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提心吊胆的护送沉醉的常荀和定王回到都督府,府内的侍卫赶来迎接,阿殷总算舒了口气。常荀已经醉得摇摇晃晃,脚步都有些虚浮了,被定王命人架回屋里,口中含糊的嚷着什么。
定王倒是清醒许多,翻身下马时身子微微一晃,旋即站稳了独自前行。到了岔路口,驻足问道:“今晚谁值夜?”
“今晚该当卑职值夜。”阿殷恭敬回答。
定王回身看了看,旋即吩咐,“今晚无事,都退下。”
于是一群人悄无声息的退散,只剩下阿殷跟在定王身后,沉默着走向书房。
如今已是半夜,天上明月当空,地上灯笼散射着朦胧的光芒。单薄的夏衫在夜风里微微摇动,无声的静默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刷刷的扫过地面——阿殷自做侍卫后就有意放轻脚步,几乎没发出声音,倒是定王有点醉了,深一脚浅一脚,从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
进了政知堂,定王走到寻常处理机务的案边,有些疲惫的坐入椅中。
旁边有常备的热水,阿殷挑了茶叶,摆开茶壶瓷杯,娴熟的冲茶。氤氲的袅袅香气后面,定王看着她泡茶的侧影,脑子比平常转得慢,疲累之下也没有旁的想法,只觉得她很美。
不止是脸,身体的轮廓也很美,即使穿的是侍卫的圆领长袍,依旧修长轻盈,有绰约之态。他记得她女儿打扮时的样子,半臂之下是柔软垂落及踝的襦裙,斜挑的珠钗在耳边微晃,抬眼瞧过来的时候,自有神采。
她端着茶杯走过来了。
定王觉得喉咙有些干燥,接过茶杯灌了进去。
这时候自然没什么细细品茶的雅兴,他喝茶入腹,嗅到了阿殷身上残留的香味——百里春用的香料也是极有名的,但凡沾了香气在衣上,七八日萦绕不散。是以有些惧内的人在百里春享乐之后,会特地沐浴换身衣裳,免得被鼻子灵的老婆嗅出来吵闹。
脑海中立时浮现起薛姬的妖娆舞姿,与那香味印刻,将心神勾向邪路。
“再来。”他递回茶杯,有些莫名的烦躁,站起身来。
阿殷回身去倒茶,定王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她的背后,有种陌生的躁动在体内升腾,他很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年的时光,他看人的眼光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没有叫他心动的姑娘,便格外克制,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到她突兀的闯进来。
酒意翻腾,他站得离阿殷极近,看着她纤细的腰背触手可及,很想靠得更近——
就像那天清晨一样。
阿殷斟了茶,回身递给他,定王的胸膛近在眼前。他的身上散着浓烈的酒味,呼吸比平常粗重许多,咫尺距离,他的宽肩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他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鼻息几乎能落到她的脸上。
阿殷从未发现侍卫这差事如此难熬,心里砰砰跳着,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奉上茶杯。
定王伸手接过,醉后失了分寸,险些捏住她的指尖。
那一瞬的触碰令人心颤,定王呼吸一顿,猛然醒悟这般失控的神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莫名的烦躁驱使他靠近,阿殷站在跟前,更是叫他失了往常的冷静自持。然而她显然只想做个尽职尽责的侍卫,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想法……
书房愈发逼仄燥热,理智压过乱绪,定王转身便出了屋门,“陪我走走。”
勤恳尽职的阿殷当即跟了上去。
两道细长的身影在月下沉默漫步,微凉的夜风捋清混乱的思绪,也慢慢压下心头躁动。
前尘旧事和深埋的伤口皆被朦胧夜色清晰照见,在醉酒后渐渐鲜明,定王走得漫无目的。童年时被冷落、被长兄欺负,他觉得委屈,会在母妃怀里哭。再长大些,他明白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他,所以用力的习武读书,然后兴冲冲的告诉父皇,却得不到夸赞。后来他明白了世事,不再去妄想父子亲情,只是怀抱了志向沉默着前行,除了挚友,再无人陪伴。
再后来,他就连最好的朋友崔忱都失去了。
于是他更加习惯沉默,不愿与人亲近,在冷夜昂首独行。直到有一道笑容,如初夏的光照进心里阴湿的角落。直到她倔强的说绝不会到姜家摇尾乞怜,不肯坠了志气。
定王没想到,触动他的竟是这样一位少女。
并肩的身影在后园漫步,极远处的阁楼里,午夜梦醒的秦姝坐在窗边,瞧窗外冷寂月色。自那日定王下令封闭二门后,她便识趣的收敛了许多,只是夜深无寐,总爱临窗远眺。
这都督府的景致没有半分不同,只是——
秦姝眯了眯眼,看到远处有人缓缓行过甬道,月光下身影分明。
定王?她觉得诧异,招手叫来丫鬟,“你瞧那是不是定王?”
“看着像。”
“旁边是……”秦姝认真辨了辨,才瞧清那个有别于其他侍卫的身影,“是她!”
“他是谁?”丫鬟没太明白。
“就是殿下新收的那个女侍卫。”秦姝竟自微笑了起来,一直瞧着那两道身影没入拐角,才心神舒畅的关上窗扇,躺在榻上把玩着柔软的帕子。
原以为定王百毒不侵得都快成佛了,谁知道也还是个没绝了凡念的和尚。只是没想到,勾出他凡心的,竟会是临阳郡主府上那个不起眼的庶女。不过这不要紧,反正她要的不过是一盘上乘的肉,能让定王闻到荤腥的妙处。但凡能叫定王破了戒,识得香软红尘的妙处,再想办法将旁的荤腥摆在面前,他难道还会推开不成?
只消他有那么片刻的摇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也无虞了。
像是连日阴天后终于从云隙窥见阳光,秦姝颇为自得,绞着帕子笑了起来。
次日清晨,阿殷换值后回家倒头就睡,定王却精神奕奕的去了政知堂。
一惯的冷肃威仪,迅速处理完了属下禀报的几件事情,便将随行的文官叫到跟前,让他拟了道奏章送呈御前。日上三竿的时候,常荀顶着张睡意困顿的脸晃进来,全是宿醉后的落拓,“殿下,昨晚探得如何?”
“薛姬的身份需要深查,不过——”他回身指着那张简略的西洲舆图,“咱们下个目标,改成周冲和周纲。”
“不管屠十九了?”
“擒贼擒王,剿了这两股,屠十九慢慢收拾不迟。姜玳那边呢?”
常荀往椅中靠着,蹭了定王的茶慢慢喝,“老狐狸拿着姜玉嬛当幌子,殿下不应,便露出真面目来了。殿下也瞧见了,昨晚跟着姜玳一处来的有七八个官员,里头还有两个是太子的人。这些人抱成一团,倒是齐心协力。”
“他这是要我们投鼠忌器?”
“这两年赈灾和剿匪,朝廷的银子流水般拨过来,山匪横行之下,这些人未必没拿好处。这些银钱最后落到哪个口袋里,殿下心知肚明。姜刺史昨晚可是说了——”常荀呲着牙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冷嘲,“肥肉已经吃到嘴里,没人愿意吐出来。西洲的匪患既然闹到了御前,这回肯定是得平息下去。殿下若是圆融些既往不咎呢,众人帮扶着平了匪患,皆大欢喜。若殿下还跟狼胥山那样出其不意,深刨硬挖,将见不得人的事情翻到御前,恐怕东宫那位也未必高兴。”
——反正京城之中,比起稳固的东宫和盘根错节的世家,定王也不算多厉害的人物。
定王闻言,眼底浮起冷笑。
这就图穷匕见了?姜玳竟这么沉不住气。
他琢磨着姜玳的态度,嗤笑,“姜玳不是胆子挺肥,还怕我挖出旧事?”
常荀把玩着茶杯,“我也觉得意外。不过他这回连那个姜玉嬛都祭出来了,想必还是很忌惮。毕竟上回咱们干脆利落的剿了狼胥山,追着刘挞严加审问后斩首,姜玳是捏了把汗的。如今殿下盯上了百里春这个销金窟,姜玳做贼心虚,自然要见机行事。殿下——”他瞧着定王的神色,“咱们要玩真的?”
姜玳的身后是怀恩侯府和代王、寿安公主,其余官吏里也有太子的人,跟京中高官盘根错节。定王若不稍作变通,横冲直撞的将一切撕开晒在太阳底下,虽能立了剿匪之功,大概也要把京城里不少人给得罪了。
到时候,便是得不偿失。
定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却只淡声道:“为何不来真的?”
太子如何、代王又能如何?姜家尾大不掉,削减其实力是大势所需。这开头的第一刀,自然要稳而狠,才可震慑群臣。这个时候,更需要果决的的魄力。
而他要做的,本就是逆流而上,另闯出片天地。
定王立起身来,宣召门口侍卫入内,“叫高元骁、冯远道过来议事。”
等次日清晨阿殷到了都督府时,事情已然敲定了下来——
定王决定点选些侍卫,亲自到南笼沟、铜瓦山一带去查探情况。这两窝土匪都远离城池,处于深山僻林之中,相距不过百余里,却遥相呼应,互为援救,叫官府剿匪时吃了不少大亏。
这回定王依旧没跟姜玳打招呼,在府中歇了两日,便点了十五名精干侍卫随行,带着常荀、高元骁等人,一路直奔铜瓦山。
铜瓦山距离凤翔城有三百里的路程,二十余骑健马自官道飞驰而过,大白天的动静不小,道旁百姓早已听说定王将狼胥山土匪连锅端的事情,见状纷纷说定王殿下又要出手,拍手称赞不止。
阿殷自然也在队伍之中,肩上还奉命斜垮了个包裹,里头装了套寻常衣裳。
晚间住宿在离铜瓦山六十里外的一处镇子,小地方的客栈不甚讲究,阿殷又是有任务在身,粗粗擦洗之后,换上那套寻常衣衫,便和衣而睡。这晚自是睡得格外警醒,到得半夜,听见门外响起极轻的扣门声,她立即翻身而起,将短刀藏在身上,迅速过去开门。
外头天阴沉沉的,不见半点月色。
黑暗中就见定王站在门口,隔壁房间也陆续有人开门出来。阿殷还是头一回深夜行动,放轻脚步跟在定王身后,到马厩中取了马匹。所有人都在马上待命,等定王一声令下时,便纵马朝四面的道路疾驰出去,迅速没入夜色——这二十余人以两三人为队,趁夜分头驰出后,各有任务。
阿殷紧跟在定王身后,跑出二三十里,回头才发现后面已经没了旁人。
郊外暗沉无月,她望向定王黑魁魁的身影,“殿下,现在去哪?”
“铜瓦山。”定王回身,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挺立在马背上的轮廓。他忽然笑了下,身子微微后倾,冲阿殷道:“记住你这如今的身份,是我夫人。”
这是要……假扮夫妻?阿殷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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