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从来便觉得, 男人正该读书立业,入仕为官才是正经营生。未出嫁的女儿家就该在闺中备嫁, 而出嫁之后的妇人便该相夫教子, 再不必有旁的事情做了。
因此, 不论家里的生意被薛蟠祸害成什么样子, 她从没有出面说要替薛蟠管着家里的生意,更没有打算越俎代庖把家里的生意担下来——哪怕她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家里的生意起死回生,她也不曾做过。
林黛玉敛了唇角笑意,淡淡看向薛宝钗道:“宝姐姐,林家不同于旁人。他们不会处心积虑要别人家的东西。我家的产业便只是我家的产业,我是家中遗女,先父只得我一个女儿,他的东西我若不接着,难不成还要给旁人么?”
薛宝钗同林黛玉还真不是一个性情。从前在大观园中住着, 一众姐妹无忧无虑, 便只是一处玩乐, 作诗自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情思想,那会儿薛宝钗就发现自己同林黛玉的为人处事及某些想法不同了。
那时候她瞧着林黛玉年纪小,贾母虽疼宠, 但终不及有母亲在身边教养得好,她怕林黛玉歪了性情, 便特意去提点过几句。但旁的一些事情,她就没有再说过什么了。
如今瞧来,林黛玉祛了些病容, 这人也跟着精神起来,从前是不染凡俗的仙子,如今竟也有同探春一样有着自立于世的傲意。
想想林黛玉素来在大观园的作为,薛宝钗在心里笑了笑,倒是从前寄人篱下掩了林黛玉这层心意,如今她离了荣国府得以自己做主,想来林家又十分尊重她,才让她能如此全盘合了自己的心意做主。
薛宝钗不苟同林黛玉的想法,可将她自己放在林黛玉的处境上想想,倒觉得若真到了那个境地,她怕是也要同林黛玉一样,将家里的生意给担起来的。
就像先前住在荣国府里时,她是客居,自然是不干己事不开口,但王熙凤把话说到了她的跟前来,看在王夫人的面上,她还是出面同探春一道管了府里的事情,可纵是如此,她也是依旧不怎么做主,主意是出的,但要论做主,还是贾家的人做主比较妥当。
薛宝钗想到这里,也便不与林黛玉分争,只含笑说林黛玉的话很是,又问林黛玉是只做这药材的生意,还是往后会涉足其他。
这个倒没有必要瞒着薛宝钗,林黛玉笑说不会只做医馆药堂,往后还会做其他生意的,只不过现下暂时还未有规划,她目下还是想将医馆药堂的生意先做好了再谈其他。
薛宝钗便笑道:“妹妹将来既要做旁的生意,那想来日后说不定与我家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薛宝钗倒不藏私,敛了几分笑意,浅声道,“我那哥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想必日后是不中用了的。我与妈妈也指望不上他了。妹妹从前在那园子里住着时,与我那堂弟也是见过的。想来日后我家生意都会交由他来打理,他性情温厚,日后在生意场上,若咱们两家有了接触,还望妹妹与他都能好好的。和气生财,也是极好的。”
薛宝钗口中堂弟,即是薛蝌。
薛蟠牵涉人命案子,要想放出来极难。薛宝钗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这事儿薛蟠不付出点代价根本过不去,弄不好这条命就得搭进去了。
但幸而薛家还有个薛蝌在,也不至于让她和薛姨妈失了倚仗。
那薛蝌林黛玉却是见过两次,没说过话,但瞧着倒似还好。否则当初也不会与邢家姑娘说准了婚事。
薛宝钗又同林黛玉说了一会儿闲话才走。
方才在二楼一直侍立在薛宝钗身边未曾出声的莺儿待薛宝钗上了车之后,才望着薛宝钗颇有些心疼地道:“姑娘何苦走这一趟呢?”
“从前在园子里住着的时候,林姑娘同姑娘也有好的时候,可如今瞧着,却这样冷淡。咱们大/爷是不对,可姑娘都亲自上门来了,林姑娘却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如今这样,倒显得从前在园子里时那样亲热都是假的了。”
薛宝钗闻言,含笑望了一眼莺儿:“经了这么多事,倒只有你这心肠没变了。”
薛宝钗将车上小窗的窗帘放下,而后才轻声道,“日后不论在人前还是人后,都不要再提及林姑娘在园子里住过的那段日子了。旁人要提咱们管不到,但是咱们自己便不要再说了。有了哥哥做的这件事,想必林家乃至于林姑娘日后都是不肯再想起在园子里的那段日子了。”
“林姑娘她不是变了个人,她原本便是这样的性子,只不过客居园子里,身后没有父母家人倚仗,不得收敛了些性子罢了。我今日这一趟是必须要来的,莺儿,你心里要明白,林姑娘同咱们不一样,林家待她好,她将来是要做林家的媳妇的,咱们家再有钱,也不过是商贾之人,不能与林家相提并论,为着将来,这面儿的往来也不能断了,面子情总要圆过去的。否则不说是咱们家,还有姨母家里,也断然不会好过。”
薛宝钗走这一趟,不仅仅只是为了薛家,也是为了贾家,为了她自己还有他们两家的将来。
她和宝玉的婚事定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成婚了。
宝玉的玉碎了,人也不如从前灵透聪慧,但薛姨妈去瞧过两回,回来同她说,也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宝玉倒把从前那等不能说的毛病改了几样,不爱往姑娘堆里混着了,如今身子好些了,竟也肯读书习字了。
薛姨妈对着薛宝钗念了几声佛,说宝玉这样肯争气上进也好,将来她嫁过去也有指望,说贾政的意思是想要贾宝玉走科举一道,从前贾宝玉不肯,如今也肯听贾政的话了,打算苦学一年,至明年便去考学,看看有没有入仕为官的造化。
从前在园子里时,薛宝钗从不觉得自己同林黛玉有什么不同。
她有母亲有兄弟,家里亦有产业,在园子里不是寄人篱下只是客居,若是住得不高兴了便可以说走就走,她薛家在都中也是有宅子的。
但林黛玉却不及她,因此薛宝钗每每思及于此,这心里对林黛玉还是有些怜惜的。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林黛玉还能生出几分隐隐的优越感来。
在那样的时刻里,她完完全全忽略了她自己和林黛玉的出身。
直到如今出了园子,她和林黛玉各自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林黛玉是清贵世家的姑娘,而她不过是商贾之家的闺女。她只能同贾宝玉定亲,而林黛玉则会成为侯爷夫人,还会是太子少傅夫人。
嫁人以前,她同林黛玉便有差距,这嫁人之后,差距便更大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薛宝钗才深刻认识到,若论出身,她跟林黛玉相差实在是太多了。
也就只是单单在园子里,她们瞧着是一样的,只要出了荣国府到了外头,她和林黛玉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不同的。她所嫁之人及不上林黛玉所嫁之人。而以她的出身,也难嫁到更好的人家去了。
这种认知现实又残酷,纵薛宝钗心中叹息数回,却也知道这局面不是她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薛宝钗感叹一回,心里却又想起一个可怜人来。
她问莺儿:“前些日子一直忙着,也没打发人去看过云儿,云儿被老太太接过去了么?”
薛宝钗所说的是史湘云。
史湘云那块金麒麟被林涧设计,给卫家的公子卫若兰买了去。
史鼎史鼐俩兄弟得知这件事后自是生气,可卫家的人都来提亲了,况金麒麟的事情已传遍都中,史家要是不应下,不但坏了同卫家的关系,便是史湘云这一辈子也跟着毁了。
况史湘云在园子里被林涧戏弄的那些事情史鼎史鼐也都知道了,林涧不是好招惹的,他们兄弟那会儿为了除夕之夜的大事,到底还是做了退让,答应了卫家的求亲,定下了史湘云与卫若兰的婚事。
这婚事是定下了,日子却定在两个月之后。
结果除夕之夜睿王起事不得成功,史家卫家跟着获罪,承圣帝没行连坐之罪,史家两侯的女眷被充作官奴,史湘云倒是幸存被赦免了下来。
卫家一门都没了,也就独独一个卫若兰病重命不久矣,承圣帝就留下了他的性命,却没放过卫家旁人。
史湘云真正成了无依无靠之人,除了贾母心里还惦记她之外,这世上也就无人惦记她了。薛姨妈去探望贾母回来说,贾母病中还惦记着史湘云,要李纨将史湘云接来他们的新宅居住。
薛宝钗好歹同史湘云好了一场,又怜她命途多舛如今连家都没了,心里便时刻惦记着史湘云。
薛家同贾家一直互通消息,府里主子们顾不上问,但若有消息,下头的人也还是知道一些的。
莺儿道:“姑娘放心,云姑娘已叫老太太派人接了去,如今好好的同老太太住在一起呢。只是云姑娘先前见过那卫公子一回后,便说不要退亲了,说是这时候退亲外头话不好听,日后只怕更难。说是她愿意嫁过去,不管往后如此,她都不后悔。”
“那卫家如今也只剩卫公子一个人了,又背着那样的名声,卫公子病势沉重,只怕云姑娘还没嫁过去,那卫公子就会——”
莺儿心善,没将后头的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薛宝钗先前还关注着史湘云同卫家的事情,后来睿王作乱她自家又有事,她又同宝玉定亲,再加上贾家的事情,她回了自家宅子后就再没关注过这件事,不过偶尔听薛姨妈说几句,但也并不知晓史湘云心内真正的想法。
薛宝钗抿了抿唇,才轻声道:“罢了,等哥哥的事情过去,我请云儿来家中一趟,我亲自问一问她,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月十五过去,便预示着这个年节正式落下了帷幕。
承圣年间,大周有许许多多的大事发生,承圣三十一年除夕之夜所发生的睿王作乱事,也将被史官诚实并永远的记录在史册之上。
承圣帝费尽心思安排的元宵灯夜,让都中百姓们渐渐忘记了除夕之夜的阴影,年节一过,都中百姓们也陆续恢复了日常生活,街面上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繁华模样,仿佛除夕之夜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林黛玉只花了两日的时间便将林如海的文章稿子全都整理出来了,还有她自己这些年所作的能够印在文章集子里的诗作,她也全都默写出来,一并抄录在宣纸上,装订成册,交到了林涧的手中。
林涧还没整体细看过,但眼下也没有时间给他细看了,他便只是略略翻了翻,倒是看到几个他感兴趣的文章与诗作,但也只是瞧了瞧,然后默默记在心里,准备回头等文章集子印出来了他再细看看。
林涧请应天逸所作的序言倒是提前一天就送了来,林涧先前怕扰了林黛玉的进度就没拿给她看,此时见她做完了手头的事情,便将应天逸所作序言给林黛玉看。
林黛玉看得十分认真,看到最后,眼眶都有些红,她倒是没哭,只是被文章中的真挚情谊打动了。
“三哥,应先生的文章写得真好。”林黛玉目光盈盈道。
林涧点头浅笑:“是很好。”
应天逸的文章他事先看过了。应天逸同林如海是一届取中的,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都是性情温厚才华横溢之人,彼此之间在那几年里自然是有许多交集和往来的。
应天逸同林如海既有同僚之间的情分,又有至交好友的情意,让他来写这个序言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应天逸在文章中不仅大赞林如海有才情,还回忆了许多与林如海之间有趣的事情,文人相惜,文人之间的小趣事写出来也是颇让人心动的。尤其林如海还同应天逸说过林黛玉,应天逸也都在文章中写出来了。
这篇序言作的颇为温馨动人,又很是雅俗共赏,但凡能认字的人瞧了,也都能体/味其中数年至交好友难得的情意。
文章用典深刻自然是好的,可一篇好文章,难得的是文从字顺,感情真挚,再有返璞归真,那便是值得反复研读的了。也难怪林黛玉被这篇短短数百字的序言所打动,久久心绪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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