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眸光暗了暗:“那段时日, 圣上将岭南之事皆交托给臣,圣上信重臣, 允臣全权处置岭南之事, 圣上则一心忙碌海疆、北边还有朝中的事务。臣的奏本还有军报多是中书省过目处置的, 只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决策才会让圣上过目, 岭南那时的人事变动贬谪升迁比起圣上当时烦心的事情不过是些微末指节,圣上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的。”
林鸿瞧了一眼承圣帝,见承圣帝似乎还并未领会到他话中深意的模样,不由紧了紧握筷的手,又稍稍加重了几分语气道,“余丞相总管中书省,各府县乡里乃至各地军报,丞相与内阁各位学士都是要过目的。圣上不清楚这些事,但丞相一定是清楚的。”
林鸿言罢, 微微撩起眼皮看了承圣帝一眼, 他是想看看承圣帝的反应, 可是从表面看来承圣帝似乎仍旧未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只见承圣帝神色不动,听见林鸿说起余廷隽,承圣帝沉吟片刻后, 似是十分感慨:“朕那时当真是焦头烂额,若非有丞相为朕分忧, 朕着实是顾不过来的。”
太/祖皇帝钦封四王八公是为奖励功勋之家,可四王八公经过数年发展,渐渐已有尾大不掉之势, 徇私舞弊干政乱纪之事实在是太多了。
况他们是开国皇帝钦封的功勋之家,这后来的天子就只能先敬上三分了,可是这天下之主是萧家人,哪里容得旁人指手画脚干预政事呢?
渐渐的,要除掉四王八公掣肘势力的心思,就慢慢在后来的天子心中滋生扎根了。
可是,做这件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
先帝仅仅只是有这个心思而已,却根本无法付诸于行动。也就是到了承圣帝这里,准确的说,是在有了林鸿之后,军中有了更多的能够依仗的人,承圣帝才能慢慢的一点点的剪除四王八公身边的附着势力与羽翼。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朝中并不太平,各种势力胶着施压,承圣帝的日子实际上是真的很难的。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承担的压力也很多,若非有个中书省,又有个能干的余廷隽帮他,再有林鸿在外协助他处理岭南之事,他才能专心处置别处的事情。
对于那一段年月,承圣帝其实是不大愿意回想的。毕竟,有哪一个立志做英明决断天子的君王愿意去回忆自己被人控制被人掣肘而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施展拳脚一展抱负的时光呢?
承圣帝念起余廷隽,就难免想起那一段年月,承圣帝沉默下来,神情变了些,连眉梢眼底的笑容都浅淡了许多。
林鸿本意也不愿让承圣帝不高兴,他观承圣帝神情,此时也有些拿不准承圣帝究竟有没有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他又怕自己说的太多了惹承圣帝厌烦,更怕承圣帝心生警觉。
毕竟今日只是试探之意,若真是承圣帝所为,他也不能让承圣帝察觉到他已对这些事情知情。
林鸿便忙笑说起旁的事情:“臣一时感慨旧事,与圣上说起往事没个尽头,倒是惹得圣上伤感了。这些本就是陈年旧事,如今总是提起也没什么意趣。臣不说了,圣上也不必过多思虑。”
林鸿敬了承圣帝一杯酒,放下酒盅后听承圣帝笑说无事,他这才又道,“臣心中其实还有个想头,想求圣上一个恩典允准。”
这么多年了,林鸿从未开口求过承圣帝什么,承圣帝闻言不由挑了挑眉头,将酒盏放下,望着林鸿笑问道:“蒙琢,你要求朕何事啊?”
林鸿道:“圣上,臣想住回到圣上为臣所建的将军府中。”
承圣帝听了这话却笑起来:“这算是什么请求?那本就是朕为你修建的将军府,那就是你的府邸。从建造伊始便是你的,是你自个儿不肯去住,定要到这里来建个园子隐居。如今你要住回去,何须朕的允准?你想住回去,只需同云溪说一声,将你阖家搬过去就是了。”
承圣帝心里其实还是挺高兴的。
他当初为林鸿兴建将军府,便是希望林鸿能够住进去,林鸿为着心结不肯入住,承圣帝的心里还是颇有些失望的,却也不能勉强他。如今听见林鸿自己说要住进去,承圣帝又哪会阻挠呢?
林鸿道:“圣上,臣当年为着腿伤之事心灰意冷,回到都中后一心只想隐居避世,不肯再轻易与人接触,圣上待朕宽仁,包容允准臣的任性,臣至今感念。只不过,如今朝野上下都称臣一声将军,臣实是当不起的。”
“臣身上没有官职爵位,不过只是个白身而已。今日几乎满朝大臣都来参加臣的寿宴,臣心里知道,这还是因为圣上与太子殿下要来的缘故。若无圣上看重,臣一个糟老头子,在朝中也没什么官职差事,这寿宴定也是办不起来的。”
“圣上,臣这样的身份,原本在圣上面前不该如此自称,只是这些年也习惯了,蒙圣上不弃,便是逾制也不曾将臣治罪。臣都铭记于心。可是,那将军府规制摆在那里,那是给什么样的人居住的,臣心中分明,臣这样的身份,是万万不敢违制住进去的。但臣又不愿辜负圣上一片爱重之心,还请圣上成全臣的一点私念。”
林鸿说的是实情,他身上没有官职爵位,就算将军府是承圣帝特地为他所建,他现下这样的身份也不能住进去,承圣帝不计较,敬慕他的官员不计较,可那些与林家不睦,又或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却不会轻易妥协。
按照大周律法,林鸿这样的身份入住将军府,那就是逾制。
除非他有能够匹配将军府规制的身份,方能名正言顺的住进去。
林鸿求承圣帝成全他的一点私念,这私念是什么呢?
无非是将能够匹配将军府规制的身份再度赐给林鸿罢了。
承圣帝静静望着林鸿,眸中噙着一点浅淡笑意:“十年前,朕要为你的军功封赏你,你心灰意冷,什么都不肯要。一心一意非要住在这里,朕无奈,只得随你去了。”
“如今,你是改变主意了吗?你想从朕这里要回原本属于你的那些东西了?”
林鸿默默垂眼,沉默半晌后,他慢慢起身,走至承圣帝跟前,在承圣帝席前跪下。
林鸿站立行走都还能自己行动,但要跪下却不容易,此时没有林涧从旁搀扶,林鸿只能咬牙自己费劲跪下了,甚至因为太过艰难,林鸿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点汗水。
承圣帝从头至尾只是沉默的瞧着林鸿,并未开口说什么。
林鸿跪下后方恳切道:“圣上容禀。臣确是为了臣自己的一点私念。臣的私心便是说与圣上听也无妨。臣是为了从前跟随臣四处征战过的那些将士们。从前跟随臣的那些副将,他们如今处境都不大好。臣如今这样的身份,实不能照拂他们。臣如今能站起来了,也能行走,便想着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当初臣离开岭南颇为匆忙,没有好好的安顿他们,为着臣的事情,他们屡遭贬谪,仕途坎坷不顺,臣想为他们略进绵薄之力,也不想他们被人欺辱。所以臣想重新住回将军府,到了那时,臣能护着他们,也可叫他们不必因着曾是臣的副将而遭人欺凌。”
林鸿顿了顿,方继续道,“圣上是知道的,云溪如今在朝中也算是显眼的了,臣一片爱子之心,也希望能护着云溪,而不愿意成为他的拖累,臣入住将军府,也算是给那些人一个警醒。臣是避无可避了,还请圣上成全。”
承圣帝静静望了林鸿一会儿,目光偶然掠过岸边,将那边园子里倒有不少人往水榭这边张望,虽知道门窗隔扇帐幔阻挡,那边的人瞧不见水榭中的情景,承圣帝还是抬了抬手,温声让林鸿起来。
承圣帝还让林鸿坐下同他说话。
承圣帝道:“蒙琢,朕原本要封赏你,你不要,可那在朕的心里,是早就属于你的东西了,不过暂时存放在朕这里罢了,如今你求朕成全,朕念你一片苦心,岂有不允的道理?”
“你放心,不日中书省即有圣旨颁下,待圣旨下来,你便阖家搬到将军府去住着吧。这里便做你的别院,闲时来散淡几天也就是了。”
林鸿忙叩谢圣恩,承圣帝念他行动不便,也就免了他的跪了。
承圣帝听林鸿三番两次提及他从前在岭南的旧部,又听林鸿说那些副将屡遭贬谪,这心中不免一动,他也跟着想起一些事情来,便有心想要细细询问林鸿几句话。
可外头的戏台上开始热闹起来,丝竹管弦之声穿过湖面侵入水榭之中,倒越发显得乐声悠扬好听,承圣帝被声音吸引,也跟着往那边多看了几眼。
林鸿见承圣帝看外头,以为承圣帝是对外间戏台感兴趣,便含笑对承圣帝讲起林涧今日寿宴上的节目安排了。
外头有乐舞助兴,水榭上自也有林涧精心准备的节目,林鸿一一同承圣帝介绍,承圣帝瞧着林鸿眉眼间的飞扬喜气,还是暗暗将他喉间的话给咽了回去。
罢了,承圣帝想,这大喜的日子,他还是别问了。
林鸿为大周征战半生,为他平定天下有功,他还是好好让人家过个生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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