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军事 > 黜龙 > 第八十章 安车行(9)

九月间,大明-南梁联军在剿灭収降洞庭湖叛军后,迅速于上游遭遇到了入侵的大英主力水师,双方兵力各自达到五万之众,充塞江岸,对峙于枝江-松滋之间,一时天下震动。

    因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天下四分,最强者莫过英明,而两家背后的黜龙帮与关陇这两个军政实体注定要爆发全面战争,所以这突然出现在远离双方统治中心大江之上的战斗,也注定只是一个方面战场而已。

    军情被极速传递,大江下游的萧辉与操师御最先得知情况,萧辉旋即下旨,要操师御御师西进,务必抵挡大英,掌控局势,而操师御接到旨意之前就已经开始对江东进行全面动员,却在接到旨意后反而陷入到了某种迟疑之中。

    没办法,谁都明白,接下来的大战将会决定很多人、很多团体,包括几个主要政权的生死存亡,谁心里此时都要翻腾。

    消息晚了两日传到邺城,邺城内,最为翻腾的一群人赫然是今年参加科考的文修们。

    且说,今年这批参加科考的,被邺城人笑称为“老的老,小的小”……没办法,前两年观望形势的漏网之鱼,河间、幽州以及北地等新附地中那些之前没有入仕但有入仕需求之人,这些人能不老吗?

    而除此之外,便是相当一部分约莫十八九岁,刚刚成年想要寻求入仕机会的年轻人,这能不小嘛?

    但有意思的是,因为之前普遍性被黜龙帮强制筑基,所以便是这些小的,竟也个个有修为,都能称之为文修。再加上这些年轻人个个跃跃欲试,年老的个个自诩怀才不遇,那当然会翻腾起来。

    “江南那边胜负如何?”秋风和煦,可漳水畔的一家酒楼三层上,几名年长纶巾者却明显不安,以至于屡屡望向上游那高耸的三台。

    实际上,正是因为此地能望见临漳三台且与三台“共饮一江水”,所以才会受到这些科考文修的青睐。

    “这谁知道?”旁边人无奈。“白总管号称宗师第一,可莫忘了,那当庐主人根本就是半步大宗师……谁知道跨没跨过去?”

    “一军之胜负,乃至于江南之归属,竟然系于两人修为吗?李兄,你家去年才从蜀地搬来,可晓得一些说法?那韦胜机到底什么修为?”

    “诚如你们所言,韦胜机早早有说法,几乎人人都说他是下一个大宗师,可要我说,胜负系在修为上未免无稽,应该修为系在胜负上才对,若那韦胜机能破了白总管,然后顺流而下,便是下一个杨斌,是大英的天下仲位!而若是白总管能逆流而上,便也能威凤展翅,天下无双了!”被问到的那名中年人倒是自有判断。

    “是这个道理。”

    “你们想着千里之外的事情作甚,莫忘了咱们是来干嘛的,关键在何处?在江南一开战,这里马上也要开战,要是明日就开战,这糊名科考不会耽误吧?”

    “便是打仗也不会耽误的。”那名姓李的中年人依旧镇定。“打也是往东都那边打,最多在汲郡、河内一带开战,而晋北和武安早就打了,大不了前面打,后面考便是。”

    “这倒也是。”又有人叹道。“与之相比,我倒是更在意这一次张首席会不会亲自过来监督取士……若是张首席不来,又因为战事影响连魏国……连魏公都不参与,咱们这一回岂不显得便宜?”

    “这有什么便宜的?”还是那中年人昂扬一点。“前面战事激烈,反而省了许多混杂之事……到时候,不拘是军中还是地方,文书还是参军,直接就用了。”

    “非只如此,你看那些小的便也知道,这科考怕是要稳稳办下去的,是连着张首席那强制筑基大政的,所以越早越好,不能跟后面相比。”

    “文书、参军三年,然后军中或地方三年,再去大行台数月,再出来,就是一任县主官……是也不是?”

    “不是。”有人更正道。“你说的是中下等的录入,考的好的,前十名二十名直接在大行台各部公干,更好的前几名直接发到几位总管那里做贴身文书……这种人一出去就是县君,只要没大岔子,再三年便往登堂入室走。”

    “原来如此。”

    “可惜……我年岁已长,便是考中此生怕也难登堂入室了。”一名只是认真听人说话的须发花白者忍不住捻须摇头。

    在坐的都是所谓“老的”,最起码也算是中年人,而且都是家里富庶的,便是没那么极端,自然也都有些感同身受,不然也不会聚在一起了,所以此言一出,不免触动各自心思,便也一起安静下来。

    孰料,这边安静下来,却衬得下方二楼里那里喧嚷起来——静静去听,竟然是那些年轻文修们,他们到底年轻,包不起三楼的酒席,只能在二楼的大堂里指点江山,但也因为年轻,所以肆无忌惮,声音都压到三楼来了:

    “要我说,最好是投军!军功第一!”

    “我晓得你的意思,但今时不比往日,黜龙帮家大业大,规制都齐全了,便是投军,也不可能有当日直授头领的前途……”

    “那也比留在后方做刀笔吏强!”

    “这倒是……”

    “而且还有个说法,若是能覆灭司马氏或者白氏,就好像当年关陇随便一个子弟都能来咱们河北直接登堂入室一般,咱们为何不能反过来?”

    “咱们还真不好反过来……首席一再说了,咱们黜龙帮黜的就是这种专利之龙,岂能自己再做?便是头领也要按地方分配的。”

    “便是如此,多了许多地方,咱们又入了帮,得了进士的名号,执事的身份,也胜过那些人许多,省下三五年早早做个县君又如何?”

    “这倒是……”

    “你总是这倒是……”

    “这些年轻人竟不晓得军事凶危。”听到这里,三楼一名年长者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调笑。

    “军事凶危是晓得的,之前河北弄成那个样子的时候,他们也都懂事了,哪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生死,哪个没见识过军事?关键是不懂得军事艰难!这不是之前张首席开辟河北的时候了,关陇自成一体,跟咱们河北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哪里这么轻易拿得下?”

    “这是实话……”

    “拿得下!”就在这时,二楼似乎是在回应三楼一般,毕竟这群年轻人个个筑基修行,耳聪目明,但也有可能只是下方也在争论相关议题。“一来,暴魏虽然残暴,但到底差点一统过,从那以后,人心思定,都晓得应该一统,而不是分裂地方,只不过要换个如张首席这般全天下之利的人来当家罢了,所以张首席才会创建黜龙帮,所以这一战大家竟全然有所预料……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白横秋也想着一统天下,否则何必这般汹涌来攻?!”

    “是极!是极!”便是三楼也有人忍不住开口赞同。

    “二来,这种国战拼的不是一个大宗师几个宗师的机巧,比的是双方全力……”下方声音继续传来,而且越发昂扬。“如何能调度全力?自然是利天下者合天下力!而我们黜龙帮素来利天下,能动之力跟他们只利关陇豪族的大英比自然更强更大!所以这一回,或许战事有反复,临阵有机巧,可最终胜者必然是我们!而且只在三年五载!”

    “说得好!”三楼这位中年人再也坐不住,径直起身,却是往楼下去了,一下楼就喊。“刚刚是哪位兄台高论?河间饶阳李义署在此!”

    “不敢当兄台,颍川尉氏刘仁辙在此。”下方立即起了骚动,然后又是一番喧嚷。

    倒是三楼这里,剩下一堆老的面面相觑,想跟着下去也不好意思,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各自端酒。

    且不说这些人如何空谈江山、纸上论兵,不过很快,他们很想知道的一件事情就交付了答案——九月十三,在科考第一场的前一日,黜龙帮首席张行回到了邺城。

    好歹没有让这些文修们去滹沱河,以修河做最后一轮考试。

    “哦,不要紧,殷龙头回来了,正好让他接替我修河,据他自己说也擅长这个。”刚刚回到观风院,面对蜂拥而至一群人的询问,张行有一说一。“而且他还将贾务根、苗海浪两位头领带回来了,现在人在登州,消息马上会到。”

    “太好了!”魏玄定大喜过望。“两位头领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中间明显卡了一下,在场的人谁不是人精,哪里不晓得魏国主的意思——开战之前,一位大宗师的折返无疑是一个定心丸、压秤砣,是足够鼓舞所有人心的,相较来说,倒是两位头领,说真的,两位头领死在东夷也未必是坏事,也照样能激发士气。

    只是话不能那么说罢了!

    “不错,两位头领能回来是天大的好事。”徐世英接口道。“不知道东夷情境如何?”

    “不好。”张行正色道。“那位大都督当日回去便重伤难治,这一次殷龙头过去,便察觉他已经十死无生,就是这几个月了……但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把持军政大权不动,而是有意识的让渡军权给了宗室大将王元德,以求在东夷内里完成一个以王元德为主的新平衡,并没有闹出内乱,而王元德那批年轻人算是感受到了郦子期的好意,一心一意要整合东夷打过来。”

    “话虽如此,不还是晚了吗?”陈斌冷笑道。“他也想不到咱们能在数年内建立这般基业吧?真要打,那就打,便是将来他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去东夷走一遭呢!”

    “陈公说得好!”刘黑榥在人群后面喊道。

    “首席。”陈斌没有理会身后那厮的喊叫,径直来言。“当务之急是大战马上开启,咱们要不要提前召开一场大会,把事情定下……”

    “可以开一场会,但没必要召集所有人开大会,因为战事说来就来,召唤稍远的领军头领的话会来不及。”张行即刻应许。“就让邺城周边的大小头领们过来,时间定在晚上,以免惊动人心,内容简单一些,不要讨论什么人事之类的,只说军务,也不要表决什么,就是透个气,安下心。”

    “好。”雄伯南立即应声。“我来召唤人,咱们晚上吞风台上开会。”

    众人见说最上头几位定,也都不好多待,便三三五五离开,以待当晚。

    人既走,张行也不着急,先写了一封简短信件给贾闰士报喜,信送走后便去洗澡,洗完澡出来月娘已经做好饭,还问啥时候打回东都去?

    张三爷也不理会的,只是吃饭,吃完饭也不急,又逗了已经学话的外甥一阵子,便有几位帮务部的文书过来,告知张行,有几位头领要晚一些才能来,因为是夜间,雄伯南建议可以再等一等……张首席彻底无话可说,应许之后干脆去睡觉。

    睡了一阵子,时间来到三更,这才察觉到动静,于是抢在喊他的人来到观风院门前起身,然后随着对方顶着已经很圆的双月往吞风台而去。

    到了这里,又等了一阵子,眼瞅着单通海也出现在了台上,会议方才开始……人不多,大约四五十个,基本上是大行台各部总管、分管,包括邺城附近的领军头领和地方官也只喊了一半来,靠近前线的根本没喊……整个吞风台上,只有两个人显得有些特殊,一个是单通海,大家没想到他会来,但他正好在巡视河道,考虑到他的地位,所以专程去河畔喊来的;另一个是刚刚从杜破阵那里“骗”来的义子军统帅阚棱,他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

    “大家都知道了,南方已经交战,咱们跟大英算是正式开战了。”还是传统的环形排列座位,魏玄定见到人齐,立即从最中间起身开始主持会议。“今日只说军务,不谈其他,而且是讨论和通气为主,不做表决……大家有什么言语,都举手,我点名就起来说。”

    众人自然有许多想法,但当此一问,竟然有些沉寂……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关心战争,但大部分人的对战争的想法都是最基本的忧虑和期盼,也就是月娘那种啥时候打回东都去之类的心思,而不是什么务实的东西,更不是什么专业的东西,自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确切开战的时间吗?”停了一下,还是魏玄定自己忍不住开口发问。“不是说咱们有许多内线吗?”

    “有些情报,可以肯定就是这几天,但没有具体的时间。”代领靖安部的谢鸣鹤坐在座中接口道。“他们从秋收后就开始往上党、晋阳转运物资,还调度了一些部队,一两万的样子,而大约是三四日之前,鱼皆罗从河东转到上党,而且白横秋本人出现在潼关,与此同时,红山各处山道忽然被封锁,我们也不好侦查联络,只天王去看过一回,与鱼皆罗对峙了一阵子,确系是察觉对方在继续往上党增兵和转运物资。”

    雄伯南点头认可,众人则议论纷纷,而既有了开头,后面便好说了。

    “能不能先发制人?”刘黑榥大声来问。“咱们主动出击,省的在这里疑神疑鬼……听说殷龙头回来了,能不能请他出山,带着我们直接去突袭晋阳?”

    “没必要,不差这几日。”张行扬声应道。“而且真耗不起的不是咱们。”

    “请问具体在何处开战?”张世昭忽然问了一个不符合他水平的问题。

    “一旦开战,自苦海至江南都要打,不过主战场一定是东都。”徐世英开口应道。“大英跟咱们之间主力交战,断然绕不开东都。”

    “所以,他们从上党走,也可能是去打东都?”夏侯宁远明显诧异。

    “从上党走也可能是打东都,也可能是打我们,但打我们的同时一定有主力兵马去打东都,而且从上党去打东都同时能威胁我们。”徐世英不厌其烦的强调。“至于咱们的主力也一定要去东都。”

    “可是我们跟东都的盟约没有到期……”谢鸣鹤忽然转变了会议中的身份,反向做了询问。“东都不一定会邀请我们去做抵抗的,我们要破盟吗?”

    众人一起看向了素来极为爱惜羽毛的张首席,要不是为这个不战之盟,之前他们就可以提前大半年直接朝东都开战了。

    “之前一直拖着是可以不战,但真要是已经开战,就不能束手束脚……到时候不要理会东都,只说我们是去救援。”话到这里,张行顿了一顿。“实际上我们的确是去救援。”

    “若有机会,不能一口吞了吗?”单通海略显迟疑。

    “单龙头糊涂了。”谢鸣鹤笑道。“若是咱们有那个能一口吞了东都的能耐,晚几个月再吞又如何?”

    “我是说战机……”单通海正色提醒。“若是他们两败俱伤,比如司马正一时真气尽了,而西都那里撤走了,有趁机攻下东都的可能时该如何?”

    “那也暂时不攻。”张行毫不迟疑给出答复。“还要请千金教主去给司马正治病疗养,好让他下一次继续顶住关西……”

    单通海沉默了一下,认真来问:“张首席,你坚持这般作为的缘由在哪里?是不是过于信任李龙头了?”

    这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几位龙头都心知肚明。

    张行看了对方一眼,同样认真答复:“我当然信任李龙头,但这般作为的根本缘故不是因为李龙头如何,包括之前拖着不战,本质上是因为关陇跟我们耗不起!咱们只会越来越强,他们却不能自我变革,学着我们继续变强了!”

    因为月光直接撒入而并不显得昏暗的吞风台大堂内,不少人精神猛地一振,似乎抓到了面前这场最终战争的要点。

    “是说修为吗?”陈斌似乎反应了过来。“当年首席一力坚持,我们提前了五六年强制筑基,现在已经有当年的年轻人可以上阵了,而他们虽然仿效,却只学了一两年,再这么下去,往后四五年,便是我们越来越强的时候,他们却不能连续,反而会因为打仗日渐凋落。”

    “是这个道理,但也不尽然。”雄伯南缓缓开口。“首席许久前就跟我聊过……关陇之所以为关陇,便是他们以家族连横,专关中乃至于天下之利,并以府兵制度将这种利扩展到极致。所以非只是往后四五年,便是再拖下去,他们也不敢真让这种人人筑基的法子续下去,否则他们内里便要天翻地覆的。”

    这两人一说完,便是再不懂军事的,此时也都有些释然,大堂内竟也开始有些重压解开后的嘈杂欢笑之态。

    但为首的几位,面色依然冷静,很显然还是有些要害问题没有厘清。

    “其实战事的具体事宜,军务部和参谋部不知道做了多少安排和计划,说这些没意思,便是我本人若非殷龙头恰好回来接替修河,也都不愿意回邺城的,可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呢?当然不是为了吃两顿今年新发的白面馍馍。”张行缓缓开口,似乎是在斟酌字句一般。“而是我晓得,大战前到底需要安抚一下人心,要让本地百姓和下面军士知道我人就在这里,也让你们知道我坚持原定战略的决心……诸位,我知道你们对李定担任总预备不放心,我明白告诉诸位,李四郎我是信得过的,但万一他真要想着脱离控制,或者说真要反了,我就扔下东都亲自去剿灭他!再回头收拾河山!”

    原本释然的那些头领十之八九又凛然起来,倒是那几位龙头当场呼了一口气出来。

    他们要的就是这句话!

    当然了,要这句话也就是个心安,并不能起到实际作用,或者更进一步,整个会议都是务虚的通气会,就是为了让人安心而已……实际上呢,战争的主动权似乎依然还是在人家大英手里呢。

    这还不算,翌日,就在今年科举开始的第一日,也就是九月十四这天,一个确切的情报随着一个人来到了东都,黜龙帮对此依然一无所知。

    “五日后?”昔日靖安台黑塔处,一座新修的七层白塔顶端,司马正看着眼前并不能算是陌生之人,认真追问。

    “五日后。”来人低着头,目光似乎有些游移,语气却足够坚定。

    “河内?”

    “河内!”

    “为什么是河内?”司马正一边问一边看向了外面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但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两个原因,一来是白横秋不放心晋地,在韦胜机去了巴蜀的情况下,若是他在弘农被你缠住,黜龙帮以与东都盟约的名义弃东都而全力入晋地,则晋地不可抵挡,出河内可以同时牵制邺城;二来,即便是黜龙帮与东都的不战之约尚存,可区区只残数月的虚名,不足以让两家相互取信,而他既率主力出上党入河内,黜龙帮哪怕是为了防备邺城也要出兵越界来对的,到时候两家自然分裂,以免东都如南梁一般被动合盟。”

    “有道理。”司马正想了一想,微微颔首。“李公,我还要一问,不然不敢让你坐。”

    那人,也就是李枢了,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想来也是。”

    “李公为何来东都?”司马正叹了口气。“或者说,为何不留在大英。”

    “因为大英确系不能容人。”李枢一声叹气。“我以为自己到底是昔日八柱国之后,到了大英,总有一份香火情,但没想到,昔日跟着杨慎造反,家中基业人脉早被其余几家侵吞的干净,对我便有了警惕,又因为黜龙帮的经历,上下也都顾忌,所以回到长安,竟左右不是人,前后都无个座位。后来又请出镇地方,结果到了晋地,名义上是个副使,实际上半点兵权都不让碰,连粮草调度都专门瞒着我,若说我该忍气吞声,等上几年,了此残生,可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在前,我又委实不能甘心,所以才抢在白横秋抵达之前逃了出来。”

    “有道理。”司马正点点头。“可李公就没想过回邺城吗?是怕也遭到这般嫌弃?”

    李枢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叹出:“想过,但张行不纳我,我在邺城的旧交告诉我,张行下了密令,若我回去,就地格杀勿论。”

    司马正再三点头:“原来如此,李公且坐。”

    李枢这才坐到了旁边的一个空位中……这里空着很多座位。

    司马正接下来并没有遮掩:“李公,你能来投,我自然高兴,尤其是东都乏人,但我有一言须与你说个分明,那就是马上开战,东都一定会陷入苦战,不熬过去,什么都没有……”

    “司马元帅何必如此?”李枢拢手苦笑。“东都是无路可走,我是无处可投,咱们正是般配。”

    司马正也笑:“既如此,李公且为兵部侍郎,参赞军务,替我对接南阳,负责调度援军,接应粮草军械。同时监视黜龙帮的济阴与谯郡两行台……”

    李枢赶紧起身,拱手称谢。

    而司马正端坐不动,直接摆手:“李公且去……本该宴饮尽欢,或者商量军务,但我这还有客人,片刻后我就下去寻你。”

    李枢愣了一下,再三拱手下楼而去。

    而刚一下楼,司马便扭过头来,透过微微响动的风铃看向七层白塔的外廊……果然,下一刻,一名背着一个花布包裹的青衣老道从外廊走了进来。

    司马正站起身来,恭敬一礼:“冲和道长是来取我性命吗?”

    “这话从何说起呀?”来人,也就是可能是如今天下第一高手的三一正教掌教冲和道长了,不由苦笑。“无缘无故,就要杀人?”

    “可是之前阁下也曾替白公杀过此间主人吧?”司马正昂然问道。

    “曹林之死,是顺天景命之举。”冲和肃然道。“暴魏之亡,是土崩瓦解之势,江都那里有十万骁锐,有文武百官,结构严密,能继承暴魏弄出一番结果来算是顺理成章,可他曹林凭一己之力,立定东都,逆天逆人,又算什么?我自然应许了白公的邀约……”

    “那我不算是逆天吗?”司马正忽然打断了对方。“东都若无我,也要土崩瓦解的。”

    冲和沉默许久,风铃响过三次后方才缓缓来言:“但你确非逆人。”

    司马正笑了一下:“所以还是逆天了?”

    “自然是逆天,”

    “冲和道长,逆天什么的到底是谁说了算?按照张三郎的道理,人心即天命,若我不逆人,如何逆天?还是说天与人竟然是相忤逆的吗?那这天算暴天吗?”

    冲和神色严肃,正色做答:“官家收赋税,百姓不愿缴纳,可实际上收赋税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然道路无人养护,河流无人筑堤,灾祸之年无人救济……这个时候官与民也是忤逆的,难道就能直接说官家不对吗?真要说不对,乃是做官的收了赋税却只晓得拿来供养自家,取了民力却只给自己修筑宫殿……司马二郎,你在混淆视听。”

    “道长说的对。”司马正微微收敛。“可是天不曾暴,我到底为何又逆了?”

    冲和一声叹气:“这便是司马二郎你无奈之处了……便拿刚刚的李枢做个比方好了,他是大魏的叛逆,按照大魏律法,活该千刀万剐,可现在大魏亡了,他若在黜龙帮,便是有功德的龙头;若强要自居关陇名族,便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结果他竟要重新投靠大魏,岂不是自家把自家捆死了?”

    司马正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下面改朝换代,上面也在天意更迭了?”

    “是。”冲和迟疑了一下,还是郑重颔首。“而且天意其实是顺着人心更迭的,只是总有人卡在这前后夹缝里,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么道长的意思是不是,我只要放弃大魏的名号,向着张行或者白横秋拱手而降,便算是顺应天命了?”司马正继续来问。

    冲和沉默片刻,轻轻颔首。

    司马正都被气笑了:“冲和道长不是来杀我的,是来劝降的?”

    “我知道阁下不愿意降,但还是想来劝劝,因为阁下委实无辜。”冲和恳切来言。

    司马正摇头以对:“我不要谁来可怜我,谁若觉得我是个逆天之人,便请他顺天景命,黜了我吧!”

    冲和再三叹气:“我来此之前就晓得劝不动,但还是想来……司马二郎,我替你算上一卦,好也不好?”

    司马正眯起眼睛,白塔上风铃摇曳不停,却终究答应下来:“正要瞧瞧什么是天命。”

    冲和闻言也不说话,将身后的花布包裹取下,然后摊开放在面前,取出了那几根不知道掷了几回的木棍,轻轻在身前一掷,然后神色微变:“老道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卦象……却也极合阁下。”

    “请解。”司马正起身向前,来到那几根木棍跟前,方才单手做请。

    “此卦有变……介于中初一、次二之间,阁下何妨跺一跺脚,看看有没有变化?”冲和迟疑了一下。

    “不必了。”司马正摇头道。“就请道长直言初一、次二吧。”

    “中初一,为第一卦,曰北海磅礴,幽。此卦名北海之磅礴不可变,之幽邃不可改,是明言阁下思虑之贞,不可动摇。”冲和认真讲解。

    “好卦,好准!”司马正想了一想,也不禁幽幽。“不瞒道长,我修为越高,越明天意,越不可动摇。”

    冲和叹了口气,继续来言:“中次二,为第二卦,曰神战于玄,其陈阴阳……这是说阁下的举动,善恶并其中,难以评说。”

    “倒也有些道理,只是为何不是说我此番力战,将如神战于玄,阴阳自分一般,善恶由我定呢?”司马正继续来问。

    冲和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计较,而是将地上的棍子收拾起来,准备离开。

    人走到外面廊下,司马正忽然再度开口:“冲和道长,你说我逆天是因为天意流转,起了变化……可是,我在旧日天意中,果然就是顺天之人吗?”

    冲和停步,难得黯然,片刻后,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背对着对方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不是说不能以己力定善恶,但是邺城有一个张三郎,他其实也有你这般疑难,却比你能合众力,如今天下三分有其一,已然动摇了天意,便是与你类似的白三娘、李四郎,还有窦立德、雄伯南、杜破阵、徐世英这些人,也都借着黜龙帮拔出泥淖,自得天命了……司马二郎,你若想自证天命,先要灭了这些豪杰的天命,再说其他!”

    司马正怔了一下,旋即失笑:“所以,冲和道长到底是为哪家说降?”

    冲和没有再说什么,只背着花布包裹翻过栏杆,踏着空荡荡的秋风而走。

    司马正立在原地,隔了许久,方才转身下楼备战去了。

    且不提关西与东都已经进入战时状态,黜龙帮这边依然还在热热闹闹,甚至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最当先的就是这次科考。

    没错,人家冲和道长在与司马讨论天命的时候,他们正在考试。

    先考基础的文学、数学、政治、历史、地理(包括天文)、通识,其中通识占了双倍的分数,里面既有张行认知的基础物理学,也有风俗礼法的题目,所有试题分上下两场,一天考完……不过这些科目都是最基础最基础的那种,用来做筛选的,很难想象一个天之骄子会倒在这些科目上。

    然后第二天分科,上午是高阶的数学、刑律、社会议题、军事讨论,很多题目都是各部总管、分管出的,结合了大量实例,也未必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要给出方案而已……这就是所谓分流加上难度了,把人才梯度给拉开。

    最后下午,就是喜闻乐见的策论。

    这一日,张行专门换上一身红色的锦衣,头发用真气梳洗的闪亮,武士冠上挂着白狼尾,弯刀横在腰间,六合靴上都插着一把金锥,然后七八个鲸骨牌钉好,坐在吞风台第一次启用的那个大殿的上首,亲自当监考。

    怎么说呢,很给面子就是了。

    一个时辰而已,就有人陆续提前交卷,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博一下,让张首席先看一眼。

    当然,张行没看,看的是张世昭,他看完后倒是专门去寻已经躲到殿外台地上吹风的张首席了。

    “怎么说?”张行看着来人,不由笑问。

    “挺好的,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这些年纪大的,都晓得什么是与时俱进了……无论是哪个,都有首席你红山上那些言语的讨论,什么专天下之利必败,全天下之利者得天下……人心还是归附的,大家也都信能赢。”张世昭言语轻松。

    “那张公你呢?”张行好奇以对。“你信不信?”

    “我不信,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张世昭诚恳以对。“所以便是不信我也愿意助你……”

    张行失笑:“张公信的是推陈出新。”

    “是,不能用旧法子,这才是关键。”张世昭点束手望着漳水叹气,然后忽然扭头。“首席。”

    “张公请讲。”张行隐约意识到什么。

    “你是不是想要让殷公去助李龙头出苦海,断巫地,以攻关陇之背?”张世昭认真来问。

    “是。”张行坦诚以对。“我在北地的处置,多是为了这个,所以我知道瞒不住阁下,而且马上也没必要瞒着了。”

    张世昭回头看了眼满殿学子,继续认真来言:“首席,这番事业我其实做的挺好,而且接下来这些年轻文修只会越来越多,按照咱们之前的计较还要设立郡学与郡考,把文教宣的体系都建立起来……怎么都是个大成就,我的位置也不免水涨船高,到时候与我个龙头也未尝不可,是也不是?”

    “是。”

    “但我现在不想做了,我想去北地,随李四郎出苦海以定巫地。”张世昭愈发诚恳。“我这个人,可以不做大官,但不兴风作浪是万万不可的。”

    张行对着漳水仰头大笑,笑完之后方才应许:“可以,但你走了,后继者谁来做?”

    “可以让冯无佚先接任,他的资历、威望足够,然后让萧余、许敬祖这两人做副手……首席,大战开启,如风搏浪,有些条条框框可以解开的。”张世昭俨然早有准备。“便是卢思道,我看他也渐渐跃跃欲试了,可以等开战后以事从急权启用他,他一定不会再推辞。”

    “好。”张行立即颔首,而且转身郑重拱手一礼。“我许了,请阁下务必兴疾风作巨浪。”

    张世昭难得振奋,也当场郑重回礼,引得后方大殿内数百考生侧目以对。

    定下这个以后,张行面色如常,继续回到了眼下的议题上:“先交的策论中有人提及修河吗?”

    “有。”张世昭愣了一下,即刻转身回殿中挑了一份试卷出来,稍作介绍。“修河惠及整个河北,说的人其实不少,但大多数都只是说惠及民生得民力,只有这一份最得文采。”

    张行接过来,打开试卷……原来,今日的策论原题便是《明何以胜英?》……而这个士子的答卷果然出彩,先说利天下者得天下这个基本的指导思想的,再论黜龙帮种种制度,然后说人力物力,偏重全然不在军事。

    尤其是最后一段,委实胜过了帮内许多人:

    “今英主气势汹汹,合兵甲之利,宗师之威,睥睨天下,似以天下决战,将在东都、在晋地、在江南、在南阳,殊不知,天下决战,实在滹沱河堤、在邺城市场、在科考笔尖、在历山英魂。有此类,大英用人,如用柴薪,大明用人,如燃火炬。大英举兵,似安步当车,大明稳坐,如安车当步。

    所谓力有悬殊,势有大小,今黜龙帮全压关陇,安有不胜之理?”

    张行认真看完,直接揭开糊名,看清楚是颍川刘仁辙,关注点立即偏了:“颍川不是东都所领吗?”

    张世昭当即摊手:“颍川跟济阴那边一马平川,司马正还能起个城墙不许人家过来?”

    张行这才大笑,就点了点这份试卷,交回了对方……竟丝毫不晓得,战争已经到来。

    PS:大家三八妇女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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