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但讲无妨,即便错怪了四哥,那也不打紧。我们兄弟之间,一点误会算什么,大家说开也就是了。”令北虽生性耿直,却也并非愚钝之人。回想起裴泓过去的一些做法,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深知七弟心思最是灵巧缜密,就想听听景培的意见,所以言辞中颇多鼓励。
“不知五哥注意到了没有,四哥在说话时,语气飘忽,眼神躲闪,但说到紧要处,语气急切得近乎有些歇斯底里,这说明什么?”景培打住话头,看着令北。
“这说明四哥并没说真话,因为急切想要我们相信,才会如此!”令北性子粗豪,人却不傻。
“四哥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难道匈奴人一反常态之举,其中有什么阴谋?”事若反常必有妖,景培不能不多想。
“七弟,四哥叫你过来,其实是心里有个疑团解不开,想听听你的意见。”令北点出了请景培过来的真实用图。
“草原四狼么?”景培心领神会。
“七弟,你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令北用一个问句肯定了景培的猜测,“三哥、六弟、八弟,都是在作战时,遭到了匈奴人的埋伏,且都丧命于草原四狼之手。我一直在想,草原四狼似乎一直在针对我们几个结拜弟兄出手,又似乎,我们兄弟每次领兵出战,他们都能提前知道,所以早早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
“这个猜测,我虽早就存了心,但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直到最近这次,五哥也遭到了草原四狼的围攻,五哥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非常怀疑,四哥身边,可能有匈奴人的奸细。”
“五哥,小弟亦有同感。”
“可怜我那个猎狼队啊,刚刚建立,为了救我,就被草原四狼咬残了。”令北以肘击榻,将嘴凑近酒樽,用牙咬着叨起,狠狠将满满一樽酒灌进肚子。
令北为了对付草原四狼,给几位兄弟报仇,专门组建了一支五十人的猎狼队,尚未形成战斗力。在最近与草原四狼的一次遭遇中,为保护令将军,猎狼队损失了近一半人马,元气大伤。
景培知道五哥伤心,陪饮一杯,接着道:“五哥,今日既然说到这里,小弟索性把心里存了很久的话都敞开了吧。三哥、六哥、八弟先后战死沙场,对军人来说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先不提它。只是九弟,幺弟在军营中失踪,这件事实在蹊跷。小弟后来听人说起,九弟,幺弟失踪的当天,曾有人见到他们进了四哥的营帐。那时候他二人明明被四哥差往京师打听张家一案,怎么会在军中出现?而且,见到九弟,幺弟的那人,当时正在不远处当值,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四哥帐内传出喝骂声和兵器交集声。重新安静后,就再没见九弟和幺弟离开过中军大营。我们这两位兄弟,从此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真他娘的邪性!”素常儒雅的景培也忍不住带出了脏话。
这件事,景培一厢情愿的认为,是那人眼花了,所以从未向令北提及。直到今天,各种疑问叠加在一起,才开始怀疑当年之事。
令北只觉轰的一声,脑中如遭重锺,顿时懵了。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好长时间都消化不了这个消息。良久,令北嗓中如有沙砾,艰涩地道:“七弟,时候不早了,睡了吧。”
二人和衣而卧,侧身背对着睡下。兄弟二人又如何能睡得着,只是因为怕吵到对方,不得不假寐,心里却都在默默想着心思。想着众兄弟生死离散,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下来,鼻子塞睹,又不敢吸鼻,只好大张着嘴呼吸。军中三更梆响后,二人才渐渐睡着,但睡眠中都是噩梦不断。景培一会梦到大哥大笑着走来,转眼却又不见了踪影。又梦到九弟,幺弟目中留下泪来,指着自己说“小弟被奸人所害,虽已做鬼,但日夜思念兄弟们啊。”又梦到三哥,六哥,八弟浑身浴血,睚眦俱裂,大呼“七弟,七哥,为兄弟报仇哇!”景培大喊一声,醒了过来。发现天已放亮,快到点卯的时候了。
令北语气中满含关切:“七弟,七弟,做噩梦了?”
景培不答,岔开话题道:“五哥,你好好养伤。小弟先去应个卯,随后再来看望大哥。”
“七弟,就在五哥处用饭吧。”
“不了,小弟的甲胄没有带来,得回去换上,就不烦扰五哥了。”
兄弟告别。景培出了毡帐,发现风已停了,只是漠北的早晨依然寒冷刺骨。景培涨热的头脑被冷气一浸,觉得心中的压抑稍微轻了一点。驻足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呵出的雾气把一朵硕大的雪花带得偏了,恰好挂在眼角。
离点卯所剩时间不多,景培匆匆盥洗,草草用饭,全副戎装穿戴齐整,准备直奔中军大帐。正此时,裴大将军的亲兵来告:“自今日起,各位将军只需谨守各自营地,不必每日应卯。若有军情,以鼓声为号,再临时召集。”
景培也不除去全身甲胄,一屁股坐在几旁,眉头紧锁,不知四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自己很知道这位四哥官瘾十足,自升任大将军后,极喜欢在众将面前抖一抖大将军的威风,因此把每日点卯看得比吃饭还重要。这个殊为反常的举动,让景培心头发凉,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一晃就是七日,这七日里,裴大将军一直没升帐。景培既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每日都去探望五哥伤情,陪着喝喝闷酒。眼见着五哥杖伤已无大碍,心上稍定。
第七日晚间,景培从五哥处返回,独自喝着闷酒想心思,直到初更才脱衣就寝,正值睡意矇眬,忽听得召集众将点卯的鼓声骤然响起。景培着忙起身,穿甲戴盔,直奔中军大帐。
大将军裴泓端坐在书案后,默不做声,面沉似水。少顷,众将聚齐,“嗯吭”,裴大将军清清嗓子,开口道:“据探马回报,约一千匈奴骑兵,正向斜坡屯方向运动。本大将军现命景将军领本部二千兵马前往截击,务必全歼,护佑百姓。”
“斜坡屯?”景培眉头一皱,这个地方自己知道。汉军防御线呈内弧形,斜坡屯就坐落在内弧线靠近中间的位置。斜坡屯因背靠一道宽宽的斜坡而得名,水不丰,草不盛,不过区区十几户人家。过去,匈奴人从未袭扰过这个贫脊且很容易被汉军包了饺子的屯子。
暗自思忖:“匈奴人怎么会如此愚蠢,这与到老虎嘴上抢一块蚊子肉又有什么区别?
“嗯……吭,景将军?”见景培迟迟没有反应,裴泓脸上虽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语气明显冷了下来。
景培赶紧越众而出,叉手施礼:“末将谨尊大将军令!”
“即刻迎敌,截杀来犯之敌!延误军机,定斩不饶!”
景培领着二千精骑兵快到斜坡屯时,天色已经大亮。远远的就见屯子上空,十几道黑烟腾空而起。景培朝马臀上狠甩一鞭,双腿夹紧马腹,疾速向屯子中冲去。
距斜坡屯百丈远近时,已能大致看清屯子中的情形。只见屯子中到处火光冲天,黑烟弥漫,数不清的战马在屯子中往来奔突,匈奴人显然尚未撤走。景培长枪一举,部下四曲顿时分成四股洪流。景培领兵当先突进,其余三曲做正南、东南、西南三面包抄运动,只余北面缺口。
这时,屯子中的匈奴兵已发现了来袭汉军,纷纷跨上战马,沿着斜坡而上,向北撤退。匈奴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食畜肉,饮马奶,个个马术精湛,剽悍凶恶,一人就可抵两三个训练有素的汉军士兵。以往遇到汉军时,别说是两倍于己的汉军,就是以一敌十,也是毫不畏怯,大呼酣战。不料这次却如此反常,未战先退。
斜坡屯内,已成一座人间炼狱。残垣断壁,房倒屋塌,到处是燃烧过后黑色的废墟,随处可见缺头断肢的尸体。在嗜血的匈奴人马刀之下,屯子里的几十号人,男女老少,显然已无一活口。
匈奴人所到之处,牲畜尽数抢光,青年男女皆被掠走做奴隶,老幼尽遭屠戮。这种场面汉军将士见得多了,但再次目睹仍难以控制心中腾腾燃烧的怒火。
二千汉军骑兵人人激愤,个个眼中喷火,齐齐拼命催动胯下战马,只见蹄下雪花四溅,马上刀枪如林,马蹄踏雪的“噗噗”声连成一片轰鸣闷响,洪水般向一千多匈奴兵压了过去。
一百丈,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斜坡上,两军距离越拉越近,彼此箭矢乱飞,不时有人马中箭倒地。按说匈奴人马匹精良,马技娴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被汉军骑兵迫近到这么近的距离,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双方接战后,匈奴人并不恋战,且战且退,始终与汉军若即若离。
这其中的诡异,景培如何看不出来?景将军眉头紧皱,暗道:“莫非山坡的背面有埋伏,眼前的匈奴人只是在诱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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