的,十五岁就能嫁作人妇,晚的也是十八岁出阁,阿殷若不想做个老姑娘,算起来也就只有两年的时间。
陶靖因为别有打算,暂时不曾提及此事,倒是临阳郡主不知是哪里起了热心,那日竟跟陶靖提起阿殷的婚事。
以她素日对阿殷的态度,这自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的。
陶靖当时便明确的揽了过来,说阿殷不同于旁的姑娘,在京城中寻亲恐怕不便,他打算在西洲寻个同僚之子,定下亲事。
临阳郡主闻之不悦,当时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得初四那日,在两场盛大的宴请过后,临阳郡主歇了一天,只请了相交最亲近的代王妃和寿安公主过来。
代王妃是怀恩侯府姜嗸之女,因为家中姐妹不多,跟堂妹姜玉嬛的交情向来不错,这日便也请了她来赴宴。
这是临阳郡主所设的小宴,倒也不算多隆重,加之今日陶靖在外与同僚有应酬,带走了陶秉兰,府中也就只剩下临阳郡主和阿殷了。临阳郡主破天荒的竟叫了阿殷过去陪宴,说姜玉嬛这几日心绪不佳,她也算是个表姐妹了,该当好生陪伴,哄她高兴才好。
阿殷固然不欲当这个表姐妹,却也没什么理由推拒,过去拜见过寿安公主和代王妃,对着姜玉嬛,却也没多少话说。
两个人上次相见还是在凤翔的街头,姜玉嬛告诉她陶靖入狱的事,两人便匆匆离别。之后阿殷在定王处当差,姜玳既已跟定王撕破脸皮,也没再把姜玉嬛往定王跟前送,直至后来姜玳在西洲的府邸被查封,据说姜玉嬛因为卷入其中,被人单独照看了两天,后来便跟着高元骁等人回京了。
而今相见,姜玉嬛竟比前次清减了许多,从前那股傲慢隐藏些许,见到陶殷,只有淡漠。
阿殷原以为姜玉嬛会因姜玳的事而迁怒,跟从前一样刻意挑刺找茬,没见什么动静,反觉意外。
倒是尊贵端方的代王妃开口了。她生得美貌,有皇家诸般华贵衣饰装点,尤觉雍容。她高居坐上,下巴微微抬着,只拿眼角打量阿殷,“你便是定王身边那个侍卫了?”
“回王妃,是我。”
代王妃笑了下,收了目光不再看阿殷,只扭头对寿安公主笑道:“世上竟有这般自甘轻贱之人!”说罢,仿佛是遇见了极好笑的事情,竟自咯咯笑出声来。
阿殷不由生恼。
这应该就是临阳郡主的目的,前些日子从陶靖那里受了气没办法撒,如今便特特把她拉来,给两位更尊贵的人嘲笑。
可是,她们凭什么嘲笑?
阿殷原本恭敬在旁站着,闻言不曾装聋忍耐,隐然锋锐的目光瞧向代王妃,“王妃这话,恕我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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