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仇九。
仇九迭逢奇遇,休说在场众人,即便放眼天下也无人可比,本身体质超强于常人,内功修为又是最高,所以虽离僵尸王最近,受僵尸王施出的怨念影响也最大,但比之王金、王木、王水、王土兄弟四人,却依然还多保留了几分清明。
是故,在僵尸王的威压下,王金等四人,包括路甲,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但仇九不仅清楚只要脱离僵尸王笼罩的范围,即可安全,而且仍然可以活动自如,可是他隐约意识到,只要自己抽身一退,后面的兄弟可就危险了,所以强迫自己面对澈骨的冰冷和悲伤,兀自不退!
僵尸王就在身前不足一丈之内,已可看得很清楚。只见它五官虽存,但面目模糊,没有细节。就像是画家匆忙间所作,只简单地用粗略的线条,勾勒出个大致的轮廓。僵尸王一双绿白色的豆眼泛着寒光,小山般的身体渐渐前倾,箕张的双臂缓缓收拢。
仇九的心脏,被一只寒冰之手满把攥住,正缓缓收紧,身体越来越冷,情绪也愈加低落,只觉此生已恋无可恋,脑中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呼……”
僵尸王一直闭合的大嘴慢慢张开至面盆大小,向外吐气,发出一声犹似隆冬夜半,寒风弹破窗户纸的闷响。直视这张黑咕隆冬,不知其深的黑洞,仇九觉得,自己的魂魄,自己的热量正一丝丝从身体内剥离。
“呜……”
僵尸王蚀气吐尽,改呼为吸,直接在其嘴巴形状的黑洞前形成一个小气旋。温暖、魂魄、空气,甚至连仅余的一丝天光都打着旋,被其一点点吸进身体里,嘴巴前二尺之内也愈加漆黑。“终于可以解脱了,从这无尽的悲苦世界中解脱了!”仇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不由闭上了眼睛。
蓦地,锁龙谷中那盏如豆油灯照进了无尽的黑夜,茵儿那灿若明霞的小脸仰望着仇九,“九哥哥,你刚才是在作诗吗?再读一遍让茵儿听听好吗?”
仇九脑中瞬间清明,一咬舌尖,天龙剑沛然而出。“驱虎逐狼深难测……欲想见时总成空”,《天龙剑谱》第一层第一式至第五层最后一式,一挥而就,中间毫无停滞。整个过程,仇九一直不敢睁开眼睛,怕再次陷入那悲苦的黑暗中。“欲想见时总成空”一式使完,仇九觉得压力顿减,睁眼查看,见僵尸王已被切割成零零碎碎的一大团黑雾,一直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也瞬间散去了不少。
仇九仗剑以待,见那团黑雾中间,快速凝结出一个实质般的墨一般的内核,随即围绕着那个内核,团起一阵疾速旋转的飓风,几乎是在瞬间,僵尸王重新凝结成形。
杀不死的僵尸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几个字犹如重锺,再次一下一下敲击在心上,每一次敲击都会剥离掉一丝残存的生存意识。仇九天龙剑上抬,缓缓向咽喉处落下。
仇九生出了自尽的念头,五兄弟中的四人岂能幸免,人人举剑指向咽喉,就要了此残生。守在一旁的王火,初始见大家如痴如醉,尚有些不知所以。先是见路甲以头抢地,撞晕了过去,正自奇怪,忽又见几个兄弟做出如此怪异之举,不由大骇!脚踏、臂格、剑击,将王金等四人短剑打落在地。猛一抬头,却见大哥仇九亦是状如魔症,举剑欲刎,想要施救,已然不及,不由脱口悲痛大喊:“大哥!”
“大哥,太阳!”与王火同时喊出声的,还有站在场院外,将杜安擒获过来的范进。范进刚一赶回,就看到了场院内诡异的一幕,第一时间想到了被康福射向高空,遮天蔽日,至今飘浮不散的烟雾。
一语点醒梦中人!范进那一声断喝,用足了十二分的内力,足可振聋发聩!仇九脑中恢复了零点一秒的清明,也就是这零点一秒的清明,仇九双足猛一蹬地,身子火箭般蹿上了三丈余的高空,正好脱离了黑雾笼罩的范围,见到了久违的阳光!直到此时,仇九才完全清醒。天龙剑归鞘,双掌齐出,击向笼罩场院不散的黑雾。真气所至,那黑雾便好像颗粒一般,簌簌而落,破了一个大洞。其时仇九真气用尽,身子重新坠向地面,甫一落地,仇九顾不得查看僵尸王的状况,再度拔地而起,对着那层残存的黑雾双掌连挥,彻底清除了笼罩场院上空久久不散的怪异黑雾。
仇九再度落回地面时,已不再需要出手了。阳光洒向场院,温暖重新降临人间。那僵尸王呆立不动,阳光穿透它的身体,如汤沃雪,浓重的黑墨一丝丝变淡,硕大的身体一点点消融。令众人深感意外的是,僵尸王嘴角上扬,平静地无声微笑,脸上并没有临终前的痛苦神色,反而显出解脱般的欣喜。
“怨魂孤鬼,度尔等往生极乐,来世不苦。阿弥陀佛!”其时佛教刚刚从印度传至中原,范进初有涉猎,超度之词虽似是而非,却极尽虔诚。
仇九长出一口气,向口诵佛经的范进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场院外被范进擒获在旁的杜安。仇九目中喷火,一掠而至,对范进道:“三弟,这个人交给我,你去处理这里的后事。”
看着如豆鼠眼、稀黄鼠须,一脸委琐像的杜安,想起师傅杨笑天及众多天山派门人因此人而惨死,想到此人一生作恶多端,坏事做尽,仇九恨不能一剑斩下这颗丑陋的鼠头。但是不能,很多事还没问清楚,很多谜还待解,此人还不能死。
仇九环臂而立,语气中说不尽的厌恶和冰冷:“杜安,苗宪在哪里?五台圣宗又是个什么门派?只要你老老实实讲,我可以保证会打死你,但也会保证不让你死前再受痛苦。”
杜安一改初见仇九时唯唯诺诺、贪生怕死的可怜样,反倒是出奇的冷静,语速不徐不疾,两撇鼠须配合着上下抖动,狞笑道:“杜某受制于人,如泥牛缚虎,只能任人宰割,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左右都是个死,有区别吗?小子,痛快点,来吧!”
这家伙,先前的软声低眉都是假装的?仇九心中一凛!
杜安的话,直接透露出两层意思,其一是心机极深,用了激将法,暗示自己此刻就像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杀这样的妇孺为天下英雄所不耻;其二就是斧钺加身时寒冰般的冷静,正是这样的冷静,才完全领会了仇九那句“保证会打死你,但也会保证不让你死前再受痛苦”话的意思,也才有“反正左右都是个死”的对辞。换成一个贪生怕死之辈,耳中只要听到死字,便会脑中嗡响,瘫软如泥,哪能瞬间便分别出仇九所说的两种死法?
让仇九凛然一惊的,并不是激将法,而是杜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着冷静。杜安所长,不过使毒,仇九百毒不侵之躯,当然不惧,激将法又如何?但仇九清楚记得龙前辈曾经说过:“天山摄魂术,并非百试不爽,受限于内功修为只是其一。还有一条,就是心性无比冷硬之人,其内心表面犹如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硬壳,对这种人,切勿施术,否则反而可能被其误导。”
人之将死,或瘫软如泥、或狗急跳墙、或哀声求告、或垂死挣扎,但像杜安这种沉着以对,不见丝毫慌乱的,无疑就是龙前辈所说的心性冷硬之人。摄魂术不能用了!仇九脑中飞速转着圈,看来只能将计就计,详装中了杜安的激将法,顺势而为了。
仇九还剑入鞘,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冷声道:“杜安,你还别不服气,小爷就空手接你几招,你若赢了,小爷便放你自去,但你若输了,又待怎样?”
“我若输了,你想要知道的事,自然会据实相告。”杜安心头狂喜,心道,“小子,你到底是嫩了点,你以为,老夫几十年的修炼是白给的吗?”
仇九弹指激出一道气流,隔空解了杜安麻穴。仇九露的这手隔空解穴功夫,让杜安心头一寒,知道自己小瞧了眼前这个少年,心思电转间,杜安又生一计,道:“此处空间逼仄,闪不开手脚,是好汉就跟我来。”说完也不等仇九答应,当先拖棍而行。仇九随后跟上,倒要看看杜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行不多远,杜安在一处方池前停下来,转身背靠方池,双手握棍,蓄势以待。
仇九跟过来,却并没急于出招,四下打量一番,不见有何异常。杜安抱着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也不打招呼,一招“毒蛇吐信”,水火棍当胸戳来。仇九不闪不避,右手上翻,抓在了棍头上。杜安嘴角一撇,脸上一副奸计得授的得意表情,口中爆喝:“小子,这是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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