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
林黛玉安安静静的坐着, 周围有几位夫人见她生得好看又端庄娴静的样子,心里很是喜欢她, 便不时与她说两句话, 林黛玉也都应着了。
但她们交谈的并不是很多, 多数时候林黛玉都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瞧余贵妃, 不想有人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特意唤她与她说话。
林黛玉循声一瞧,原来是元嘉公主。
元嘉今日是随同余贵妃一起来的,余贵妃着宫装,元嘉自然也是一套公主服制的宫装。那日元嘉公主着太监服制不肯声张,但林黛玉知她身份后仍是行过礼的,今日元嘉公主光明正大的到西园来,林黛玉自然更要行礼了。
元嘉公主含笑请林黛玉坐了, 然后望着林黛玉勾唇道:“史家那位大姑娘, 想来日后是不会有机会再缠着林涧哥哥了。”
元嘉公主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 再加上周围人都在各自交谈议论,她同林黛玉说的这话,也就没被旁人听去。
林黛玉听见这话, 却微微有些诧异。
元嘉公主自然瞧出了林黛玉的诧异,她又笑道:“史家那位大姑娘从前跟随他们侯府夫人进宫过, 所以我认得她。方才她在外头纠缠林姑娘,我和母妃都瞧见了。”
元嘉公主含笑道,“我只是有些没想到, 像林姑娘这样文静的人,也能用出这样干脆利落的手段。”
“不过,林姑娘可以放心,往后这位史家大姑娘是再也没有机会缠着林涧哥哥了。”
林黛玉静静望着元嘉公主听她说话,林黛玉自己没做声,她心里却忽而想起,难怪方才她在门外时远远瞧见有华贵马车从外而来,起先她还不知道是谁到来,如今元嘉公主这么一说她才晓得,原来那马车上的是余贵妃和元嘉公主。
她们一路过来,想必是在马车上把一切都瞧见了。
而元嘉公主又直接说起史湘云偏又用到缠这个字,林黛玉便知道,想必荣国府中史湘云与林涧在怡红院中的事情,元嘉公主应该是知道了。
林黛玉只略一沉吟还未答话,便又听元嘉公主轻笑道:“想必林姑娘还不知道吧?”
她道,“今晨,都中最有名的那家首饰店里,卖出了一个金麒麟挂件。说来也巧,那金麒麟挂件也不知那双城春的掌柜是从何处收来的。卖出去之后才传出消息来,那金麒麟竟是史家大姑娘的,却不想被掌柜的卖给了卫家那位独生的公子。”
“那卫家公子身体不好,从寺中求来了一个开了光的金麒麟,寺中的主持说,若卫家能寻到与那金麒麟一对的雌麒麟,并让卫公子与麒麟之主成婚,这卫公子的病才能好起来。卫家苦寻数月无果,偏巧就在今日买到了那个雌麒麟,又知道了这雌麒麟的主人是史家大姑娘。这不就是姻缘天定么?想来卫家这时候,也该去史家提亲了。”
卫家也是将门世家,与冯家同出西北,卫家先祖是跟着冯家做冯家先祖副将的。如今卫家家主还在西北任职,而元嘉公主口中的这位卫公子,则是卫家家主的独生子卫若兰。
这个卫若兰天赋过人,从小于学问方面就颇有灵性,原本是要送入宫中为皇子伴读的,奈何他身体不好,有先天不足之症,所以就没做成皇子伴读。
卫若兰一直在家养身体,因为身体不好家中一直不敢放他出来读书,也不敢叫他习武,他也只能在家闲坐,要么便与冯紫英等相熟世家子弟聚一聚。如今到了十八岁,偏生病情加重,家人求到寺中,这才有了麒麟成婚救命一说。
林黛玉听元嘉公主所言,想来史湘云与卫若兰这婚事应是定下来了的。毕竟史家与卫家门当户对,又有这等闲话传出来,不嫁女显然是不行的。要照这么看,史湘云若嫁去了卫家,往后确实是无法纠缠林涧了。
只是……林黛玉瞧了瞧元嘉公主的神色,却没将心中想法说出来。林黛玉想着,林涧那日收了史湘云的金麒麟,说是自有安排与打算,可林涧却也没有同她具体说过如何打算,也不知元嘉公主所说的这件事,是否就是林涧的安排。
元嘉公主才将事情讲完,外头就来人通知说林涧冠礼的吉时到了,请诸客往大厅前去观礼。
余贵妃同应夫人起身,余贵妃领着元嘉公主先行,应夫人则领着余下女眷从后跟随。
紫鹃怕人多冲撞了林黛玉,便等着众人都先过去了才护着林黛玉跟在最后过去。
女客们观礼的地方自然与男客不同。男客们可直接在大厅上瞧着林涧加冠。
女客们不好混入其中,若在别家,除了主人家的女性长辈可以露面外,旁的女客要么在屏风后观看,要么便是戴着帷帽与男客隔开观礼。
偏林涧别出心裁,林家西园的大厅是有两层的,且里外两进,中间有一道隔廊。
林涧便让人在这二层隔廊上挂了轻纱幔帐,女客们都坐在隔廊中观看,这样瞧得清楚,也不至于太过疏远。
外头还在落着大雪,天气极冷,为了让二层的女客们看得清楚些,这大厅就不曾关门。厅中放了许多烧得旺旺的炭盆,但风雪不断从开着的大门中灌入,里头的坐着的人纵穿着斗篷大氅也还是觉得脚底心一阵阵发冷。
相比之下,这四面严实又不曾开窗还放了许多炭盆的隔廊里就要暖和多了。
只是隔廊里人多,四面关得严实是严实,可也不太通风,人少还好,人一多就显得闷热,女客们都没有穿斗篷披风,好些人穿着夹袄都觉得热,连手炉都不肯要了,只想着要离热烘烘的炭盆远些。
林黛玉受不得冷,却也受不得闷热,她就没往人群堆里坐,只管坐在人少些的地方,呀没有往最前头坐,反而是坐在靠侧边的位置,那里没什么人在,还能凉快些。
从林黛玉的角度往大厅里瞧,虽有些地方被遮挡住了,但还是能瞧见厅中情形的。
紫鹃瞧着厅中还未开始,又见香雾纤柔一块儿剥好了橘子又去炭盆边想把橘子弄热些好叫林黛玉吃了不凉,她便悄悄凑到林黛玉身前,低声道:“姑娘,我瞧着元嘉公主这回跟姑娘说话,这态度与上回大不一样了。”
林黛玉两侧身后都没人,前头的人离得远,况隔廊里外都有声音,紫鹃这话声音压得极低,那元嘉公主四个字,也就只有林黛玉能听到了。
林黛玉轻轻垂眸,片刻后又轻又慢的点了点头。
她当然能够察觉到,元嘉公主这一回同她说话,态度与上回不同。甚至可以说,元嘉公主这次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林黛玉觉得很微妙。
紫鹃低声道:“姑娘,公主特意来与姑娘说起云姑娘的事情,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我先前还以为,公主过来与姑娘说话,会同上次一样,说起老爷写过的那些文章的。”
林黛玉抬眸,静静瞧了一眼最前头同余贵妃坐在一处的元嘉公主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收回来,又默默垂眼,她那又长又翘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小扇子般的阴影。
就在紫鹃以为林黛玉会沉默到底不会回答她的话时,林黛玉轻轻开了口:“她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三哥同云丫头在怡红院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那么,我同三哥的那些事情,她又怎会不清楚呢?”
“便是上回初见不清楚,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该都清楚了。”
紫鹃想起上回见到的那一幕,想起元嘉公主对林涧的心思,又想着林涧同林黛玉之间的事情,紫鹃不禁有些担心:“姑娘,这……这该怎么办呢?公主这回态度暧/昧不明,实在是瞧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可言语间,倒颇为彰显与侯爷的亲近关系,似是有意针对姑娘。纵有侯爷护着姑娘,姑娘还是得拿个主意啊。”
林黛玉倒还沉静,她见香雾纤柔拿了热热的橘子回来,又听纤柔说橘子很甜,便拿着尝了两个,待咽了橘子,才望着紫鹃道:“你先莫急,也不必担心。”
“事情未必就不好,左右现下也无事发生。先看看再说吧,静观其变。”
恰好此时冠礼开始,林黛玉的注意力被大厅中/出现的林涧吸引,她便专心望着林涧的方向,不再同紫鹃说话了。
自上回见过他之后,林黛玉又是半个多月未见林涧了。
林涧确实做到了对她和乔氏的承诺。他没再在都察院留宿,也没有熬夜,但是他的身体依旧还是不好,咳疾也是反反复复的不见好。
林黛玉为他悬心担忧多时,却又不忍再过多苛求他,毕竟朝中这半月以来越来越不太平,风/波暗涌不断,她知晓他的难处,又知晓他要应对,就不忍再说那些话了。
如今再度看见林涧,只觉得他比半月前更加瘦了,脸上病容显现,强打着精神与人寒暄说笑的模样,叫林黛玉瞧了十分心疼。
男子二十加冠自有一定的章程。
林涧冠礼正宾为应天逸,应天逸是正经科举出身,最是推崇古礼的人。林涧的冠礼便皆是按照古礼来的。
林黛玉看着应天逸为林涧庄重加冠,众人倒都屏息敛声无人说话,一时厅中便只有应天逸的声音回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林鸿乔氏未归,但林鸿乔氏有书信送回,言说林涧表字请由应天逸来取。
加冠后,应天逸便给林涧取字——是为云溪二字。
林涧一听倒笑起来,他也不管厅中众人如何想,也不管隔廊上的女客如何想,张口便对应天逸笑道:“先生所说的这两个字,倒像是女子的小字。不如先生再为我重取一个?”
原本庄重肃穆的气氛一下子就让林涧这句话给破坏掉了。气氛陡然一松,好些人脸上也都有了些许笑意。
应天逸听见这话就瞪了林涧一眼,但他素来知晓林涧的性子,见他先前安安分分的把冠礼都行完了,对于林涧这话也就没多说什么,更没同意给林涧重取一个。
应天逸道:“你名中涧字便有山水之意。你天性纵情不爱拘束,又常有惊人之举。旁人是静看山水人间,到了你这儿确实纵情山水人间。我小时瞧你胡闹,便总是想起摩诘居士那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你就是那只惊了月色的鸟,偏偏你的字又写得好,你小时习字,我站在你跟前半日,你也不曾抬头瞧我一眼,偏又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宁静。”
“瞧你静下来,就总叫我想起摩诘居士写于云溪的杂题五首。想必你也知道,我颇偏爱这五首诗,当年先父见背,我在家丁忧时还曾出外找寻过云溪之地。只可惜年代久远,地方已不可考了。便是云溪别墅自然也是没有了的。可这云溪之地,却也是如同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你说说,这样好的两个字,不是正好与你相配吗?”
“你这心啊,深深浅浅沟沟坎坎,用这云溪二字,也好给你压一压。将来脱出山水人间,愿你也能收一收你这泼皮性子。”
说到后来,应天逸也是绷不住了,到底还是含笑说了最后的话。
叫应天逸这么一说,林涧倒也挺喜欢这云溪二字的。他给应天逸躬身行礼,郑重给应天逸道谢。
可当林涧再度直起身子时,他忽而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来。
其实在冠礼进行过程中,林涧一直都有咳嗽,只不过为了不影响冠礼的进行,林涧一直都在强忍着,便是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是压低了声音小小的捂着胸口咳嗽两声。
这会儿冠礼行完,林涧实在是忍不住了,况大厅的门窗一直都敞开着,对于他这久病之人,风雪侵袭自然十分厉害,受凉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咳得脸都红透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林涧这动静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应天逸连忙上前给他顺气,冠礼也已经行完了,应天逸索性吩咐了人,将门窗都给关起来,先让厅中暖和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有人照着吩咐去关门关窗,有人照着应天逸的吩咐跑出去请大夫,有人忙着去拿林涧的药来,而林涧在萧煜迎上来看他时,他趁众人不注意轻轻按了按萧煜伸过来扶着他的胳膊,然后便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林涧身上穿的是深色衣衫,可他这一口鲜血吐出来,闹出的动静极大,厅中众人都看见了不说,隔廊上的女客们也都瞧了个一清二楚,一时众人就都骚/动了起来。
余贵妃和元嘉公主赫然起身,要不是余贵妃还记挂着下头有男客在,一把扯住了当即就往下跑的元嘉公主,只怕应夫人也会因为一时情急跑下去了。
余贵妃满面焦急之色,却也不能马上下去,只能命人先去下头查看情况。
林涧吐血将众人都给吓着了,他吐血过后便浑身虚软,靠在萧煜身上难以起身,应天逸干脆也不要人关门关窗了,直接让人将林涧送到了他的卧房里。
萧煜和十皇子、十二皇子跟进去照顾林涧,应天逸则留在外头招呼客人。
林家请人来观礼,自然也是备了宴席的。冠礼之后正是用饭的时辰,宴席饭食早已备好,用饭的地方也早已准备妥当,只待客人们入席便可开宴了。
可是眼下突发这样的事情,客人们有哪里还有心思留下来用饭呢?来的皆是与林家交好的人家,林鸿与乔氏不在,林涧主持西园一切事务,如今他病成那个样子,众人都怕给主人家添麻烦,倒都纷纷告辞离开了。
不过,与林家更亲密些的人家纵然人走了,却也打定主意回府之后不时派人来西园打听消息,看看林涧的病究竟如何。应天逸本是留下来待客的,结果倒同应夫人一起成了送客的人。
厅中男客渐渐散光,隔廊内的女客们也在应夫人的陪同下往府门那边去了,她们都是要离府回家的。
林涧吐血是陡然突发事故,事发突然,府中上下难免忙乱,但也只是那么一刻有些忙乱,过后众人虽行色匆匆各自都有差事在身上,但已没有之前那等慌乱的感觉了。
可应夫人走后,竟也没人来看顾林黛玉了。
林黛玉在看见林涧吐血的那一刻,她也是赫然站起,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难受的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有那么一瞬间,望着林涧吐出的鲜血和林涧那虚弱的模样,林黛玉觉得自己原本暖和的手脚瞬间都冰凉了。
林黛玉一直在发愣,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知道隔廊里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林黛玉觉得这一段时间很长,又觉得这一段时间很短,她不过一发愣,醒过神来发现众人都走/光了,其实这段时间并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短,不过一刻钟而已。
回过神来的林黛玉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去看看林涧。
她甚至将紫鹃伸过来要扶她的手直接推开了,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连大红大氅都来不及披,直接就出了隔廊,穿过大厅要往林涧的卧房去看他。
经过大厅的时候,厅中已无旁人在,只有林家的几个护卫在厅中清扫地面并清洗林涧吐出来的血迹。
林黛玉一眼瞥见那血迹,脚下一软,差点就踉跄摔倒,幸亏一直紧紧跟在林黛玉身后的香雾眼疾手快将她给扶住了。
林黛玉借着香雾送过来的力道站稳了身子,她都不敢再看那血迹第二眼,可方才看见的那一滩血迹的画面却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大厅的门窗依旧大敞着,屋内炭盆烧得旺旺的,可林黛玉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就连门外呼啸卷进厅中的风雪林黛玉都感觉不到了,林黛玉只觉得她的心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冷气,就连偶然被风吹到在她手背额头上瞬间融化的雪花,她都觉得那水迹比她的心还烫些。
紫鹃赶上来为林黛玉披上大氅,结果带子还没系上林黛玉就要走,香雾生怕林黛玉又用手把紫鹃推开,忙用了些力气抱住林黛玉的胳膊,让林黛玉先不要动,紫鹃这才抓/住机会上手给林黛玉把带子系上了。
林黛玉身边有香雾纤柔跟着,看见她的林家护卫也就没有跟着来,她又在林家走动得多,府里也没有人会拦着她,林黛玉一路疾走到林涧的卧房外,一眼就瞧见了在外头候着的吴叔。
将军街上的将军府空关着,平日里吴叔都是在西园照应的。这些时林涧要忙冠礼的事情,吴叔也有好些时没有回将军府去了,不过那边也有林家护卫照应着,吴叔不回去也没关系。
林黛玉也不管外头还有些人在,她也不去看那些人,径直走到吴叔跟前,就问林涧的情形如何。
吴叔见了她来,忙将林黛玉带至避风的门廊下说话:“姑娘是才来的么?少爷是有些不好,不过姑娘不要担心。里头已有大夫在给少爷诊治了。我带姑娘去隔壁房里坐一坐吧。只怕这里还需要些时候才能有消息。”
林黛玉还未开口,一旁的香雾却忍不住先道:“吴叔,您怎么还拦着林姑娘呢?少爷素日看重姑娘,姑娘要进去看看少爷,便瞧一眼只为安心,难道也不成么?”
“再说了,姑娘早就来了,一直都在隔廊上观礼,吴叔不知道么?”
林黛玉是想瞒着林涧给他一个惊喜,可她进来门上就是知道的,府里的人自然都是瞒不住的。就连钱英都晓得了,香雾自然想着,总管西园的吴叔肯定也是知道的。
却不想吴叔满面惊讶诧异,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压根不知道林黛玉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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