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说是要忙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歇下来, 甚至连去梦空山接林鸿乔氏和林黛玉的时间都没有。他便安排了钱英等人去将人给好生接回来。
但承圣帝颁布册立皇太子的圣旨后,为了减轻百姓们对于除夕之夜的心理阴影, 便决定在正月十五元宵夜在宫中大办宫宴招待群臣, 民间也开了禁。原本正月十五元宵便只得一日假期, 承圣帝下旨, 许给民间三日假期,便是三夜不禁灯火,宵禁开放,便是为了让百姓们好生玩乐一番。
也正可庆祝昭王得封太子,国祚后继有人之意。
林涧也跟着得了几日假期,他如今擢升为都察院副都御史,比之从前公务倒也减少了一些,可官阶虽擢升了,他这个人的心思却没变, 大周律例照旧抄录着, 都察院的陈年卷宗, 也时常翻出来看一看。
有时候还会跑去刑部和大理寺要陈年卷宗看。偏他要的卷宗都是些陈年旧案,彼此之间一点联系都没有,众人虽然觉得奇怪, 但也不明白林涧用意何在,只能由着他去了。
便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因着好奇多问两句, 林涧也只是笑着说无事,旁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
正月十五这日, 林涧早早动身,带着钱英等人去梦空山接林鸿乔氏及林黛玉。
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唯有一轮红日挂在天际。天气晴好的让人仿佛觉得置身春日一般。
林涧原本是打算带着钱英等人去山上接林鸿等人的,结果他巳时到了山脚下一瞧,乔氏推着林鸿的轮椅与林黛玉并肩而立,几个人都笑吟吟的望着他来。
——他们竟早都自己下山来等他了。
林涧含笑走过去,先叫了林鸿乔氏,又含笑望向林黛玉,眸中含情脉脉唤了她一声:“玉儿。”
数日不见,他专注的凝望着林黛玉,温柔眸中写满了思念的情愫。
林黛玉一身天水蓝的袄裙,外头系着的斗篷也是浅浅的天水蓝,斗篷衣摆和兜帽上竟还各自绣着一只纯白的小兔子,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清新可爱。
林涧本就移不开眼,这下更是定定望着她舍不得错开视线了。
林涧还特意看过林黛玉的发髻,她今日在脑后小小的挽了一个发髻,两边都有一个如蝉翼般轻薄的浅蓝蝴蝶流苏发夹,越发添了几分俏皮灵气。
这明明还是冬天,可看见这样的林黛玉,让林涧心上乍然就开满了春日才能感受到的温暖灿烈与鲜活烂漫。
林涧不由轻轻抿了抿唇,下意识的伸手按了按胸口。他为林黛玉准备了一样小礼物,是打算寻到合适的时机就要送给她的,他希望她能喜欢。
“三哥。”
见林涧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丝毫不掩饰眸中对她的喜爱与关注,林黛玉微微含羞,亭亭玉立的姑娘脸颊微红,却落落大方的面对着林涧眼中的热烈,她冲着他微微福身一礼,眸中也浅浅流露出回应着他思念的情愫。
林鸿和乔氏含笑看着两个人互动,也不做声,倒是照闻在旁边轻咳一声,林黛玉微微一惊,默默瞧了照闻一眼,倒是先垂眸避开了林涧的视线,却又默默往前走了几步,自个儿站到林涧的身侧来了。
照闻打断了林涧与林黛玉的对视,林涧还有些不大高兴,可瞧着林黛玉主动走到他身边来,他便又高兴起来,也不计较照闻的行为了。
林涧笑吟吟望着照闻:“我替大师找来的梅树,大师可收到了?”
提起心头所爱,照闻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甚至还有了一点笑模样:“收到了。多谢侯爷。”
照闻话音才落,林鸿便在一旁说他已经将梅树种上了,还是亲自种在梅林中的,林鸿笑道:“云溪,你找来的那些梅树颇有古韵,如今的梅林比之前的还要好上许多,想来日后梅花再盛开时,景色一定更美。”
乔氏也是这样说。
林涧含笑听着,见照闻林鸿乔氏都是真心喜欢真心高兴,林涧便笑道:“大师对梅树最有研究,这有百年树龄的梅树原本就很难移活,不过看大师这样子,想来定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林涧转眸瞧了钱英一眼,钱英会意,将林涧事先预备好的东西命人送了过去,交给照闻身后不远处的几名僧众手中。
林涧笑道:“今日是十五,上元节。大师不方便入城,这崇莲寺是佛门清修之地,可再是远离红尘,大师这颗心也是肉做的。眷恋红尘也不是过错,这些东西,皆是故人心意,还望大师笑纳。”
“今日是灯节,城中彻夜都有灯会。大师也可用这些物件将崇莲寺里外布置一番,于灯下清修念经,也不失韵致,大师权且试一试吧。”
照闻被林涧一番话说得好奇,返身便去瞧那僧众手里的东西,一看之下,原是扎成各式各样的花灯。那些花灯有的别致精巧,有的式样特别,竟然还有几个扎成了小巧的菩萨样貌的。
在那些花灯之中,偏有几只花灯扎的不是那么的精致,在周围精致花灯的映衬下甚至还有些粗糙,可照闻一看见那几只花灯便浑身一颤,旋即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动了。
林鸿在旁看出照闻的不对劲,示意乔氏推着他过去查看一下,夫妻俩刚走过去一瞧,这才看见照闻的眼眶竟都红了,眼底似乎有泪光闪过,但是却没有落下来。
照闻似乎怕被人看见似的,重重抿了抿唇,又用旁边的精致花灯将那几只粗糙些的花灯给盖住了。
林鸿在照闻动作之前就看清了那几只花灯,他眸中闪过几抹讶异,转头就看向林涧:“云溪,这是?”
林涧微微一笑:“这是我特意寻来的。”
林鸿追问:“从何处寻来的?”
林涧意有所指的瞧了那几个僧众一眼,才幽幽望着林鸿道:“爹,我方才已经说了,这是我特意寻来的花灯。这些花灯,皆是故人心意,我想,看了这些花灯,不但大师会明白,爹心里其实也明白的吧?”
林涧身边皆是林家护卫,林黛玉不是外人,便只是照闻身后的那几个僧众是普普通通的僧人罢了。林鸿听林涧在故人两个字上重重压了音,便知道此时说这些不大合适,便只得压下心中疑问,伸手拍了拍照闻的肩膀。
林鸿轻声道:“既是故人心意,你应当收下。今日灯下清修,总归还是在一方月下的。”
照闻收下花灯,但明显已没了方才那样好的兴致,可看他眸中,却又好似很欢喜很欣慰的模样,他情绪复杂的望了林涧一眼,正正经经的给林涧行礼。
“贫僧多谢侯爷费心。贫僧这就回去了。请老将军、夫人、侯爷及林姑娘珍重。”
林鸿知他此时必定心绪难平,遂点了点头,让照闻去了。
照闻又对众人一礼,转身便带着几名僧众上山去了。
到了山阶前,照闻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从抱着花灯的僧众手中将那几只粗糙些的花灯挑出来,自己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的抱在怀里,他眼眶还红着,唇角却勾起了幸福的笑意。
林鸿目送照闻带着僧众离去,直到看不见他们一行人的身影了,林鸿才转眸问林涧:“云溪,你派人去寻她们母女了吗?”
林涧轻轻点了点头,他目眺远方,眸光轻淡悠远:“是去寻了。前不久就已经寻到了。”
林涧默默转眸望向林鸿,抿唇轻声道,“爹方才不是亲眼见到了么?那个花灯的扎法那么特别,别人可是不会的。”
林鸿眸光幽深:“那你将她们母女安排在何处了?”
林涧轻声道:“原处。”
“准确地说,我没有让人惊动她们。她们也根本不知道有人寻到了她们。这花灯是我想法子托人寻来的,没有被她们察觉。爹,她们生活的很好,真的挺好的。那个小镇民风淳朴,她们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融入其中了。”
“其实您不用担心,在事情没出之前,我不会轻易暴露她们的。她们藏得很好,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去寻过他们。您放心吧。至于照闻大师那里,他大约还有许多问题想问我,只是碍于如今的身份和那几个僧人,他是有口难言。不过没关系,那几只花灯里暗藏乾坤,若他有心,他会找到我留下的一封书信的。信上有他想知道的东西。”
林鸿沉默许久,抬眸定定望着林涧:“云溪,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被翻出来,那就是再痛一次。你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将这么多人都牵涉进来,一旦不能收场,你待如何?”
林涧忽而笑起来:“爹,照闻大师一个人青灯古佛孤单度日也有十年了吧?他今日相伴花灯清修,这实是他心中所愿吗?您知道他为何最爱梅花的。他看着像是佛门中人,可骨子里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中军统领啊。”
“您说事情翻出来是再痛一次,可若是不翻出来,那他们就要痛一辈子了。那些人明明没有做错事,为何不能得到公平的待遇?为何要隐忍?为何要隐姓埋名?那些人都是大周的有功之臣,我要为爹,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希望他们能用他们原本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而非爹这样为了粉饰太平隐忍退让。我就是要求一个明白。至于不能收场之说,我压根没有这么想过。”
林涧笑嘻嘻的,“爹,您好歹对圣上有一点信心嘛。说实话,我还是对圣上有信心的。”
林鸿还要再说,却被乔氏给拦住了。
“罢了,老爷随他去吧。当年多少人像照闻那样妻离子散。云溪这么做是对的。老爷不要顾虑那么多。如今云溪风头正盛,他将来的前程远不止于此,若是到了老爷当年的高度,难不成还要步老爷的后尘么?这事儿能翻出来也好,咱们总得细细的看一看。隐忍终归不是办法的。何况,云溪若要在继续做成圣上的心愿,他就必得过了这一关才行。否则那西宁郡王府又怎么动得了呢?”
林鸿也道一声罢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涧的肩膀,便同乔氏一道上了马车。
林涧送了林鸿乔氏上车,转头回来便对林黛玉含笑道:“玉儿,走吧,咱们也回去了。”
自与林黛玉互通心意后,林涧更不掩饰对她的喜爱之情,望向林黛玉的眸中含/着深浓情愫,十分自然的牵起林黛玉的手扶她上车,甚至抽空看了身后的钱英一眼。
钱英会意,当即上前请了紫鹃同香雾纤柔一道去了另一辆马车上。
到了马车上,二人坐定,林涧也没放开牵着林黛玉的手,林黛玉这回没戴着手筒,她手上只拿了一个手炉。
她的手指洁白纤长,被林涧有些薄茧的大掌握着,倒显得她一双手十分的小巧。林黛玉也没挣开,比起她手上的手炉,倒是林涧手上干燥而温热的触感更让她贪恋。
林黛玉抿了抿唇,望着林涧轻声道:“三哥,我想问你,那些花灯有什么特别吗?”
林涧点头,柔声道:“那些花灯是照闻大师的妻女所作。”
林黛玉瞧见方才那一幕,又听林涧与林鸿一番对话,心里也是有些猜测了,但她却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答案,初听时还愣了一愣,过后又觉得倒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林涧执着林黛玉的手道:“照闻大师从前并不是出家的和尚。在我爹出事之前,他都一直是我爹的副将,跟着我爹出生入死很多年了。我爹做了大将军,他也跟着做了中军统领。不过,因为我爹出了变故,他也因为那次变故而被革职,后来出了一些事情,他就被贬至边地做了个守城小将。再后来遭人追杀,妻离女散,他自己逃了许久,过了一年多到了梦空山,得前任住持收留,后来做了崇莲寺的住持,便与我爹联系上了。”
“追杀他的人被林家的人摆平了,但他的妻女却未曾找到。为了不惊动某些人,我爹也不敢大肆寻找。我自知道此事后,便着意派人去寻,总算在前不久寻到了她们的踪迹,所幸她们都还活着,而且生活的很好。照闻大师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夫家待她还算不错。”
“我的人依着我的吩咐,没有惊动她们。只是想法子接近她们,拿到了这几只她们亲手所做的花灯。照闻大师从前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他的夫人最喜梅花,他陪夫人的时间不多,每次回家都会亲自照顾夫人的梅树,所以总出家为僧,也还是改不了喜欢梅树。那花灯的扎法是他教给妻女的,她们就只会那一种扎法,花灯扎成那个样子,他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林黛玉问林涧:“照闻大师怎会被革职呢?便是边关的守城小将,也是官差,怎会有人敢追杀他?难道就不怕官府追查么?”
林涧轻声道:“我爹失了双/腿,圣上震怒,大将军乃三军之魂,受此重伤,一应副将及三军统领皆有责任。中军没有护好大将军,理当革职。至于追杀,他不过只是个边关守城小将,我爹那时心灰意冷返回都中,一众将领因此变故四散飘落,他在军中等于失了靠山,其后战事自有旁人领导,他这个前大将军的中军统领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敢追杀他的人,自然是不怕官府追查的人。或者说,他们原本就是官府的人,目的就是要让他死,自然无人理会此事。若非他自己机警,只怕也是逃不掉的。”
林黛玉想了片刻,才道:“可照三哥所言,既是官府的人,必是领命行/事。照闻大师逃脱了,那下令之人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呢?若花些心思,未必寻不到。”
林涧轻轻笑起来:“你说很对。”
“可追杀的人为什么要放弃呢?原因自然是很简单的。因为追杀的人要的不是照闻大师的性命。他是要用这件事来逼/迫我爹。当时被追杀的人可不在少数啊。曾追随过我爹的人,九成九的人都被追杀过,那些人如潮水般涌来,又在某一个时刻如潮水般退去,伤了性命的不牵连家人,未伤性命的也不继续追杀。就像从未出现过似的,让人查都无处可查。”
“玉儿,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又突然收手了吗?”
林黛玉轻轻摇头,等着林涧释疑。
林涧勾唇笑开了,他眯着眼睛道:“大周历来重武轻文,纵有丞相,但中书省的权力没有那么大。圣上可以越过中书省和丞相直接下旨。丞相不过总揽政务为圣上筛选之用,不会成为圣上的掣肘。但大将军就不同了。大将军总揽大周三军,是三军最高统帅。仅凭虎符便可号令整个大周的驻军。若大将军与天子同心同德也就罢了,如若不能,那这个大将军就会成为天子的肘腋之患。”
“玉儿,你博览群书,自知从古至今,又有几个天子武臣相知相惜从一而终的呢?”
“我爹他征战半生,官至大将军,战功赫赫,军中上下无不拜服,你说说,这要换做是你,这位大将军就算在忠心耿耿,你能全心全意相信他吗?”
“我爹失了腿,军中上下为他费尽了心思,就想让他重新站起来。可这事情终究未成。当年能做机括的工匠被杀,凶手连影子都查不到。之后圣上旨意到了,泰半将领被贬官革职,然后就有了大规模的暗中追杀。再之后我爹就心灰意冷返回都中,甘愿窝在西园里平淡度日。然后,那些被追杀的人就得了清静太平,没有人再要他们的性命了。”
“玉儿,你说,这样显而易见的凶手,官府敢管吗?他们敢追查吗?”
这样波诡云谲的旧事令林黛玉的掌心生了几分汗意,她将手里冷下来的手炉搁在旁边的小几上,然后用另一只手将林涧的整个手掌握在手中。
她目光盈盈:“三哥方才还对伯父说,你对圣上还是有一些信心的。你相信这些事不会是圣上所为。”
林涧微微一笑,大拇指轻轻在林黛玉的掌心摩挲两下:“帝王之心难测。我相信可不顶用。”
“我爹自诩与圣上君臣相得数年,对待圣上可谓是忠心耿耿,甘愿为了大周和圣上宏愿抛头颅洒热血。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爹那份心就乱了。他生怕君臣猜忌,生怕会毁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天下,更不愿圣上宏愿毁于一旦。于是他甘愿退一步,他都没敢去跟圣上当面对峙,他一句话都不敢问啊,自己就默默决定回都中了。”
“他让人压下了所有的事情,不许任何人在圣上面前提及,就当从没有这件事似的,除了我娘,从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何甘愿平淡度日。他就装作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圣上不提,他也不提。他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些事是圣上所为,可又怕自己是盲目自信,所以甘愿隐退保住所有人的性命。可这一退,所有人的性命又真的被保住了,他心里,可就难受极了。”
“我便见不得我爹这样,我爹在意同圣上的君臣之情,我可不想让他在心里为了这些事情把自己憋屈一辈子。我想让他堂堂正正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我想让他站起来,还想让那些追随过他们的人回归故土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我爹不能做也没法做的事情,我便打算替他做了。”
林涧眸中目光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明亮,“何况,我娘也说对了,我把这件事翻出来。对我自个儿也是有好处的。我既为圣上手中之剑,若这握剑的人不能给予我足够的信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没有办法继续做下去了。”
林黛玉被林涧眸中明亮吸引,不由怔怔望着他出神,口中却喃喃低语道:“三哥,由古至今,还无人敢光明正大的试探帝王的心意。”
试探帝王的信任,这是挑战帝王的底线,是随时会丢掉性命的艰险之事。
林涧笑容灿烂:“我敢啊。”
他目光清亮又坚毅,“我来做这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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