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进怀里的时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极高,肩宽腰瘦,浑身都蓄满力道。阿殷纵然身材修长,毕竟才十五岁未曾完全长开,比起二十岁的定王来,也只刚到他的肩。陌生的气息霎时将她包围,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人,别动。”她听见他低声说。
阿殷当然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头传来谈话声,是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有什么人经过没?”
“有个带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两银子住一晚。这锭银子孝敬豹哥,打点酒喝。”是方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的声音旋即压得极低,“就在东厢第二间,兄弟捏不准,豹哥帮我掌掌眼?”
旋即,脚步声便往这边靠近。
阿殷立时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头脑空白过后,迅速做出应对。她放柔了声音,将双臂虚环在定王腰间,低声抽泣,“……我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打死我的。你说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只要离了西洲,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儿家声音娇嫩,满是依赖,那柔软的手臂环在腰间,像是藤蔓缠绕在树干。
她委委屈屈的诉说,仿佛真的是为了情人不顾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耳边似有春雷乍响,随后就只剩下她柔软而温存的声音。抽泣中的长短呼吸都仿佛变柔了,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依恋,充盈在他耳边,迂回婉转。
像是春天的嫩草顶破泥土,像是树梢抽出了嫩芽,绽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觉得欢欣。
屋外的人向内瞧,只能看到两人拥抱温存,美人依恋,男儿抚慰。
这时妇人恰巧拎了水过来,碰上豹哥便是热情招呼,见对方瞅着手中水桶,当即朝屋里比了个手势,粗俗的往身上摸了一把,随即笑了。
这场景,众人心领神会,那豹哥便回身上马,“若有旁人经过,立时来报。”
“豹哥放心!”
待得马蹄远去,定王才放开阿殷,稍稍有些不自在,退回去坐在桌边,斟茶猛灌,神色却是如常。
阿殷初近匪窝,知道这户人家不同寻常,刚才一心掩饰,不曾深思便假意顺从演戏。而今回想刚才那声音,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在她明白定王是在掩饰,她也不过随机应变、顺势做戏,所求的无非是稳住对方,能顺利的夜探铜瓦山。
公务所需,也不算对殿下无礼吧?她想了想,心中渐渐坦然。
外头那对夫妇却还在压低了声音交谈——
妇人语含不悦,“又被他捞走了多少?这杀千刀的,没事就来要魂,当老娘是银库吗!”
“五两。”男子低声笑了笑,“五两银子给他,十两黄金咱留下,不吃亏。”
“那就好。”妇人笑着,“我去送水。”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声,到门口敲门,得到应准时才进来。此时定王坐在桌边,阿殷站在屏风边上,两个人像是各自避着,落在妇人眼中,反倒是欲盖弥彰——私奔的男女,在外人面前总要做出点掩饰姿态的。
妇人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笑眯眯的出去了。
阿殷已有两天不曾沐浴,即便这两日天气大多阴沉不曾出汗,此时也是浑身不适。她当然不可能在这儿沐浴,抬步就想离开,定王却忽然开口了,“热水既备好了,你先沐浴。”未等阿殷回答,便踱步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水声就好。”
“嗯。”阿殷会意,也不看定王,自转入屏风后面去。
这屏风倒是不错,木质虽是平平,中间却镶了块打磨平整的玉白色石头,将前后完全隔开。
定王坐在桌边,阿殷趴在浴桶外,不时的拨弄着水珠。其实很想沐浴一番,可惜定王还在外头,阿殷遗憾的叹了口气,不能沐浴,便拿浸湿的软巾随便擦擦,也能驱走不适。
因不知道出去能做什么,阿殷这个沐浴,整整花了半个时辰才罢。
晚饭倒是这几日难得的丰盛。
阿殷晓得今夜要出力,瞧着饭菜没什么问题,便格外多吃了点。
等那妇人来收拾碗盘时,阿殷正奉了定王之命开了窗扇透气,她的发梢被晚风拂动,侧脸的轮廓极美。而年轻的男子也正瞧着窗口,不知道是在看外头风景,还是在看窗边美人。
那妇人知情知趣,也不多打搅,留下一副灯盏,便退出去带上了门。
夏夜里凉爽,此时外面几乎不见半个行人,阿殷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铜瓦山的侧峰。这边地势确实显要,铜瓦山坐落在群峰环绕之间,阿殷跟着定王一路行来,走过了数道险要的山沟,若有官兵来犯,贼人在那山沟设防,都能有道道关卡。
最叫阿殷惊诧的是南笼沟和铜瓦山的关系——
从官道上走,两者相距百余里,遥相呼应,互为援救。而撇开这明面上的官道,两者却都处在连绵山脉之中,隔着数座高山背靠而立,中间是否已经凿出了通道,就连官府都不得而知。按路上探到的消息,两处匪窝已有了数十年的光阴,早年两处各自占山为王,互不相扰,中间官兵围剿时,是否已暗中联手,自是无人知晓。
周纲、周冲二人落草为寇是六年前的事,土匪窝站稳了脚跟,便成了独立的江湖势力,里头自有规矩,轻易不许外人进入。定王初来乍到,来不及安插钉子,官府又软弱无能,这几年里,还真没人知道两处是否连了密道。
如今阿殷站在山脚下,仰望那高耸的山峰时,也觉其巍峨险峻,不易功克。
天色渐渐昏暗,定王不知是何时到了她的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并肩而立。
两人都沉默不语,遥遥将山峰走势熟记于心,待得月上柳梢,便关了窗户,各自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人定时分,万籁俱寂。
山里的禽鸟都已栖息,除了掠低而过的风,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站在了屋门口。阿殷和定王都凝神留意动静,此时对视一眼,便轻手轻脚的出门。这院里住着五六个人,白日里那汉子久睡在门口,手边放着大刀,显然是在值夜。
定王常年习武,脚步极轻,动作也极快。他疾掠至那汉子跟前,周身的威压气势惊醒了梦中人,那汉子尚未睁眼开口,喉间便被定王扼住,半点声息都未曾发出,只能惊骇的看着定王。
阿殷已然开了屋门,外头高元骁和冯远道执刀而入,随阿殷步入内室。
铜瓦山下的农户自非善类,却也不算太厉害的货色。定王和阿殷投宿在此数个时辰,已大约摸清了各自处所。此时悄无声息的潜入,片刻功夫后,便已将旁人制服,拿布帛封口噤声,冯远道麻利的拿绳索捆住了。
这些人跟铜瓦山土匪往来,自是了解其中情形的,比之前几日的农户有用许多。
高元骁和冯远道将他们拖出来,定王便道:“人呢?”
“有四名侍卫在外等候,魏副典军也在外面接应。”
“回头带到府里,别弄死了。”定王稍稍松了手下劲道,问那值夜的汉子,“铜瓦山外围布防如何?”见那汉子似有反抗之意,当即抽出短刀便往他胸前刺入。
这下出手毫不犹豫,却是又狠又准,刀锋若稍稍偏离,便能伤及脏腑。
那汉子的喉咙重新被定王扼住,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胸口剧痛分外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刀锋的冰冷,呼吸却难以为继,双份痛苦交杂,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惧轻易将他制服。那汉子几乎窒息的时候,定王才松了手。汉子白日里瞧着阴鸷凶狠,此时脸已经痛得扭曲,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滚落。
“我说……”他的声音已然颤抖,为定王狠厉所慑,几乎没有半点隐瞒,将外头布防尽数道来。
定王又问他上山道路,他也不敢违抗,吐露殆尽。
此时夜深人寂,屋中虽有变故,却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铜瓦山的土匪纵有巡逻经过的,也没发现屋内半点异常。
定王将最要紧的探问过了,同冯远道递个眼色,两个人身强力壮,片刻后便将擒获的几人交给了魏副典军,由六名侍卫护送,深夜偷偷带回凤翔。
而在这边,定王却不急着动手,将那汉子所言揣摩了片刻,问高元骁,“探得如何?”
“末将探到的与他所说相近,只是有几处防卫藏得深,末将也未能察觉。”
定王将短刀归入鞘中,“从南侧上?”
“可以。”冯远道点头,“那边山势最险,防卫较弱,岗哨设在悬崖顶,看不到底下情形。山下只巡逻,间隔一个时辰。”
——他早年曾是军中斥候,打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后来被定王赏识,带入王府做了右典军,虽是执掌帐内守卫陪从等事,打探消息的本领却与日俱增。这回他与高元骁各自带了侍卫分头探消息,在铜瓦山下会和后将侍卫交给魏副典军,他便与高元骁探查山下布防形势,虽然官位低了些,这件事上高元骁却也服他。
定王便也不再多言,带三人离了这农家,绕至侧峰底下,算着时间等那波巡逻的山匪过去,便开始悄无声息的登山。
这边地势果然险峻,站在底下仰头望上去,一段段峭壁直立,如刀削斧劈。
前头冯远道已率先开路,定王紧随其后,高元骁却怕阿殷有闪失,非要跟在她的后面。这时节里计较不了那么多,阿殷也不敢拖延,将衣衫累赘处拧成结以免不慎挂在哪里,随后将短刀别在腰间,紧跟着前行。
远处瞧着垂直竖立的崖璧,走进了也稍有坡度,且一段段层叠而上,只消身手足够敏捷,倒也能瞅稳落脚处,盘旋而上。
今夜又有薄云遮月,天色时明时暗,倒能便宜众人行事。
夜色掩护下四道身影迅速攀援而上,自底下几乎看不到那几个黑点,也未惊动任何人。
定王和冯远道攀过的险峻山峰不知有多少,自是熟稔,高元骁也颇经历练,有冯远道开路,跟得极稳。阿殷跟他们比起来显然缺了经验,可她胜在身体轻盈,灵活机变,冯远道踩不住的地方,她却能够借力,冯远道跨不过的地方,她却能一跃而过。
于是陡峭的山崖间,劲装少女如灵狐腾挪,比其余三人走得都要轻松。
碰到有些地方不能太重着力,她还能回身给定王递出手臂,稍稍拉住他,免得踩落山石。
两人数日来假扮夫妻,晓行夜宿均在一处,如今又是在险境中相互扶助,偶尔接触时并不觉得怎样。
后头高元骁看着,却是暗暗心惊——
他当然记得阿殷刚进都督府时的样子,那会儿她常在外侍立,跟小松树似的站得笔直,碰见定王时只恭敬行礼,敬畏之态分明。至于定王,他原本就是个冷肃威仪的人,身边没有王妃滕妾,平素除了隋铁衣和嘉德公主,几乎不曾跟哪个女子来往,对于阿殷,他虽也曾在言语中赞赏过,却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态。
可是如今,他们忽然就这样了!
右卫军中的侍卫久处皇宫中,除了要伺候皇帝,守卫几处要紧官署,平素来往最多的就是后妃、宫女和内监。这些人各个都是七弯八绕的心思,做事情隐秘又幽深曲折,总要见微知著,才能担得重任。时间久了,高元骁观察这些细枝末节的功夫便比旁人高出许多。
且他原本就心系阿殷,自是格外留心,瞧着前面两人浑然不自知的默契扶助,心中阵阵泛酸。
定王平常都是不近女色的样子,多少京城的世家贵女送到跟前时也不曾眨下眼睛。就连千里追来的姜玉嬛诚心献曲、百里春的薛姬妖娆作舞,也不曾叫他多看一眼。高元骁原以为他挑选阿殷同行,只是为了照顾,如今看来……
蓦然觉出紧张,他瞧着前头灵活腾挪的修长背影,昏暗月光下她的侧影几乎令人颠倒。
可她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握住了,那个人还是皇子。
这一路同行同宿,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元骁暗暗咬牙——这次回到凤翔,趁着定王这会儿还没动心思,他必要早点出手,跟她剖白心意!
一路爬至峰顶,四人躲在暗处,先观察布防。此处位置绝佳,能将整个山寨一览无余,因此也是防守的要害,别说外人不能轻易踏足,就连山寨中的小土匪也是不许上来的。远处哨楼上篝火熊熊燃烧,三个土匪坐在那儿,轮换着划拳喝酒。
这会儿早就已是后半夜了,山顶除了呼呼吹过的大风便没有旁的动静。
放哨的几个土匪毕竟熬不过深长夜色,轮换着喝酒提神早已习以为常,即便大当家前些天刚下了严令务必提高警惕,土匪们一时间却还没能改了旧习。
何况后山险峻,几乎都是陡峭的断崖,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从那儿上来过。至于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知道不许私自上山顶的禁令,多年来无人敢违抗,哨楼里一向安稳无事,自然不够警觉。
定王并不打算暴露这条不曾防守的通道,便也不贸然出手,只小心翼翼的寻好藏身处,就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打量山寨内的布防。站在这极高处,也能瞧见后山的情形——
果然两峰间有修好的栈道浮桥,必是通往南笼沟的。
山寨之内屋舍俨然,有专门的操练场,还就着山势之便修了数道石门,都有土匪把守。
可惜今夜月色昏暗,定王目力再好,也难以看清其他细节。
旁边冯远道不想白白浪费了机会,瞧着底下的山寨跃跃欲试,低声道:“殿下,这里面的防守有章法,不像是寻常匪类,想要拿下这里,会比狼胥山那次艰难许多。末将想进入山寨探探底细,知己知彼。”
其实定王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太过冒险。
阿殷今夜跟着上山,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这窝土匪的防守显然重得多,若不摸清地形贸然攻来,便是带了三四千的将士也未必够。她跟冯远道是同样的心思,便道:“冯典军一人孤掌难鸣,不如卑职与他同去,也可相互照应。”
“不行。”这回定王却是断然拒绝了。
“可是这般良机哪能错过!既然来了,就该把能拿的全都拿了,下次想潜伏上来,未必能有这样的好天气。”阿殷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力争取。
如今虽是夏夜,山顶上的风却颇冷,阿殷穿得单薄,爬山那会儿尚不觉得怎样,此时偷偷潜伏了许久,身上寒冷,脸色便不大好看。对面定王只是沉默,阿殷怕他不许,张口就想继续劝说。
高元骁却抢在了她前面,声音低沉,“陶侍卫毕竟年纪小,这铜瓦山里虎狼盘踞,她未必应付得来。不如末将与冯典军同去,能探多少探多少。”
定王瞧了他一眼,没再反对,“量力而为。”
阿殷有点意外,诧异的看向高元骁。
这探查山寨的事情说来简单,实则是将脑袋悬在腰间做的,若是稍有不慎被对方发觉了,想从千余人的匪寨中周旋生还简直难比登天。冯远道对定王忠心,又是斥候出身,自请入寨并不奇怪,阿殷也是有旁的原因,可高元骁是丞相之子,这回跟着剿匪,无非也是沾沾功劳,怎的却要做这般危险的事?
她的眼神泄露了心事,高元骁垂目瞧着她,只沉声道:“护好自己,切勿犯险。”
这原不该是都督府司马对侍卫说话的语气,哪怕高元骁可能觊觎她的容貌,也不该是这样……
月色下他的轮廓坚毅冷硬,神情却依稀熟悉,阿殷微怔。
丑时已经过半,再过两个时辰天光就会大亮,届时这山寨上下便能瞧清远近动静。为免打草惊蛇,定王不再逗留,嘱咐高元骁和冯远道多加小心,便带了阿殷悄然返回。
哨楼里的土匪们还在喝酒,开起了粗俗的玩笑,高元骁瞧着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拳头微握,断然收回视线——
必须早点探明情形赶回凤翔,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变数,他不想阿殷被任何人捷足先登。微寒的夜风吹动衣袍,他同冯远道换个眼神,循着暗处偷偷潜入了山寨。
而阿殷走至悬崖边时,倒吸了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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