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有心说话无心用饭, 用了一些压了胃中饿意,也就不再用了。
倒是林涧, 在萧煜的注视下, 依旧慢条斯理的用着早饭。
萧煜倒也有耐心, 直至林涧用完后宫侍取水给他净了手, 又有宫侍撤走了桌上膳食,萧煜才沉声开了口。
“都中关于你之留言纷纷,从大皇子被惩处之后便有你的那些留言传出了,不过短短十来日便在都中传得沸沸扬扬,必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萧煜缓缓道,“早在流言刚刚冒头的时候,我的人便将此事告诉我了,我又派人与你说明,我想, 你当不会不知道, 也曾问你打算如何应对, 你说自有法子处置,我便不曾插手。云溪,以你的聪明才智, 不可能抑制不住这些流言的发展,我这些日子便一直在想, 你任由流言甚嚣尘上,必定有你自己的打算,大约你心里又有什么算计了。”
“可我没有想到, 你会在殿上请父皇允准公示关于大皇子谋逆的完整卷宗。”
林涧微微一笑:“不只是殿下没有想到,想必圣上也不曾想到。”
萧煜沉沉一叹:“你总是这样。”
方才一场冬雨,萧煜同林涧一路走来,鼻端皆是冬日沁凉却又清新的气息,如今殿中燃着炭盆,虽然不冷,可萧煜却觉得有些闷,遂在征求林涧同意后,亲自起身去开了一扇窗格,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后,才走回来重又坐下。
胸中浊气皆被沁凉空气涤荡洗净,萧煜面上神色倒平静缓和了许多,“云溪,方才在朝殿上,父皇要你自辩,本意是要你将这流言的荒谬之处指出来,却也不曾让你自作主张。父皇在你说过那些话后,是想要替你处置这件事的。这些流言都是有心人为之,可若父皇力证你的清白,待时日过去,流言自会不攻自破。父皇看重你,谁又敢违逆圣意与你作对呢?”
林涧面色平静淡然,他望向萧煜的眸中甚至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殿下,不管圣上心中有何决议,都不如将卷宗公示出来能直接证明我的清白。”
萧煜闻言,向来文雅的人听见这话,忽而咬了咬后槽牙,才道:“云溪,你我心中都清楚,公示那完整卷宗,便会让世人都知道父皇的心意。”
“父皇从来将四王八公间错综复杂虬结繁杂的势力视作掣肘,他要的是大权在握,要的是能够随他心意治理大周,整顿积弊肃清河山,可四王八公给他的决议带来太多的阻碍了,他是想要整肃他们,他历来都有此心,可这一份心思,从未在明面上暴露过,只不过是众人心知肚明罢了。”
“便是这半年来你毛遂自荐,为了皖南军中之事,也为了你自己,你甘愿为父皇整顿四王八公的势力。但所整顿的那些人,都是有错在先的家族,或是犯下谋逆大罪的家族,他们被处置,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算不得父皇针对四王八公。”
“可这卷宗一旦公示,众臣乃至天下人就都会知道,父皇早就令都察院在监视四王八公的一举一动,包括那些依附着四王八公的家族,所有人都会知道父皇想要肃清四王八公势力的心思。如此一来,父皇同四王八公就站在了对立一面,也相当于是在明面上将你作为铲除四王八公势力的利器。”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暴露帝王的心思,是不能够被容忍的。更何况,你明知道父皇的出身。一旦将都察院的完整卷宗公示出来,后面不但会给你,也会给父皇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萧煜用来办差的这个侧殿位置极好,几乎整个侧殿都是向阳的一面,纵刚才一场冬雨令湿气加重,但屋内炭盆一燃,从开了的窗格中吹来的沁凉寒风却令林涧浑身舒坦。
窗扇外有金灿灿的阳光打进来,落了一圈光影在林涧脚边,林涧伸手在光影里晃了晃,蓦然感受到了冬日阳光特有的和暖温煦。
林涧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他缓缓道:“可将完整卷宗公示,天下人也都会知道大皇子这数年数月来的所作所为,还有冯家卫家等依附大皇子的那些家族这些年来所做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恶事。他们谋夺太子之位并非一朝一夕的算计,圣上不曾属意大皇子,大皇子及其党羽便生了谋逆之心,这篡权夺位之事,也不只是这数月间就谋划出来的。天下人便不会因为不甚明晰的内情而误会圣上与我引诱大皇子谋逆了,也不会误会圣上对大皇子有歹心。”
“将内情公诸于众,从这方面来看,对于涤清关于圣上的那些流言,实则是一桩好事。”
萧煜见林涧对于他所说的后果毫不动容,甚至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出现,可见他在做下那个决定时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也即是说,林涧其实什么都想到了,但是他仍旧这样做了。
想到这里,萧煜不由苦笑,他方才在殿上还未反应过来,听了林涧的话一心一意为了他担心,生怕他说的那些话惹怒了承圣帝,所以把人带到东宫署来,想要亲自将那些利害关系都同林涧讲明白说透彻,如今回过神来,不由却想着,林涧这么个聪明敏捷做事周全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些呢?
萧煜眸光沉了沉,他问林涧:“云溪,你打定了主意要这样做,你是早就想到了我说的这些,你就是要父皇对着天下人表露这样的心思,是吧?”
林涧垂眸笑了笑,而后含笑望着萧煜:“殿下方才说,对于帝王而言,暴露心思是不能被容忍的。可是,圣上最终还是允了我的请求。圣上同意公示都察院的卷宗。”
“这说明什么呢?”
没让萧煜回答,林涧便笑道,“说明圣上权衡再三,还是决意将他的心思公诸于众。他不怕后面的麻烦,更不会这些事情会给我带来的麻烦。圣上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保护我为我洗清名声,这是圣上对我的信任和爱护。”
“至于圣上的出身么?”林涧轻笑道,“我想,圣上打从一开始便是没有将这些放在眼里的。即便没有我的事情,圣上也不会轻易对那样的家族低头。圣上首先是一国之君,是这天下之主,而后,才能再说旁的。”
萧煜盯着林涧瞧了半日,最后终归一叹,低声道:“你要将都察院的卷宗公示,父皇准了。那背后散播流言针对你的人,只怕没想到你会这般出其不意的洗清名声。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大皇子出头,此番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后要再想传你的流言,怕是也不好再利用这件事了。”
“可背后之人难办,这回流言纷纷,你我又一概不曾插手,便是详查也不可能查到源头。想他们应当会再想必得法子对付你。如今父皇与你,都是风口浪尖上,你又是这样的性子,父皇也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人,想好了的事情便有再大的阻力都是一定要去做的。想着日后之事,必定比之今日艰难万分,偏你似是一点都不担心,你还能笑出来,莫非,是又有什么主意不成?”
林涧望着萧煜笑了一笑:“殿下慧眼。不瞒殿下,我请圣上将那完整卷宗公示天下,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洗清我的名声,那些流言我本不放在眼中,但它们的出现却提醒了我一件事。为了一证究竟,我就这样做了。”
萧煜见林涧说的神秘,遂问他是何事。
林涧含笑不答,说现在还不能告诉萧煜。
“这件事还未发出来,但如今已有苗头了,我心中也有些想法,原本这件事便是我要做的,这会儿也不算是提前。只是我心中尚且不能确定。我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能同殿下提及了。还请殿下稍待,过后不久,我想殿下大约就会知道的。况这件事,我也不大方便同殿下说,还请殿下见谅。”
萧煜定定看了林涧一会儿,才问道:“云溪,莫非,你知道都中这些针对你的流言是谁所为?”
不等林涧答话,萧煜又道,“其实,你自入都中,所做事情皆与四王八公有关,对你不满的也多是四王八公中的人。这次事件,多半便是那几个未曾被动过的家族所做。只是他们身在高位,又都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不好详查。”
窗扇开得久了,漏进来的阳光不够暖了,外头冷风一起,屋中纵使燃着炭盆也让人觉得脚心发凉,林涧见萧煜捞了一个手炉放在怀里,他便起身将那开着的窗扇给关上了。
关上窗扇,林涧也并未回来就座,而是站在窗格外漏进来的暖色光影里负手望着萧煜微笑:“我打定了主意不同殿下讲,殿下也莫白费功夫从我这里打听了。”
林涧望着萧煜的眸光很柔和,带着切切的期许与知心,他轻声道,“这回的事情,不需殿下插手。殿下千万莫管。也不需要殿下配合我做些什么。殿下只要好好的做这个太子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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